我的發(fā)言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致謝辭,第二部分是對剛才大家發(fā)言的三點補充。
(一)
出版作品集,開這樣的討論會,當然很高興,但也有怪怪的感覺。一是總認為文集出版是一種資格。這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經(jīng)歷形成的觀念。那時候,在文學界,只有郭沫若、茅盾、巴金、葉圣陶等有數(shù)的大作家才有這個資格,現(xiàn)在文集出版雖然平民化了,也還覺得是僭妄。二是這輩子當過主角的會議大概有三次。一次是1966年6月“文革”剛開始,我當班主任的那個班開我的批判會。另一次是1999年《中國當代文學史》出版的座談會,事先并不知道高秀芹那樣神通廣大,居然請來那么多著名學者。這次是第三次。當主角快樂嗎?也不一定,有時候頗不自在。看到我這樣緊張,這樣小家子氣,見過大世面的謝冕說,就當做是找一個機會,朋友一起聚聚、玩玩好了。這才放下心來。我也就借這個難得的機會,向在座、不在座的朋友表示我的感謝。
感謝謝冕老師、曉明(陳曉明)、賀桂梅為這次會議的召開做的許多繁雜的事。感謝北大出版社(培文)的高秀芹出版我的“學術(shù)作品集”。這個計劃她兩年多之前就提出了,很出乎我的意料;覺得她應(yīng)該選擇更有學術(shù)含量的學者。感謝黃敏潔、丁超在書的編輯、出版上的細致工作。
有的朋友的交往是幾十年時間了,像在座的謝冕、趙祖謨。從五六十年代開始,就一起做事:做不少好事,也可能做過一些“壞事”。感謝謝冕、張鐘先生。1961年畢業(yè)后我在學校教的是寫作課。“文革”結(jié)束寫作課取消,張鐘、謝冕讓我參加他們籌建的當代文學教研室,在專業(yè)上我才有了著落。謝冕在新詩和當代文學研究上的敏銳、創(chuàng)見、功績,他對生活、文學總也不衰竭的新鮮感和信仰,始終是我向往、卻難以到達的境界。1977年張鐘主持編寫《當代文學概觀》,讓我寫詩歌和短篇小說兩章,我開始了當代文學的研究。當初編寫“概觀”的五位合作者,有三位(張鐘、佘樹森、汪景壽)已經(jīng)辭世。想起來令人傷感。
在座的趙園、老錢(錢理群)、吳福輝,80年代就知道他們;趙園認識要更早。不過在80年代,感覺中我和他們分屬兩“代”:他們年輕、新銳,我是中年、保守、遲滯,從他們那里我學到許多。待到90年代后期,發(fā)現(xiàn)他們也漸漸“變老”,這種代際區(qū)隔的感覺才有些減弱,才意識到其實老錢、福輝和我是同齡,都出生在1939年。
1985年,我提著書稿去找北大出版社的編輯宋祥瑞。在此之前,因為我常被雜志社、報社退稿,所以一路惴惴不安。還好,宋祥瑞沒有拒絕,他讓黃子平寫審稿意見。這才有了我的第一本書(《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shù)問題》)。感謝宋祥瑞和黃子平。
1986年,在福州的大學同班同學劉登翰,提議一起編寫當代新詩史,說已經(jīng)征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白崇義先生認可。其后的兩三年里,這成為我們主要的工作。沒有劉登翰這個提議,便不會有我們合著的《中國當代新詩史》。所以要感謝劉登翰。
1989年秋天,楊匡漢(社科院文學所)打來電話,說他們正在組織“新世紀文叢”,問我有沒有書稿加盟。我沒有現(xiàn)成書稿,但覺得可以從講稿中整理出一些段落。這便有了《作家姿態(tài)與自我意識》。這里要感謝楊匡漢。
1991年秋到1993年秋我在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上課,“當代文學”上了三個學期。課結(jié)束時,東大教授刈間文俊提議我把講稿留下,說他們會翻成日文在日本出版。我便用了幾個月時間整理謄清,定名為《中國當代文學概說》。后來,翻譯的承諾雖然沒有兌現(xiàn),但如果沒有刈間的提議,我上課寫的凌亂紙片,回國時很可能就扔掉了。所以要感謝刈間文俊。
回國之后,“概說”的稿子在抽屜里擱了三年多,從沒有膽量去聯(lián)系出版社。一次閑談?wù)f起,當年在北大讀博士的陳順馨說可以拿到香港試試。她找到香港青文書屋的羅志華先生,這才有了“概說”這本書。所以要感謝陳順馨、羅志華。青文書屋在灣仔莊士敦道,經(jīng)營著人文社科圖書,也出版一些書刊。羅志華先生癡迷于文化學術(shù)的出版、傳播,為它付出全部心血。2009年初猝死被埋于倒塌書架的書堆之中,幾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愿羅先生在天之靈安息。
同樣,沒有謝冕、孟繁華策劃、組織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的叢書,我真的想不起要寫一本《1956:百花時代》。這要感謝謝冕、老孟。
1997年賀照田找到我,讓我擔任“90年代文學書系”的主編。書系有六個分卷。出版社總編輯對分卷主編蔡翔、南帆、戴錦華、耿占春、程光煒耳熟能詳,卻從未聽說過總主編洪子誠的名字。因為有了賀照田苦口婆心的解釋、說服,我才得以保住主編這個頭銜。所以要感謝賀照田。
《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年在北大出版社出版。高秀芹組織了一個座談會。隨后,一些學者(孟繁華、趙園、錢理群、宋遂良、曹文軒、李楊、李兆忠、戴錦華、程光煒、王光明、曾令存、李憲瑜、孫民樂、姚丹、郜元寶、劉黎瓊……)寫過文章。感謝他們的評論,特別感謝他們對其中存在的缺陷、問題的揭發(fā)和討論。
《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個人寫作”(或“獨立撰史”)常常被作為問題提出。其實我并沒有這方面的自覺。原先是想教研室同仁合作編寫,代替原有的教材,可是大家的想法差異太大。正在為走投無路發(fā)愁的時候,遇到錢理群,說你何不自己動手?有了他的這個靈感,難題才得到解決。所以,假如“獨立撰史”很重要的話,功勞應(yīng)該歸老錢。
2002年退休前上最后一次課,踏進課堂看到講臺上放著錄音機。一問,說是錄下來說不定能出版。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因此,如果沒有賀桂梅的“自作主張”,沒有后來三聯(lián)書店鄭勇的創(chuàng)意籌劃,也就沒有這本《問題與方法》。感謝賀桂梅和鄭勇。
謝謝這些年發(fā)表我的文章、出版我的書的朋友。他們較少退我的稿子,我很感激。他們是:董之林(《文學評論》)、張燕玲(《南方文壇》),趙晉華(《中華讀書報》),朱競(《文藝爭鳴》)……有一個時候,覺得女生編輯對我特別好,清醒過來才意識到是一廂情愿的錯覺:我竟然忽略了經(jīng)常刊發(fā)我文章的張寧(《鄭州大學學報》)、畢光明(《海南師大學報》),也忽略了前面提到的鄭勇。
感謝北大出版社的推薦,感謝萊頓大學柯雷教授等的審議,這才有《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英文版。柯雷肯定從未想過要我謝謝他,因為從未跟我說起他在這里面的作用,包括他幫助挑選、確定譯者。
謝謝我的學生。有的是我名下的研究生,有的只是聽過我的課,有的可能課也沒有聽過。不管怎樣,北大現(xiàn)在仍是中國的好學校之一,因為這里有許多優(yōu)秀學生。他們精神、學業(yè)上的執(zhí)著追求,讓我們做老師的感動,提升我們的精神境界和責任感。感謝他們對我的真實評價。《當代文學史》出版前,問過賀桂梅對書稿的看法,回答是“還可以吧”。冷霜則說過,洪子誠的文學史敘述是一種“微弱的敘述”,是過渡性質(zhì)的,無法成就優(yōu)美、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作品。退休之后一次與學生(李云雷、劉復生、程凱、魯太光等)座談,對我的文學史論述,他們有雖委婉,但觸及問題實質(zhì)的質(zhì)疑。我的一些學生寫詩,愛好詩歌,如臧棣、周瓉、冷霜、胡續(xù)冬、錢文亮。感謝他們讓我保持在大學年代就有的對新詩的感情。趙園說得好:“一生鐘情于詩,是一件美好的事,經(jīng)由詩保持了審美的敏感,對文字的細膩感覺與鑒賞力”,這確實“潤澤”了我本來枯燥、灰色的人生。
……
前些天,樂黛云老師讓我讀一篇文章,是金春峰教授讀樂黛云的《四院、沙灘、未名湖》之后寫的讀后感。其中有一段話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就是感恩……中國文化的兩大信仰——天地與祖靈崇拜,都是奠基于自覺的報恩情感之上的。所以沒有恐怖,沒有恐嚇,只是無限的清和之情彌漫于祭拜者與被祭拜的在上者之間。”又說,“報恩之情,由父母而天地、而師友、鄉(xiāng)鄰,以至與我們生命連為一體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這說得很好。感恩,當然不限于逝去的先人、長者,也包括健在的朋友、后生。
因此,借這個機會,向在幾十年的生活、學術(shù)研究中給我?guī)椭⒔o我信心的朋友致以衷心的謝意。
(二)
剛才的許多發(fā)言表揚了我,聽到后來,產(chǎn)生了一種“是在說我嗎?”的奇怪感覺。這并不是說只有自己才能真實認識自己,相反,有一句老話是“當局者迷”。不過,這種感覺也提示我,可以對這個名字叫做洪子誠的人,在大家的評論之外補充一些意見。這些補充,也都是引述自他的朋友、學生的話。
大概十多年前,他的一個學生說,洪子誠做得還不錯,不過有點窄。“窄”,就是狹窄、窄小的那個“窄”。這個評價說得不錯。“窄”,既是指研究對象、領(lǐng)域,更重要是視野上的。這次編輯“學術(shù)作品集”,他重讀這三十年的文字,有慚愧的情緒。內(nèi)容的單一顯而易見的,連書名也沉悶而缺乏變化。其實,即使是當代文學,做得好也不容易。等他尖銳意識到視野、文化積累、思想境界的欠缺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退休,補救再也不可能。20世紀進入90年代,文學批評、研究遇到困難。困難不是個體性的,而是在承擔時代問題上的乏力,自身也失去可信的尺度和方法。因此,有活力、理論和知識準備充分的新銳學人,紛紛實現(xiàn)了“華麗的轉(zhuǎn)身”;轉(zhuǎn)向?qū)W術(shù)史,轉(zhuǎn)向文化研究,轉(zhuǎn)向更有歷史、現(xiàn)實深度的明清研究。洪子誠既沒有這樣的敏感,也沒有這樣的準備。他想,即使勉強“轉(zhuǎn)身”,那只能是蹩腳踉蹌的。他就只好原地踏步。表揚他的說他對文學執(zhí)著,但其實也是局促、困頓的無奈表現(xiàn)。這是第一點。
六七年前有學生轉(zhuǎn)告他,聽他的課的訪問學者說,洪子誠的當代文學史和講課,膽子太小,許多話不敢講。他明白這個批評的意思。他和批評者的看法有所不同。他是自覺不愿意在書里、在課堂上,將當代文學當做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不過這些批評,也觸及了他“學術(shù)性格”上的問題:軟弱。這導致了一種看來客觀、冷漠的敘述,一種重描述、回避堅定判斷的語言方式,一種自反式的,常常前后矛盾的邏輯碎裂,一種無限時地擱置、拖延做出結(jié)論的結(jié)構(gòu)。軟弱的學術(shù)品格,來自研究中他無法穿透的困惑:“文學”與“歷史”的沖突;重建審美標準的可能性;歷史的敘事性質(zhì)與尋找歷史真實的矛盾;知識和信仰之間齟齬;也來自于個體經(jīng)驗可靠性的疑問。這些矛盾,由于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發(fā)生的劇變而加劇。最重要的是,從研究主體方面說,他的困惑恐怕無過于這樣的痛切感受,就像他在最近一篇文章中引述米蘭·昆德拉的話那樣:“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xù)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
第三點補充意見,是曹老師(曹文軒)的一個學生徐妍的短文說到的。這篇文章叫《這杯文化的“苦酒”,怨誰呢?》,議論當前關(guān)于當代文學評價上的爭論。她把洪子誠和陳曉明放在一起,歸為贊揚派,而顧彬、肖鷹則屬于批判的一派。這可能有點誤解,這個誤解是因為洪子誠的文章總是繞來繞去,有意或無意地讓人看不明白。我想,他其實不屬于哪一派。他覺得,當代文學也就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很正常,很合乎“時代規(guī)律”,無所謂樂觀和悲觀。這個且不去說它。徐妍的文章里有這樣的話,說洪子誠撰寫當代文學史,花去半生心血,“據(jù)此,我猜想,當代文學界同人有多喜愛它,洪子誠就有多‘憎恨’它”。“憎恨”這個詞她加了引號,大概是在說還沒有達到這樣的強度。讀了這段話,洪子誠心里猛然一驚,覺得說出了他已有意識,但不愿承認的某些隱痛。回想這近三十年來不斷處理(扔掉)的大量筆記、紙片,大量的講稿,回想一遍遍翻讀的那些枯燥材料的自我控制,他常會掠過愧悔的情緒。但他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會想法壓制這種情緒的蔓延,不斷賦予這些工作的“崇高意義”。他在《問題與方法》這本書的自序中說的那些話——“面前許多專注的聽講者,他們花這些時間(有的還要從城里老遠趕來),聽‘當代文學史’的枯燥問題,是不是值得?如果去讀一本有趣的書呢?或者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呢?……”——有人說是為增加氣氛的調(diào)侃,故作的幽默。其實不全是這樣。在座的許多先生、朋友,他們對自己的事業(yè),對自己的研究工作,對自己的文字,都傾注熱愛之情,這也可以稱作“激情”。這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的起點。當然,洪子誠也不是說就完全沒有感情,但和諸位先生相比的這種距離,有時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是內(nèi)在的,有時且是致命的。
但他也知道這很不好,他也期望能夠改正。■
(洪子誠,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該文為洪子誠在2010年1月19日召開的“當代文學與文學史暨《洪子誠學術(shù)作品集》討論會”上的發(fā)言。《洪子誠學術(shù)作品集》有:《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shù)問題》、《作家姿態(tài)與自我意識》、《中國當代新詩史》(合著)、《中國當代文學概說》、《1956:百花時代》、《中國當代文學史》、《問題與方法》、《當代文學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