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個冷雨霏霏的天氣。我急急地行走在徐匯區文定路和南丹路一帶,目的地有兩個,一是光啟公園,一是徐家匯天主堂。到這座時髦的國際都市,尋訪4個世紀前的生者徐光啟,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
知道徐光啟這個名字,始于《甘薯疏序》。漫長的童昧時期一直以甘薯作為主要的果腹之物。原來,河北人有薯吃,實在應感恩于徐光啟。去歲寫《紅薯記事》,再讀“歲戊申,江以南大水,無麥禾,欲以樹藝佐其急,且備異日也,有言閩、越之利甘薯者,客莆田徐生為予三致其種,種之,生且蕃,略無異彼土。庶幾哉橘逾淮弗為枳矣。余不敢以麇鹿自封也,欲遍布之,恐不可戶說,輒以是疏先焉”的時候,已屆不惑,自然對徐先生“人人務相通,即世可無慮不足,民可無道瑾”的殷殷之情,有了另外一個層次的懂得。400年前,徐先生“獨持迂論”,以為(植物)能相通者什九,不者什一, “庶幾哉橘逾淮弗為枳矣”,該是一種多么大的勇氣和智慧。其對科學的探索態度,對民眾生計的拳拳之心,堪為仁智勇的典范。怎樣一個慈悲而通達的靈魂,才具備如此的品格呢?
光啟公園西南角,巨大的香樟樹掩映著一座名叫“南春華堂”的民居。而今,它做了“徐光啟紀念館”。雨天少人,館里只有我一個參觀者。這讓我能夠很安靜地邁過門檻,躑躅碑廊,仔細打量二道門門口的石刻門當,然后輕輕翻開一段明朝的歷史,走進一個徐的中國時代。
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4月24日,徐光啟生于上??h城太卿坊,在龍華接受啟蒙教育。1581年中秀才,1597年中順天府解元,期間靠教館謀生。1604年(萬歷三十二年)中進士后,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1633年(崇禎六年)11月8日,病逝于北京,謚文定,加贈太保。他一生所做的重大事情共有五件:一、提倡農學,引進番薯;二、造炮和練兵;三、編纂《農政全書》:四、與利瑪竇合作翻譯《幾何原本》:五、組織編纂《崇禎歷書》。徐光啟身后,是諸多榮耀的光環科學家、政治家、思想家、中國的達·芬奇……是的,他的五件人生大事,任何一件都足以讓一個人名垂史冊。
光啟公園的主體——徐光啟墓地。入口,是一座古樸而玲瓏的小石橋,兩面石刻龍頭栩栩如生,形成四龍探水的氣勢,橋的兩側,各一泓清潭,溫潤的雨花石、活潑的水草庇護著透碧的潭底。過橋,是雕刻精美的石華表、石牌坊,肅穆的神道有石像生恭列兩廂。走近牌坊,“文武元勛”“熙朝元輔”“王佐儒宗”三匾額,讓人凜然起敬:而“治歷明農百世師經天緯地,出將入相一個臣奮武揆文”的楹聯,則如同一個偉人傳記的縮寫,勾起多少浮想和嗟嘆。
為示恭謹,我從牌坊的側門穿過,沿神道邊緣緩緩而行。古木掩映,碧草茵茵,時緊時慢的雨聲中,整個墓區分外清幽,如出世外。數百年前,徐光啟在田地里反復進行甘薯種植實驗,無數個深沉的暗夜觀察天象以修歷書,想來也是這般清幽孤寂的。古往今來,多少居功至偉的科學、思想成果,都是以甘于寂寞的生命作交換。我很難揣度,一個出將入相聲名赫赫的朝中命臣,是如何將生命的中心分與這份神圣與寂寞的々
神道盡頭,是遍覆芳草的墳丘。墳前,一個巨大的漢白玉十字架巍然聳立。這是光啟墓與所有古代高官賢達最后棲息地的根本不同。這個十字架,作為光啟墓復原工程的一部分,按1903年原貌于2003年重新豎起,彰顯了當代上海的歷史勇氣一一徐光啟,他不僅是一代封建王朝白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是儒家憂樂人生的楷模,他還是一名早期的天主教徒、有著另外一個教名——徐保祿。
徐光啟的天主教徒身份,是多少年來讓國人難于啟齒的。也或者因了這一重身份,徐光啟墓在“文革”中被徹底毀滅。那個1903年所豎的十字架,而今連一點殘片也不見;而當時所修的牌坊、石像生等等,尚有支離破碎的殘存,它們,被2003年的修復者用心地布置在神道邊的林帶。對于十字架復原的事情,中國社會科學院前歐洲所所長陳樂民說:“我認為這很重要,體現了對歷史的尊重,也是對徐氏本人的尊重?!?/p>
是的,歷史曾在400年的滄桑里幾經涂抹。官方、學界、宗族,在不同的政治語境下,煞費苦心為徐光啟畫定了無數張不同的臉譜,許多可以作為考據的文物早已散佚或人為銷毀。我們無法知道,被儒學滋養的徐光啟,為什么在1 603年接受“洗禮”成為一名正式的天主教徒,又在一年后參加封建科舉中進士入朝為官。但他的人生軌跡就是這樣,這就是歷史的真實。
有學者解釋,徐光啟親近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最吸引他的是歐洲的科學知識。利瑪竇,是徐的老師,也是徐學習研究西方科學最直接的“介質”。而徐光啟皈依天主教,是以儒家的道德觀詮釋基督教義,以“儒”釋“耶”,希望借以補充中國傳統文化的不足。這樣的解釋,或者很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
墓區右側,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下,有“徐、利——談道”的青銅雕塑。這是為紀念《幾何原本》翻譯出版400周年,由徐匯區政府出資、雕塑家嚴友人設計制作的。1605年冬,徐、利合作翻譯古希臘數學名著《幾何原本》;1607年春前六卷譯成,同年在北京刻印。徐光啟在《歷書總目表》中有這樣一段手書: “欲求超勝,必先會通。會通之前,必先翻譯。”后人一直把它作為關照中西文化優劣短長的著名主張?;蛘?,這16個字更是徐本人推動“西學東漸”的一個思想注腳。
《南風窗》雜志曾通過采訪復旦大學宗教學系教授李天綱,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徐光啟在中外文化交流中走的是“溫和主義”路線,他自信而溫和的態度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說到此,我倒為徐光啟慶幸,他趕上了一個自信而溫和的時代。或許是個案,反正當時的朝廷接納并擁抱了一個思想開通富有智慧的人,那是一個在當時時代鮮見的擁有天主教徒身份的中國人。
有人說,徐光啟是一個符號。但我不想去思考徐光啟的所謂符號意義。一個徐光啟,終結不了什么。我敬仰的,是徐的人文情懷、科學精神、開放包容心態。他在農政方面呼吁“人人務相通”:在中外文化融合交流中又主張“會通”,一個“通”字,蓋可以描述他的神韻和功勛了。
徐光啟墓前,細雨橫斜,似有天使的音樂飄忽隱現。我默默整理容裝,深深三鞠躬。
(責編:孫 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