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的人你崇敬得不得了,見了反倒淡了,淡到不想說話,卻十分享受。與徐福厚先生的交往,就這么從熱鬧里來,向淡泊里去。茫茫紅塵,嫣紅姹紫,什么都沒有了,萬籟俱寂。
徐先生身上,真的有這么一種魔法,可以讓你靜下來的。
是他自己自內而外的靜感染了你。他多么的靜呢?或許不恰當,好比山林里一座廟,或古剎中一尊佛,只消遠遠一望,便可以洗滌萬千塵囂的。這樣的面相和氣度,在當下的社會也算稀缺資源了吧。然而,他參不參禪我不知道,論不論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一直在俗世里,片刻也不曾離,很努力地畫畫,做事和活著,可見了他的人都說他不俗。
而立之年追隨湖北美院尚揚先生讀研究生,一幅《若木》反潮流而行之,初現不俗胸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的油畫界,正是反古典反傳統反一切甚囂其上的時代,浮躁,叛逆,掙扎,迷茫,傲慢……他雖也偶或為之心動,為王朔、崔健、劉小東們的睿智和犀利而欽佩不已,但冷靜下來之后的反思更使其夜不能寐,冥冥中似乎總有一道光明在骨髓深處時隱時現:“在準確和深刻地表現在現代性狀態下的困惑和無奈的同時,必然會存在著對人類古往今來高尚、崇高情感的向往。比如正義、理想、崇高、永恒、犧牲精神和獻身精神,同情之心和憐憫之心,以及愛。這些神圣情感向往在我的內心里固執地召喚著我。”(徐福厚《從生成到遷化——藝術年表有關的獨白》)所以總覺得,在徐福厚的稟賦里一定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對崇高和古典的深刻理解,使他的繪畫不可避免地有一種憂郁氣質。那是一種隱現的氣質,如同佛陀的憂郁,源自內心深處的悲憫。無論是前期(他自定義為“生成篇”)洋溢著古典情結的寫實人物,還是中后期(“蛻變篇”和“遷化篇”)模糊的、單色的、說不上是人物還是風景的抽象、半抽象人物山水,都秉承著同一種莫名其妙卻能觸動你神經的東西,可能源自技法,也可能源自色彩——他的色彩也是安靜到極點的,也越來越安靜,由赭紅到暗紅到灰黃到藍黑,到難以形容的淡淡的、濃烈的涂抹。當然更可能是因為他在追隨古典的同時沒有拘泥于古典,而是將時代的印痕靜靜地暈染進去。
前期的作品無論結構、筆觸和色調的處理,都明顯帶著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典型氣息——崇高、安詳而赤誠,與當下追隨怪、險、奇的風氣格格不入——他自始至終都是這么一個“固執”的人,忠于內心的人,表里如一的人。中期的作品是我最喜歡的,尤其《人與紅雨傘》《人與織物》兩個系列,人物表情的處理,背景的處理,都顯現出一種清新的、探索的、正在走向成熟的獨特韻味,精神層面的東西有所依附,指向性較強而又不強硬;有矛盾,但不激烈;有懷疑,但不冷漠。在秉承西方古典主義的同時開始明顯注入東方古典文化氣息、東方筆墨精神,儒釋道情結在主題、形象與色彩的集合詮釋下欲語還休,猶抱琵琶半遮面。如果說前期的古典精神更能體現其理性追求的話,中期的作品則更多體現為一種感性的表達。我說的感性是指,不管他經歷了怎樣的技法研磨,總之正在以一種屬于自己的和東方的語言方式傾訴,且很有穿透力和感染力:更自我了,也更純粹了;更模糊了,也更深邃了;更含蓄了,也更尖銳了。
后期作品冷峻凸顯,色調單純,筆觸隨意,處處不著痕跡,卻羚羊掛角,渾然天成。那些所謂的南方的風景、某某村口、山的走向、高原、大河、房屋、樹,尤其是《相信山》《熱愛山》《叩問山》《北望山》,這樣的作品和名字,以及清清淡淡、幽幽靜靜的色塊忽緊忽慢、這樣那樣地堆砌在一起,說不出的一種美和感動。如果說中期是朦朧詩,那后期就是哲理詩了。這些哲理詩式的表達將抽象與意象近乎完美地結合,無論對現代繪畫語言還是對詩化哲學,都應該是一份不小的貢獻吧。
后期作品在簡約、沉渾、率性中,透著一種使人嘆息的滄桑力度,牽拽得人心疼。不說而說,不喻而喻,除了那些如《熱愛莊稼》一樣直抒胸臆、酣暢淋漓的作品名字之外,一切都在表象的寧靜和單純中糾纏著、擁擠著、層疊著、交錯著,簡直比傳統筆墨更傳統、更東方、更詩化和意象化。他是在繪畫還是寫詩?怎么這么分明的宋詩味道,禪家精神?
于是對徐福厚,許多人會情不自禁冒出這樣的疑問:他到底是一位詩人畫家還是畫家詩人?要知道他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他的詩畫合集,第二部作品依舊以自己的詩歌開篇:“給足夠的時間/去闡解久遠的誠實和虛懷若谷/敲打它嶙峋的脊背/傾聽它沉渾的回聲/及山中的霧/及霧中的痛”(徐福厚《繪制者》)——言為心聲,一個能嫻熟運用文字和色彩表達自己心聲的畫家,是多么地幸福,也是多么地珍稀啊。
他很能沉默。他的語言都交給詩歌和繪畫了。在我心里,是寧可承認他首先是一位詩人的,或者,根深蒂固是一位詩人,然后,才是繪畫,雖然他繪畫的成就社會認可度更高些。他骨子里是一位寂寞的詩人,一位咀嚼靈魂,啜飲天籟的詩人。作為一個藝術家,沉默是可愛的,更是難得的。只有沉默者才更能“清空”自己,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更敏銳更直接地與世界的本真關聯。他啜著一杯茶,半天不語,突然一句卻半是自語半是詢問:從古典到現代,從具象到抽象,從西洋風到東方意象,是耶,非耶?
徐福厚的確有點形而上。他迷戀繪畫,迷戀詩歌,迷戀與生命本真密切相關的哲學世界。詩化哲學伴隨著一切思索和筆觸,匯成一股潛流,蔓延在他的詩歌和繪畫作品的每一個角落。這世界的紛繁復雜,在徐福厚那里總能化繁為簡,返璞歸真。他通過真誠地聆聽自己,也真誠地聆聽了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古典”和“崇高”不僅僅是個主題問題,更不僅僅是繪畫語言技法問題,它關乎生命,關乎永恒,關乎靈魂。他的沉默太厚重。沉默成詩歌,句句是拷問。沉默成色彩,篇篇有雷鳴。
《徐福厚》是他的第二本集子。在這部匯集了他近二十年心血的集子里,有他自己對生命與藝術的真誠叩問,也有眾多藝術評論者、讀者和朋友的犀利剖析。尚揚、殷雙喜、陳傳席、鄒躍進、魯虹、芒克、陳超……無論畫家還是詩人,大家不僅僅對徐福厚,更對當下藝術界的一些現象、困惑、紛爭、觀念,進行了真摯而深入地探討,碰撞出許多智慧的火花,加之寫作者個性迥然的性情文字,使閱讀變得更饒有趣味。尤其讓人欣喜的是,我們還可以讀到徐福厚先生的自序《在現代性面前的另一種精神演繹和語言選擇》,那是一篇非常到位的藝術評論,而且許多高度詩化的句子有著動人心弦的力量,譬如“我有理由相信,在現代性雙刃劍的威脅之下,對永恒和崇高的向往永遠是我們精神困境的救贖。在時代貧困中,去謳歌時代的神性,是神賦予我干飴的苦役。”“中國傳統繪畫為我們提供了接近久違了的自然,接近久違了的內心寧靜和安詳的無限可能。我虔誠地去接近它。我必將找到一條與荷爾德林救贖之路相近的一條能撫慰現代人心靈的希望之路,找到一條與建立在西方罪感文化不同的東方樂感文化之上的希望之路。這個理想必將為中國油畫的現代化道路帶來廣闊的可能。”
如何走出一條使東方神韻流光溢彩的油畫之路,或許是每一個油畫家不可碰觸的痛。但所有的嘗試,都是必須的過程。油畫不同于筆墨,材質的不同必然帶來從形式到內容的巨大差異,但最大的差異還是文化,只有把握了不同的文化內核,才能將兩者更好地結合起來。在拿來主義基礎上,走自己的路,才是最關鍵的。有人說徐福厚的近作太意象了,也太筆墨了,或許,但也不盡然。一切都在變化中,探索中,嘗試中,或許不遠的前方,還有更美的風景。
拔地雷聲驚筍夢,彌天雨色養花神(王船山)。在夜闌人靜的初夏品讀《徐福厚》,感受藝術的紛繁與簡約,生命的粗礫與精深,靜寂與喧囂。一切,都那么生機勃勃和不可思議。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