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不知道在很多年之后我的一切會乘著時光駛向那樣一個方向,我無法知道。就像住在皇宮里的所有女人一樣,無法知道。
進宮
在很多年里我的夢中一直出現那條故鄉的河流,一條叫汾水的河,像絲帶一樣飄過故鄉的田野,蘆葦大片大片長在水中,柔軟而飄搖。冬天的時候,蘆花如雪。整條河流上空和兩岸都飛滿了這種白色的飛絮。像一群浩大的鳥。隱秘而憂傷。
我還經常在夢中聞到故鄉的氣息。在睡夢中那種氣息像月光一樣閃著清冷而幽深的光芒流過了我身體里每一個細枝末節的角落,無聲無息。對故鄉,即使在很遙遠的地方,即使在沉黑的沒有歸途的夢中,我都能準確無誤地感覺到它的氣息,清澈而純凈,融進我的每一寸肌膚和血液,寂寞而安詳。也許整個世界的盡頭就是這樣了,無邊的寂寞和安詳 。
從我十六歲離開故鄉就再沒有回去過。我一直記得那天我乘上去往皇宮的馬車時父母喜悅而卑微的目光。我是被選進宮的。沒有人知道我的明天,就像我自己也不知道一樣。只是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到故鄉,再也沒有見過父母。因為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出過皇宮的門。我沒有給父母帶來任何榮華富貴,因為我一直只是個普通的宮女,我服侍的也不是皇上,我服侍著皇宮里的女人。
那個冬天是我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冬天。我進宮滿兩年了,仍然沒有見過皇上一面。我身邊的宮女們大都和我一樣,幾年沒見過皇上,還有的進宮十年沒見過皇上。進宮的時候不足二十歲,出宮的時候已經三十歲。她們像一茬茬雨水一樣,落進皇宮再流出去。一流出去就像水珠一樣蒸發了。沒有人知道她們流落到哪里,她們的后半生是怎么過的。沒有一個人知道。運氣好點的宮女幾年被皇上寵幸過一次就再不會見到皇上。更年輕更美貌的進來了,年齡大幾歲的就像一只只落滿了灰塵的瓷器被鎖進了沒有光線的柜子。喑啞、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有的女人迅速地蒼老下去,如一枚風干的果實,凄艷地掛在樹枝。有的女人瘋了,瘋得什么都不記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空白。這些瘋了的女人在一夜之間就在皇宮里悄悄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里。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我看著她們就像看著以后的我自己,帶著殘忍的熟悉和絕望。我像一個已經被預先擺設好的容器,提前就知道了要被用來做什么。只是無望地看著時間一步步從自己身邊經過,向著那枯瘦的結局又近了點,清晰了點。那個早晨下雪了,我擁被而坐,被子上瑣細美麗的花紋在隨著沒有規則的弧線無邊地延伸,像一片凄艷而荒蕪的原野,原野上雜花盛開。我的目光移向窗戶,冷白的晨光透過這冰凌的世界讓整個屋子處在一種依約的半透明中。是的,下雪了。古老而永遠鮮嫩如初的世界。我跑出去,看雪。
漫天的雪花在飛。我站在花園里看著這雪。我一直這樣看著竟不知道還有人和我一樣,也在看雪。更不知道有人正站在我身后看著我。直到后來猛一回頭我才看到身后的亭子里站著一個女人。穿一件金絲紅底的斗篷,斗篷的領子高高豎起,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安靜地看著我。隔著雪花我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月光一樣的清冷,隔著無邊的雪花,落在了我身上。從進宮以來我就沒有見過皇上和皇后,當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皇后衛子夫。更不知道以后我做了她的貼身侍女。我成了她身邊最親近的女人。后來她說,她在那個下雪的早晨隔著窗戶聞到了雪花的氣息,然后她走進花園,一眼看到了我。她聞到了我身上汾水的氣息。因為她也是在汾水邊長大的,她和我一樣,在某一個早晨被一輛皇宮的馬車拉進了皇宮,從此以后,再沒有回到過家鄉。
我從住滿宮女的偏殿里搬出來,搬進了長樂宮。宮女們用復雜的目光看著我。因為我不是要見皇上了,而是要去服侍一個女人——皇后。而且這一去就不知道是多久。沒有人知道我的結局,就像我自己也無從知道。很多時候在一個女人身邊比在一個男人身邊更危險。我看著自己的明天就像看著一條通往密林深處的甬道,那么深不見底的黑暗。
啞女
在住進長樂宮的第三天,晚上,月是下弦。很多年里我一直喜歡月亮,我從上弦數到滿月再數到下弦,以這種隱秘的方式計算著我在皇宮里的歲月。這種方式比日歷比鐘表更切近歲月的實質,寧靜而悲傷。我給皇后卸妝換衣服,皇后從鏡子里看著我,我在給她摘掉發髻上的銀簪,一邊極力躲避著她的眼睛。皇后已經不再年輕了,在這么近的距離里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皺紋,我恐懼地垂下眼睛,就像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事實上,我怎么可能看不到。這深不見底的皇宮啊,我每呼吸一口都像一尾魚掙扎著掙扎著看著水面外的陽光。每一眼都像是最后的。皇后瀑布一樣的青絲直瀉下來,一直垂到了地上。頭發真是奇怪的東西,不隨著皮膚容顏一起老去,她的頭發仍然像年輕時一樣。我聽說,當年就是她這頭青絲讓皇帝在平陽公主家的幾個歌妓中一眼看中了她,才把她帶進了皇宮。
為她更衣時,我還是看到了她身上已經松懈的皮膚、下垂的乳房。我的恐懼更深了,我伸出去的手在瑟瑟發抖,像一片秋葉。終于這一天中的程序算完成了,她卸掉了身上所有華貴的配飾后就像從燈火輝煌處走了出來,有些落寞。我暗暗松了口氣,我以為她該就寢了,我扶起她,垂著眼睛往前挪腳步。她卻不動了,她背對著我站著,一頭青絲直垂下來,像堵墻一樣豎在她和我中間。這時候,猩紅的帷幔突然像水波一樣動了動,一個小侍女低著頭進來了,捧著一杯茶。我以為她要喝,忙接了過來,雙手舉至眉間。她說話了,聲音平靜的像結冰的水面,卻有一絲陰涼蛇一樣爬過了我的身體。你把它喝了。我的手開始顫抖,一種巨大的恐懼像黑暗一樣把我整個包圍住了。
我知道什么要發生了,我知道。這杯茶喝下去之后,我就不會是原來的我了。我即使不死,也必然是九死一生的,我要活下來就必定要丟掉點什么的。而我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我這身體。但是不喝,我也只有死。從進入這皇宮的那天起,我就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絕不能等到她第二次告訴我。我所做的只能是把這杯綠色的液體喝掉。我的手劇烈地抖著,杯子離我鮮艷的嘴唇越來越近,那么邪氣的綠,像是濺到哪就會把哪染綠。這杯綠離我的紅唇越來越近了,把我的唇襯得愈發像血。那里面詭異的香味飄進了我的鼻翼。那一個瞬間里,我閉上了眼睛,淚水無聲地落進了杯子里。我一仰脖子,一滴不剩的喝下去了。
小侍女接過空杯子,后退,無聲地從帷幔后消失了。那液體在觸到舌頭的一瞬間里是一種薄荷般的冰冷,但當它緩緩順著我的嗓子流進我身體里的時候,突然變成了火一樣灼熱的東西。九死一生,我早知道的。可是這個時候我還是猛地抬起頭,用無比恐懼的眼神看著皇后。她還是那么安靜卻那么遙遠。我張開了嘴想大喊,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張開的血色的嘴唇像被冰雪凍成的雕塑,眼淚順著我的臉頰只是無聲地往下落。我隔著淚光看著對面的女人,我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目光,我就只是看著她,靜靜流淚。原來,我丟失了聲音。永遠的。皇后終于說話了,在皇宮這么多年我只有過一個貼心的侍女,是我從家鄉帶進皇宮的,她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聽我說話,她知道我的一切,她了解我甚于這皇宮里的每一個人,甚于皇上,盡管他是我的丈夫。我什么都可以和她說,因為她是我的家鄉人,我們都是喝著汾水長大的。還因為她是不會說話的,她是個啞巴。只是她后來得病死了。她死后我真的太孤獨了,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孤獨。我選中你來接替她,是因為我喜歡你。我已經了解到你的全部情況了,你和我也是吃著同一條河里的水長大的,你的血液里流著和我相似的東西。你是我的家鄉人。但是你在我身邊是不能說話的,你只能不說話。不要怪我,在這樣一個地方你想生存下去,你只能選擇不說話。好了,下去吧,我也該睡了。
就這樣我成了皇后身邊一個不會說話的宮女。后來我才明白,她太需要一個傾訴者,她有太多的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她已經快承受不住了。她必須要一個人做她的傾聽者,這個人卻不能說話,不能把她的話再告訴第三個人。這個人必須把所有堅硬的隱秘的鐵一般的秘密全部消化在自己的肚子里。白天她是身穿鳳袍的皇后,晚上,當把她濃密頭發里的最后一根銀簪拔出來的時候,她立刻就從皇后的塑像里坍塌下來了。她柔弱地、疲憊地、絮絮地對我說話,只對我一個人說。有時候她把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說過之后卻突然像迷路了一般,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做什么,自己現在要去哪里。她的眼睛在一瞬間里露出了巨大的絕望,繼而她又笑,那種絕望被這笑容驅趕得更是無處藏身,青兒,我都說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李氏
那天,宮中樂師李延年在皇上喝酒的時候,趁著皇上喝的高興,突然說,陛下,我有新曲要獻給陛下。皇上一直喜歡音樂和歌舞,此時又喝得盡興,立刻讓他獻上新曲。李延年邊撫琴邊唱: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皇上趁著酒興,問李延年,世上果真有如此美貌的佳人嗎?這時坐在一邊的平陽公主說話了,李延年的妹妹就是這等佳人。皇上一聽馬上說,那朕現在就要見她。李延年早已經把一切準備好了,他等的就是皇上這句話。他立刻站起來對貼身仆人使了個眼色,仆人立刻心領神會地出去了。很快,一位年輕女子跟隨著那仆人出現在了皇宮里。仆人后退,年輕女子迎著眾人的目光,像站在燈火闌珊處,竟有一種非人間的凄美。我站在皇后的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這位女子。皇后始終微笑著,臉色蒼白。這位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子的美貌果然驚呆了所有的人,包括皇上。從此她再沒有走出這皇宮。這位女子就是被后世稱為李夫人的李氏。那個晚上,李氏帶著沐浴的熏香,半濕如瀑的長發,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房屋,從重重疊疊的帷帳里穿過,一直走到了皇上面前。她低垂著頭,裸露著鎖骨和雙肩。皇上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只一輕輕用力,那件白色的衣服就無聲地褪到了她的腳邊。她的十個腳趾甲上是染了蔻丹的,她站在那堆絲織的衣服里,十個指甲像兩朵梅花一般鮮艷。這個晚上,她做了皇上的女人。
這個晚上,我摘掉皇后頭上的簪子,她卻不動,從銅鏡里看著自己,久久地看著自己,像隔著很多歲月的風塵看著一個陌生人。她不回頭,卻問我,青兒,你說我老了嗎?我對著鏡子搖搖頭。她又說,你覺得她有我年輕時美嗎?我再次對著鏡子搖搖頭。我沒有見過年輕時的皇后,所有關于她的一切我都是從別的宮女嘴里聽來的。她們都知道她寒微的出身,和做歌妓時被皇上看中的傳說。所以她們談論她的時候都是帶著些或濃或淡的嘲諷和嫉妒。當然,她們也暗暗以她為麻雀變鳳凰的榜樣,都暗中期盼著這樣的故事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三十年里,這樣的故事只發生在了衛子夫一個人身上。
三十年的歲月像一滴水珠凝結成了琥珀,而皇后就像這琥珀中間的那只標本,仍是鮮艷如初的,卻帶著些日暮的凄美。在她看到李氏的第一眼,她就輕而易舉地看到了她的全部。因為她看著李氏就像看著三十年前的自己。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曲終之時皇上進更衣室更衣,她進去侍奉,皇上就是用今晚看李氏的目光看著她。就在那間更衣室里,她做了他的女人。她一直記得皇上那個晚上的吻,像火一樣燒遍了她的全身。三十年之后有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來代替她了,而且這個女人的出身、容貌,甚至歌妓的身份都和她相似。她們是從同一個階層進入皇宮的,所以她們在本質上就是有一條暗道相連的。這種相連使她們即使隔著多年的歲月,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潮,都能很輕易地認出對方身上的氣息。這種相似的氣息又使她們畏懼著甚至厭惡著對方,因為看到對方時就像看著自己,看到自己最卑微的地方。皇后還是對著鏡子,說,你看他們這出戲演得多么蹩腳。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哥哥以自己的妹妹來換取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為達到目的不惜以重金收買了平陽公主為他說話。而那李氏在眉眼之間全然是把皇上當成了自己的獵物,她深信憑著自己的容貌和舞姿,皇上根本拒絕不了。她幻想著住進這皇宮,日夜得到皇帝的寵幸,她想把三千寵愛集于一身,想把這皇宮變成她李家的天下。真的,青兒,她就是這么想的。我太了解她了。因為她和我太像太像了。但是你知道嗎,今晚我看著這熟悉的一幕,就像三十年前在平陽公主家中的那個晚上一樣,我感到的居然是惡心。我甚至不愿再看下去。青兒,我怎么了,是不是真的老了。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看到了自己那個最卑微的開端。這是不是有些殘忍?
我看到了她的無措和疼痛,因為她一直不愿回頭看我,她不愿在說這些的時候,面對我的眼睛。我明白,任何一個女人面對另一個女人輕易得到了自己曾受很多苦換來的東西都會嫉妒。三十年前,因為被皇上看中,她曾被長公主和阿嬌百般折磨,最后才回到了皇上身邊。而李氏,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來到了皇上身邊?就這樣一點磨難都沒有,一點苦都沒有吃過?就踩著所有女人的肩膀,站在了皇宮里所有女人的頭頂上嗎?她太容易了,太容易的東西都不可能是真的。她從鏡子里看著我,背對著我說話。我知道她其實是在和自己和歲月對話,只是她需要一個聽眾。她孤獨的太久了,其實從她走進皇宮的那天起,她就是孤獨的。她從來只能在內心里隱秘地和自己對話,她太需要我了。我只是一個啞巴,我只會聽,無休無止地聽下去。而這就是她需要的。不然,哪天她也許會突然坍塌,突然瘋掉。她在皇宮的三十年里始終把自己幻化成一個寬容的、賢良的、冷靜而智慧的女人,她必須時時刻刻收起充盈在自己身體里的嫉妒、恐懼、絕望,把自己時刻裝在那只皇后的俑后面。而她,終究只是一個女人。她突然說,青兒,你知道嗎,把一個女人放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她就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女人,其實就是一株植物。
沉默,我只能沉默。事實上,我開始喜歡這種啞巴的生活,因為再不可能說話我反而沒有了太多恐懼,我再不會被皇后懷疑,我和她已經綁在了一起,被她強行地綁在了一起。這句話我即使會說話也不愿意去回應她什么的。其實這句話是一道劃開的傷痕,讓我感到了陌生已久的疼痛。是啊,做了啞巴最初的疼痛已經過去了,沒有什么不可以麻木,如果你還想活下去。是的,我被迫放到了一個啞巴的位子上,于是我就成了一個啞巴。而事實上,我、皇后、李氏,我們在最初都是極為平等地進了皇宮,我們都不過是作為普通宮女被藏在這深宮里,等著皇上的寵幸。只是后來,皇后在被長公主迫害一年之后,即將被遣送出宮的時候卻有幸又見到了皇上。那天,她站在長長的要被遣送出宮的宮女們的隊伍里。被遣送出宮的宮女們沒有幾個會得善終,最好的年華已經在深宮里凋謝,又是皇上的女人,不管見沒見過皇上,總歸都是皇上的女人,到了皇宮外也不會有哪個男人愿意要的,只能勉強嫁一些老而窮的男人度過余生罷了。
皇上坐在一邊,這些宮女們排著隊一個一個從他身邊走過去,這是留在皇宮里的最后一線希望,皇上在做最后的篩選,看有沒有沒有被寵幸過的絕色佳人漏掉。所有的宮女們心驚膽戰地從皇上身邊往外走,一個接著一個,皇上的目光輕淺地匆匆地從她們身上掠過去掠過去。一刻都沒有多停留。走過去的宮女便明白,再往前走,就要出皇宮的大門了,這皇宮事實上已經與她無關了。幾千個宮女流水一般向前涌動,這其中就有衛子夫。當她經過皇上的身邊時,皇上并沒有看到她,只有一步,一步就走出皇上的視線了。走出這一步去之后,她已經滿臉是淚了。這個時候,她突然地向后張望了一下,她向皇上看去,似乎想最后再看他一眼。恰好這個時候,皇上也無意地四處張望,正好看到了她的背影,她這一回頭,兩個人正好四目相對。她梨花帶雨的目光在這最后的回眸中帶著些讓人驚心動魄的美麗,是血色的,帶著絕望的美。這驚心動魄的美在一個瞬間里喚起了皇上的記憶,這不是那個自己曾在更衣室里寵幸過的女人嗎?雖然只是一夜,卻是銷魂刻骨的。真的是她,于是,幾千個被遣送的宮女中只有衛子夫被留了下來。她死里逃生地留在了皇宮里。阿嬌不能生育,而衛子夫后來給皇上生了一個兒子,于是衛子夫便代替阿嬌被放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她這一路是心驚膽戰、步履維艱地走過來的,她也是差點死過的人,也是死里逃生的。所以,這個李氏怎么可以這樣的輕而易舉?
李氏也不過是個流落風塵的歌妓,卻有如此運氣在今晚便得到了皇上的寵幸。而我在走進這皇后的寢宮前,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等我見到他的時候我已經是個啞巴,已經是長在皇后身上的一株植物,沒有了根,畸形地依附在皇后空蕩蕩的陰森森的鳳袍里。已經不再是為皇上準備的女人。我們都年輕過,美麗過,卻被命運像風吹起來的種子一樣隨意地飄落在不同的角落。于是便有了現在的皇后和啞巴。
我習慣叫她李氏而不是李夫人,也許與她最初進宮的那個晚上我也在場有關。我親眼見到了她進宮時的惶恐和卑微,還有她夾雜在舞姿里的諂媚。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把她看得有多高。在我眼里,她只是個幸運的女人。而不像在皇后眼里一樣,她是個隱患。從那個晚上開始,李氏進了宮,就像皇后所猜測和恐懼的一樣,在很短的時間里,她幾乎把三千寵愛集于了一身。皇上的眼里再沒有了別的女人,夜夜在李氏那里行云雨之歡。李氏在皇上身體下的呻吟聲在深夜里像咒語一樣填了皇宮里的女人的耳朵。所有的女人都失眠了,包括皇后和我。十八歲的李氏腰肢像楊柳一般柔弱,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嬌弱得如煙似霧。但無論她在皇宮里走到哪里,所有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怕她,準確地說是怕她身上那種奇怪的氣場。我想,那種氣息是只有一個可能做得了皇后的女人才會散發出來的。帶著權力的氣息,濃密的像瘋長的石南花,刺傷了所有人的嗅覺和感官。不管李氏怎么想,所有的人已經給她預定好了這樣一個角色和位置。一個在皇宮里得寵的女人必然最后要走向皇后這條路。
其實李氏和皇后終究還是不同的。后來我才發現,她其實對權利和榮華并沒有過于強烈的欲望,她在此方面的欲望遠遠不及皇后衛子夫。她身上有一種職業化的柔弱和抑郁,她像是用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做這件事情,以換得皇上的寵愛。她像是只要被無限愛著寵著也就足夠了,對其他的反而是沒有興趣的。她這種弱柳扶風的嬌弱也確實換來了皇上對她的無限寵愛。所以在皇宮里,她像一株有了土壤的植物,扎下根,心無旁騖地生長。她所感興趣的另一件事情卻是她一同帶進宮的哥哥和弟弟的前途。那個晚上之后,她帶著弟弟李廣利告別了故鄉住進了這闊大的如迷宮般的皇宮。十八歲的她其實也無從知道她純樸寧靜的生活正茫然而迅速地奔赴向另一個陌生的路口。在此之前,她的存在畢竟質樸而懇切得像大地一樣,俯仰四季的循環,不管明暗,融洽無間,溫暖而安全。她感知著自己的卑微與天性,它像鄉間所有的植物一樣任性地生長恣意的芬芳,生命因為沒有理由而滿含了水分,飽滿透明得如一只秋風中的漿果。
而后來的歲月被砌成一個新的容器,將盛放完全不同的陌生的內容。在她被送到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其實已經成了一株沒有根的植物,鄉村的歲月浸泡著她,在她長出根的時候又被另一種撲面而來的歲月連根拔起。所以后來在皇宮里的日子里,無論皇上怎么疼愛她,無論有多少人畏懼她,她自己始終是沒有安全感的,是充滿恐懼的。每一個新生的日子都讓她害怕,不知道在這天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她如履薄冰地生活著,與此同時卻身心疲憊,耗盡了自己的心血。所以,她貪得無厭地想不斷得到皇上的寵愛,她想哥哥弟弟的前途,那是因為她在宮中除了皇上再沒有了其他可以依靠的力量,她需要自己的家人。皇上無論怎樣寵她,很可能是在一夜之間就會凋謝的。而自己的家人,連著血脈的家人,卻是這人世間最深最暗的地方也可以最后依靠的一點堅實的東西吧。
她經常惶惑而恐懼地看著夢境般的宮殿。皇宮里腐朽的氣息連同木質的清香氣息和她身內的恐懼匯成的感覺在這房間里尖銳地碰撞,撕咬和啃嚙著她的記憶。有時候她走在空闊巨大的走廊里的時候突然停住了,她回頭看去,那個時候她突然覺得她正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水面的中央,水面太寧靜了,沒有一絲風和波瀾,也沒有岸。
宮怨
然而在皇宮里這么多的人里面,她最喜歡的人卻是皇后衛子夫。她并不知道皇后對她隱秘的仇視。三十年的深宮歲月已經讓皇后不會流露出任何一點內心的感覺。她已經把笑容和目光練得那么熟練,她給人的感覺就是明凈的,寬容的,善良的。所以她才需要我這樣一個啞巴在她身邊,沒有一個人和她分擔她會支撐不下去。在見到皇后衛子夫第一眼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她身上那種被皇宮生活磨練出來的獨屬于皇后的氣息,那種氣息讓她感到畏懼而好奇。那種氣息不是從衣裳和身體里散發出來的,那是一種骨子里散發出的質感,如同瓷器散發出的冷冷的氣息,帶著可怕而不可復制的高貴還有無意的寒冷劃破了空氣。
她第一次走進皇后寢宮請安的時候,皇后正坐在窗前的陽光里讀書。下午的陽光有些遲鈍,斜斜地從窗口落進來,落在地板上,像動物的腳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已經浮動著一層透明的昏暗,她看到光線里浮動著的灰塵,紛紛揚揚,像很多的小魚在游動。皇后坐在榻上看著一本書,紅色的榻,黃色的書頁,還有她美麗的看不出歲月痕跡的面孔,在下午柔和的陽光里散發著一種奇怪的質感,這種奇怪的質感伴隨著飄零的記憶沉淀在了她身體深處的某一個角落里再也揮之不去。從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她不是眼前這個女人的對手。
她站在那里,站在她和她的世界構筑成的令她望而卻步的堡壘前,站在她無法看到無法感知卻在不動聲色地延伸著的另一種命運的腳下,透過宿命中的隔膜與歲月的疏籬,遙遠而陌生地看著她。但是,這一切紛繁復雜的阻撓都沒有淹沒一個質樸而簡單的真相,她奇異地從心底接受了她。她對這個容顏遠不及她年輕貌美的老女人竟是喜歡的。
我想,曾經懸殊的容顏在時光里因凋零而漸漸趨于平等,不會再有因天資和命運而帶來的無法稀釋的疼痛與失衡,所有的美麗都會一去不復返。事實上,真正的光輝只有在容顏落盡之后才會散發出來,只是幻化成另一種姿勢,如一種目光或一種氣息。這是衛子夫擁有的,也是讓李氏真正感到敬畏的原因。
衛子夫抬起頭看李氏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目光。她像一切已不再年輕不再美麗的女人一樣臉上有一種柔和的光輝,這柔和里有善良和滄桑。而這善良和滄桑又融化在她如湖面一般沉潛安寧的氣質中。她身上的高傲和矜持都融進了這種深刻的安寧之中,這種殘忍的融合是她付出三十年的時光和傷害換來的,沉潛下來的傷害更容易沉積成智慧。而這一切,十八歲的李氏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就得到。所以皇后衛子夫看著她的目光,始終是微笑的。
然而,就是這深宮里的微笑讓李氏更加沒有安全感。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敏感,她在這笑容里讀出了隱隱的危機。但是她不愿再往深處想。她選擇的方式其實是逃避。她在自己身上不足以找到一個安全的支點,她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感和飄搖感。所以,她必須得抓住點什么。她只是要抓住,但這與愛無關。
皇后看著李氏幾乎是透明的,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血液、器官,她對我說,青兒,你知道李氏為什么急著想讓她的兄弟們得寵嗎?因為她看到了我們衛家的衛青和霍去病。所以也急著讓她的兄弟們在朝廷里擔當重任。她怎么就不看看,她那哥哥李延年終究不過一伶人,聲色娛主的貨色。聲色娛主怎能長久?她那弟弟,粗通弓馬卻無勇無謀,在與匈奴交戰中喪師退還,從沒有一次戰功。怎么可以和我衛家的人比。青兒,你知道是為什么?我們衛家人雖出身低微,傲氣卻在骨子里。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喜好讀書,有誰能看到我們這些內在的修煉。只是嫉妒我們衛家,有誰知道我對我們衛家人要求是怎樣的嚴格,我從不允許他們犯任何錯誤,如果犯錯誤了就必定要嚴懲。衛青的地位是怎么得來的?不是我給他的,是他自己從戰場上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智慧和勇猛換來的。還有霍去病,別人敢說他的地位與他的年齡不相配嗎?他十八歲時就從舅出征,孤膽闖入敵營,大破敵軍,被賜冠軍候。此后再戰匈奴,他連戰連捷,無人能敵。你聽說過胡人的那句歌謠嗎?亡我祁連山,使我六蓄不蕃息。失我祁連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唱的就是我們衛家的霍去病。現在,她就憑著她那兩個不成器的弟兄就想取代我們衛家的地位嗎?太可笑了。青兒,你知道這是多么拙劣的野心。
在那幢空曠寂寥的宮殿里,在隨風飛舞如煙似霧的帷幔下,在冰冷無聲的青磚上,在重重疊疊似乎永無盡頭的很多房間的門與門之間,這兩個女人都在用各自脆弱不堪的方式構筑著自己無形的防線,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風雨飄搖的內心世界。她們像因為某一個契機而聚在同一個屋檐下的路人,把她們連在一起的理由和關系像一件薄薄的半透明的衣衫,她們的縫隙之間只是這種一撕即破的衣衫。但她們誰也不去碰。她們都深知對方出身的寒微,同時又都懼怕著對方以此作為攻擊自己的把柄,但李氏還是被皇后的氣質罩住了。因為皇后身上有讓她敬仰的文化和高貴。那也是她向往的東西。而皇后讓她感到更多的卻是害怕。她的笑容背后似乎有無底的深淵。所以她加倍想得到皇上的寵愛。這畢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男人。而得到一個男人的寵愛越多,她背后的敵人就越多。她們真的無法血肉相連,歲月和往事的氣息過于濃烈了,同現實摻雜在一起,亦幻亦真,時光因為沒有了此岸與彼岸而變得令人恐懼。
那時候皇后已經四十多歲了。我承認她的容顏真的像花朵一樣凋謝了。皇上已經不會再出現在她的寢宮里,他像是忘記了這個女人曾經的絕代風華。真正讓皇后感到恐懼不安的是,她很害怕在她年近五十歲的時候,她捍衛了三十年的皇后寶座被更年輕的女人輕而易舉地替代了。她在這樣一個殘敗的年齡里再敗給一個年輕的女人,她被打入冷宮或者更悲慘的結局都有可能。她所有屬于女人的風華和美麗在那個離亂而凄艷的時代里已經生長到了極致,所以她必須進行一種悄無聲息的卻是毅然的抵抗與挽留,她的兒子劉據就是她抵抗的一面旗幟。劉據在最初出生的時候,皇上很喜歡他,因為他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但是漸漸地皇上發現他的性格和自己太不一樣,沒有繼承一點他身上的堅毅果敢,他的霸氣和強勢。劉據是溫文爾雅的,是個善良的有些柔弱的年輕男人。皇后最擔心的是,有一天皇上不把位子傳給劉據,而是傳給他別的兒子。當然現在這種假設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只有這一個兒子。所以真正讓皇后恐懼的并不是李氏本人,而是怕她有一天生下一個兒子,也許現在的平衡就真的被打破了。
那個晚上,我幫皇后卸妝,幫她洗去了臉上厚厚的脂粉,露出了她枯黃的容顏和細碎的皺紋。我不敢看,皇后自己似乎也不敢看,她轉過臉,艱難尋找著別的話題。但是,話題還是離不了李氏。李氏成為一種濃郁的陰涼的苔蘚長滿了她生活的表層,無處不見。她不看鏡子,卻自言自語地說,青兒,你知道我和這個女人真正的差別在哪嗎?我們只有兩點不同,一是我從一開始就愛上了皇上,從我第一次見他開始,愛了他三十年。而這個女人不愛他,她只是怕他和利用他的權力。皇太后臨死前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你和我一樣出身卑賤,對榮華富貴充滿了欲望,而且謹小慎微,善于掩飾,這都是好的。你只有一點錯,你錯的是,不該愛上皇帝。皇帝,能敬,能怕,卻不能愛。在這點上,我真的輸給她了。二是,我所能擁有的一切都已經走到了盡頭,沒有了再多的余地,而她的空間才剛剛開始,我甚至不能預料她會走到哪步。所以,青兒,你明白我內心的憂慮嗎?太子生性忠厚卻不被皇上看重,這是我最大的隱痛啊。我和他現在是連在一起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花凋
宮中歲月千年如一日,一年像一夜一樣過去了。一年后,皇后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李氏生下了一個男嬰,被皇上封為昌邑王。得知這個消息的一瞬間里,皇后跌坐在椅子上,臉色慘白,好久沒說一句話。她身邊只有我一個人,而我自然也不能和她說什么。我只是呆呆站著,看著她從未有過的驚恐。
但李氏生下這個兒子后就再沒有起來過。她本來身體就極其柔弱,其實是不適合生孩子的,但身在皇宮的女人如果不生個兒子那就是斷自己的后路,所以即使拼了命她也必須生。還好,果真生了個男孩。只是生完這個孩子她的體力就基本透支了。她像皇宮里一種無比艷麗卻極其短命的花,花開就是為凋謝。她躺在病榻上吃遍了天下名藥,民間所有的名醫都被帶進宮中給她看病。但她不見好轉,病情反而加重了。眼看著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李家的人心急如焚,他們天天圍在她的病榻前,眼巴巴地盼著她好起來。對他們來說,她已經不是個女人,她是他們后半生的保障和依靠啊。
皇后也帶著我過去看望李氏,我當然知道皇后的用意,她的血液、她所有纖毫畢現的感覺,早已像榕樹的根一樣扎進了我的身體里。我就是她的器官。我準備了一盒精致的宮廷點心,跟著皇后去看望李氏。李氏在病榻上見到皇后依然很是惶恐,想坐起來卻沒有一絲力氣,我見她臉色蠟黃,頭發凌亂,不施脂粉,全然沒有了初見她時的驚艷。我暗暗感嘆,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又怎樣,凋謝卻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一回到長樂宮,皇后就長長出了口氣,她對我說,青兒,你知道嗎,這個女人得的其實是心病。所以醫不好。可見她在這皇宮里每生活一天都要耗盡多少心機。她是太身心疲憊了,太多的防范,太多的恐懼,太多的欲望,把她柔弱的身體消耗干了。我看,她這病靠吃藥是根本好不了的。誰都以為進了這皇宮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誰知道皇宮里的女人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啊,是在刀尖上走啊。我默無聲息地聽著,突然覺得在這走不出去的皇宮里做個啞巴其實是最好的。只聽就可以了,沒有人會防范我,沒有人會和我搶什么,我也不用費盡心機去和這些女人廝殺。一定要有人死去,有人才可以活下來。因為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
李氏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但皇上卻似乎仍然只惦記著這一個女人,在寵幸過她之后就只專注地寵愛她一個人,其他三千粉黛全無顏色。李氏的病情日益加重,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便終日躺在床上為自己設計著這最后的幾步路怎么走。她死了是一個人死了,可是,她所有留在皇宮里的親人又怎么辦。她看著姐姐和兄弟們焦慮的目光在她身上不停地掃過,他們是真心誠意地盼著她好起來,卻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她明白他們心中的恐懼,像群失怙的孩子,隨時會被這皇宮里的某一種力量無聲無息地滅掉。她把頭轉向里面,不看他們,卻仍然落下淚來。連皇后都來看過她了,她來看看她離死還有多遠。她還有身體里的這最后一口氣,那么還是拿出來用吧。當初她被送進宮不過是做了平陽公主利益集團下的一個傀儡,她不甘心被她牽著,一心要跳出平陽公主的手心。雖然算是爭氣地生了個兒子,卻終究是紅顏薄命。想自己生得云鬢花顏,精通音律,擅長歌舞,卻終不幸淪落風塵。她的哥哥李延年,能作曲,能填詞也能編舞,也算有口飯吃了。只是她這弟弟李廣利卻是一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浪蕩子。還有她這些一心攀附皇宮王侯的姐姐們,她們的目光那么恐懼。
皇上再來她的寢宮看她時,她意已決,就將自己的全身蒙在被子里,不讓皇上看到自己。皇上有些奇怪,執意要看。李氏蒙著被子說,臣妾想把兒子昌邑王與妾的兄長托付于陛下。皇上說,夫人如此病重,不能起來,如果讓朕看看你,你當面把他們托付給朕,不是更好嗎?李氏卻鐵了心一般,執意不肯將被子拉開。她在被子里說,身為婦人,容貌不修,裝飾不整,不足以見君父,如今蓬頭垢面,實在不敢與陛下見面。望陛下理解。越是這樣皇上越是想見她,他說,夫人如果見朕,朕馬上賜給夫人黃金千斤,給你的兄弟加官晉爵。柔弱的李氏卻因為知道自己將死,萬般抵抗始終不肯見皇上一面,說,能否給我兄弟加官,權力在陛下,并不在是否能見一面。她的姐姐們在一邊膽戰心驚地看著,幾欲開口卻始終不敢。李氏看皇上這么執意,心里有些害怕,但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她決心以死抵抗,橫下心翻身背對著皇上哭起來。皇上無可奈何,又不好動怒,就十分不悅地離開了。
皇上一離開,李氏的姐妹們就開始埋怨她。她們恐懼得連臉都變形了。她們說,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不理皇上。她們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怎么能不管我們?我們怎么辦?李氏聽著皇上走遠了,終于從被子里露出了一張憔悴不堪的臉,她喘著氣說,你們知道什么。我是為你們著想,凡是以容貌取悅人,色衰則愛弛。如果我現在以這般憔悴的容貌與皇上見面,以前那些美好的印象就全部付之東流了。還能期望他念念不忘地照顧我的兒子和你們嗎?我在皇宮只待了兩年,我能做的就是把我這兩年里最美貌最年輕的回憶永遠留給他。
第二天晚上李氏就死了。她十八歲進宮,死的時候二十歲。死前再沒有和皇上見過一面。她用這種方式把自己定格成皇上記憶里一枚永遠鮮艷的標本,讓皇上什么時候想起她的時候,能想起的只有她的美貌和年輕。因為從她生病后就再沒有見過皇上一面。果不出她所料,她要的效果真的達到了,皇上對她的死傷心欲絕,并且因為死前都沒有見一面而痛徹心扉。以皇后之禮厚葬她,并親自讓畫工畫了他印象中的李氏,年輕貌美的李氏,美得近乎沒有了人間氣息。這畫像掛在甘泉宮里,皇上朝夕在畫像下徘徊低吟,到傷心處還會兀自流淚。方士李少翁趁機討好皇上,要了李氏生前的衣服,準備凈室,中間掛著薄紗幕,幕里點著蠟燭,果然,通過燈光的照映,李氏的影子投在薄紗幕上,只見她側著身子慢慢地走過來,一下子就在紗幕消失了,實際上,李少翁是表演了一出皮影戲。但皇上卻急急地走過去想抓住那個影子,然而,影子消失了。淚流滿面的皇上為這個女人寫了一首詩:“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此后,果然他對昌邑王鐘愛有加,把李延年退引為協律都尉,對李廣利則更是縱容關愛。不管怎樣她終究還是成全了她這些親人。
在埋葬李氏之后,我和皇后都暗暗松了口氣。我們看著彼此的目光,然后皇后對我說,青兒,這么有心計的一個女人卻死得這么早,你覺得這是不是就是她的命?我點頭。皇后笑了,心機過盛就要折壽的,只是她那兒子還活著,不能讓他威脅到據兒,據兒忠厚仁愛,當了皇帝也是個好皇帝。漢室的江山怎么能隨便交給一個不稱職的皇帝。當然我知道她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自己的兒子當了皇帝,她就沒有什么憂慮了,就可以結束這種刀尖上的生活了。她的青春容貌都已經沒有了,她能過一個什么樣的晚年都取決于她的兒子了,他是她后半生最大的賭注。
那李氏留下的昌邑王雖被呵護寵愛著,卻看得出不過是個資質平庸的孩子,也許與他母親身體羸弱經常服藥有關,沒有什么過人之處。皇后日夜觀察著那孩子,卻又暗暗松了口氣。皇帝已經年近七十,很難再有個兒子了,如果在他這兩個兒子中間有一個要做皇帝的話,還是劉據的可能大。萬一皇上哪天駕崩,昌邑王什么都不懂,還是個嬰兒。能勝任這個位置的就只有劉據了。
趙女
然而,皇宮里的意外永遠多得讓人想象不到。李氏死后一年的時候,皇上出去巡獵。歸來的時候竟帶回一個女子。原來皇上行至一處荒山野嶺的時候想歇息一下,卻聽這里的人們都在議論一個奇女子。這女子十分美艷,兩只手卻是天生就蜷在一起,從沒有張開過。什么人用什么辦法都不能讓她把兩手松開。皇上聽了有些好奇,一邊想,我是天下最強大的男人,難道我也不能讓她張開雙手嗎?見了那女子,發現果然是個美人。不是李氏那種傾國傾城的美,卻是與山水相和,渾然天成的美。她一見到皇上,兩只蜷曲的手居然緩緩張開了,在手心里卻握著一只碧綠的玉鉤。皇上看到這玉鉤驚訝不已,覺得這定是天賜于自己的女人,于是便帶回了宮中。
于是,類似于李氏的一幕又在皇宮里重演了一遍。不同于李氏的是,這女子不是羸弱的,她看起來新鮮飽滿得如一枚陽光里的果實。她的胸、她的腰肢都是在鄉間長成的那種結實飽滿,滿是水分。她的目光里卻是像孩子一樣的純真和好奇。晚上,皇后憤怒地說,皇上真是老了,連這樣的女人都能帶進宮來。從上到下沒有一點風情的女人,怎么也會被他看上?他這是怎么了?關于她那個玉鉤的傳說你以為是真的嗎,這么簡單的騙局皇上居然沒看出來。我想,皇上的年齡真的大了。但是一群住在窮鄉僻壤里的山民通過一個玉鉤就能把他騙了?還是他自己就愿意去相信呢?他以前喜歡的都是弱柳扶風、風情萬種的女人,現在的審美卻突然變了,轉向了天然和健康,當然也必須是美麗的女人。這種女人身上有很強的生機感,像春天一般。皇上開始喜歡這種春天的感覺正說明他自己走向了衰竭,而同時他又在本能地渴求著青春和生命。而這個女人身上有著一種可怕的邪氣,這種邪氣是在皇后和李氏身上都沒有的。她身上交錯著滿是水分的成熟女人的身體和嬰孩般純真的目光,尤其對于閱盡天下女人,年齡漸長的皇上來說,這種女人是最致命的。皇后又一次在銅鏡里端詳著自己日漸衰老的容顏,我突然想,她其實還是恐懼了,盡管這是個讓她看不起的山野中來的女人,但她還是恐懼了。因為這個女人身上有讓人生畏的生命力。對于她這個年齡來說,這是比美貌更可怕的東西。她的又一個強大的對手來到了皇宮。
這個女人就是被后世稱為趙婕妤的鉤弋夫人。皇上大概是老了,對這樣一個鄉野中帶出來的女子竟寵愛有加,把她帶進宮后就單獨為她建造宮殿,取名為鉤弋宮。從此以后,直到死前她一直住在這獨屬于自己的宮殿里。我仍是像習慣叫李氏一樣習慣叫她趙女。因為她也是個出身寒微的女子。她,李氏,皇后還有我在本質上其實又有什么區別呢,我們都有著相似得驚人的出身,我們又來到了同一個地方,這注定了我們之間不見硝煙的卻是曠日持久的戰爭。我是最早從一開始就被這戰爭淘汰出來的,到如今,我已經完全成了個觀眾,安靜地看著她們的劇情發展。我那么平靜,不只是我喉嚨里的平靜,我內心也開始了心如古井般的平靜和蒼老。那些疼痛,包括失去聲音的疼痛都離我遠去了。
皇上有了新寵,日日往趙女的鉤弋宮中去。鉤弋宮中的燈火經常是徹夜不眠,在深長的夜里,趙女毫不掩飾的快樂的呻吟像黑暗里的飛蛾一樣飛進了所有沒有男人只有女人的宮殿。這都是皇上的女人,在這個地方有的住了十年,有的住了二十年,有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有的忽然得了癔癥,眼睛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卻是面若桃花。逢人便說昨晚皇帝寵幸她了。其中的女人很多像我一樣根本沒有機會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那晚,聽著趙女的呻吟我同樣失眠了。我已經二十八歲了,進宮整整十二年了。我甚至不像別的宮女一樣會被打發出宮,找個人嫁掉。我知道,在皇后死之前我是出不了宮的。即使有一天皇后真的死了,我或許還是出不去。因為我知道這個地方太多的秘密,知道太多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也許這個地方也是我最后的葬身之地。二十八歲,我熟透的身體在趙女的呻吟中顫抖,我流淚了。
趙女的年輕、健康和她火一樣燃燒的情欲使她在自己的鉤弋宮中做起了一個小型的慈禧太后,她的宮中四處彌漫著性欲中散發出的奇異的靡靡之香。她使皇帝在近七十歲的時候居然在她身體里播下了種子。她很快就懷孕了。她從出現在這皇宮直到現在沒有充當任何別的角色,她甚至很少露面,終日躲在鉤弋宮中。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對政治對權勢的野心。她似乎只是快樂地享受著情欲,她似乎只來得及享受這床笫之歡,也只喜歡這件事。而別的與她都是無關的。后來皇上在白天都出入于她的宮中。我很長時間里都在想,七十歲的皇上是怎么給她那么多快樂的?除非,她是個天生的演員,她太會演戲了,當然目的只有一個,讓皇帝高興。當然她也真的需要這個孩子。在后宮里,孩子的意義更像是政治工具。哪個女人能擁有這樣的工具會從容很多,容易很多。皇上的第一任皇后阿嬌就是因為不能生育被打進了冷宮,才被出身卑微的衛子夫代替做了皇后。可是,如果這個目光單純好奇的女人果真有如此深的心計,她又是多么可怕,她要遠比李氏可怕。那她就具備了婦人的身體、嬰兒的目光還有男人的野心。她簡直像只怪物。她來到皇宮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其實不是別的,那就是要個孩子,再說別的。而且以她的身體來看,即使生了孩子也不會對她的身體有什么影響。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當我在鏡子里看到皇后的眼睛時,我明白,她在想我正想著的東西。幾年時間里我們竟越來越彼此交融了。她離不開我,就像我離不開她。很多時候,我們,一個皇后和一個宮女,其實在默默地彼此憐惜著。
皇后只能期望趙女生個女孩,或許還有余地。可是,趙女生了個白胖健康的男孩。而且生了孩子滿月之后她就和從前一樣健康了,生孩子這件事對她竟沒有絲毫影響。皇上給他這個最小的兒子起名叫弗陵。他知道在他的生命里這是他血脈的終結。捧著這個孩子的時候他竟落下淚來。皇后再一次變得抑郁,但她沒有辦法不讓這個嬰兒成長。她現在只能希望弗陵能像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一樣,資質平庸,最后還是令皇上失望。但是這個孩子像片風中的楊樹葉一樣迅速地成長著,他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大許多,更重要的是,他驚人的聰穎已經開始顯現出來,這聰穎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這其中包括皇上、皇后、趙女,還有皇上所有的嬪妃。他們懷著不同的感受都在注視著這個孩子的成長。皇上無法掩飾對這個孩子的喜歡,他對這個孩子的喜愛甚于對他母親的喜歡。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子貴母榮。弗陵在一天天長大的同時,趙女在皇宮里出現得開始頻繁起來。她以前一直是在自己的鉤弋宮里閉門不出,現在卻開始帶著些挑釁般的張揚出現在眾人的面前。誰都看得出皇上對這個小兒子的喜愛程度,于是所有的人開始對這個年輕的鄉野來的女人俯首稱臣。因為皇位如果被弗陵繼承,那趙女就是年輕的皇太后了。
最焦慮的是皇后,當一切都沒有按她的意愿往下發展的時候,她開始了徹夜的失眠。劉據當不上皇上的話,就意味著她的一生也完了。而皇上已經七十歲,哪天突然駕崩都是說不來的。他會把王位傳給哪個兒子?而她現在又能做什么?如果趙女做了皇太后,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她怎么能讓自己輸給這樣一個粗鄙的女人?李氏無論如何是美貌的,是精通音律的,得寵也有她的理由。那么,這個趙女就憑著兩枚藏在手中的玉鉤就想得到天下嗎?皇后的頭發開始一把一把脫落,每天早晨她起床的時候就會看到枕上落著厚厚一層烏發。她把那些頭發一根根撿起,整理,梳好,然后放入一只荷包。每天這荷包里都會多一縷頭發。她在梳理那些頭發的時候,很慢很慢,但是眼睛里是干的,一滴淚都沒有。當初,就是這頭青絲讓皇上愛過她,現在,她還沒有死的時候,它們怎么就先離開她了?
玉碎
皇后悄悄把星相師請入宮中,請他查看星相。那個晚上,只有我和皇后陪著星相師站在后花園隱秘的一個角落里,星相師抬頭靜靜地看著藏藍色的天空,我和皇后跟在后面不敢說一句話。過了好久,那星相師忽然說,不必了,她的星相已經要隕落了。那個晚上,星相師的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卻是,皇后的星相也已經暗淡下去了。他不敢說出口。
幾天之后皇宮里就發生了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情。那是個晚上,皇上和他幾院的嬪妃和大臣們在一起飲酒聽琴。趙女因為眼睛看了看其他地方,伸出的長指甲不小心弄翻了手邊的酒杯。酒杯很小,灑出的酒也并不多。這本是一件小事,誰都覺得是件小事。沒想到的是,皇上突然就毫無預兆地發怒了。他的臉色不像佯怒,看樣子是真的發怒了。他變了臉色,并把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砸得粉碎。趙女自進宮后都沒有看到皇上對她這樣發怒,平時撒嬌慣了,以為現在撒撒嬌也就過去了。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和皇上撒嬌起來。皇上的臉卻是冷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女人終究是敏感的,她敏銳地感到了皇上臉上的冷不是薄薄掛在臉上的一層,那是,從里面散發出來的。她恐慌了,一時竟忘了剛剛生子的優越感,連忙拔掉頭發上的簪子,披散著頭發向皇上叩頭求開恩。她使勁磕頭時,所有的人都覺得趙女這樣有點小題大做了。翻了一杯酒,皇上就把剛生了小兒子的趙女怎么樣嗎?于是所有的人都笑呵呵地看著趙女,像看著一場無足輕重的戲。只有趙女一個人是真的恐懼了。她一瞬間里變得寒冷而孤立。然后,一語不發的皇上做了手勢,讓人把趙女押了下去,并命令送進掖庭獄中。所有的人這才驚呆了,那是處置死刑的地方,進去的人都會很快被處死。
兩個高大的衛士一左一右押著趙女往下走,從酒席到通往掖庭的拐彎處不過短短幾步路,這途中趙女一直拼著命回頭看著皇上,兩個高大的侍衛夾著她,只露出她的半邊臉,像從一堵墻的縫隙里拼命張望的一張臉,已經是變形的。她用哀憐的、驚恐的夾雜著嫵媚的目光死死看著皇上。皇上卻把目光避開了。很快,趙女和衛士們就消失在拐彎處了。趙女最后的目光像鳥群一樣仍然飛翔在所有人的眼前。久久徘徊不去。皇上命令所有的人接著喝酒,命樂師接著撫琴。所有的人戰戰兢兢地捧起了酒杯,生怕不小心把酒杯灑翻了。眾人故意大聲地喝酒,空氣里到處是擠壓壓一片咕咚聲。只一會,就見剛才的兩個衛士回來了,趙女沒有同來。他們在殿下報給皇上說,陛下,鉤弋夫人已被處死并已埋掉。皇上揮揮手,表示知道了。兩個鋼鐵鑄成般的衛士退下去了就不見了,讓人疑心剛才他們是從哪里突然出來的。空氣凝固住了,所有的人變成了雕塑。皇上說,接著喝啊,喝。又是一片飲酒的聲音,夸張得像一張巨大的石磨碾過了所有人的心里。我記得那年,趙女二十二歲。
晚上,我陪著皇后從酒席回來剛進長樂宮,剛一避開人群的視線,皇后就跌坐在榻上連簪子都來不及取,她凌亂地近于瘋狂地看著我,她從沒有這樣憔悴和無助的樣子過。后來我才在知道,從那個晚上起她才是真正絕望了。她說,青兒,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殺趙女。趙女其實什么錯也沒有,錯就錯在她太年輕的時候生了這個兒子。皇上殺趙女是因為他已經決定把皇位傳給弗陵,他一定是預感到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了,必須把這件事情在他死之前處理完。但是如果把皇位傳給弗陵,那他年輕的母親就是皇太后。他是怕呂后的故事在他大漢的江山里重演啊,少主繼位,年輕的母親必要干預政治。政治這東西只要一染指就上癮。而且這癮會越來越大。最后就會變成和呂后一樣的女人壞了天下。我和他這么多年夫妻,我太了解他了。他心里永遠占第一位的都是天下,是他的江山。女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來來去去的東西,有則有,沒有則沒有。只是,弗陵繼位,據兒就完全沒有機會了。我們母子該怎么辦?我們就完全沒有活路了。
我知道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只是這一次的對峙中再沒有了別的女人。她們一個個都先她死去了,這次對峙更殘忍也更沒有余地。她面對的是一個不到一歲的嬰兒,而這個嬰兒將是天下的君王。為了讓這個孩子更好地統治天下,皇上都可以提前殺掉了他的母親。還有什么可以改變?
白綾
但是,皇宮里是永遠不會寧靜的。一夜之間,皇宮里再度突然興起了巫蠱。像很多年前一樣,多年前的那次巫蠱把阿嬌打入了冷宮,平陽公主打敗了長公主。現在,又是一次巫蠱,每一次巫蠱發生,就意味著,要死人。因為在這深宮里任何一樣東西都會被利用起來當成匕首,刺向對方的心臟。皇后沒想到的是,這次匕首刺向的卻是太子劉據。這與一個叫江充的人有關。江充曾得罪過太子,他看出皇上大限不遠,怕皇上死后,如果劉據奪過皇位,那他就再無出頭之日了。所以他決定趁這突然刮起的巫蠱之風除掉太子劉據,以絕后患。江充密告皇上,有人欲皇上早死,在用巫蠱邪術詛咒作祟。皇上究竟老了,最害怕的就是有人害他,盼他早死。所以他任江充為專使,查辦巫蠱。江充帶兵在后宮掘地三尺,一旦發現巫蠱便大肆捕捉,酷刑逼供。幾天后,江充大膽闖進了皇后的中宮和太子宮。挖出了他命人事先已藏在那里的木偶人。江充誣陷太子,說,在太子這里挖出的木頭人最多,并且木上有字,不堪入目。太子驚恐之下。問少傅石德該怎么辦,石德想了良久說,只能殺死江充。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了任何別的辦法,于是,太子狠下心殺掉了江充。江充究竟還是死于太子之手。
但是,殺了江充太子劉據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必須殺掉江充的黨羽,不然被殺的就是他自己。不能回頭的太子想起了皇后的力量,于是他派人假稱天子使者,進入長樂宮告之皇后,調用皇后御廄車馬和射士,打開長樂宮武庫,集結了宮中衛士,開始搜捕江充的黨羽。一時間長安城大亂。
但是沒有作戰經驗的劉據最終還是漏掉了江充的黨羽蘇文。蘇文逃到甘泉宮報給了皇上。皇上開始不信柔弱的太子能做出這種事情,就派出了侍衛去打探虛實。結果這個膽小的侍衛連長安城都不敢進,在城外徘徊了一圈就回去報給皇上說一切屬實。于是,皇上再一次發怒了,派出軍隊鎮壓太子。太子趁亂獨自逃出了長安城。軍隊包圍了太子宮,太子少傅石德,太子的妻兒賓客全部被殺。然后,軍隊又包圍了長樂宮。
長樂宮里,皇后命我把門從里面鎖上,譴散了別的宮女。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靜靜地聽著宮外的廝殺聲。正是午后,陽光從木質的窗欞里落進來,靜靜地落了我們一身。皇后站了起來坐到了銅鏡前。她對我說,青兒,給我梳妝。她讓我給她梳起了墮馬髻,化上了梨花妝,八字眉。她問我,我看起來是不是很丑陋很滑稽?你知道嗎,當年第一次見皇上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裝扮。他從二十多個歌女中一眼找到了我。你知道嗎,那不是別的,是找到。這個人你是注定要遇到的,只是早一些遲一些的問題。宮中三十多年的歲月把我從一個心里只有愛情的年輕女子變成了滿是心機滿是恐懼,處處如履薄冰的皇后。可是,我真的不快樂。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剛進宮那時候,他愛著年輕的我,整天在我身邊陪著我,那才是一個女人的幸福。其實我想要的也只是那種普通女人都能有的,一個男人對她真心誠意的喜歡和疼愛。可是,不可能了。我愛上的是皇上。這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對我的愛怎么可能長久?他最不會缺的就是女人,一個女人老了就會有更年輕的來代替她,我怎么能一直固守著我的愛情而要求他也來愛我呢?他怎么會像我愛他三十年一樣去愛我?他不是普通的男人,怎么能期望從他那里得到人間的愛情?青兒,我讓你失去了聲音,你肯定會怪我的,但是你知道嗎,如果你還能開口說話,你可能根本活不到今天。因為你知道了太多太多。其實,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從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就想,要把你留在我的身邊。我們都是漂泊的女人,從我們的家鄉走進這深宮,就再沒有出去。我們其實都不是生活在人間的女人。這么多年里,我經常夢到故鄉,夢見汾河,夢見我的父母。可是三十多年了我再沒有見過他們。只有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能感到一點來自故鄉和親人的溫暖。青兒,如果可能,走出這皇宮吧,在人世間找一個普通的能疼愛你的男人,和他去過最樸實最簡單的人間生活。好了,青兒,我要進去休息一會,不要打擾我。
她轉身向寢宮走去,走得很慢很慢,像是每一步都很漫長很漫長。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從厚重的帷幔里消失卻不能跟過去一步。十二年宮中歲月中我太了解她了,她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我就可以明白她的全部。然而,我站在午后的陽光里還是不可抑制地淚流滿面。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流過淚,現在我哭得不可抑制。門外傳來雜沓的敲門聲,我不開,一動不動。直到門被士兵從外面撞開。黑壓壓的士兵涌了進來。一個將士看著我說,皇后與太子私通欲謀害皇上,我們奉皇帝之命要皇后交出玉璽。我極其疲憊地站起來,向那間寢宮走去。我走得也極慢,像在重復皇后剛才的腳步。后面的士兵不耐煩了。催我快走。在我掀開那帷幔的一瞬間,我深深地閉上了眼睛。皇后衛子夫用一匹白綾把自己縊死在寢宮里。她臨死前換了一件衣服,我只看到飄在半空中的水青色的長袖。那也應該是她第一次見到皇上時穿的衣服。那在舞姿中翻飛飄零的水青長袖。她死在了自己三十年前的回憶里了。玉璽已經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了。我不愿再睜開眼睛,其實我知道她走進寢宮要做什么,可是我攔不了她。她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她是個太聰明的女人。她必須讓太子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這樣太子在逃生途中才不會分心,才不會總想辦法來營救她反而把他自己也搭進來。她必須讓自己的生命戛然而止,只為了換得太子的生命。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看著她死在了我的眼前。和我相伴十二年的女人,我的主人,我的仇人,我的姐姐,我的親人。現在,她死于一丈白綾。
可是太子終究沒有躲過劫難。他逃出長安后逃到閱鄉一戶農家。兩位老人聽了他的遭遇十分同情,就把他藏在家中,兩位老人每天靠賣草鞋為生來供養他。可是一天,老人賣草鞋歸來時不知自己已經把追殺太子的人引到了家門口。不一會,大隊人馬就涌向了這里。把兩間茅屋圍得嚴嚴實實。太子知道自己已無處可逃,就在茅屋里從容自盡。
玉階
查清了巫蠱一案的真相已經是一年以后了。皇上終于明白了太子和皇后衛子夫的無辜,可是什么都晚了。
又過了兩個月,皇上漢武帝駕崩。那是后元二年,繼承王位的正是年幼的弗陵。即漢昭帝。
我沒有被譴送出宮,即使被送出宮了,我已經又啞又老,很難會有哪個男人收留我。所以我倒情愿就待在這深宮里了。我不再是服侍著皇后的宮女,我成了皇宮里做雜務清掃院子的仆役。每天早晨我都是踏著月光開始清掃長樂宮外的院落。長樂宮外有著長長的白玉石階。我在這宮殿里出入了十幾年,每次出出進進都是踩著這白玉石階卻從沒有留意過它們。現在我一階一階地掃過去,數過去。深秋的早晨,石階上滿是夜露。我坐在上面,抬頭還可以看到快要落下去的月亮。我像剛進宮那時候一樣看著月亮,看著月光下的宮殿。
偶爾我似乎聽到了腳步聲,我卻不回頭,我想,那一定是皇后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