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一連串的槍聲響了,獄友們嗚咽幾聲,都倒下了。我也躺下了,揣著一顆脆裂的心,可是我聽到了瞬間的靜謐,來自大地深處。奇怪的是我身上連痛的感覺都沒有。我倒在地上,聽見寂靜的大地之聲后,是人們慌亂的腳步聲。
十碼遠的地方,一個舉槍的年輕士兵慢慢地倒下了,一聲未吭,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像一顆巨大的塵埃著地。那些舉槍的士兵都向他跑了過來。年輕士兵的臉扭曲著,似乎青紫色的薄紗漸漸覆蓋下來。他一直未吭聲,綠色的軍褲開了幾處窟窿,兩條大腿上鮮血汩汩涌出,像木棉花一樣盛開。
“走火了!該死!快,叫軍醫!”那些士兵慌作一團,扔下槍。他們圍攏過來,有人死死地按住年輕士兵的傷口,木棉花還在熱烈開放。有人跑了,邊跑邊喊:“我去打電話!他媽的,軍醫那么遠,這里又找不到車!”
“他不行了!天啊,怎么來這荒山野嶺打死這些政治犯!”他們狠狠地跺著腳,把大地踩得砰砰直響。我站起來走了過去,他們將槍拾起來攔著我:“走開!你這該死的女特務,這子彈本該你受的!”
一個老兵把槍舉了起來,其余的也一一舉起來,槍栓一齊拉響了,可我并沒有倒下。我知道我們只是在拍電影。我笑了,劇本里的子彈就算還有,也是打不死人的。劇本是到此為止的,政治犯們被槍決之后就結束了。和大多數電影一樣,這部電影也把死亡作為最后的結局。可是電影結束了,卻沒有聽到導演喊停,為什么倒地的獄友都沒有起來,為什么會有一個年輕士兵走火了?我無法深想,只用力推開攔住我的一只只槍,徑直走到倒地的士兵面前,然后跪了下來。
我脫下了身上那件女特務臨刑時穿的黑白條紋獄衣,在他的大腿根部緊緊地扎了起來。我說:“把他弄到斜坡上,讓他躺成頭高腳低位,不要讓血流完了!”見他們狐疑的目光,我生氣地道:“我是醫生!我現在不是女特務,也不是演員!”
他們按我的話把年輕士兵抬上了高坡讓他斜躺著,那個最先用槍指著我的老兵對一個娃娃臉士兵說:“怎么辦?要是當官的知道我們的槍走火了,女特務沒有死?報告吧,不然,會更不好交差的。你去打電話!”
娃娃臉士兵跑了,像先前那個去叫軍醫的人一樣跑上了山間的羊腸小道。群山肅穆,郁郁蔥蔥,只有風聲卷起這里的靜謐。小兵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像一個逗號消失在山中。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我們什么人也沒有。導演和其他工作人員呢?他們先是在我們身后不遠操縱著機器,可現在他們和機器都沒有了蹤影。在山頂這片林間空地上,只有一群匪夷所思的士兵和一個未被打死的女特務!
我慢慢地在受傷的士兵身邊站了起來,像顆出膛的子彈,拉開雙腿就往我們來時的方向飛奔。我有一雙長腿,百米賽我拿過無數冠軍,現在這雙長腿一定可以救我的命!他們追了過來,我翻上斜坡邊跑邊回頭,看到我離他們越來越遠,剛松了口氣,卻感到腳下一空,好像踏入了高山氣流的深處,不斷下墜的我在風中揮舞著雙臂,卻什么也沒有抓住,隨著一陣劇痛,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后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茅屋中,門窗都開著,風灌了進來,我在又臟又臭又硬又薄的被子里瑟瑟地抖著。我往外望去,門外是層層疊疊往低處一一排開的梯田,田里都蓄著水,陽光薄弱,照在大自然的萬千明鏡上。
這里很像我的故鄉,這屋子也是我熟悉的樣子。一個眉間長著兩顆黑痣的男人走了進來,說:“你醒啦!”他掖了掖被子,轉身往外道:“醫生,快進來。”
醫生提著急救箱進來了,是我的同事汪美。不過,她和我不在一個科室,她的丈夫卓不凡和我是一個科的,她經常來我們科室看望卓不凡,所以和我也算相識。汪美走到床前,我說:“汪美,你怎么在這里?我又怎么在這里?這是哪里呀?”
“噢?你認得我?”她手里的急救箱咚地一聲掉在地上。
“我是陳真輕啊,卓不凡科里的。”
“你開什么玩笑!你明明是那個剛剛拍了一部著名電影的女演員啊,你那么漂亮,真輕那么丑!”
“你不知道那是化妝的結果嗎?我就是那個演員,我也是陳真輕。”
汪美說:“不要胡言亂語了,你發燒了吧?”她叫那個男人出去,她要為我做一個全面的體檢。從懸崖上摔下來,雖然被崖壁上的樹枝掛了一下,不過還好,是落在一片草地上,傷情不算太重,她說是那個男人在草地上發現我,把我背到這屋里的。
“你還是不要動的好。哎呀!”汪美掀開被子道:“我好像覺得被子里有股味道,不是一般的味道。你是演員,你們那個圈子里應該不缺少這種氣味。”
天啊,我抖得更兇了。聽她這么說,我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里,可是身上卻逐漸燃燒起來。汪美摸摸我的額頭,拿出一支體溫計,放進了我的腋窩里。我這才發現我什么也沒穿。我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然后,我就昏昏欲睡,不知道汪美什么時候出去的。
后來,我好些之后,那個男人將我扶到屋子外面。這天陽光很好,一個老太婆在屋檐下一個破爛的石磨旁坐著補衣裳。她抬起頭來。
“媽媽!”我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她那張略顯滄桑的臉,還有那雙漠然的眼睛,都讓我覺得這是我的母親。可是她只朝我笑了笑,不吭一聲,然后又低頭補她手里的衣服,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又看看陽光下的梯田,真像我小時候走過的一條條彎彎的田埂啊。每一面鏡子都曾經有我的樣子!我慢慢地走到水田邊,看著水里那個人影,似乎是我,又是那個女特務,眉清目秀苗條飄搖,兩條長腿細細地站立著,像一只鴕鳥。
那個男人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臂膀說:“回去了吧。外面冷,你身子還沒有完全復原。我要對你負責。”
“你是誰?你為什么要對我負責?”我有些憤怒,一把甩開他。
他不由分說地拖著我回到了屋子里,將我重重地摔到床上:“躺著,不許動!我知道你是演員,可我就是要看在生活里你會怎樣演戲!告訴你,汪醫生是從大城市來我們這里鍛煉的,她說你的日子沒多久了。你過去干過些什么啊?怎么年紀輕輕地就弄成這樣了?”
我的腦袋轟地炸開了。是的,我干過些什么?過去的事情云朵般飄過之后,我大致記得,我就是個醫生,然后是個業余演員,剛剛主演了一部電影。我緊緊抓住這個又矮又丑眉間有痣的男人的衣袖,哭著說:“求求你,告訴我,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這里?”
“你再也不可能離開了!”他志得意滿地獰笑著。
“那么,這里是山下村嗎?”我隱約記起了老家一個村子的名字。
他像沒有聽見似的,只顧低頭把被子給我蓋好,然后在被子上拍了拍,一些灰塵沙子似的飄到空中:“不要多動,生命在于靜止。你的身體不好,要想活久點,就要像千年老龜一樣,靜養再靜養。”
于是我就沉沉地睡去,睡了很多個日夜,有時高燒,摔傷的地方盛開著凄艷的暗紅花朵,汪美有時提著箱子來查看敷藥。夜里,那個男人睡在我身邊,我們都不說話,他用手溫柔地撫摸我的全身,巧妙地越過那些花朵,我聽見他滿足的呻吟。我無法推開他,就任他每晚在花朵邊嗅著。
一天,我覺得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這個村子了,我就趁他不在的時候,裝作是去屋子后面摘花,騙過了屋檐下那個正在縫補的老太婆,爬上了山坡。在那片林間空地上,我看見了一堆堆荒墳,就在我跌落前那個受傷士兵躺著的斜坡,有點像小時候我常常和小伙伴們捉迷藏的小土坡。這座山好像闃無人跡,只在山下遠遠地散布著一些村莊,那些茅草屋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小的泥塊,不知怎么被頑童胡亂地糊在大地上。
我尋了一條沒有多少腳印的小路,慢慢地支撐著下了山。來到附近的鎮上,我坐上了公共汽車,又坐上火車顛簸了很久,終于回到我工作的城市。我走進高高的住院大樓,飄進一間無人的病房,在病床上重重地倒下,之后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推醒了。一看,是科里的護工。她是個粗嗓門的中年婦女,在廠里退了休又來打工,只是為了那一對啃老的兒女。她望著我說:“你是誰?怎么跑到這里來睡覺?喲,你長得真像電影上那個女特務!”
她好像不認得我了。難道我演了女特務后,就變樣了嗎?我跑出了病房,走到醫生辦公室,同事們都在忙碌著,沒有誰注意到我。我穿上白大褂,坐到辦公桌前,整理我的東西。由于拍攝電影,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上班了。我安靜地坐著,翻著那些醫學書,桌上顯得挺空的,不像那些同事病歷堆滿了山。
我分分秒秒地握著眼前沙漏里的時光,能夠如此悠閑,是前所未有的。以前,我也和這些埋頭寫病歷的同事一樣,來到桌前就匆匆地坐下,深深地埋下頭,狠狠地寫著,筆下的字就沙沙地流出了鋼筆尖,寫得頭昏眼花,寫得肩酸手痛。偶爾會有一兩個人走進來,悄悄地來到身旁,站了良久之后冷不防地問:“陳醫生,我想問……”我一抬頭,看見的是病人及家屬焦慮的臉,上面燃燒著對死亡的恐懼。只有這時我才會停下來,和他們說說話,看著他們帶著輕松一點的神情猶疑著離開。
同事們各寫各的病歷,很少說話,之后各自離開。有時候,我的桌前會有人遞來一杯水。白開水,卓不凡在接開水的時候會幫我接點,然后不動聲色地放在我的桌上。我就頭也不抬地端起來喝掉,也不看他一眼,但我知道他是會默默地看我的。雖然穿著白大褂,實在也看不出什么來,可是他習慣了悄悄地看我,用他最初看我那雙長腿時迷醉的目光。有一次,我和他到郊外的松林里溜達,他把我輕輕擁住時,我問他為什么喜歡看我。
他說:“一雙鴕鳥的腿啊。我自己長不高,就喜歡高的。連鴕鳥也喜歡,呵呵。”
我握緊拳頭狠狠地打他的嘴。他也不躲,嘴都被我敲青了。然后,我望著他問:“那么汪美呢?你喜歡她什么呢?”
他不吭聲,最后說:“這是我的秘密,不告訴你。”
卓不凡就是這樣神秘自我。汪美是他的大學校友,據說當時他可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追到手的,他比她高幾個級,他是在我們單位工作了幾年之后,等到汪美畢了業,費力地把她弄到這里來上班的。就在汪美來之前,我以為卓不凡是個單身青年,因為他從沒有透露過他是有女朋友的,就撲進了他的懷抱。我以為我會一直是他最親近的人,后來汪美不可抗拒地出現了。
好幾個月沒在這里了,不知道卓不凡想過我沒有?雖然他和汪美已經結婚了,可是他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過我,我也沒有。只是這幾個月拍戲,我就像閉關似的,拒絕了一切外界聯絡。
我站起來走到飲水機旁,拿起我的透明塑料杯子正要接水,一只大手忽然伸了過來:“我來幫你。”
是卓不凡,他個頭不高,卻長著一雙明澈的眼睛,可以將眼里和心里的一切全盤托出。我順從地把杯子遞給了他,然后從他手中接過溫暖的杯子,杯里的水陡地濕了一地,也燙了我的手,疼得我想叫,可是我忍住了。卓不凡的手哆嗦著,眼里是一片明晃晃的水田,我看到在驚悚而渴慕的水面上,我的身影和面容都像是一場夢。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卓不凡也回到他辦公桌前坐下,靜靜地望著我。我們什么也沒說,同事們埋頭寫著病歷,這里不是敘舊的地方。以前我們也會這樣無聲地四目相對,汪美來之后我們依舊沒有把眼睛從彼此身上移開。只是幾個月不見,卓不凡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忽然變成了一個老人。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叢低矮的灌木,秋風起了,枝葉蕭瑟,只有一雙眼睛還在水波漾動。
我離開的日子里,他的生活發生了什么變化嗎?不過就是汪美去了鄉下鍛煉吧,汪美要晉升了,按規定必須下基層工作一段時間。卓不凡會是因為我的離去而蒼老的嗎?我大膽猜測著,簡直無法想象。
我不在意輸給汪美,感情的事順其自然比較好,再說卓不凡又不是世間唯一的男人。我想卓不凡不是需要爭取才存在于我生命中的,婚姻只是愛情的墳墓,不必為墳墓去拼爭。不管怎樣,是卓不凡說我是個妖精,是只鴕鳥,還是個天生的演員,雖然我長得就像扔在大街上就會找不著的人。是卓不凡鼓勵我不要放棄,而我也堅持再堅持,才走上了業余演員道路的。
為什么我會那么相信卓不凡?因為卓不凡是個詩人。世界上的人,最令我矚目的就是詩人。我簡直難以想象,他們是怎么把世界看穿看透的,而且看完之后他們又是怎么堅持活到自然死的。
卓不凡是我見到的詩人中最使我無法忽視的。當我知道我的同事里還有人是詩人時,我竟然驚詫地都快瘋掉。我沒有問卓不凡這是不是真的,而是偷偷地去翻他桌上的東西,厚厚的醫學書里果然夾著一些詩頁,是用病歷紙寫的。我拿掉了那些紙,回到我的座位上細細地讀著,讀來讀去,似乎都是寫給我的,什么你總是一聲不響地飄來飄去,什么兩條細腿長長,像是從古至今的夢啊,什么你坐在那里寫病歷,寫病歷的人在這里望你呀。
我將這些紙放進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就像童年時揣著一大捧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糖果,然后去給病人查房。看病人時我的眼睛一定溫柔得都能濕掉一個屋子,那天病人們特別愛向我訴苦,他們到處都痛,然后伸出手來要擁抱我的樣子,就像救世主降臨。
有一天卓不凡翻開他的醫學書,臉上忽然閃過雷電般的驚慌,汗水從兩頰小溪般淌了下來。他呆呆地坐下來,惶惶地環視四周,終于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刻,我們都無法躲掉了。
可是科室里的人一直都不很清楚卓不凡和我的事,因為卓不凡在科里從來就不愛張揚,我也是個凡事低調的人,所以后來汪美來了,科里人和我才知道這家伙原來是有女朋友的。我沒有與汪美爭,我什么也沒有說。不久之后,我接到了第一部電影的拍攝通知,要我擔任女主角,演一個民國時期的女特務,我就向單位請了假,踏上了去拍攝基地的火車。卓不凡送我去火車站,為我將簡單的行李提上車廂,緊緊地捏住我的手說:“相信自己,你是好樣的。”
我想我的確是好樣的,拍攝在預期內順利結束,雖然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我總算回來了。
回憶是游走的風,被走進辦公室的一個高大身影堵住了去路,是主任。“喲,真輕回來了?戲拍得好啊,我們都看了。我們科里的大明星啊,祝賀祝賀。”說著他伸出手來握住我。一直埋頭寫病歷的同事這才發現我在這里,一起蜂擁過來。
“可是,你怎么還不卸妝啊!”他們齊叫起來,“你喜歡那個裝扮是嗎?”
我看了看全身,穿的是我去拍攝基地時自己的白色純棉休閑套裝啊,拍最后那槍決場面時被我穿在戲裝里面。他們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臉,科主任說:“嗯,不卸妝更好看,好看得多!雖然我們不習慣,可是我們會習慣的。”
大家都點了點頭,像看西洋鏡似的,最后都坐下了,各忙各的。卓不凡一直在看我,也有點不認識我的樣子。我走到辦公室后面的洗漱間,站到鏡子面前。我真是沒有卸妝啊,難道那么多天在那個男人的屋子里我從來就沒有洗過臉?
可能吧。當時我總是高燒,恍恍惚惚有氣無力的,哪顧得上這些。那個男人也一定沒有為我洗過臉,他是誰?他憑什么為我洗臉?
我扭開水龍頭,把臉埋到嘩嘩的水流下,用雙手在臉上不停地洗呀洗呀,頸項都埋酸了,我終于抬起頭來,鏡子里我臉上的水滴就像滿面的淚,可是我的臉是那么清秀,有著深藏的嫵媚,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黯淡無光五官不整的我了。
我狠狠地抓扯我的臉,看這是否真是一張畫皮,是化妝師為我那個角色定制的畫皮。但凡主角,都必須是美麗的,符合多數人的審美理念的。所以,我演的這個女特務角色也必須照顧觀眾的口味,被化妝成一個面目清秀卻難掩嫵媚的女子。那個化妝師真是高手,導演決定我演那個角色之后,化妝師就根據我的五官和氣質的影子,原地將我變成他想象的樣子。
可是我回到了生活里,卻洗不去我的戲妝。難道是我太久沒有洗臉,現在已經洗不掉了?色素,可能是妝里的色素已經深入我肌膚的紋理滲入我的細胞,使我變成了一個美女。所幸的是,朝夕相處的同事們都還認得我。我還是我自己。在卓不凡卒然衰老的日子里,我卻變成了一個美女。
主任說:“從明天起,你開始正常工作吧。明天你值班,好嗎?”我點點頭。像過去一樣,我從來就不會拒絕領導的安排。如果不是卓不凡鼓勵我去實現自己的演員夢,我簡直不敢想象在繁重的醫務工作之余我還可以做點其他什么。
醫務工作就像推著一個無法停止的古老石磨,一天一圈。作為醫生護士,連吃飯上廁所都必須麻利地見縫插針。每天都要查房診斷治療檢查記錄,還有質量督查醫療糾紛繼續教育,就是下班后也無法卸下那份重量。電話一響,就是自己管的病人出現了值班醫生無法解決的大問題,就得火速去科室。有時在家里猛地想到哪個處理不妥當,會驚出一身冷汗。必須抽空看醫學書,看最新的醫學網頁,提高業務能力。被淹沒的我,有一天決定要透透氣,對卓不凡說了我的想法,卓不凡看著我說:“去吧。雖然乍一看你一點都不像演員,可是你的心靈卻具備演員的全部素質。你能夠了解自己的愿望,這是難能可貴的,更重要的是,要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我在醫書和醫務中艱難地站了起來,找到市里的演藝部門,不折不撓地表達了我對演藝的理解和向往,逐漸得到一些演藝的基本訓練。我在這方面儼然是個天才,最初忐忑不安的我很快就厚積薄發,沒多久我在市里就出類拔萃。后來我又不斷和外面的演藝部門聯系,并不放過每一個細小的演戲機會,最終我演了電影,并且一開始就做了主演。
幾個月的拍攝是異常艱苦的,與醫務工作相比這是另一種艱辛。可是我樂意忍受這種因愛而來的苦,這是一種甜甜的苦澀和快樂的疼痛。在風吹日曬中輾轉奔波,閱盡世間風景嘗透世間人情,當上一個女特務,經歷女特務傳奇的一生,在槍林彈雨和玫瑰香檳中,一個機智勇敢又魅惑的女特務復雜的心路歷程是何等旖旎詭譎。可是演完了,我還得回來上班。
第一個班,我覺得很吃力。過去忙碌慣了不覺得,現在卻要重新適應。到中午已經來了五個病人,并且還得負責全病區的臨時處理。天啊,新病人的病情剛剛問清楚,還沒來得及開出檢查和處方,下一個又來了,來了就叫喚,忙詢問安慰幾句,前一個又在催了,簡直弄得我暈頭轉向。該吃午飯了,我餓得慌,又來了一個。頭暈眼花的我走到新來的病人床邊,機械地詢問病情,然后簡要地記在便簽紙上。恍惚中,我聽到家屬問:“醫生,她有救嗎?她會死嗎?”
我一驚,忽然清醒了許多,又累又餓的我被這樣赤裸的問題驚呆了。有救和死是相對的,前者并不一定就比后者更幸福。我做的這事就是救人,可是救他們之后,不過是讓他們回到生活這種不幸之中。
這聲音有些耳熟,像鑼鼓被敲響的第一聲那樣破碎,我定睛看看家屬,是那個將我救在他屋里的男人,兩道掃帚眉之間有一大一小兩顆黑痣。忽然我覺得這個人好像還藏在我童年的記憶深處,可是一時又想不起。坐在屋檐下縫補的老太婆躺在病床上,雙眼大睜著,疼痛將她的臉撕碎成一樹枯葉。
我用例行公事的口氣說:“等檢查完了才能確定病情,我一定會及時告訴你們的。”
他又看了看我,驚訝道:“醫生,你真像我救過的一個女人!”
“是嗎?會有這么像我的人?我一直就在這里上班啊,我可從沒見過你。”我將便簽本和鋼筆放進白大褂口袋里,對他們說,“護士會為你們聯系好下午要做的檢查的。”然后我就離開了病房。無論如何,我不能和他多說什么。我必須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
第二天,我去給那個老太婆查房,那個男人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說:“到我的辦公室來說。”
他說:“不。沒必要。其實她一直是知道她的病的,這么多年來,我們也去過一些醫院,如今就是到地區的大醫院來聽候最后的審判的。”
“要我說實話,現在?”這樣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的確有些病人是來這里確定生死的,有的人很坦然。
他們期待地點了點頭。我慢慢地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結果已經出來了,她患的是慢性的不治之癥,又不像癌癥會在短時期內衰竭而死。現在的情形是糟糕的,但以后會更糟糕,如果繼續活下去的話。
看來他們是再明白不過的了。老太婆哭了,簌簌的淚在臉上滑落,清脆短促地墜在地上。男人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他說:“醫生,我跟你去辦公室辦出院手續。既然這樣,我們就回去了。”
“你們確定放棄嗎?”
“是的。”他望了望老太婆,“我們是窮人,因為治病已經傾家蕩產。”
女人淚雨婆娑,伸手向我示意,似乎是要我過去。我走到她身旁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卻纖細。這個病導致皮膚松弛,使她看起來年紀很大,可是她手上的肌膚卻并不像臉上那么蒼老,她的指甲細長光滑,一定能讓那些時髦女子艷羨。然后她將手抽了出來,在空中胡亂揮舞了一番,像要握住什么,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她眼睜睜地看著男人走到門口,又盯著走在后面的我。
在家屬簽字放棄治療那一欄,我看到這個男人重重地用歪扭的筆跡寫下“丈夫:吳清。”
她可是比他老多了,怎么是他的老婆?我非常驚異,不禁問道。他說的確是他的老婆,千真萬確。他坐在我辦公桌對面的木椅上,我起身給他接了一杯水,他端起來一口氣喝掉了,然后他說:“她看起來很老,是吧?可是,她年齡其實和我差不多,當年是我去追求的她,她是那么漂亮!是這個該死的病,把她變老的,老得我都不敢看她,她也不敢看自己,她連話都不想說了,最后成了啞巴。”
我注意到在一邊忙著寫病歷的卓不凡也在看著我們。我又給吳清接了一杯水,他像先前那樣端起來一口喝掉了,絮絮地道;“現在我們要放棄治療了。也就是回去等死了,再漂亮的人也會老,還會死,真是不可想象啊。你是那么漂亮,我說這話可有些對不住!”他的眼里有些愧疚。
我說沒什么,他說的是實話。再說,我并不漂亮。他說:“不,你太漂亮了。我老婆年輕時在我們鄉下也是個大美人。現在想來真是一場夢。想當初,我看不慣那些丑女生,還愛挖苦打擊她們。我記得村子里有個成績最好的女生,比我小些,叫陳什么,唉,她命可真苦,多好的人啊,卻離家出走了,可我當時還挖苦她長得不好當然就只會讀書,說她眼小臉大頭發又少,將來不僅嫁不了,還一定活不長。你看,美又有什么用,我們窮,病了也沒法好好治,現在她再也不美了。”
我的心陡地沉了下去,以前是有人說過我很丑的話,是他嗎?不,何止一個人。他是誰?他是吳清。剛才他在病歷上寫得清清楚楚。我猛地將病歷摔在桌上,怒喝道:“好了,該簽字的,你都簽了,你們可以回家了!請吧!”
他困惑地望著我,慢慢地起身,然后走出去了。同事們也望著我,卓不凡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走了過來。我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來,哭得天昏地暗似的。卓不凡在我身旁站了很久,最后說:“又回來上班,當然得適應,哭夠了,重新開始。”然后他回到座位上。同事們見我抬起了頭,都放心地又進行各自的工作了。
我走到窗旁,望著下面的醫院草坪,看見吳清和那個老太婆慢吞吞地走出了醫院大門。他背著一個很大的包,一手拿著塑料盆,一手吃力地扶著她,她的腰像蝸牛一樣彎著,幾乎伏在地上。這使得他也必須彎下腰,將她的身體盡量靠在自己身上,就這樣一步一停地走了出去。
我想她也許是還想活的,就算活得越來越艱難,為什么決定和放棄治療規定的都是家屬簽字,不是本人?如此一來,家屬就有機會掠奪別人的生命,家屬是什么,就算是最近的血緣,就一定是愛病人的那個人嗎?能承擔別人的生命嗎?
治療了太多病人,看到了太多的疼痛和生死,我漸漸覺得生與死不過是一線之間,可是一線間的人卻要受那么多苦,比如疼痛、比如離合、比如得失,比如爭斗。所以汪美來科室探親時和卓不凡無論是親密抑或吵嘴,我都不大在意。卓不凡漸漸地和我更像是沒有性別的朋友。
可是幾個月的時間,卓不凡就老了。他依舊一絲不茍地工作著,有時關照我的喝水,用眼神關照我的上下班。我們各自走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只是上班時照照面。日子悄無聲息地滑過去了,我們儼然是朋友,這樣的單純、這樣的溫暖,這樣的年輕,這都是我最愛的。秋天到了,我逐漸重新適應了上班。在業余的時間里,我依舊去市里的演藝組試戲。
后來,居然有病人家屬看上了我。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高大帥氣的小伙子見到我進病房去為他父親查房時臉有些紅,眼光閃爍。他會找出充足的理由來辦公室說話,說來說去都是他父親的病,后來我煩了,就對他說:“一切病都是有辦法的,就算死亡,也是有方法對抗的,比如在觀念上。再說美國的發明大王也說過,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解決不了的。你那么啰嗦干什么!”
釘子釘到他身上,他卻沒有多少反應,只有一雙深情的眼睛癡癡地望著我。我知道這一切卓不凡都是知道的,不過我認為與他無關。我一直回敬他釘子,最后他的父親終于出了院,他也就隨他父親以及他父親的病一起消失了。我倒不是因為卓不凡拒絕他。我想不通,一個高大帥氣、對我并不了解的小伙子,憑什么愛上我?
后來的日子我逐漸明白,以前無人問津、只有卓不凡偷望的我,現在卻成為那些年輕男人的心儀對象,這真是扯淡!我憤憤地想。他們中有人偷望著我,不出聲。其他科室的單身男同事,會借故來我們科室找我搭訕,都被我軟軟地用釘子釘了回去。
有一天,外科一個叫被大家喚作阿楓的型男在我們科室大聲說:“真輕,我一定要請你下班后喝咖啡!'’
“我活了二十幾年,不是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
“你為什么要拒絕我?你這支帶刺的玫瑰,你知道你是多么清高嗎?”
“那么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請我喝咖啡?喝完咖啡,你最后的希望是什么?”
同事們哄地笑了。阿楓迎難而上:“我愛你。”
“可是你并不了解我啊。”
“女人是用來愛的呀,不是用來了解的。”
“不。我不是用來做什么的。”我說,并在“用來”兩個字上狠狠地咂著,像要把這兩個字弄碎,又想無限地拖長,然后我看了看卓不凡。他埋頭做事,我知道他是裝著沒聽見。
阿楓說:“你真是清高,跟你的名字一樣。你那么漂亮,不要辜負你的優點噢。”
“啊,啊——”我忽然站了起來,掀翻椅子,向辦公室開著的門沖過去。阿楓臉都嚇歪了,我指著他竭斯底里:“你們、你們不過是愛我的身體,并不需要我的靈——魂——,并不需要我的靈——魂——,我知道!以前,你們怎么不來?我還是原來的我,只是我的妝再也卸不去了,成了一個美女,你們就在我面前演出這么多鬧劇!'’
我瘋了似的跑出了科室,一步踏進擁擠的電梯,流著淚站在焦慮忙碌的人們中間。電梯的門終于開了,我跟著人群走了出去,踩過住院大樓前那寬闊的草坪,飛奔出了醫院。我要好好靜一靜,這些人太鬧了,我得看清楚自己。是的,一瞬間,我們都只活在一瞬間,看清楚自己不容易。我的鏡子在哪里?這又是鏡子的問題嗎?
秋意越來越濃了。秋天的色彩是我的最愛,就像我最愛的是演戲。我在醫院外面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棵棵斑駁的法國梧桐就被我輕易地甩在身后了。快了,很快就將是又一年。我忽然有些慌,又在醫院里呆了這么久,我需要重新出去演戲,淋漓盡致地體驗別人的人生。
晚上,在朦朧的街燈下,我走到卓不凡的樓前徘徊著,沒法決定是否進去。他家的窗口透出桔黃色的光線,我聽見屋里似乎有女人的說話聲,是汪美回來了嗎?
我忽然有些后悔過去沒有把卓不凡牢牢抓緊,可我那時就認為,抓緊的不過也是一種幻影,一切都會過去的,離我們近的東西都會遠去,我從來不愿去抓緊誰,就像我自己,誰都不過是風一樣來去。
我漸漸懂得了,我必須像尼采說的,“要熱愛命運”,也愛我手中每一條生命。這也許是愛的最高境界。也許命運注定我是一顆蒲公英,一開始就只能飄在空中,可我還可以用手去緊握并溫暖自己的另一只手,并且給別人暖意。我常常想到命運,可是越想就越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后來我簡直就不去想了,我像切割機一樣輾過我以前的大地,輕易不再觸動記憶,后來那些背景和人物都模糊了,我也不曾重新踏上過去的道路。我是個沒有大地的人,除了仰望天空,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將自己拾起。
我終于敲了敲門,卓不凡開了門,連忙向我眨眨眼,我往里瞧了瞧,汪美果然在家,我坦然地走了進去。我說,我是路過這里來看看你們,還好嗎,汪美?
“老天,果真是你呀,在我下去鍛煉的村子里躺著的那個女特務?”
汪美是回來探親的,明天就走。她和我寒暄著,說了些女人的話題,我本來對這些感到繁瑣,不過也陪她熱烈地聊著。汪美說:“你現在好美啊,不過你雖然腿長,可是沒有我勻稱,對吧?你看,我雖然比你矮,可是曲線好噢。”她拍拍自己渾圓的屁股,我在心里有些發笑,我想起她是婦產科醫生,也許萬事都會不離本行。不過,卓不凡是因為這個才離不開她的嗎?
我看了看卓不凡,他仿佛沉浸在一個遠遠的世界里,眼神渙散,似乎沒有注意我們的談話。不過,這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我有點想離開這里,也許就一陣子。”我對他們說了要去外面聯系演戲的事。汪美說,還折騰什么,真輕你不累嗎?你該好好找個男人結婚才是,眼看歲數越來越大,就不好找了。總得有個家呀。
我緊緊盯著汪美說:“家是什么?有家就一定有愛嗎?告訴我,誰可以告訴我?”
汪美躲開我的眼睛,喃喃地道:“這難道是問題嗎?你這人真怪!”
卓不凡什么也沒說,眼里閃過些許留戀的波光。可是他老了,我看見他的眼神里籠罩著疲憊的煙霧。
我決定請假出去,還好單位對我的事一直很支持,領導們認為自己單位能出個明星也是一件榮耀的事,雖然我認為自己就只是個演員,而且還是業余的。于是我沒有費多少勁就請到了假。我又踱到了卓不凡的樓前,這天汪美應該不在,她說她只是回來探親的。
卓不凡開了門。我輕輕地走了進去,沒有問汪美。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坐在不遠的他,良久才說:“我想出去。你看好嗎?”
卓不凡點了點頭。他一直都是這樣沉穩,讓我感到放心。他忽然靠了過來,像汪美來以前一樣擁緊了我:“可是,我又將見不到你了!會再也見不到了嗎?”
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是的,他的眼睛那么蒼老,他會老得死掉嗎?我說:“你為什么那么快就老了?為什么不等我,也不等汪美,你就老了?”
卓不凡拿出了一疊厚厚的稿子,都是詩。我翻了幾頁,大致是思念使人老之類。還有,他擔心我一個女孩子家,從來沒有去過一個陌生的圈子,會被抽打成一塊行尸走肉,會被現實制成的火焰吞掉,所以思念成疾。可是當初是他鼓勵我去的,因為他知道我天生是干什么的。如果不去做,我早就是死的了。
過去,我的確不止一次對卓不凡說過:“看吧,世間命運好像都逃不出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樊籬,可其實也千差萬別。我們治療搶救那么多人,可我們只是所有人在生死病痛的河流中沉浮的陪伴者。作為凡人,我們只過得了自己的生活,可是體驗各種人生,感受萬千心流,這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以前我不懂得,只想跟多數人一樣,有個容易糊口的工作,甚至必須有個家,以為這樣才是幸福,可是我漸漸開始理解自己。”
卓不凡聽到我這樣說的時候,眼里洶涌著潮水般的溫柔,他說:“是的。我支持你。”
“你是詩人,我愛你。你站得高高地看人生,我行走在地上經歷各種人生。謝謝你,能夠遇到你真好。”那時我望著他說。
沒想到,他會因為我一下子變老。卓不凡看了我很久,說:“真輕,外面的風浪太大,你已經出去過一次了,你不怕嗎?”
我說,怕,只是自己的一種誤會。一枚硬幣的兩面,寫著怕與不怕。對于一個只能向往天空的人來說,他還有怕的理由嗎?
卓不凡說:“你知道自己拍的什么片子嗎?”
我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是問題嗎?我就只拍過女特務這個角色。卓不凡打開電腦,說:“為什么你演的角色會是這樣的?”
我倒沒有看過那個片子,反正演了就演了。回來后,就走上以后的生活道路了,再也沒有回頭的理由。原來,片子的結尾竟然是我在那個鄉下男人的床上赤裸著的情節,傷口鮮花一般開放,并非導演告知的劇本中死了就完了。天啊,我臨時逃脫居然是他們早就安排好的情節!
我一定要找導演問清楚。怎么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拍戲。演員也是人,怎么可以不事先告知一切?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在那個村子里養傷,再也沒有見過劇組。
卓不凡說:“這些正是我擔心的,所以你看我,忽然就老了。你要去經歷別人的人生,這是復雜的事情。今后,我不知道你會怎樣。”他的眼睛濕了,我狠狠地吻他,最后我們都倒在了沙發上。
后來我先起身整理衣衫,卓不凡一動未動地看著我,說:“真輕,你還是原來的你。內斂、柔軟、濕潤,而且純凈,什么都沒有改變。外部世界對你只是過眼煙云,我放心了。你只是去演戲,經歷別人的人生,可心還是自己的。”
我打算第二天天亮就走,于是連夜回到辦公室整理東西,也寫完了所有的病歷。吳清的老婆那份病歷上,我看到他在門診病歷封面填寫的住址:山下村一組。
那么我也許確曾跌落在我的故鄉。如今我要去尋找導演,重新走上我的道路。我望著辦公室外面的夜景,偌大的城市里燈光繁星點點,只要有一盞是溫暖的,對我而言就已足夠。我知道卓不凡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伏案寫詩,他的窗口一定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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