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搖窗

顛簸了一天，下了火車，離竹山卻還是很遠的。竹山是一個很大的旅游區，離市中心卻有點遠，還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伊本與我在同一個城市工作，但一年多以前，伊的公司在竹山有一個商業開發項目，派她出差去了那里。止不住的思念，終于驅我還是千里迢迢地來到了這里，其實，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來了，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坐車上山，山下一路有綿延幾十里的金黃油菜花地，我就想著伊蹲在油菜花間，笑容燦爛的照片來了。她說，她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油菜花呢，什么時候我也一塊去看看，我說好，我也從沒見過，心下卻在算著自己還有幾文錢的積蓄，不由得惆悵。伊當然知道的，說，明年吧，明年你再來，過一年我們會有錢的，反正，我們的項目要在這里做兩年呢，我兩年都在這里，明年我們一塊看油菜花去，還拍好多照片，而且現在花時也將過了，要在油菜花遍地的時候，那才叫美。走過油菜花地，上山路上盡是碗口粗的毛竹林，車隨山路高低盤繞，遠觀還能隱見農田，只是農舍云深不知處，還見小溪有水清流，山間有瀑如傾，草尖帶露，林木新翠。

到達山上，已是晚上了，我找了家小旅館安頓下，準備翌日去伊工作之處看看。我在小旅館的大堂叫了飯菜，喝著旅館配的清茶。不一會兒，農家飯店煲的土雞竹筍湯端上來了，喝了兩口，鮮香無比，而后，毛豆炒青椒也擺上來了。伊說，她初來的時候，就是在竹山這樣的小飯店吃的竹筍燉雞湯和毛豆炒青椒。正喝湯吃豆品茶間，堂風呼呼而入，見外面烏云翻滾，整個大堂獨我一桌，端坐正中，門窗大開，風夾雨星撲面而來，真個山雨欲來風滿樓。伊說過，這是山間天氣，只是一下子的事，雨很快會過的。果真，轉眼又恢復山間的寧靜了。

寧靜的風景區，寧靜的小旅館，仿如江南水鄉園林一般的建筑，簡樸雅致。靜則靜矣，然則我卻如何睡得著，輾轉反側。旅館的窗外是竹林，躺在小床上望去，淡淡的竹影，仿如一幅絕美的淡淡水墨畫，然而它們卻不似畫般靜的，還有微微的山風吹來，竹影輕輕的搖曳，發著微微的沙沙聲。竹梢末竟還升起了月亮，在竹子的搖擺中一顯一隱，我這才留意到，今天居然是農歷十五了，淡淡月夜中，真是難言的景致。

迷蒙中，似聽有人在窗外嘆息，還似有人在輕輕地念頌什么，側耳細聽：“樓上黃昏兮，聽風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鐘，空長嘆而掩袂，躊躇步于樓東……”

真是無盡的幽怨，聲音又似曾熟悉。這是梅妃寫的《樓東賦》中的幾句，我是知道的，而且一直都喜歡不已，也還曾叫伊看過的。黃昏，閣樓之上，微微吹著風，太陽下去了，月亮上來了，凝視著皎潔的月亮，想起滿腹的心事，不免嘆息，在閣樓上久久地徘徊，念頌些哀傷的句子……僅只幾句，就令人對一位女子的哀愁傷感而有無盡的聯想。

我起身出得小旅館后院，是小旅館后的竹林，沿一小石子徑尋聲找去，彎延幾曲之后，面前居然出現一座精致的小竹樓。通往竹樓的小路上還有竹制的兩排欄桿，樓下有小溪流過，樓中還有一小臺，圍了幾張小竹椅，臺上好似還有茶具，正沏著清茶，冒著淡淡的茶香。竹樓的另一頭，站著一位披著長發的穿裙女子，手里拿著本書，背對著我。雖是晚上，但明月下卻一切都顯得那樣清晰，一股酸楚涌上心頭，我輕輕地喚著伊的名字，伸過手去，想去輕輕地撫摸她，那個背影，我再熟悉不過了，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尋找伊嗎?

她轉過了頭，對我微微地笑了，卻是很有些無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的，總有一天會來找我的，你終是沒能忘了我……”我的手伸過去，伸過去，卻終是沒能碰著她。我心下著急，忽地醒了過來，發現這不過是個夢而已?？聪虼巴猓裆业脑铝敛灰娏?，只是還能見到竹影，在窗外的風中輕輕的搖擺著身子。原本月亮呆著的地方，籠上了烏云，可能是要下雨了吧，伊曾對我說過，竹山有句農諺說：“六七八九天天有，早上沒有晚上有?！贝合募竟澥翘焯煊杏甑?，所以竹子才長得更好。

梅妃是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在遇到楊玉環之前視四萬宮人為草介的愛妃，甚好爭風吃醋的宮中美人在梅妃面前也一個個自嘆不如，甘愿認命。后來出了個比梅妃更美的楊玉環之后，唐明皇拋棄了梅妃，為喚得唐明皇的回心轉意，梅妃就提筆寫了這篇哀傷幽怨的《樓東賦》，然唐明皇終是沒有回來。安史之亂，玄宗攜貴妃西奔巴蜀，貴妃死在馬嵬坡，平亂以后，玄宗東歸，無人知曉梅妃江采萍下落。這是一個生離死別的故事。我居然做了這樣的夢，心下悶悶不樂。

一年多以前，我認識伊并不長的時間，才三四個月而已，而這并不長的時間里，我們已然很是熟悉親切了。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工作，雖然過得清苦，卻也充實快樂，下班之余，一起去逛逛公園，逛逛小街，買些價錢不貴卻精致的小東西，吃些好吃的路邊小食，也一起去買些米菜，去我的住處，去她的住處，一塊做飯吃。本來這很平淡，然而一日，伊卻接公司臨時通知，頂替另一位身體不便的員工去竹山出差，第二天就要走，而且是出兩年的長差，公司已買好了第二天晚上的火車票。

伊走的那一天，匆匆退了租的房，我和她一塊把她的東西搬到我這里放著。忙完，我卻還得上班去，我是臨時偷偷跑出來幫伊搬家的。伊說，你去吧，而且我也要出去買個旅行箱，因為出差得用，還得去一趟郵局寄點東西。我還在上著班，收到伊的短信：我去郵局寄完東西了，準備回去，不急，你忙，我等你回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我趕緊回去，伊在我的住處樓下的一個小店門前坐著，吃著甘蔗等我，旁邊放著一個新買的小皮箱，我遠遠的看到她的時候，伊也看到我了，咬著甘蔗笑了。

我看了，卻想哭，我終于知道家的感覺了，就是有一個人在等我回去，我總算知道想要匆匆回家的滋味了。當然，我也有家，那是老家，在很遠的地方，只是，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和爺爺一塊生活長大，他也時時盼著我回去，但我今天卻第一次深刻地知道有人等待自己回去的感覺。

所租的房子本就很小，加上伊的東西搬來之后，就更顯得擠了。伊拿著一支筆，坐在我的書桌前，在一張紙上寫劃著，不怕，我們以后會很有錢的，我們會有自己的大大的房子的。從現在開始，我們省點花，好好存錢，一個月存一千塊錢，你一千，我一千，就是兩千，一年下來就是兩萬多，三年就有八萬塊錢了，到時我們就足以去交首期房款了。我去出差，那邊開支小，花錢少，還有出差補助，我們每個月再存多點，到時那就更多錢了。不過就只是三年嘛，三年很快的。

我是滿心的欣喜，我從來都只是一個人，沒人管，沒人顧，從沒想到過，不過三年時間，我也會有自己的屋子，而且還與一個人組成一個家，她會天天盼我早歸，我也會天天望她早回。

把伊要帶走的東西收拾好，伊把一盆小竹子擺我窗臺上，“幫我好好看顧好這盆竹子?！蔽葑有?，窗戶也不大，竹子擺上去后，整個窗戶都是竹子的身影了，并且成了屋子里最顯眼奪目的東西了，因為整個屋子里，有生氣、有綠色的東西也就惟有它，而且又放在透光的窗戶上。那是一株鳳尾竹的小盆景，枝葉纖細，莖略彎曲下垂，狀似鳳尾，窗外有風吹進來時，竹尾就像是鳳凰的長尾在搖擺，體態優美瀟灑。伊喜歡竹子，那是她前些時候在公園里向一位園藝工人討來的，工人從一株鳳尾竹上，剪了一枝粗壯的嫩枝給伊，說把它插到疏松濕潤的土里，好好的照料，它會生長出根來的。到現在，它已長得很好了，還新生了小筍。我說好，我一定會給你看管很好的，我看到竹子，就能想起你。

吃過晚飯，伊要走了，我送她去火車站，坐公交車的一路上靜靜的，沒有幾個人、幾輛車，還吹好大的風，卷起路上的落葉滾滾，場景很是叫人傷心。在火車站，就要檢票了，我笑笑和伊說，去那里要好好照顧自己呀。和伊揮揮手，看到伊走進站乘車的手扶電梯，也回過頭來和我揮揮手，不知為什么，盡管旁邊有很多的人，我剛剛也還在笑著的，但一瞬間，我的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下來，我們只在一起三個月而已，卻馬上要分開兩年……

我從火車站回到住處，剛才走時忘記帶上的手機上有一大串伊發來的短消息：“我躺下來了，車上很暖，我覺得孤單。你要等我回來，記得想我，我離開你才知道自己多不想跟你分開?！薄昂湍阋黄鹞液荛_心，其實和你一起我每天都很開心的，我不在你身邊時你要照顧好自己，多煮飯吃，長胖點兒，等我回來。我要好好工作，好好減肥好好存錢，我們過兩年就可以有個小家啦?！薄拔页稣玖?，開始離你越來越遠了。你到家了么?到了就給我個消息啊?！薄?/p>

以后，我們都處在深深的思念，甜蜜的幸福中，伊向我描述她們山上，漫山遍野鋪展開的油菜花地，蔥郁竹林中連接水邊青石洗衣板的彎曲小徑，水底石斑駁可見的清洌澗水，長滿木耳鮮菇的山中枯木，新鮮的農家自種黃瓜，美味的農家自制腐乳，酸甜怡人的山楊梅，青的山，黑的崖，藍的天，白的云……

慢慢地過了幾個月，我漸漸地察覺到，伊有些疏遠我了，或許是分離得太久了吧，久未在一塊兒，總會有些變故的。伊說，她和她的爸媽提過了我，他們是一萬個反對，我的家庭不好，我的家境不好，我的學歷也不好，還不如伊，我的工作也不好，收入也不好，我沒錢，更沒有房子、車子，而且，她的媽媽生了重病，她的弟弟也要上大學了。伊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來竹山游玩的華裔法國人，他喜歡上了她。和我在一塊，很多都是遙遠的等待，她的媽媽會離去，她的弟弟也會上不成大學，而跟他在一塊，什么都會改變，而且還可以跟他去她夢想中的浪漫巴黎。

我說，我要去看你，剛剛都還很好，為什么僅僅只是一轉眼，就所有都變了呢。伊說，不必了，你多省點錢吧，你忘了我吧，我必須正視現實，而且我很快就會辭職離開這里了，你會過得很好的?！?/p>

又慢慢地過去了好些日子，這些時間里我的工作做得頗好，升了幾級的職，工作清閑了很多，收入也豐厚很多了。只是，我沒能忘記伊，我計算著，就是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伊去了竹山。伊向我描繪的寧靜美麗的竹山，那時正是油菜花開滿田野，竹筍一個勁地往上串，竹子生長正茂盛的時節。那時她還說，等明年我也去看看竹山的油菜花地和山中竹林的，現在終于到明年了，卻一切都改變了。只是，止不住的思念，我還是來到了這里，這里是伊曾經呆過的美麗地方，盡管，我知道，她現在已不在這里了。

翌日，我起了個大早，走在竹山的街道上，看這里的一個個人，一處處景，這些都是伊曾經向我描述過的。轉悠了半天，我去到了伊上班的那個新開發的商業小街，那里還在招商和出售當中。我過去與那些銷售人員閑談了些話，并向她們拐著彎地詢問有關伊的事。

她們聽了，露出傷心的神色，說，她去年死了，那么好的一個人……

我大驚，什么，她死了，她不是去法國了嗎?

她們說，沒有，她沒有去法國，她在這里檢查出癌，她去了天堂。在很遠的另一個城市里，有一個很愛她的男朋友，她只是不想讓他知道，才騙他說她要結婚了嫁到法國去了，她是想讓他忘了她，去另找別人。啊，莫非你就是……

伊的同事給我一個地址，那是伊在逝去前早留好的，還有長長的信，說，如果有一天我會找到竹山去的話，就讓伊的同事轉交給我。我找到那里去，那是伊的老家，她的爸爸按她逝去前的意愿，為她在老家筑的一個墳墓。墳后，是一片竹林，墳的周圍種了一大片的油菜，花正開得金黃，還有蜜蜂在花叢間飛舞，那是她的爸爸種的。墳前不遠處，有一條很大的河流。伊喜歡竹子，她曾經說過，有一天她要建一座漂亮的竹樓，竹樓要有很多彎彎曲曲的小徑，一直通往竹林深處，竹樓前還要有一條大河流過，可以在竹樓里靜靜地看書，喝茶，聽竹林里的鳥兒鳴叫，聽河中船鳴，也聽船夫們的吆喝和歌唱。只是，她活著的時候，一直都沒實現過這個愿望。

我回到我呆的城市，或許是我離開這些天的緣故，或許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的屋子里的那幾株鳳尾竹的盆景，變得不好看了，而且枯黃的快要死去了。其實，自從我搬離原來那個小屋子換成個大房間來，窗戶大了很多，這個小盆景擺放上去，遠不如以前布滿那個小窗戶時好看，顯得很是孤單寂寞。我把它端著送給公園的園藝工人，希望他們能令它復活，生長得更好，讓更多的人能在公園里欣賞到它。

人面不見，物已非，人亦已非，竹影亦不再搖窗。只是，我常常地想起，伊咬著甘蔗坐在我的樓下小店旁邊等我回去，遠遠地看到我咬著甘蔗就笑的情景；我常常地想起，我去火車站送伊走的時候，她走下乘車手扶電梯，回過頭來與我揮揮手的情景；我常常地想起，她在油菜花叢中，笑魘如花；我常常地想起，伊出差離去的時間里，我躺在小屋子里一抬頭就望見窗上搖曳的竹影，就仿佛她在沖我微笑進而甜甜睡去的情景……

伊的名字，就叫做竹影。后來，我再也沒有去過火車站送人。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