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有個小陽春,這是羌族地區的人眾所周知的。這個小陽春不光指這個季節溫暖如春,更主要是在這個時候,還會開出如春天一樣的鮮花。如果你沒有親自到郊外、到田野、到山林,就根本看不見山花爛漫的秋天景色,更體會不到小陽春的美麗。
要看見秋天的美,你完全用不著那么勞神費勁,也完全用不著那么興師動眾。隨便只需要站在哪個羌寨的任何一個碉樓頂上,就可以看見潔凈如洗的藍天白云下的山崖上,田地邊,小路旁到處都有點點小花開放。這些小花開得那么隨意,那么自在,那么狂野,那么奔放。如果將視野稍微收近一點,就會看見村寨農戶的庭院里的菊花開得熱熱鬧鬧,更有蘋果樹干上、籬笆上的牽牛花開得嘀嘀嗒嗒,吹吹打打,熱鬧非凡。
秋天的羌寨,藍天白云,陽光燦爛,牽牛花競相開放,好一道亮麗的風景。每當看見那藍色牽牛花,就讓人揪心,更讓人心酸、心疼。高山上的氣溫不高,太陽一出來牽牛花就競相開放,花朵上帶著亮晶晶的露水,藍色的牽牛花顯得藍汪汪。這種藍汪汪的顏色雖然不同于天空,不同于海洋。但卻近似于天空,近似于海洋。她藍得那么深沉,深邃,深奧。心形葉,碧綠如洗,像一顆顆綠色的心臟。
第一次看見這藍色牽牛花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當時上小學,利用星期六與星期天的時間來到父親工作的地方一一茂縣沙壩區(現在叫回龍)。出生并成長在農村的我,當時有說不出的興奮,不但能夠去看望父親,親近父親,更多的是有在同齡人面前炫耀的事情。農村的小伙伴有誰出個門?有誰坐過馬車汽車呢?三十多年前的沙壩區,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興旺,那么發達,那么繁華。波濤滾滾,滔滔不息的岷江河邊,一條窄窄的馬路從區上穿過,幾十家石墻土頂灰頭土腦的羌族民房錯落在馬路兩旁。跟寨子里的碉樓比起來并不哪樣?其實還沒有寨子里的碉樓高大雄偉。在這些低矮的民房里面,顯得鶴立雞群的有那么一兩處磚墻瓦頂的兩層樓房,那就是當時的區公所辦公大樓和供銷社辦的食堂。心目中高大偉岸的父親所謂的冠冕堂皇的工作,其實就是食堂的炊事員。現代人嗤之以鼻的炊事員,當時在羌族地區也是一個十分了得的工作。何況在饑餓的上一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不但每個月有固定的工資,而且還有“有鹽無鹽?廚子先嘗。”“近水樓臺先得月。”“餓死的廚子,都有三百斤。”的說法。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永遠是最最親愛的父親,并且是非常偉大的父親,不管他干的是什么工作。早上四點多,帶著大弟弟坐著拉木頭的馬車,慢騰騰地,咿呀咿呀地從茂縣縣城出發,也不知道具體坐了多少時間?反正覺得路很長,馬車太慢,走了很久。好像是差不多是下午快要開飯的時候才到沙壩。父親看見我們的到來,仿佛并不非常高興。因為他對我們的到來仿佛是視而不見,仍然跟食堂另外的一個姓嚴的叔叔一起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公家的事情和別人的事情,根本沒有怎么在意我們是否存在。是父親壓根不希望我們到來,不喜歡我們?結果是我錯了,等父親忙完了區公所職工們的晚飯和帶我們到沙壩的馬車叔叔們的晚飯,收拾完飯桌的時候。才抬眼看我們姐弟倆,然后笑著說:“餓了吧?我們馬上吃飯了。”十來歲的弟弟非常調皮說:“我要吃肉。”,以為這里的肉可以隨便吃。其實單位上什么都是按人頭分配,他們每一個人一個月才有一斤肉,半斤清油。父親和藹地笑著說:“有,有你們吃的。哎喲喲,吃肉了。我的兒子,女子。”嚴叔叔轉身沖我們說:“娃娃,你們爸爸早就曉得你們要來,前幾天用票跟寨子頭的人換了一些干臘肉。借公家煮肉的時候,—起煮起了。保證你們吃夠。”聽見此話,我們都很高興,弟弟更是歡呼雀躍起來說:“吃肉了!吃肉了!”
食堂關了大門,我們四個人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方桌周圍,飯桌上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有大碗的肉。桌子中央一碗豆腐,一碗油汪汪的蓮花白湯,一個小紅碗裝了大半碗半肥半瘦的肉。父親愛憐地對我們說:“快吃吧,餓壞了。”嚴叔叔有些不滿意地對父親說:“娃娃難得來,我說干脆讓他們吃個夠,您就是不答應。”我們不知道嚴叔叔指的是什么?饑不擇食的我們,也不去猜測大人們的事情,一個勁地扒拉著飯。父親給弟弟夾了兩三片肉在碗里,一邊對嚴叔叔說:“我是不慣他們。我還有兩個侄女,雖然是妹子的,我一直把她們當作自己的。凈讓他們吃完了?肯定不得行。”嚴叔叔笑著說:“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漫天飛。你就是心太好。以后,看啥子才是真的?”父親和嚴叔叔一片肉都沒有舍得吃,半碗肉全部讓我和弟弟吃得精光。
第二天清晨,陽光燦爛,站在父親的寢室前好好打量一下沙壩區這個地方。思想不成熟的我覺得這里四面除了大山還是大山,大山在陽光中沒有什么生氣,只有滔滔奔騰的岷江還有些生息。第一次來這里除了父親和嚴叔叔外,就沒有熟人,感覺這里并沒有什么好玩。突然離父親寢室幾步遠的一個非常大的石頭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菜園,菜園周圍有些用柴花子和竹竿編成的籬笆上開著一些漂亮的喇叭花,這些喇叭花有藍色的,有紅色的,還有紫色。當時還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同時,不知道這個小菜園是不是父親弄的?我飛快地跑過去站在籬笆旁邊,想看個仔細。這些喇叭花的形狀雖然像喇叭,但是它們的喇叭管短,口大,形狀有些像漫山遍野的打碗碗花,但是比打碗碗花朵略大些,顏色比打碗碗花豐富。更不像漫山遍野的響炮花,響炮花的管長,口小。響炮花之所以叫響炮花,是因為羌寨小孩沒有什么玩具,只要看見這種花一開,大家紛紛去摘下這種花朵,去掉萼片,用手輕捏著花口,再小心翼翼地向管內吹一口氣,讓管充里滿了空氣,然后兩手使勁一擊——叭!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后,這種花的花管就破裂了,然后繼續玩下一朵花。所以這種花就叫響炮花。
正當站在籬笆旁邊,從街上走來了穿著長衫子的母女倆,一看就知道是山上下來的羌族。母親在后面走,女孩在前面跑,仿佛也是沖著這艷麗的花而來。只聽見她的母親喊她說:“慢些跑!死女娃子,你跑到那兒去干啥子?”女孩一點也不理會她的母親,一直跑到籬笆旁邊。貪婪地望著籬笆上的花,眉毛下圓圓的眼睛里閃著幸福而興奮的光彩。估計女孩也沒有看見過這種花。與此同時,不知道什么時候弟弟也從父親的寢室出來站在了我們身邊。女孩嘴里說著:“這么漂亮的花!”手就伸了出去。女孩的母親仿佛看出了她女兒要干什么趕緊說:“不準摘!那些花花不是野的,是人家栽的。你以為是在山上么?”女孩根本不聽她母親的話,伸手就摘下了一朵藍色的花。弟弟看見了,瞪圓了眼睛大聲武氣地吼道:“不準摘!這是我們爸爸種的!”不知道是女孩母親的聲音,還是弟弟的高喉嚨大嗓子,還是父親本來回寢室取什么東西?反正是突然從食堂回來聽見弟弟在吼別人。原以為父親一定會幫助弟弟教訓女孩不準隨便摘花。結果出人意料父親不但沒有教訓女孩,而是笑瞇瞇地對女孩以及她母親說:“這些花是我種的,如果喜歡?隨便摘些。如果你們想種的話,等以后種子成熟了我給你們留著。你們拿一些回去種上。”女孩的母親抱歉地說:‘對不起,孩子調皮了。”父親笑著說:“沒關系,女娃子就是愛這些花花草草。”女孩一點也不靦腆的望著父親問:“伯伯,這個花叫啥子花啊?”父親說:“這花叫牽牛花。最先是那些趕馬車的師傅從山外面帶來喂牲口的馬苕子里面夾雜的十多顆種子,當時我也不清楚是啥子花。就隨便丟在了籬笆邊,結果就開出了這么好看的花。后來馬車師傅告訴我這叫牽牛花。”“哦,這就是牽牛花。小學書上好像講過,但是從來沒有看見過它的真樣子。”小女孩回答道。弟弟生怕牽牛花種子被人“搶完”似的,趕緊對父親說:“爸爸,我們也要,我們也要。等種子熟了,你一定先給我們留著啊!”父親摸摸弟弟的頭,仍然是笑容可掬說:‘‘好,只要喜歡都給你們留。”女孩的母親拉著女孩依依不舍地離開籬笆。父親大聲對她們說:“等幾天,你們上街就來拿種子。”然后父親對我們說:“快!快去吃飯,早飯吃了,正好有一輛成都到黑水拉木頭的汽車,要走我們沙壩過,師傅在食堂里吃早飯。你們嚴叔叔已經給他說好了,搭你們回去。”弟弟聽見有汽車坐非常高興說:“呵,坐汽車去了!”父親對我們說:“如果不是上學期間,你們可以在沙壩多耍幾天。如果是坐馬車,你們又肯定要坐到天黑才得回家。汽車快,最多兩個鐘頭就能夠到家了。嗨!你們的運氣好。”
等我們坐上汽車駕駛臺的時候,父親才遞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對我們說:“這里總共有四坨肉,你們兩個各人一坨,你們兩個妹妹·人一坨。不準哪個多吃一點,不準亂撕,我已經分好了的。”兩個妹妹,其實是我們二姨的兩個孩子,我們的表妹。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多為別人著想的人。
從沙壩回家沒有多久,父親休假回家就帶著不少黑色的小小的顆粒。父親對我們說:“這就是牽牛花種子。明年把它種上,我覺得各種各樣的(幾種顏色)都收起來了。”我們非常高興,山寨里到處都有野花,這人工種植的家花還沒有多少人家有。當時并不是人們沒有審美觀,主要是大集體的農活忙都忙不完。就是大家拼命勞動仍然是半饑半餓狀態。人們根本沒有一丁點閑心去弄什么花花草草。只有不知愁滋味的孩子們還有一丁點心思。正當我接過種子的時候弟弟問:“爸爸,是不是摘我們牽牛花的女娃子你也給了種子?”父親和藹地說:“給了,當然給嘛。一個^說話就要算話。再說,不就是一點牽牛花種子嘛。沙壩山上的人好得很,你們那天吃的肉就是他們換給我的。”沙壩的人好,父親更好,博大的胸懷里面全部裝的是別人。每一次回家,寨子里的五保戶高婆婆總是樂呵呵地像過年一樣。因為父親每回家一次就要給高婆婆錢,雖然只是一塊兩塊。但是要知道當時我父親的工資一月才三十二塊五。
后來父親病了,并且一病不起,為什么高大偉岸的父親的身體會如此差?后來我們才知道,父親拼命地工作,三年自然災害時,用羊油為工作人員炸油干吃;冬天,小河溝被凍斷,父親半夜三更提著馬燈下岷江挑水,踩在石頭上一不小心滾進了河。如果不是大石頭擋住了他,當時就光榮了。就這樣幾經折騰,得了職業病,永遠離開了我們。
敬愛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十多年了,但是父親帶回家的牽牛花種子永永遠扎根在羌寨山鄉,子子孫孫,孫孫子子,一直繁衍不息。生命之所以有意義,在于能為生命留下歷史,為社會留下慈悲,為自己留下信仰,為人間留下貢獻。
我時常低頭看看藍汪汪的牽牛花,再抬頭望望羌寨山鄉那一塵不染的天空,覺得這里的天空是多么的高深,悠遠!想象無際,無邊!思念無盡,無邊!
責任編輯: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