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樹上的古鐘,猶如老態龍鐘的老者,巋然屹立。風擺著柔韌的柳條,輕輕敲打著鐘,發出輕脆的響聲。
每日朝陽蓬勃時,老校長佇立于古鐘下,怔怔地看著,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老伙計,你咋也像我似的衰老呢?那神態就像與孩子的竊竊私語,眼神泛著愛惜的光亮。
小時候,我每天踩著渾厚清脆的鐘聲上學,下學。老校長老了,背有些微駝,滄桑的臉,布滿了歲月的溝壑,依然笑容可掬的樣子。村人喜歡地叫他“老校長”,父輩那些人都是老校長教出來的。他是建校時從師范畢業來的,是坐著老牛車扛著行李來的。那時學校就他一個老師,每天他準時敲響古鐘,就像吹響戰場上的沖鋒號,孩子們聽到悅耳的鐘聲,小老虎似的地沖進教室,靜靜地聽他講課。后來學校擴大了,又來了幾名老師,他就當了校長,但他仍然教課。
學校是五十年代建的,古鐘就是那時掛到樹上的,至今沒人挪動,人們也不愿意挪走。古鐘究竟從何來的,說法不一,有說村里鐵匠鋪鍛鑄的,也有說是從老爺廟搬來的。從我記事時,古鐘就掛在那,雖銹跡斑斑,卻打磨的油黑锃亮,泛著藍光。
老校長退休了,不能上講臺了,卻依然守著古鐘。
學校按了電鈴,但他依然習慣于敲鐘。有人奇怪地說:這老頭真怪,放著現代工具不用,非要敲那破鐘。那年,新來的校長說:這鐘不當不正的,太煞風景了。要把古鐘作廢鐵處理了,老校長死死地抱著鐘不撒手,痛斥不止,淚水橫流,誰要賣掉它,我就死在鐘的面前。新校長無可奈何,只好罷手。
有一年,來了一位中年男子,圍著古鐘轉來轉去,里看外看的,然后欣然地笑了。偷偷地把老校長拽到墻旮旯,神秘地伸出二個指頭。老校長迷惑問:二千?
中年男子微笑著說:不!
二萬?
不!
二十萬?中年男子詭秘地笑著說:怎么樣?
不賣!老校長氣哼哼地,轉身就走。中年男子不死心,又強拉硬拽:三十萬,總可以了吧?
老校長很固執,不賣,那是無價之寶!中年男子還是不死心,纏著他不放手。老校長發怒了:滾!給我多少錢,也不賣!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了!中年男子有些晦氣,悻悻地走了。新校長攤攤手,惋惜地說:三十萬啊,可惜了!
老校長翻出一摞小本子,遞給新校長,一臉嚴肅地說:拿去吧,建新校舍吧。
新校長看著手里滾燙的二十萬存折,驚愣了,眼眶閃著淚花。后來村人說,古鐘是乾隆年間鑄造的,那中年男子是搗騰古董的。
每年新校生入校,老校長都要站在古鐘下,講古鐘神秘的來歷,講得津津有味。
夏天正午,我和一群小伙伴去河里洗澡,光顧玩耍,忘記了上課的鐘聲。被老校長堵在校門口,讓我們站成一排,嚴厲地指責道:你們知道學生是干什么的嗎?我囁嚅地說:不知道。他大聲嚴肅地說:學生就是好好學習,將來做個有用的人,父母把你們送來,就是盼你們將來有出息。我心里暗想,你也不是老師,就是個敲鐘的,操哪門心呀!雖然這么想,但沒敢說出聲。他照我的屁股輕柔的拍一巴掌,慍怒地說:還不快上課去!我一溜煙跑了。
挨了他的批評,我記恨在心,和幾個調皮鬼戲弄他。將黑乎乎的瀝青摸到古鐘上,他白內障眼睛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弄了他滿身滿手油漬,他竟然沒惱火,還笑嘻嘻地說:這群機靈鬼,挺可愛的。父親知道了,我挨了一頓巴掌。
老校長沒有老婆,沒有家,他孤身一人住在學校里。父親說:老校長讀師范時有一個漂亮的女人,曾來過小山村,不知啥原因,和老校長吵了起來,吵得很兇,后來女人哭得很傷心,從此再也沒回來。父親的講述,使我對老校長肅然起敬。我后悔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幾次想向他承認錯誤,但終究沒有勇氣。
我是村子第一個上大學的。他送我一只鋼筆,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學習,寫好人生每一步!我心頭酸溜溜的,哽咽地點點頭。那天,他異常興奮,搬出一摞學生相冊,指著照片的人物,如數家珍,記憶猶新。眼圈閃爍著幸福的淚花。
新校舍落成那天,省、市、縣來了好多領導,領導向他頒發了全國“優秀教師”證。領導喊了幾次他的名字,老校長都沒有吭聲。老校長沒有一絲笑意,卻抱頭痛哭。然后,步履蹣跚地走了。
翌日,東方露出霞光時,古鐘沒有響,老師和學生發現老校長坐在柳樹下,背靠在樹干上,雙目緊閉,手里緊緊握著敲鐘的錘。老師和學生潸然淚下。新校長突然奏響古鐘,清脆悅耳的鐘聲,傳遍了山村,飄出了山外……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