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頭

如果有人問姜前進，這世界上做什么事最享受?他馬上會回答：洗頭。這頭當然不是自己洗，而是有人給他洗，還得是個女人給他洗。他不用動，只需做穩了，閉起雙眼，任憑那纖纖細指在他的頭上撓動，圓滑的指甲在他的頭皮上制造出唰唰唰的聲響，最好是用了點力的，因為他有點癢了。他不用擔心那些浸眼的泡沫會從頭上滑落，女人的十指此刻更像是如來佛的手指，泡沫休想逃出她的控制。她的手是經過訓練的，技術過硬。她的手又是柔軟的，細膩，肉肉的感覺，當它劃過姜前進的耳朵時，不像是劃過耳朵那么簡單，而是劃過了他的心。他的心麻麻地一緊，突然睜開眼來，朝著面前的鏡子，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是很漂亮，但也不算丑。她問姜前進，老板，是不是太用力了?姜前進說，沒有沒有，剛剛好。她叫他老板，是啊，此刻姜前進就是個老板，他是來消費的，他花錢洗頭，如果心情不好罵她兩句她也不敢怎么樣。或者像顧昌平那樣，洗著洗著，故意把頭往女人懷里拱，拱得那女的滿胸是泡沫，自己還在那里陰笑。這也沒什么，顧昌平每次洗完頭，都會說，哎喲，今天那妹子的胸比上次的滑。就那么一拱，滑不滑的都被感覺出來了?姜前進不信，說你吹牛。顧昌平說，拷，你本事你拱一個給我看看。姜前進不說話了。他不敢，他沒有顧昌平那樣的膽量。當初要不是有顧昌平慫恿，姜前進連發廊的門都不敢進呢。

發廊就在工地附近，名兒取得很雅，叫青絲坊。其實發廊不只青絲坊一個，真要算起來，整條街走下去，至少能找出十幾個發廊來，當然檔次有別，名兒也取得各異，什么“純剪工廠…‘發廊西斯”，還有叫“非發走絲”的，害姜前進站那看半天沒弄懂，最后是顧昌平點撥了才恍然大悟。那天晚上歇工，剛發了工資，工頭一句話叫大伙好好休息。工人們哪里坐得住，趁著熱勁，嘩啦啦地就都往街上跑了。姜前進也想到街上逛逛，雖說是進城做工了，可城里的街市他還沒去看過幾回呢。姜前進和別人不一樣，他把逛街看成是一件很莊重的事，非得要洗梳完畢，穿戴整齊才上街，那樣會顯得有臉有面，不會讓人一眼看出是個工地仔。再說在工地里干活，灰頭垢臉的，怎么出去見人啊。正當姜前進打了水要洗頭時，顧昌平過來了，看見姜前進，一把就把他拉走了。姜前進說，干嘛，我還在洗頭呢。顧昌平說，洗個鬼的頭啊，走，出去外面洗，今晚大哥請。

姜前進就這樣被顧昌平拉進了燈火明亮的青絲坊。第一次進這種地方，姜前進甭說有多緊張。發廊里的女孩雖說不是長得很驚艷，但至少是干干凈凈的，而姜前進光那蓬頭發就能抖出一地的灰土來。顧昌平顯然很熟悉這里，剛一進門就選了個座位閉目養神了起來。姜前進則杵在原地，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坐。這時她過來了，她的臉上帶著笑，示意姜前進在一面鏡子前坐下來。她問，老板需要什么樣的洗發水?姜前進哪還敢挑洗發水啊，就他那頭發，用肥皂水沖一沖就了事了唄。在村里時，姜前進連肥皂都很少用，更多的時候是上山采皂角來洗，這么多年下來，都把頭發洗得跟稻草一樣粗了。姜前進說，隨便吧。女孩嗯了一聲，走開去拿洗發水。倒是另一邊的顧昌平樂了，說這里有飄柔有潘婷，就是沒有隨便。人們發起一陣笑，姜前進的臉就熱了起來。

洗完頭，出來時，顧昌平問，怎么樣，揩油了沒有?姜前進不知道揩油是什么東西，說，揩油就不知道，好像打了一點摩絲。說著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感覺硬硬的，一根根仿佛豎了起來，風吹都不動了。一路上，姜前進都在回味著洗頭時的感覺，洗的時候由于緊張，沒怎么去感受，事后一想，竟出奇的美好。如果有下次，一定不緊張，好好享受一番。姜前進這么想著，不覺已經到了工地，鐵皮房里傳出喧鬧的聲音。工友們逛完街回來，正在打牌呢。

這之后，姜前進又跟著顧昌平去了幾次青絲坊，當然后來的都是自己出的錢。洗一個頭10塊錢，姜前進當然也感覺惋惜，如果讓家里人知道，非罵死他不可，家里還需要他寄錢回去修房子呢，而他竟然拿錢去洗頭，自己又不是沒手。但姜前進一想到那女孩的雙手，就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了。巧的是，每次去洗，都是她幫姜前進洗。發廊里其實就兩個洗頭妹，另一個長得好看一點，衣服穿得低低的，喜歡把兩個奶子露一半出來給人看。顧昌平專門找她洗，管她叫小露，她如果忙，他也非要等她。顧昌平故意把頭往小露的胸前拱時，她也不生氣，只是說了一句討厭。相反她就有點被冷落了，每次去她都閑著，看見姜前進來了，噌地站了起來，仿佛姜前進是她唯一的顧客。洗過幾次后，姜前進終于不緊張了，把自己的頭顱自在地交給了她，神仙一樣閉目睡覺，好幾次哈喇子都淌出來了，差點一頭栽倒。她輕輕一笑，繼續把姜前進的頭扶正。聽著顧昌平和小露有說有笑的，姜前進也想說點什么，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么，只是憋足了勁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她說，李紅艷。還沒等她說完整，姜前進搶著說，我叫姜前進，姜是姜太公的姜，前進是前進后退的前進。李紅艷問，姜太公是誰?姜前進說，這你都不知道啊。可當他想跟她說說姜太公時，發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村里聽老人講古時知道了這個名字而已。他有些不好意思。

有時深夜，姜前進躺在鐵皮房里，睡不著，房頂有一些小孔，小孔太小，是鉆螺絲時留下的，看不見外面的夜空，再說望見了也沒什么，城里的夜空白茫茫的，看著很亮，實則黑麻麻一片，不像村里的夜晚，閃爍的星星在黑夜里顯得特別耀眼。此刻的姜前進會想很多事情，想什么呢?他腦里其實亂七八糟的，二十出頭的男孩能想什么呢?不過他真的想青絲坊里的李紅艷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上她了，但能確定是喜歡上她的手了。如果能和她結婚，那豈不是天天可以叫她洗頭了，天天過神仙般的享受日子。這么想著，姜前進樂了，感覺生活一下子美好了起來，這平時累死累活的工作也顯得親切不少。他甚至很感激顧昌平，如果不是他的帶領，他姜前進還真不知道這城里有這樣享受的事情，真是開了眼界了。

既然有了想法，姜前進膽兒也壯了不少，沒有顧昌平一起的情況下，他也敢往青絲坊里走了。有時深夜，睡不著覺，他會偷偷跑出來，身子和頭都是洗過了的，可他還是想讓李紅艷再洗一遍。姜前進簡直洗頭洗上癮了，幾天不洗，頭皮就發癢，渾身不舒坦。有一次顧昌平詭秘著臉跟姜前進說，小子真看不出來啊，，比我還來勁。姜前進明白了意思，知道自己的行為敗露了，他也沒敢說什么，紅著臉不吱聲。顧昌平繼續說，喜歡就上唄，那些個不單純是洗頭的，我都上了好幾回了，就那“大波波”。

姜前進這才想起上回去洗頭時，已經是下半夜了，他在街上隨便溜達溜達又進了青絲坊。他很驚奇青絲坊那么晚還開門營業，只是換了燈光，明亮的白燈換成了郁郁沉沉的紅燈。姜前進前腳一踏進，小露就迎了出來，有意領著他往里邊走。姜前進以為她把他看成顧昌平了，昏暗的紅燈里確實認得不太準確。姜前進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跟著進去。突然角落里坐著的李紅艷也站了起來，說，老板是來洗頭的吧。姜前進忙說，是的。李紅艷走過去把白燈打開，再把紅燈關了。青絲坊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小露懶洋洋地摔著坤包，說了一句下班了，就走出發廊，消失在靜寂的街道里。發廊里只剩下李紅艷和姜前進二人，和一個中年男人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電視已經沙沙響，那男人還躺著不動，仔細一看，原來睡著了。那晚的頭洗得有點久，也說了些話，話里姜前進知道李紅艷也是農村出來的，并且和小露還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只是在姜前進想來，一個村子出來的感情應該不錯，可李紅艷跟小露的關系并不好，這點很明顯就能看出來。姜前進也不好問這個，他只希望李紅艷能幫他洗久一點，越久越好，就是洗到天亮，他也是愿意的，盡管他6點種就要下工地做活了。李紅艷問姜前進在什么地方打工。姜前進伸手指了指工地的方向，那里整片地都在施工，城里人有錢，建樓房也約好一起，建好了再租給外來工居住。李紅艷說，不知道你們工地還要不要人。說著扭頭看了一眼正在沙發上鼾聲如雷的男子。姜前進有些詫異，抬頭看了她一眼，剛好一個泡沫星子掉進了眼里，眼睛就睜不開來了，酸得難受。李紅艷趕緊把他領到旁邊的臺子上，叫他躺下，然后用水給他沖掉泡沫，洗臉。洗臉時，李紅艷的手就直接放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揉動。那手竟是那樣的滑，滑得像海綿，似乎連細紋都是沒有的，更別說疙瘩和皺紋了。姜前進想想自己的手，那個粗，簡直和石頭有一比，一般的鐵釘和玻璃都磕不破的。

洗完臉，姜前進說，工地每天都缺人。

李紅艷說，那我去你們那里做。

姜前進說，工地不要女的，尤其是……

姜前進看著她的手，心想這樣的手也能到工地做活，沒再說下去。

李紅艷說，我可以去給你們做飯。

姜前進說，有人給我們做飯了，是工頭的老婆，媽的，頂著個大肚子，那飯做得跟豬食一個樣。

李紅艷說，要是我去煮，肯定好吃。

姜前進呵呵地笑了一下。他想說。那你就給我煮吧，你嫁給我好了。但他沒敢說出口，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自得其樂，笑了。

李紅艷說，你笑什么。

姜前進說，沒什么，沒什么，真沒什么。

讓姜前進沒想到的是半個月后，李紅艷竟真的找到了工地里來。這半個月來比較忙，經常加班，姜前進就沒有時間再去青絲坊了，他心想等工地不忙了再去好好地洗一洗，他真的想李紅艷那雙手了，那雙手在無數個失眠的夜里頻頻出現，那雙手似乎還會說話，總能和姜前進對上幾句話，像是夫妻倆臨睡前的呢喃。就在這時候，李紅艷竟然帶著她那雙手來到了工地，不是路過，而是特意來找姜前進的，這讓他有點手足無措，同時又滿心的歡喜。

李紅艷先遇到了顧昌平，她認得顧昌平，跟他說要找姜前進。顧昌平半天沒反應過來，開著裝滿水泥的斗車差點翻了個底朝天。反應過來后，顧昌平嘀咕了一句：拷，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李紅艷說，啥。顧昌平笑了一個，說，沒啥。然后引腔高喊，姜前進，你女朋友找你來了。聲音大得整個工地都能聽見，人們紛紛停下手頭的活，站在原地哄然大笑。李紅艷被笑紅了臉。姜前進在樓上做活，當然也聽見了，他往下一望，隱約感覺是李紅艷，頓時心跳加速，綁在身上的安全繩也顧不上松，一個箭步往下沖，結果被繩子一拌，跌倒在地，人們又是一陣狂笑。工地里這樣的樂事不多見，今兒卻接一連二地來，大伙沉悶的心情一下子也被這樣的歡笑驅散了，再干起活來竟輕了不少，相互之間也有說有笑了。

姜前進問李紅艷找他啥事。李紅艷說沒啥事，只想告訴他，她已經離開青絲坊了，以后就別再去青絲坊洗頭了。說完又感覺不對勁，他姜前進要去青絲坊洗頭跟你走沒走似乎沒什么關系，再說青絲坊還有其他洗頭妹呢?怎么就叫他別再去洗頭了呢?李紅艷就又急著加了一句，去洗也可以，就是別那么晚。姜前進哦了一聲，突然有些感動，進城做工這些日子來，還沒人這么關心過他呢，并且還是個女孩，這女孩還非親非故，只是洗了幾個頭在發廊里認識的。對于這樣的關心姜前進不知道如何表達感激，此刻他有點手足失措，渾身又臟兮兮的，衣服上頭上全是泥塊，渾身長疙瘩了一般，以這樣的形象在一個女孩面前出現，實在有點羞煞人了。姜前進問，走了去哪?李紅艷說，看吧，看找個廠做。姜前進問，干嗎走呢，好好的。口氣有點失落，是啊，這李紅艷一走，他還真的就沒多大興致去青絲坊了。李紅艷說，也說不清，就是不想在那地方呆了。這時有人喊，狗日的姜前進，談好沒有啊，還不快來做工。李紅艷嚇了一跳，說，那你去做工吧，我先走了。說著轉身朝工地外走去。

姜前進望了一會她的背影，心想這一走，恐怕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悲戚。淚水都快涌出來了。往回走時，顧昌平攔住了他，詭異著表情說，小子，這么快搞到手啦。沒，沒有。姜前進結結巴巴。說啥來?顧昌平又問，似乎對這很感興趣。姜前進說，她說她不在發廊里做了，要去找廠。顧昌平咦了一聲，你怎么不叫她來這里做，工廠能賺幾個錢啊，那大肚婆今天回去生孩子了，工頭正愁著沒人給我們做飯呢。姜前進突然眼睛發亮，拔腿就往外面趕，好在李紅艷還沒走出多遠，追幾步就攆上了。姜前進粗氣大喘著喊，別走，李紅艷，回來做飯……

就這樣，李紅艷當起了工地的廚娘，比起工頭的大肚子老婆，她做的飯燒的菜要好吃多了，工人們吃慣了豬食，突然吃到了屬于人吃的飯菜，突然有點適應不過來，含在嘴里嚼了半天，終于吃了味道，大呼好吃，對李紅艷也就分外的喜歡起來，就連工頭也承認，李紅艷做的飯好吃，而且手腳干凈，從不在買菜時下心眼。看著這些，姜前進當然比誰都高興，因為不管他怎么解釋，人們都認為李紅艷是姜前進的女朋友。李紅艷也不否認，只是笑了笑。姜前進又何嘗不想和李紅艷好，他日思夜想，都快想瘋了。日子一久，兩人就接受了眾人的撮合，走到了一起。

有時趁著空兒，姜前進會跑到廚房幫忙撿菜，洗下碗端下鍋什么的。所謂的廚房，不過了幾塊鐵皮拼湊在一起的小空間，一人忙活剛好，兩人一起就顯得有些擠了。不過這樣的擠卻讓他們喜歡，當身體挨著身體時，姜前進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緊繃著的，那種興奮勁，簡直像是一把燃燒的火。

更幸福的是李紅艷還天天給姜前進洗頭。這可稀奇了。收了工，吃了飯，姜前進就坐在鐵皮屋前，李紅艷則站在身后，用發廊里的手藝給他洗頭，不得了，這在工地還是頭回見，自然吸引了不少工友來圍觀，一邊看一邊夸姜前進這小子命好，上輩子積了哪門子的德啊。尤其是顧昌平，干脆就搬個凳子叼根煙，端坐在姜前進對面，一邊搖頭稱奇，一邊羨慕得哈喇子絲絲地往外流。姜前進卻冷笑著，閉目養神。李紅艷倒是會說，要不也給顧大哥洗一個。顧昌平陡地一個起立，險些把凳子蹬飛出去，答曰：好。姜前進立馬睜眼，說，那可不行，要洗你去青絲坊洗。圍觀者都笑了。顧昌平說，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忘恩負義，沒有我，你哪來的今天。眾人笑得更厲害。

不管怎么樣，姜前進算是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別人再幸福也沒有他幸福。在李紅艷的精心料理下，姜前進一頭毛發也日漸煥發出光彩來，不再是以前的稻草樣，而是根根抖擻，迎風招展了起來。而且姜前進還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有事沒事會捋一捋頭發，在人跟前更是捋得勤，炫耀一番，看看人家的頭發，不是枯得發黃，就是臟得糾結在了一起。這樣的日子過得可真是舒坦，活干起來也順手順勢了，得到的贊許多了，工資也提了。

顧昌平當然受不住姜前進這樣的炫耀，媽的，都飛上天了，你有人洗，咱花錢找人洗。顧昌平去青絲坊的次數明顯增多，沒工做的時候一去就是大半夜，回來了也不避諱，當著李紅艷的面就說起了小露的大奶子來，李紅艷通常找個地方躲開了。姜前進知道李紅艷不想聽這些，畢竟是一個村子出來的老鄉。李紅艷曾跟姜前進說起過小露的事，其實小露不叫小露，叫張霞，小露是她進青絲坊后起的名，她嫌張霞這名老土。幾年前，李紅艷和張霞結伴進城，剛開始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后來張霞受不了工廠的苦，硬是把李紅艷帶出了廠，說是要找體面一點的工作，結果工作沒找到，兩人倒餓了好幾天的肚子，最后才進了青絲坊，那時青絲坊急著招洗頭妹，也不管會不會，是女的就行了。在青絲坊的日子，清閑，工資卻不高。張霞更是養成了亂花錢的習慣，一個月工資都不夠她買衣服和化妝品。有一天老板對她們說，想賺錢，要不開一下紅燈。她們在發廊里混，當然知道開紅燈是啥意思。李紅艷一口拒絕，她可不想賺那種不干不凈的錢，她勸張霞也別答應，張霞卻不吭聲。李紅艷急出了淚水，可她怎么也阻止不了張霞在紅燈路上的淪陷，最后搞得關系也僵了，不得不選擇離開。不過，李紅艷沒有把張霞的事告訴家里人，有時家里人打電話來，說人家張霞每個月成千成千地寄回家，你怎么就沒那本事。李紅艷委屈得不行，不過她還是笑著說，人家張霞在家時就比我能干，出來賺錢肯定也比我多啊。

有時顧昌平正和大伙說得起勁，李紅艷會冷不丁地出來問一句，顧大哥，青絲坊最近生意好不好，小露還好吧。顧昌平說，好，有我光顧，它的生意能不好么，他娘的，那小露可真騷，每次見她我都癢到骨子里去了。大伙哄然大笑，笑完又兩眼發亮，詢問下文，怎么個騷法?你又怎么個癢法?顧昌平兩腿一翹，躺在床上，說，拷，自己不會去試一試，要我說，門都沒有。大伙噓噓一片，眼巴巴地看著顧昌平。他們哪能和顧昌平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們還得養家糊口呢，打死也不敢往那地方消費，那壓根就不是他們能去的世界。

轉眼冬天到了，冷空氣呼呼地下來，工地里一下寂靜了不少，人們收了工都往被窩里鉆。李紅艷也不再給姜前進洗頭了，這么冷的天，還洗頭，非洗出人命不可。可顧昌平還是閑不住，時不時地往街上跑。有一天晚上，顧昌平回來了，卻悶不吭聲，姜前進掀開被角一看，看他竟然還帶了瓶二鍋頭回來。顧昌平一個人在鐵皮房里喝悶酒。姜前進不禁問，咋喝起酒來了。顧昌平仰起頭，看了姜前進一眼，很快又把頭低下了，就那一瞬間，姜前進卻清楚地看見顧昌平滿眼是淚水。怎么啦?顧大哥。姜前進爬了起來，渾身打顫。顧昌平終于忍不住，哭著大喊，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招呼都不打一聲。顧昌平的喊叫吵醒了身邊的人，他們紛紛探出頭來，想不明白顧昌平也有這樣的時候。李紅艷也披著棉襖從旁邊的房間走了過來。姜前進問，誰跑了，這么嚴重?顧昌平說，還能是誰，小露啊，他奶奶的說走就走。小露走了?李紅艷問，表情急切。顧昌平說，是啊，聽說年底了，公安來查，青絲坊被封了，人都跑掉了。那一晚，顧昌平喝了一瓶二鍋頭，倒頭大睡，第二天起不來了，活干不了，扣了一百塊的工錢。姜前進終于知道，顧昌平也是一個有心事的男人，只是他把心事一直用一種方式掩藏了起來。

第二天李紅艷特意去青絲坊看了一下，確實關門了，只剩下青絲坊的招牌在寒風里瑟瑟晃動。李紅艷試圖聯系小露，關機，一點消息都沒有，打電話回家打探，也沒人說小露回去了。她會去哪里了呢?李紅艷替她著急，可又想不出辦法來。

新年的腳步正在靠近，工友們正商議著回家過年的事，一提起回家，大家伙興致高漲，仿佛故鄉的房屋真的就在眼皮底下了。姜前進也興奮，他雖然出來的時間不長，卻仿佛離開了好多年似的，迫切地想回去，好讓家里人看看他的變化。是的，姜前進比在家里時變了不少，變成熟了，見過世面了，還交了女朋友，這些他都急切地要拿回去炫耀一番。再說李紅艷也表示要跟他回去過年，見見未來的公婆，這更叫姜前進激動不已。李紅艷之所以不回自己的家，那是她怕村里人問起張霞來，她不知道怎么替張霞瞞騙，而且村里人老喜歡拿她們倆作比較，還在小的時候，就比誰長得好看、水靈，后來就比成績。張霞是比李紅艷漂亮，腦袋瓜也要靈敏些，這李紅艷都承認，現在出外打工了，人們又開始比誰賺的錢多了，張霞是賺得多，還不是一般的多，多了好幾倍，這讓李紅艷的父母臉上都沒了光彩，一遇到張霞的父母，感覺矮了一截似的，抬不起頭，轉而又把怨氣撒在兒女身上。李紅艷厭煩了，她賺的可是干干凈凈的錢，她張霞的錢能像她這么干凈么?每次她們一起回家，張霞總是風光無限，李紅艷除了接受別人的小覷，還得替張霞保守秘密，兩人的關系在外人看來還是很親密的。如今張霞又不見了，只是李紅艷一個人回家，人家更是會怎么想啊。李紅艷回家的熱情一下就沒了，她佯稱工作忙，跟家人說回不了了，事先把錢都寄了回去。

正當人們在議論著回家時，顧昌平卻在一邊悶不吭聲。自從青絲坊關門后，他就變得不怎么喜歡熱鬧了，有事沒事，喝幾口酒，然后蒙頭大睡。

這個冬天出奇的寒冷，冷到這個連霜都很少見的城市竟讓人懷疑要下雪的樣子。姜前進和李紅艷是最后一撥離開工地的人，他們走的時候，整個工地已經停工了，寂靜地等待著明年開春的喧嘩。只是姜前進不知道，顧昌平并沒有回家，他留在了城里，留下來尋找小露。姜前進太興奮了，幾乎已經忘了顧昌平的存在，所以過完年返城，當他聽說顧昌平死在鐵皮房里時，他是痛苦的，充滿自責的。姜前進和李紅艷是在初八那天返城的，他們到達工地時，其他工友們差不多都到了，他們驚慌地聚在一起議論著什么。姜前進上前一問，才知道顧昌平死了，就在鐵皮房里，全身蜷縮，估計是凍死的，地上有一個二鍋頭瓶子，還撒了一地的花生米。工友們已經報了警，尸體也運走了。姜前進想顧昌平被凍死的時候，他和李紅艷那會應該在家里的被窩溫存，他的淚簌簌地往下掉。

出了這么大的事，工地一時癱瘓了，遲遲開不了工，經常有警察過來走動，最后還因此查出了眼下的工程屬于違建。工人們一下嘩然，無心干活，紛紛找工頭要錢。每個人都壓了一個月的工資在工頭那里。不找不知道，一找才知道工頭已經跑路了，手機怎么也打不進去。怎么辦?能怎么辦?工地里死了人，工程是違建，工頭又跑了，自認倒霉了，另尋出路。工友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姜前進和李紅艷也只好選擇離開。

離開工地去做什么活呢?姜前進啥經驗也沒有。更大的問題是他們身上都沒有多少錢了，余下的日子該怎么過。李紅艷只好拉著姜前進一起進了一家電子廠，包吃住。電子廠的活輕，可就是這樣的輕活，姜前進反而干不來，他的手干慣了重活，一不小心就把電子元件給掰壞了，經常被組長和主管罵，還要罰款。挨罵可以，罰款事就大了，本來工資不高，哪經得起罰啊?姜前進開始感覺自己沒用，對不起李紅艷。

他們住在公共宿舍里，這宿舍不像原先的鐵皮房，可以無拘無束，沒人管，宿舍可不一樣，它有宿舍長，有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姜前進一看頭都大了。而且宿舍管理條款還規定男員工不準到女員工宿舍逗留，也就是姜前進只有在上班的時候能見到李紅艷，下了班一回到宿舍就見不到了。工廠又忙，一加班就非得12點才肯放人，姜前進連跟李紅艷獨處的時間都沒有。一下班，馬上得洗澡，睡覺，要不第二天可就醒不來了。

姜前進大多時候是連澡都懶得洗，噌噌地鉆被窩里去了。就算洗澡，他也不洗頭，頭發難干，洗了會連覺都沒辦法睡。周日那一個晚上是不加班的，男女也可以互到宿舍里串串，姜前進通常也只有在這時可以和李紅艷相處。有一次李紅艷說，我給你洗個頭吧，好久沒洗了。姜前進何嘗不想讓李紅艷替自己洗洗，享受一番。可他還是猶豫了，他看了看宿舍里的工友，最后說，算了，我自己洗吧。李紅艷以為是姜前進體恤自己，上班也挺累的，好不容易休息一晚上，就好好歇歇吧。她哪里知道，姜前進的心里另有顧慮，其實這樣的顧慮回家過年時就開始有了。姜前進本想回到家后，讓李紅艷在家里給自己洗個頭，顯示她的手藝，也替自己在村人面前顯擺一番，可他最后打消了念頭，原因是家里人對在發廊里洗頭的女孩都存有偏見，認為洗頭妹其實也是干那種勾當的。姜前進相信李紅艷的清白，可他擔心別人會懷疑啊，進而也會給自己臉上抹黑。在村人面前姜前進不敢說李紅艷之前是個洗頭妹，現在在工友們面前，更加需要保守這個秘密啊。

三月里有一天，李紅艷哭喪著臉找到姜前進，說，有了。姜前進問，有什么?李紅艷說，有孩子了。說著伸出手掐了姜前進一把，都怪你。李紅艷顯然沒有做好準備。姜前進被掐痛了，卻笑得跟花兒一樣燦爛。有了，那他們就可以結婚了。姜前進是家里的長子，父母早就盼望他早日完婚，好抱孫子。如今婚還沒結，孫子卻已經在肚子里了，要是讓父母知道，非樂壞了不可。

李紅艷的妊娠反應很厲害，吐得一塌糊涂，根本沒辦法上班，只好辭工。辭工又不能住在宿舍里，而且為了給她一個安靜的環境休息。姜前進就去租了個單房，一個月300的房租。巧的是，那房子正好在青絲坊對面的樓上。當然，青絲坊的門還是關著的。雖然沒多少錢，兩人還是熱情高漲地把房間布置了起來，簡單，卻也不失溫馨，雙方給家里打了電話，就這樣算是把婚給結了。李紅艷的家人剛開始很詫異，怎么過了一個年突然說嫁就嫁了，有點反對，但聽到女兒說孩子都快兩個月，也就沒什么話可說了。

小夫妻倆的生活還算是溫馨，有時下班累了，李紅艷會給姜前進洗個頭，按按背捏捏手指什么的，手藝多日不用，有些生疏，但姜前進享受起來依然有如神仙。然而神仙的時候是虛幻的，真正的現實擺在了姜前進的面前，一個人要賺兩個人生活的錢，不，是三個人。而且還得考慮孩子的出生，和以后一家三口的生活。這個擔子一下子就壓在了姜前進的肩上，他嘴里不喊重，其實腰已經彎下去了。

就是在這時，小露打通了李紅艷的手機。小露問李紅艷住哪，她要過來坐坐。李紅艷喜出望外，至少證明小露沒事，并且聽口氣還過得不錯的樣子。很快，小露就敲響了李紅艷的房門。小露看起來比一年前還要好，珠光寶氣的，更像個富婆，與之相比，李紅艷就顯得越是寒磣了。再怎么樣，兩人還是好姐妹，一年不見，倍感親切。小露抱了李紅艷一下，眼淚都在眼眶里轉了，一年的分離，對于之前形影不離的她們，還是有點漫長了。看著小露這樣在眼前活蹦亂跳的，李紅艷突然想起了顧昌平。李紅艷想跟小露說說顧昌平，可她還是沒說，算了吧。倒是小露激情高漲，她說，你知道嗎，我成功了，我終于當上老板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夢想著這一天。說著拉著李紅艷來到窗邊，指著下面的青絲坊，說，現在它是屬于我的。李紅艷一看，還真是，青絲坊重新開張了，如今里面又是一片忙活了，而且看起來比以前更豪華一些，員工也多了。

小露說，你來吧，看在姐妹一場，我就給你一個位置，你在里面洗頭，收的錢歸你。這事要是在以前，非得樂死。以前每洗一個頭，李紅艷最多只能拿三塊。可現在不一樣了，李紅艷不想再去當一個洗頭妹了。李紅艷說，你是知道的，我當初選擇離開，就不準備回去了。小露點了根煙，抽了起來，李紅艷伸手把煙奪了過來，掐滅了，笑著說，你不知道我懷孕了?小露大吃一驚，說，哇塞，都懷孕啦，結婚啦，誰啊?李紅艷說，你認識的。小露說，就他啊，那個傻不拉嘰的。突然感覺自己說漏了嘴，忙改口說，不過也好，那人挺穩當的，能好好過日子就行了，別學我。說著沉默了起來，氣氛有些尷尬。

臨走時，小露說，有時間都下來坐坐，還有，我的話你再考慮一下吧，別怪妹妹我沒提醒你，生小孩是需要奶粉錢的。李紅艷笑著送走了小露，然后一個人發起了呆，她有點相信命中注定一說了，這些年來，小露真的比自己強，再怎么樣她都比自己強。

晚上，李紅艷把小露的事告訴了姜前進。他說，我看見青絲坊又開張了，還以為是誰開的，原來是她呀，真夠厲害的。李紅艷又把小露給她留個位置的事也說了，說完她笑了，說，我怎么可能。吃回頭草呢?姜前進說，是啊，怎么可能還回去洗頭呢，咱是好馬不吃回頭草，放心，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多加點班就是了。

睡覺時，姜前進翻來覆去，把床弄得吱吱作響。李紅艷知道他睡不著，她自己也睡不著，腦里七上八下的。見姜前進又翻了個身，趁著翻身的聲響還輕輕地嘆了口氣。李紅艷終于問，怎么?睡不著啊?姜前進說，嗯，也不知咋回事，老睡不下去。李紅艷說，我也一樣。樓下青絲坊還沒關門，依然能聽到女孩們嬉笑的聲音。一會，姜前進支支吾吾地說，要不，咱答應她吧，就幾個月，給孩子賺點奶粉錢。李紅艷半天沒吱聲。姜前進以為她生氣了，忙說，你不去就不去吧，我也是說著玩的。李紅艷說，誰說不去了?姜前進嘿嘿一笑。一會，兩人就呼呼地睡著了。

小露說話算話，真給了李紅艷一個位置，只是其他洗頭妹都不知情罷了，以為是新招來的一個洗頭妹。

每天下班，姜前進都會故意繞到青絲坊的門口看一眼，不敢逗留，看一眼就走。如果他看見李紅艷正在給別的男人洗頭，心里會升起一陣難受來，不過他轉而又想，每洗一個頭，就是十塊錢的進賬，突然又好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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