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識字到可以閱讀的時代,可讀的書相當少,而且越來越少,許多東西是不準閱讀的。記得1966年的秋天,我進入小學五年紀的下學期,老師發給的課本只有一本《毛主席語錄》。另一個下午,我跟著父親把窗簾拉嚴實,把他青年時代的藏書全部燒掉。書成為可怕而神圣的東西,那個下午是一個藏在我內心的啟示,將在未來的歲月中打開,令我成為一個作者。我后來明白,我一生的寫作其實是從這個陰郁秋日的午后開始的。因為可以閱讀的東西不多,所以我少年時代就養成了什么都讀的習慣,報紙、小人書、大字報、招牌、啟示、標語、通知、小字條、魯迅全集、槍斃犯人的布告……我的閱讀活動可以在任何時候,只要文字出現。我經常以為,世界上的書只剩下最后幾本,很快就要被讀完了。
那個時代對文字的大面積封鎖極大地刺激了我的閱讀欲望,我被我的時代培養成為一個第一流的讀者,并產生了巨大的寫作沖動。那時代沒有書架,書藏在時代的黑暗中,藏在床底下、墻縫里、某人的隱私里,你心中得有光,你才可以多少閱讀到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我十一歲的時候碰到了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這是我第一次注意西方的書。幾個月之后,我忽然得到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我讀完了它,并喜歡上了外國文學。忽然,《唐詩三百首》出現了,毫不猶豫,全部背下來。忽然,我看的是《茶花女》。忽然,看《九三年》……1976年,我閱讀了《莎士比亞全集》。那時代書少,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每一本都是經典。我閱讀到的書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無名作者集團寫下的,許多書你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誰,一本書有時候會經過千人之手。偉大的作者是不怕作古的,“作者之死”使古代的書成為當代的書,令當代的書成為古典的書。
那時候讀書,每一本都是從第一個字讀到最后一個字,而且還要做大量的筆記,把書里面的格言抄下來,把整本書抄下來的事情也是有的。1975年的一天,我在昆明華山西路遇到一個男子賣書,是一個叫泰戈爾的人寫的《飛鳥集》和《園丁集》。我不知道誰是泰戈爾。翻開看,讀了一段,“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在當時那樣的漢語環境中,讀到這樣的詩句真是令人血肉橫飛,黃金在紙上舞蹈!我相當幸運,當我21歲的時候,泰戈爾來了,他是最適合這個年紀閱讀的詩人。
圖書館到我18歲的時候才重新開放,那是1972年,書很少,我居然閱讀了三個圖書館的文學和社會科學方面的幾乎全部的書。受《馬克思列寧的青年時代》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的影響,在70年代我決定做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我游泳、登山、步行,努力把自己鍛煉成戰士。岡察諾夫的《奧勃洛摩夫》令我接受了“生活在別處”的思想,奧勃洛摩夫最終與一個胖廚娘老死于“末莊”沒有到巴黎去,他的懶惰生活令我深惡痛絕,我枕戈待旦地等待著我們時代的“延安”來召喚我。
1975年我閱讀了《約翰·克利斯朵夫》,它對我的生命發生了巨大的影響,我覺得這本書是為我寫下的,我就是一個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受這書的影響很多年扮演著一個孤獨、高傲的個人奮斗的英雄。“獻給各國受苦、奮斗、而必勝的自由靈魂”“創造,只有創造才是真正的歡樂”“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沒有黑暗的時間”。我的生命里總是響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聲音,“江聲浩蕩,自屋后上生,”一個人要明白何謂寫作,看過這開頭的一句也就夠了。
那時代我的閱讀活動主要是讀“寫什么”,而不是讀“如何寫”,閱讀“寫什么”是一種在存在中的閱讀,而閱讀“如何寫”則是局外人的閱讀,已經把作品對象化了,這是批評家和大學中文系的閱讀方式。這種閱讀相當功利,它其實是“讀者”之死。
什么都讀,這其實中國式的閱讀,讀書不求甚解,就是因為古代的文人其實是什么都讀的,讀書不僅僅是專業知識的獲取,主要是一種修養。什么都讀,使我沒有成為今日所謂的“知識分子”。我讀了一切,成為一個文人,而不是知識分子,非常慶幸。文人與知識分子不同,前者是修養,后者是知識就是權力。
然后,功利主義的讀書時代到來了,書籍成為工具。作者復活,作者的獲獎與否、名氣大小成為閱讀的基本標準。這是讀物浩如煙海的時代,也是“讀者已死”的時代。
有句老話說,他不是在去書店的路上,就是在從書店回家的路上,哦,我正是這個人。我上周去昆明的一家書店,那里的一位老店員是熟人,她剛剛當了祖母,我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少女,兩個人見面,還會臉紅。
于堅,男,當代著名詩人,著有《對一只烏鴉的命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