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意義上說,方方并不是一位代表性的鄉土作家。但是,新世紀以來,方方集中筆力,重點關注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她以冷靜的筆調、理性的語言,在一個個現代弒夫故事中剖析當下鄉村女性的悲劇命運。《水隨天去》是這樣,《奔跑的火光》亦是如此。
《奔跑的火光》(《收獲》2001年第5期)就為讀者塑造了這樣一位鄉村女性形象。厭倦求學的英芝,高中畢業后在村里的草臺班子唱歌,認識了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貴清。在一次回家途中,貴清誘奸了英芝并使她懷孕。無奈之下,英芝結束了唱歌生涯,嫁給了貴清。婚后丈夫的不體貼,公公婆婆的冷嘲熱諷,生活的乏味和無聊迫使她“復出”,重新回到“舞臺”,試圖掙錢建座“自己的房子”。可這并沒有換來家庭矛盾的緩和。英芝奸情暴露后,貴清毒打,迫使英芝逃離家庭達三個月。三個月后,英芝歸來。此時的貴清不但在英芝的娘家放火,還口口聲聲說要殺了英芝解恨。情急之下,英芝點燃了那把火,它燃燒在貴清的身上,結束了貴清的生命,同時也使英芝的生命從此終結。等到一切風平浪靜,留下的只是英芝悔恨的感嘆:“我怎么會這樣呢?”對于自己的不幸,主人公英芝迷惑不解。小說深刻地敘述了鄉村新女性——英芝一步步地走向自我毀滅的歷程。
方方在《奔跑的火光》的創作談中說:“改變人的因素其實就是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人自身,人不能離開自身的基因遺傳、興趣、性格以至于天性的東西;另一方面是文化環境、生活環境的影響,人擺脫不掉這兩種因素對自身存在的困擾。”關于這方面的相似的論述她在談論《風景》、《桃花燦爛》時就已說過。但是,方方這次更加強調了復雜性——社會的復雜性、人性的復雜性。“英芝這個人,她是不安分的。她是不想讀書的。她是不喜歡勞動的。她是喜歡以輕松的方式賺大錢的。她是風騷的。她也是傳統的。她是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她卻是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的。她是野心勃勃的。她又是心懷一份膽怯的。她很粗糙。她又很精細。”如此復雜個性在人生歷程上就會表現得充滿戲劇性。
毋庸置疑,即便是綁架在現代化戰車上的當下鄉村,仍然浸潤著濃郁的封建倫理文化。在相對貧窮、閉塞的老廟村更是如此。封建男權思想統治和支配下的老廟村,男人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婦女沒有任何尊嚴和地位可言,必須當牛作馬,忍氣吞聲,無條件服從丈夫,敬奉公婆。英芝即使是挨打后回到娘家,也體會不到家庭的溫暖。母親勸慰她的話只能是“你要認命,你是個女人,要記得,做女人的命就是伺候好男人。”“你一個女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也得有個規矩。”顯然,現實社會對女性的生活角色有著嚴格的規范。哪怕是現代新女性也只能在這一冷酷的文化規范內轉圈。如果有悖于這些規范,“這要遭人罵,遭天譴的”。無論是在婆家還是在娘家,英芝都沒有堅定的支持者,都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生長的文化土壤。要強的英芝的悲劇命運也就成為必然。這種悲劇既是封建時代女性傳統命運的縮影,更是現實中許多女性生活真實的寫照。特別是在貧窮、愚昧、落后、守舊的鄉村。方方的深刻之處就在于當我們習慣了某些精英知識分子有關現代性、后現代性的宏論時,她卻告訴我們多年來鄉村女性悲劇命運的相似性。
然而,這些最多只是英芝悲劇的外在原因。《奔跑的火光》的成功更在于對英芝人格主體性缺乏的準確剖析。英芝首先不明白一個青年主要的任務應該是追求知識、崇尚科學,更不明白必要的知識是一個人獨立主體性生成的必要條件。英芝鄙視知識,對于知識的價值,她一無所知,也不想有所知。正因為如此,她不能正視人生,錯誤的把金錢當作一生中唯一的奮斗目標。英芝的同學春惠則一心向學,雖然當初因為近視被英芝取笑,但是,正因為有知識,春惠“電腦玩的溜熟,大學還沒畢業,就被一家大公司相中,放暑假里成天開著小汽車去人家公司上班,風光得不得了”,在英芝走投無路的時候,春惠的勸慰“有如一盞燈,一下子把英芝黑暗的心間照得透亮”。可見,必要的知識是當下鄉村女性獲得獨立主體性的首要條件。正因為知識的缺乏,貪便宜的心理以及性方面的隨意才使得英芝在人生價值的選擇上不斷錯位、失衡。
英芝無疑有著許多女性都具備的美德,有理想、有追求,聰明、漂亮。不愿走大多數鄉村女性走的道路,渴望通過自己的抗爭來改變命運。但是,由于鄉村女性生存環境的惡劣,更由于主體性的缺乏,內外交困,使得鄉村女性的悲劇宿命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陳國和,男,文學評論家,現居湖北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