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后,我和一個女人
走進練江南岸的那片密林里
我走在前面的時候
她不緊不慢地跟著我
她走在我前面的時候
我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我們都不想說話
似乎我們是兩棵移動著的樹
這個女人我愛了一輩子
然而當著她的面
我總是說不出一聲我愛你
我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著
讓她首先說出這三個字
今天傍晚,我約著她
來到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密林里
我只希望這個女人
首先說出這句二十多年來
一直不曾對我說過的話
然而,她還是不開口
我也不想說
也許,這句話
我們是一輩子都不會
當著面說出來了
就像是密林里的兩棵樹
一生相依相偎
卻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想起一個名叫瑪念維魯的姑娘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總會想起一個人
一個名叫瑪念維魯的姑娘
在我的記憶中
她一直坐在一所土掌房項上
低著頭刺繡一套嫁衣
嫁衣上面的圖案已依稀可見
是兩朵盛開的瑪櫻花
我聽說她心中的戀人
已經在一場邊境戰爭中陣亡
然而她還一直刺繡著那套
戀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嫁衣
現在,我一想起她
心里就會充滿惘然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瑪念維魯是否還坐在
土掌房上刺繡著那套嫁衣
是否讓那些思念的淚水
每天深夜都慢慢地浸濕
那塊當年戀人送給她的軍用枕巾
我知道癡情是一只鳥兒
它會在你心中重復一萬年的啼唱
然而我還是更希望她
把那套已經繡完一半的嫁衣
藏在心里.然后開始刺繡
另一套有人看得見的嫁衣
而且我還愿意把她坐在土掌房上
刺繡嫁衣的身影
永遠放映在記憶的夜空里
把祝福的星光遙寄給她
把美麗的夢想遙寄給她
繞過小鎮的猊江
這是一務很不起眼的小河
小鎮上的人們都叫它猊江
這個名字從我的祖先那里
就一直叫到了現在
我一直都懷疑猊江和我的祖先
多少有著那么一點關系
因為古時候有人叫我們熠猊蠻
今天我們已經是彝族人
可是猊江還是原來的猊江
讓我一想起它的這個名字
就不敢忘記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
猊江從石頭村拐了個優美的彎
就繞過了我居住的小鎮
我聽說許多年前
猊江沉靜如含羞的處女
揚起的花浪里聽得見魚兒的歌唱
然而今天,我只聽得見它的咳嗽
于是我常常想,也許
猊江里的魚有些變成了石頭
有些變成了我的記憶中
閃爍的樹影與飄浮的云朵
我知道猊江是從高魯山流來的
在那座山上,每一片綠葉
每一朵山花,每一只鳥兒
都在反復地歌唱著一首
獻給我的祖先阿普度幕的贊歌
猊江其實像個多情的戀人
流經我的小鎮的時候
它放慢了腳步
耐心地欣賞完小鎮的風景
然后又在三家村旁邊繞個彎
才急匆匆向南盤江流去
現在,有些睜開著的眼睛
已經看不見猊江的笑容
有些蠻橫無理的雙手
已經觸摸不到猊江的溫柔
這是猊江的傷痛
更是我們的悲哀
但愿猊江的夢里
還有飛鳥和樹影
但愿猊江的耳朵
還聽得見我的祖先
一聲聲遙遠的呼喚
父親,我總是在黃昏想起你
我想起父親時,心里就難過
多年前我就想把你接到城里生活
可是你離不開那些耕種一輩子的
田地和那些豬呀雞呀,離不開那個
寧靜得有些孤寂的寨子
父親,小時候經常聽你說
人是有根的,人的根不像樹的根
挖得著,看得見
人的根生長在心里
生長在說不出口的思念里
那時候我總也聽不懂這句話
現在,我終于聽懂了
可是聽懂以后,我心里就難過
為你的固執難過
也為你對故鄉的如此忠誠難過
父親,你在山里,我在城里
山風里傳來你不停的咳嗽
黃昏的云霞帶來你模糊的身影
我真想擁有一對翅膀呵
每天黃昏飛到你身邊
就在你扛著鋤頭或者趕著耕牛
一身疲倦走進家門的時候
深情地問候你一聲
父親,你辛苦了
本欄責編:韋含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