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回鄉(xiāng)省親,鄉(xiāng)文化站的顏站長執(zhí)意邀我到他家小坐。我雖在城市工作,卻一無官職二非大款,只是個安分守己的市民而已。以現(xiàn)實的眼光來看,他根本沒必要與我結(jié)交。他如此看重我,僅因為幾年前我曾在一次規(guī)格不高不低的書法展上拿過獎牌,后來又幸運地撈了個書法協(xié)會會員名號。鄉(xiāng)文化站的招牌也是這位站長拎著兩瓶好酒進城找我題寫的。
顏站長是個“書癡”,這一點我早有耳聞。他小時候即表現(xiàn)出很高的書法天賦,高中畢業(yè)后憑一手好字進了鄉(xiāng)文化站做臨時工。老站長惜才,快退休時把小顏送到省文化學校進修了兩年,回來后轉(zhuǎn)了正。當年的小顏如今已成老顏,雖出身農(nóng)門,四十多歲的他卻連插秧割麥之類的農(nóng)活都不會做。結(jié)婚前有父母撐著,成家后有老婆頂著,他倒真成了優(yōu)哉游哉的文化人了。
老顏家三間瓦房豎在一個不大的池塘邊。那天下午我們就坐在東廂房里,那是他與媳婦睡覺兼練字的地方,有些亂,宣紙一摞摞擱在地上,很小的書櫥中不規(guī)則地放著王顏歐趙諸家帖本。老顏把自費訂閱的《書法研究》《書法》和《南藝院報》捧出來給我看,又趴在床下翻出自己的幾幅得意之作請我指導。幾十年不懈的功力已使他的字結(jié)構嚴謹,遒勁潑辣,有了“密不透風、疏能行馬”的風骨。我驚嘆之余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語大大夸了他一通。老顏就越發(fā)亢奮,大概他平常所處的環(huán)境中從沒有人這樣專業(yè)地抬舉過他。他的話便多起來,滔滔不絕地談論書壇流派和書法的發(fā)展趨勢,我插不上嘴。后來天下起霏霏細雨,他那憨厚的女人和十多歲的兒子在屋外忙著用鐵杈堆稻草。我說你也去忙吧,他擺擺手說不礙事。我突然間為他女人感動,嫁了老顏這樣四兩不提的“書癡”,絕對意味著跟勞累和忙碌結(jié)緣。還沒錢,老顏每月四五百元的工資根本經(jīng)不起他買筆墨紙硯、訂閱報刊和吃飯的折騰,周邊矗起幢幢小樓而他家還住著平房就是見證。正這樣想著,老顏已磨好墨,非讓我給他題字。我知推辭不掉,沉思良久,才抓筆生澀地寫下“天道酬勤”四個字。
臨吃晚飯時,老顏又打電話喊來了外鄉(xiāng)的一個書法愛好者。那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穿著表皮已斑駁的皮夾克,舉止比較斯文,一進屋就從懷里掏出一張卷毛的宣紙展開,像老顏一樣非讓我給他指點指點。顏真卿的《玄秘塔》,最基礎也最見功底的小楷被他臨摹得骨是骨,鋒是鋒,幾可亂真。酒過三巡,才搞清他身份,竟是一個屠夫。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殺豬,早上賣肉,下午買豬,晚上雷打不動地練上兩小時書法。老顏又要我為他的屠夫朋友題字,這一次,我借口酒喝多了堅決沒答應。不是看不起人,是自感汗顏。其實,我早就想告訴老顏的,只是不忍拂他興致一直沒說,我已近兩年沒提過毛筆了,且因種種不便說的原因自動退出了書協(xié)?,F(xiàn)在細想,當年的自認清高之舉卻是功利思想作祟。這兩個扎根泥土的民間書法家給我上了最好的一課,以他們目前所處的環(huán)境和接觸的信息來看,在書壇想成名成家?guī)缀鯙榱?,可敬的是他們從未有過這樣可笑的念頭。他們能夠沉靜下來,甘守清貧,多年如一日堅持練字,只是緣于對藝術執(zhí)著的信念和自身圣潔的靈魂,別無他圖。書法像血液中的鈣灌融他們?nèi)恚x開它會直不起腰,走不動路。而我,在城市的喧囂中補足了名利的營養(yǎng),卻丟失了最基本的鈣質(zhì)。浮躁的我有什么資格指導別人呢。
那晚不覺中真的喝多了,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竟腳步踉蹌,月光飽滿潔凈地刻下身影。我真切地聞到了泥土質(zhì)樸的清香。曹孟德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心情酣時我也貪杯。
(編輯 仕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