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法治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作為著名的法學思想家、法學教育家,中國政法大學原校長、終身教授江平致力于推進中國法學理論、教育、司法實踐的進程,成為當代中國法治精神的引路人。“只向真理低頭!”江平正是憑借這股對真理的追求將法學理想與中國現實結合,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法學體系的建立與完善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江平的生活經歷以及對中國法學的貢獻,在很多人看來,都是一個傳奇。
人生南北多歧路
江平熱愛理想,追求自由和民主,這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顯現出來。大連——上海——北京,江平生命的早年在接連的遷徙中度過。
1948年,江平考入燕京大學新聞系。他希望做一名“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記者,推進國家的民主化進程。然而一年之后,他因加入反抗國民黨政權的青年組織而被迫輟學。北平解放后,他毫不猶豫地參加了北平市團委籌委會的工作。
1951年8月,江平被選為新中國首批留蘇學生,進入莫斯科大學學習法律。他后來在回憶起這段在蘇聯的留學經歷時說:
“我能被選上第一批去留蘇,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從所學習的專業來看,當時完全是按照國家的需要,我被安排學了法律。所以說,法律并不是我人生自愿選擇的職業,畢竟有些枯燥無味,不像新聞那么自由奔放。但不管怎么說,既然國家派我去學,我當然是抱著崇高的使命感去的。”
“對我們這些留學生來說,一切都要向蘇聯‘老大哥’學習,蘇聯就是我們中國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蘇聯學習所看到的,主要還是一些正面的信息。引起我思想上發生重大變化的一件事,是赫魯曉夫的那個秘密報告。這個秘密報告在留學生中間一傳播,我確實是大吃了一驚——原來蘇聯在斯大林時代還有這么黑暗和專制的統治。我從高中時就追求民主和自由,我們推翻了蔣介石的政權,也是因為國民黨太腐敗。聽了這個報告后我就覺得,這和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有很大的差距。如果說我們所建設的社會主義是這么一個專制的社會,那顯然不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
1956年,江平以全優成績獲得畢業文憑,從莫斯科大學法律系畢業回國。他頗受禮遇,被安排在北京政法學院(現在的中國政法大學)工作。
北京政法學院是新中國的首家法學院,當時由著名學者錢端升教授執掌。錢院長很欣賞江平的才華,視他為政法界不可多得的奇才。
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開始,江平的命運也由此而陷入了低谷,一年內他經歷了三次人生悲劇,這些悲劇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
第一個悲劇是他被打成了“右派”。坦誠正直的江平因“交心”而被定為政法學院第一批“右派分子”,直到二十二年后才獲得平反。
第二次悲劇是妻離家破。江平與前妻在蘇聯留學期間相愛成婚,感情甚篤。當淪為“右派”之后,“組織”竟然向他的婚姻也伸出手,迫使他與妻子離婚。
然而,悲劇并未就此打住,江平在遭受心靈的傷痛之際,又遭遇第三大悲劇:身殘。離婚之后的江平,被發配去北京西山放羊和勞動,在一次抬鋼絲過鐵道時,由于沉重的壓力所致,他竟然沒有聽到火車的聲音,被火車帶倒。在這場慘烈的事故中,他失去了一條腿。
人們常為小說中的悲劇嗟嘆,卻不想這人生中,真有小說的原型,那原型中的人以皮肉之軀歷經著苦難。也許是老天還眷顧的緣故,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1957年是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間,這一年里,他幾乎把一生要想的事都痛苦地想過了。他的同事方流芳教授感慨地說:1957年給江平帶來厄運,此后二十年磨難不斷,創巨痛深,而支撐江平度過危難的精神力量,乃是他對于民主和法治的信心。試想,如果換了常人,連續遭遇人生大劫,可能心理上早就垮了,但江平卻咬緊牙關,一年一年地挺了過來。
1972年,北京政法學院解散,江平先是被下放到安徽勞動,后來幾經曲折,調到北京延慶中學教英語和政治。這時江平已經有了新的家庭,并有了兒子江波,后來又有了女兒江帆。但由于政治和生活條件的原因,他和妻子崔琦還不能生活在一起,江平只好獨自帶著兒子在延慶。晚上他與兒子同睡一張床,白天帶兒子去學校。常常沒有時間做飯,父子倆只好吃凍饅頭。江平和兒子的關系非常知己,就是這段生活打的基礎。他有時回憶到這段生活,臉上便流露出歉疚的父愛之心。不過,江平還是愿意回憶這段日子,因為那個時候,生活雖然艱苦,但江平感受到了天倫之樂。
敢為國事鼓與呼
“我常對自己說,思考,思考,再思考!沒有獨立思考的精神,學者就會失去獨立判斷。”“作為學者,服從真理應該擺在第一位,不能用實用主義的態度來對待科學。”
1979年之后,江平又回到了北京政法學院。他那顆執著追求文明的心復蘇了,很快就投身于百廢待興的事業,站到了當時中國法學的前沿。他是個富有遠見卓識的人,非常清楚國家療傷和健康發展的基礎是民主與法治。
那時,他認定法治的基礎價值主要體現于民法,于是開全國法律教育之先河,撰寫了《羅馬法》、《西方國家民商法概要》等教材。在傳播民法的同時,他還擔任全國人大法工委副主任,參與了《民法通則》等諸多民事立法工作。
江平敏銳地意識到個人尊嚴和自治是民法的核心所在。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將個人從國有企業中解脫出來在政治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將國有企業從國家行政管理中解脫出來是可以辦到的,而且借此,個人也就走向了經濟自由的第一步!1980年,中國各個方面剛剛回春之際,江平就在《法學研究》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國家與國營企業之間的財產關系應是所有者和占有者之間的關系》。文章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將個人從國有企業中解放出來,將企業權利從國家行政管理中解放出來。
歷史的發展已經證明,關系國計民生的國有企業改革一步步走到今天,已經多少暗合了江平的想法。
1996年12月6日,江平在中央黨校作了一次極具影響的報告,題目是《市場經濟的法律機制》,受到高度歡迎和重視,并通過錄音、錄相等形式廣泛傳播,中央黨校的內部刊物《中央黨校報告選》1997年第一期全文發表了這個報告。該報告受到政界、法學界以及經濟學界的高度重視。江先生的基本主張就是不能以所有制性質來劃分市場主體,市場主體在法律上一律平等。這與強調以公有制為主體的市場主體理論是有分歧的。為此,他對《公司法》出臺之后仍然畏畏縮縮的國企修正改革撰文呼吁:“走國有企業全面股份制改組的道路,這是歷史的唯一正確選擇。”
那些年,江平一直呼吁進行憲法的修改,并為之作了大量的“啟蒙”工作。比如2003年6月,江平被邀請參加中共中央修憲小組召開的一次關于修改憲法的座談會。據稱,江平的發言“很尖銳”。他認為,從憲法的變動性來看,應該說,在一個階段,尤其是當一個社會發生了某種轉折的時候,憲法必然要變動。同時,憲法里面的某些規定,也需要進行完善。“法的觀念需要更新,法的體系需要重構。這需要有敢于反省的道德勇氣。”江平說。
江平參與了一系列重要立法的起草工作。1986年《民法通則》的起草,他是專家小組的成員。1988年《行政訴訟法》起草時,他擔任專家起草小組組長,為這部“民告官”的程序法,做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是1999年出臺的《合同法》和2001年出臺的《信托法》的專家起草小組組長。他還對《國家賠償法》、《公司法》、《證券法》、《票據法》、《合伙企業法》、《獨資企業法》等做過重要的立法參與工作。
2007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開始實施。在這部堪稱全國人大立法史上最具爭議、醞釀時間最長的法律背后,濃縮了江平教授對整個中國法學事業所做出的杰出貢獻
《物權法》所體現的保障私權理念是他從幾十年前就開始堅持的。
江平認為:“私權就是私人財產、私人權利和私人企業,當下,在中國提倡私權保護,是刻不容緩的責任。”為什么他對保護私權如此感興趣呢?主要的原因是中國對私權歷來不重視。“我所理解的私權,就是私人企業、私人財產和私人權利的保護。建國以后,對于私權的法律,始終沒有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雖然也提到要搞民法典,但是三起三落,最后還是沒有搞出一個像樣的民法典。第一部真正具有法典意義的法律就是《民法通則》,我作為主要的起草者參與了。《民法通則》像外國學者說的,是中國的《民事權利》的宣言。這個法律,肯定了中國的老百姓應該享有哪些私權。”
查找2005年至2007年的媒體報道,可以發現多種質疑《物權法》的聲音——“如何阻止國有資產流失”、“如何界定社會公共利益”等,江平都曾一一公開解答。他多次強調《物權法》的意義:“它的基本精神就是對財產權利的保護,尤其是對私人財產權利的保護。過去我們沒有一部比較完整和系統的財產法律,《物權法》將填補這一空缺。”
一生只向真理低頭
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江平以其學術貢獻和不懈的努力參與起草修訂了眾多法律,成為法治中國的重要建設者。有人稱他是中國民法的“教父”,有人說他是“中國法學的精神引路人”,了解他的學者則說,江平帶給中國法學甚至中國社會最大的財富,就是開放獨立的精神和思想,他們認為:在若干個關節點上,江平都表現出了足夠的清醒和遠見。
江平贏得師生的更多贊譽是在1990年離開中國政法大學校長職位之后,多少年來印有他的名言“只向真理低頭”的文化衫成為許多人畢業離校的必選之物。
如今,這位八十歲的老人依然在忙碌著,他已連續十年帶出了二十多位博士,他的學生既有內地和港臺的,也有外國的,真可謂桃李滿天下。
江平在《終生不悔——四十年執教有感》中用這樣的言語表達了他對教師這一職業的偏愛:“四十年的執教,行將劃上句號,當然經歷了風風雨雨、磨磨難難,但對于我所選擇的道路,此生不悔!如果讓我來世重新選擇職業的話,我仍將以作一個大學教授作為第一目標。”
追求自由的宿命,讓他一生幾起幾落,卻始終沒有變更。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江平坦率地認為:“作為一個法學家,有自己的思想和觀點是必要的,但作為真正意義上的法學家應該著作等身。”他指出,盡管1978年之后他被推到了教學第一線,但當時畢竟二十多年沒有接觸法律,在法律人才奇缺的情況下很多人僅憑著原來最基本的東西就可以走上講臺。同時,他還要參加行政管理、社會活動。“外國法學名著沒有一本完全系統地讀下來。”江平絲毫不掩飾自己。他指出:“我們這一代法學教育者,應該作為梯子,通過自身的經歷在法學教育戰線上培養出一批具有現代法律意識、具有民主法制觀的新一代法律工作者才是最大的貢獻。”江平高興地說,目前他看到其所在的中國政法大學以及其他兄弟院校在這方面已取得了可觀的成績。
他坦言:“我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法學家,因為我沒有認真讀過多少法學名著,也沒有寫出什么像樣的法學專著。我是一個法學教育家,我以學校為舞臺,努力培育一代具有現代法治觀念的,具有民主、自由開放思想的法律工作者、法學家。我是一個法律活動家,我以社會為舞臺,在立法、司法、政府部門、企業等諸多領域為建立現代法治國家助推了一把。我這一生中,只向真理低過頭!”
其實,江平對社會的貢獻不僅僅在書,其影響也遠超出學術的范疇。與其說他是學者,不如說是思想家和教育家。在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中,江平非常注重社會實踐的意義。在他看來,一方面是為了更貼近實踐問題,提高理論研究和教育的實際意義,另一方面,他認為法學家在法學不發達的時代,更應當切入實踐,把自己的知識發揮出來,協助提高國家立法、司法質量,促進經濟和政治生活的素質。江平的身體力行,不只表現在立法、司法等公共活動方面,還表現在日常的為人處事等私人方面。他極有人情味,愛好中國古典詩詞和西洋古典音樂,又是具有相當水準的足球迷。他關注對貧困學生的助學問題,為人慷慨。2000年,他在中國政法大學發起設立一個助學基金,自己帶頭捐資五十萬元。■
(責任編輯/譚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