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箱子

副排長陳京這些日子心情不好。他當了五年兵，可這個副字還是沒有去掉。要知道這一字之差，就把他劃入了士兵之列。穿衣服總是少兩個口袋。陳京想起了去年探親。與老家杭州的女朋友見面，女朋友的眼光老是在他上衣掃來掃去的。分手時候，他想聽的沒有聽到。只聽到一句下次見面再說吧。

他明白，那是等著看他衣服上能不能再加上兩個口袋了。部隊首長對陳京倒總是客客氣氣的，經常表揚他，讓陳京充滿希望，可每當宣布命令提拔的不是自己。探家回來后，陳京決定再好好干上一段，爭取能上去。如果不行，明年春季復員算了?？偛荒芾线@樣耗著呀。

不巧，偏偏陳京又出了事兒。陳京打小是個書癡，他在房間天花板上面放了一紙箱子，里面放有一些長篇小說。有《復活》、《安娜·卡列尼娜》、《青春之歌》、《紅巖》，還有幾本其他的書。陳京知道這些書都已經被批判為封資修黑書，讓人抓到不得了。所以，他一般不看書，到了星期天、節假日才會在夜里看書。

又一個星期六晚上，陳京以為可以放松一些了。熄燈之后，偷偷取出沒有讀完的長篇小說《紅巖》，躲在被窩里，打開手電筒閱讀起來。他正讀到叛徒甫志高買了妻子愛吃的牛下貨，準備回家再看看妻子……忽然一只大手伸進來奪走書。陳京以為是同鄉兵開玩笑，在黑暗中佯裝生氣地罵了一句，哪個狗東西啊?這時，白熾燈亮起來了。

陳京定睛一看，原來是指導員陪著政委，站在他床前。他慌忙爬起身來，穿著內褲和背心立正站好，口中喃喃說著，對不起，以為是老鄉了。政委沒有吭聲，用手飛快翻翻書，夾在腋下就走了。指導員回頭狠狠地瞪了陳京一眼，快步追出去了。

那時候，部隊準備援越作戰，政治機關在秘密對擬參戰人員政審。對官兵進行勇于犧牲的革命英雄主義教育，整天背誦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很明顯，陳京違紀了。不要說當時這書已經受到批判，就是私下藏書也是違紀的。

很快，首長指示：陳京思想復雜，不適宜去援越。首長要求指導員找他談話，讓他代表部隊去農村支農去。指導員談話說，部隊為培養他決定派他去駐地農村“支農”，鼓勵他要經得起部隊考驗，完成好任務。指導員說，具體工作部隊還會專門教育訓練。陳京很慶幸沒有受到批評，還單獨執行任務。最后，指導員還是問到了《紅巖》從哪里來的。陳京推說是探家時從朋友那里拿來，路上看的。指導員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陳京并不知道這次談話的真相。相反，在陳京看來，這顯然是個好兆頭。

大地漸漸被小草染指，山川也被春風吹綠了。春耕開忙時，陳京被派到了橋板村支農了。這村位臨部隊營房四周。是京西山區一個小村落，主產玉米、小麥，還有柿子、小棗之類水果。農民們因為離京城近，也個個懂得政治，不是等閑之輩。

陳京到了村里，有一個漂亮、大方的姑娘迎上來主動打招呼：“解放軍同志，您是陳京吧?”

陳京仔細打量了眼前的姑娘，高挑的身材，上身著一件女式軍裝，雖然顯得肥大，卻透出她優美的曲線。一條藍色長褲，不肥不瘦，顯得兩腿修長。不知怎么陳京臉紅了起來，靦腆地回答：“是啊，您是?”

那姑娘伸手過來和陳京握握手，微笑著說：“我是柳娟，叫我小柳吧，橋板大隊革委會主任。公社通知說您今天來報到的，特地來迎接您。”

陳京心一熱，感動地說：“謝謝。以后還請多多幫助?！?/p>

兩人邊聊邊向大隊部走去。進屋之后，就見一老同志站起身。柳娟介紹說這是大隊的王會計。兩人點點頭，互相握握手。柳娟說，大隊民兵連長張云天帶隊參加公社組織的水利工程會戰去了。接著，她又向陳京介紹了村里土地、人口、階級等基本情況。這些在當時都是必須了解的。陳京在自己的本子上不斷地記錄著。

末了，陳京說：“柳主任，部隊派我來是支農。我的任務就是支持您的工作，保證村里革命和生產兩不誤。地方的事情我不熟，一切還靠您多幫助?！?/p>

柳娟爽快地說：“您也甭客氣，我們一起努力吧。地方條件差，有什么困難，你就跟我言語一聲。”說完她友善地笑了笑，陳京注意到柳娟笑起來很美，也跟著笑起來。

因為離營房不遠，陳京吃飯住宿還是回到部隊，只是不參加部隊早操和晚點名。柳娟說，因為大隊需要值班，干部不多也不齊，陳京也可以住宿隊部里，兩下方便。陳京想想也是，這樣自己也可以多看看書。他跟指導員、支農辦打招呼后，回部隊取了行李，又趁沒人時從天花板里取幾本書帶著。到了隊部，老會計忙幫他打開值班室，幫他收拾房間。

兩人正在忙乎著。柳娟下村回來了，進門就說：我來我來好了，你倆都站一邊去。老會計出去弄他的賬了，就見柳娟麻利地把原來的被褥都攤開鋪上，又把陳京的行李搬來打開，那幾本書出現在眼前。陳京有些慌亂，想上前把書拿過來。卻見柳娟一本一本的把書碼好，裝進一個紙箱子里，把箱蓋弄好。陳京見狀也放下心了。

柳娟說：“還滿意吧?”陳京看看經柳娟整理，屋子里干凈，床上也整齊利落，心說還是女人呢。

這時柳娟輕聲問到：“陳京，這些書你是從哪找來的?”陳京正想解釋，柳娟又說話了，“這些書太難找了，你可要放好，別出麻煩了。不過，你看完可要借給我看呀?！标惥┻B說：“好的。那沒問題。”原來。她也喜歡讀書。陳京心里感到踏實了。

轉眼，夏風熱熱地開始肆虐。陳京在一個春季，就和橋板村的老少爺們混熟了，臉也曬得黑黢黢的。大家跟他熟了，時常好學他一口南腔的普通話和他打招呼。陳京也不計較，倒覺得挺親近的。陳京帶來的書差不多快看完了，柳娟主任陸續也看完了大部分書。他們有時會在下地勞動時聊聊書中的人和事，讓他們驚異的是，很多看法那么相同。這讓兩人的關系近了一層。再后來，兩人也漸漸得知各自都還單身，陳京年長柳娟幾歲，不自覺地更親了些。

民兵連長張云天心里挺別扭的。原來張云天與柳娟從小同學，兩人父親又都是京西煤礦的工人，關系不錯。張云天很迷戀柳娟，柳娟卻一直回避他的情感，讓張云天云遮霧罩的?，F在，他眼見陳京對柳娟逐漸得手，內心很不是滋味。但是，張云天在柳娟面前實在不敢造次，他覺得陳京讓他在柳娟心里更沒有了位置，竟對陳京有些惱恨。三人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柳娟心里有數，陳京渾然不覺。

從內心說，陳京喜歡柳娟的漂亮、大方和體貼人。但部隊有紀律，不準士兵在駐地談戀愛。所以他只能愛在心里。陳京有寫日記的習慣，但他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他把自己對柳娟的愛慕之情也寫進了日記。

京西山區屬于太行山余脈，山勢陡峭，灌木叢多。夏日里雨少天熱，橋板村靠山那邊有一道碧綠的河流。涓涓流淌。河面寬河水不深。夏日里，村里的孩子們不是游泳就是逮魚，成天泡在河里。只有在傍晚才會安靜些。偶爾有青年男女來洗浴，也是靜靜地傳來戲水聲。

傍晚，陳京從部隊吃過飯回隊部。辦公室里柳娟忙得滿臉是汗，陳京忙問：“還有什么活，我來干吧。”

柳娟說：“活全干完了。我熱得頭有些昏，你陪我去河邊涼快吧。”陳京雖感到意外還是爽快地答應了。柳娟選了個僻靜的小路，和陳京邊聊邊來到河邊。柳娟笑著說：“陳京你先洗洗。我去換件衣服?！?/p>

陳京說：“好的?！?/p>

稍許，柳娟從樹叢后閃出來。換了白色半袖的流行老頭衫，下著一白色長裙。

她嫣然一笑說：“看我的裙子好看嗎?”

陳京也笑起來，說：“挺‘小資’的啊，你還敢穿裙子?”

柳娟說：“是啊，現在弄得姐妹們連裙子都不能穿，只能私下偷偷穿過把癮?！彼{皮地一笑，挨著陳京坐下來，也脫了鞋把腳放進河水里。兩人東一句西一句拉得很熱乎。說得最多的話還是他們讀過的書里那些人物，還有自己的家鄉好。夜色漸漸降下來，陳京仍看到柳娟笑顫了的胸部，感覺很誘人。還有她在水中的雙腿白得耀眼，止不住讓他心里一陣萌動。

柳娟有些覺察，便打住話題，提議陳京不如下水游泳涼快一下。陳京長在南方水鄉，一身好水性?？纯刺煲押谙聛?，就下水游起來。柳娟見陳京身體健碩，水性嫻熟，不覺有些發呆。忽然，陳京潛入水中不見了，柳娟有些著急，站起來剛要喊，忽的卻見陳京在自己的腳下露出頭，笑出一口白牙，被夜里亮白的月光晃得亮閃閃。

柳娟低聲說：“你嚇我一跳，還以為溺水了呢?！?/p>

陳京也笑了說：“柳主任你也下來游吧?！?/p>

柳娟原來就有些心癢，經不住陳京誘惑說：“好，游就游。我可不會游，你要保護我哦?！闭f著，背過身脫下裙子也下水了。陳京上前拉著柳娟的手走到水深處。天上烏云遮月，夜色濃重起來。水中的柳娟半袖衫緊緊貼在身上，顯得更加婀娜可愛。陳京見她有些緊張，伸出雙臂護住她，柳娟腿一軟，兩個人不由得緊緊相擁在一起……

躲在河邊樹叢的張云天，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這個場面，心里面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妒火。

第二天清晨，柳娟與陳京開會走了。張云天心里升騰起一個念頭：打開那個緊鎖的陳京宿舍門，看一看那個紙箱子里的秘密。他裝著若無其事，對老王會計說：“老王啊，昨天我把一枚新出的領袖像章忘在了陳京宿舍里。你給我開開門，我去找出來?！蓖鯐嬏痤^，從老花鏡片上方眼睛瞇縫著看看張云天，說：“等陳京回來不行嗎?人家不在家呀?！睆堅铺炻犃酥缓米髁T，說：“對對，也好?！崩贤鯐嬚f：“一會兒我也走，去鄉里報表?！睆堅铺鞈幸宦暋?/p>

老王會計走了。張云天燃起一支煙也步出隊部，站在院子里看幾個男孩子在玩籃球。他朝左邊走去，站在陳京宿舍窗戶外喊：“嗨!小朋友來個球我投個籃?！蹦沁呅∨笥颜娴囊粋€快速球傳過來了，說時遲那時快，見球砸來的張云天頭一偏，那球“砰”的一聲，打碎了宿舍窗戶的玻璃。傳球的小朋友傻了，張云天把臉沉下來喝道：“誰打的玻璃呀?”幾個少年看事不妙，悄聲離去了。

看看四處無人，張云天伸進手，從打碎了玻璃窗戶處拉開內銷，開窗戶進到宿舍里，把窗戶掩上。他跳入屋內直奔床頭那個紙箱子，打開看卻是一箱子的厚厚的書，只是些中國的、外國的長篇小說罷了。雖說報紙、廣播里批判，私下里的青年們大家也都偷偷傳看。

翻過書，在箱底有一本日記本。張云天打開日記本急速地翻看起來。他找到了陳京日記里有一篇描寫柳娟美貌、健康和爽朗的文字還有幾首詩，從頭讀一遍，他覺得這里面正是陳京與柳娟的秘密事，便決定把日記偷偷拿走。他四外望望沒有人來，便把書籍整理好，把紙箱子照原樣放好。然后從窗戶跳出去，回手關好窗戶。

回到隊部辦公室值班，張云天點上一枝煙，又想起來那天晚上河邊的事，柳娟那個親熱勁啊。自己這么多年對她好，也沒見她一次對自己那么親近過。張云天眼看著自己在這場比賽中的弱勢，如果這樣下去自己必敗無疑了。一個想法出現在腦海里，部隊不允許戰士和駐地的姑娘談戀愛的，陳京這是違紀行為，有日記為證。這可是戰勝陳京的好機會。他扔掉手里的煙頭，拿出一張白紙，提筆寫信給陳京部隊領導：陳京在支農期間與地方的大隊女干部談戀愛。他想了想，還是不寫那么具體。撕掉重新寫到：陳京在支農期間與地方的姑娘談戀愛，甚至發生了不正當關系。他又撕下那兩頁日記也裝進信封里，貼上八分錢的郵票寄走了。把這些做完，他輕聲地哼著歌回家了。

秋收剛動鐮刀時，大隊干部參加秋收。柳娟和陳京兩人有說有笑，邊勞動邊討論著讀書心得。

張云天在旁邊側耳想聽個究竟，時不時抻著頭張望著。這時他看到有兩個部隊上的同志朝這邊走來。心里登時明白：那封八分錢郵票的信起作用了?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里面竟然也不是滋味。

陳京要離開的頭天，他找到公社領導詢問原因，被告知部隊有任務。那領導還瞅著他，神秘地笑笑。

那天陳京回部隊時，柳娟、老王會計和橋板村的老鄉們都來送行。柳娟把懷里捧的紙箱子給陳京時，說了一句：“你要收好了這箱子?！毖劬镩W著晶亮的淚花，差點掉下來。張云天沒有來送行。

接下來的事情，是令柳娟、陳京、老王會計和張云天都沒有料想到的變化。陳京奉命回部隊接受新任務，他的新任務是年底作為老兵復員回鄉。

柳娟被調到鄉里做婦女主任，柳娟并不知道是什么緣故。老王會計接任大隊革委會主任。張云天仍然當他的民兵連長。后來柳娟也沒有嫁張云天。

板橋河，依舊像往日一樣平靜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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