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明是中國飛得最高的詩人,他在藍天上立意,在白云上構思,他的詩歌有飛行員職業特質——精確和敏捷,我把他的詩稱之為瞬間的藝術。讀他的詩歌,就像是在觀賞飛機在空中表演,盤旋、飛行八字、筋斗、橫滾、急上升轉彎……我們在享受他詩歌時間的精確和技術的嫻熟。不知為什么,讀過他的詩歌,我就萌發想以現代詩人的詩性思維為題的專題研究。寧明的短詩集《低翔》,精選了四部詩集的60首短詩,每一首詩歌后面附有該作品發表情況說明,我把他的詩歌看成空中飛翔的圖片,我試著從詩性思維的角度,來解析這些“瞬間藝術”。
就這部短詩集而言,我認為寧明的短詩特點為:輕盈、小巧、活潑、明快。他的詩歌不追求宏大敘事,不追求艱深隱喻,不追求多義、歧義,不追求變形、碎片,不追求吊書袋……在技術主義泛濫的當下詩壇,在詩歌觀念求僻獵奇成風成癮的當下詩壇,在旌旗獵獵口號陣陣的當下詩壇,他的詩歌作品本分得反倒讓人覺得很另類。尊嚴、智性、明快,構成寧明的基本詩性人格,因而寧明的詩歌最貼近多數讀者,或者說在保持詩歌品質的前提下,最不難為讀者。詩人們有自己的創作自由,但是寧明守望著詩歌寫作倫理,不值得我們思索嗎?
把詩歌的生成上升到思維科學去研究,有可能捅破一直不知所以然的這張窗戶紙,使人對詩歌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前些日子,有機會同寧明等游歷大梨樹,第三天他就在博客上貼出9首游歷大梨樹的詩歌,可見我最初的預感是準確的。寧明去年在各種媒體上發表的詩歌為558首,沒有靈敏超強的詩性思維,我覺得這個量是難以實現的。寧明詩性思維構成,很難分得太精確,但西方詩歌的智性、中國古典詩歌天人合一的理念和新詩種種既成的傳統都有機的混合在一起。評論者不要幻想一口吃天,所以,我研討寧明的詩性思維限定在《低翔》這部詩集。前面概括寧明《低翔》這部詩集的特點為:輕盈、小巧、活潑、明快,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應當是寧明詩性思維的特點。我還愿意把對寧明詩性思維研究縮小到具體的方式上,我覺得寧明的詩性思維的方式主要表現在直覺內省、引譬取類、奇句延展、文本再生、寫意造境。
詩性思維方式之一——直覺內省。詩歌是一種獨特的體悟方式,首先是詩人的大腦被某種的“情景”激發,在潛意識狀態下詩人依據經驗和獨特的心理機能,迅速而直接地將某種“情景”以文字方式轉化為詩歌意境或藝術形象。寧明非常熟練運用這一詩性思維,將某個“情景”轉化具有寧明精神色彩的詩性世界。用《菊花茶》說明之,一杯菊花茶作為具體事物被詩人關照為映像,這時候詩人的心理機能和語言能力,同時君臨詩歌的生產車間,由于水和茶的關系微妙隱秘,詩人確定加工的方向為男女情感世界:“廝守半生。該去哪里找回/那個初秋的夢”;“復活。該又遭遇/怎樣的熱情!甚至/被猝不及防的沸騰燙傷”;“菊花翻卷/看它義無反顧地/揮霍著自己的體香”,把詩意引向私人化的潛意識世界,關于愛情的詩意獲得耐久的藝術魅力。詩歌的活力首先來自不斷涌來新的“情景”,新的“情景”的不斷涌現,激發了個體的感悟能力和語言創造能力,落到紙上就變成了詩歌。相對于小院打深井,我覺得行萬里路更重要,寧明之所以詩思如泉涌,是他的生活一直流動著新的“情景”,由眼睛到心懷,新的“情景”不斷提供了新鮮的詩性支持。直覺內省的詩歌作為常態化的寫作方式,雖然沒有先鋒意義,但詩的質地鮮活富有個性。像看到一枚又干又瘦的橘子,詩人便內省為“內心只剩下孤獨”,“有滋有味的日子/總是少得可憐!一枚橘子/注定熬不過時間。”看見深夜佯睡的燈,詩人就內化為“被點燃的燈苗/心急得直往上跳/卻救不活,那根獻身的火柴/一場短命的愛情”。我們有理由說,來源于生活河流中的“情景”是詩歌的素材,由于詩人“唯心主義”的詩性關照,主客觀才能統一,情景才能交融,詩歌才能由此誕生。
詩性思維方式之二——隱喻。何謂隱喻,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論此類事物的心理行為、語言行為和文化行為。以《低翔》為例,就是典型的隱喻結構,河流是低翔的,詩人隱去了比喻物,留給讀者想象,國人稱之謂飛白,西人稱之謂接受美學。低翔由于與詩人的職業有關,河流與低翔相連接,就產生了河流與低翔碰撞出的新的意義和詩性審美,詩人還把河流比作一張低矮的床,河流是本體,床是喻體,床是情感世界的載體,隱含個人隱秘的情感體驗,所以床的意味才是隱喻中隱的目的。通過這首詩歌,我們不難發現,隱喻是展現詩人智慧的途徑,通過隱喻延伸詩人思的能力和空間,并將讀者一同納入詩性情境中。隱喻的普遍使用造成隱喻功能的退化和空間的萎縮,正因如此,敘事才在詩歌中搶了隱喻的風頭。但是,每一種方法都是手段,隱喻并沒有退出詩歌的歷史舞臺,它是詩歌永恒的實現手段。寧明對待隱喻的態度很值得贊賞,他不被隱喻技術自我綁架,也從來不視之為蔽履,隱喻技術化為血液或精氣神,不細心,你好像都看不到隱喻的存在。
詩性思維方式之三——奇句延展。詩歌作者都有這樣的寫作經驗,有些詩歌是從一個句子開始的,通過醞釀構思,把詩性思維的一個點或者一個線,延展為一個詩意的整體。《只有影子能推倒一堵墻》就是奇句延展,詩人的想象力非邏輯的,影子能把墻推倒,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詩人因為追求心性的自在,他的價值就在于非邏輯的想象力。在詩人的想象里,影子是一種隱性的正在成長的力量,這種象征超越邏輯抵達詩性的邏輯。有意思的是,延展雖然把詩歌變成整體,但常常整體詩意的張力不及奇句詩意的張力。《在云朵上安家》是超邏輯的詩性邏輯,它的奇思在于烏托邦化的想象力,整個延展的過程是一個情景細化的過程,通過情境的細化營造了詩歌的浪漫氛圍。《魚把水騙上了絕路》又是反邏輯的詩性邏輯,水在詩人的經驗世界里,是愛情至上論者,水純粹的愛情觀有些像《渴望》里的劉慧芳,詩人沒有圍繞把魚到底怎樣把水騙了而進行展開,奇句有了,延展卻偏了,有些不對位,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不成功的詩性延展。
詩性思維方式之四——文本再生。詩歌文本的簡短特征決定了其文本承載的顯性意義的限度 ,因而其更深層的意蘊必須憑借寓于文本結構深層的隱性意義生發。正因為是這樣,詩人中文本自覺者,一定認為文本和人本應該是同質同構的。我喜歡集中的《兩滴墨》,這首詩向中國國畫藝術借力,只是實現的手段為詩性語言。詩是這樣的:“一滴墨,落在宣紙上/漸漸洇開……生出茸茸的羽毛/朱筆,只須輕輕一挑/就能喚出/鳥兒清脆的叫聲//另一滴墨,在鳥兒的腳下/沉默成了/石頭”。小詩很容易讓我想起王家新的《山水人物》,可以說兩個詩人的作品都因為文本的獨特,讓人過目難忘。《兩滴墨》寫的機智有趣,彌漫著國畫的味道和新異的意趣美。《一個動詞》也意趣別具的文本,整首詩歌也沒有露出謎底,我知道這個動詞應該是愛,詩人不露,正是實現含蓄的表現目的。寫我和一個詞的關系,由虛而實,詩歌的文本新異獨到,兩首詩歌文本再生,都擴展了審美的陌生化效果和顯形意義和隱性意義和諧統一。
詩性思維方式之五——寫意造境。黑格爾說,詩歌是心靈的創造。寫意造境是中國化的藝術表現方式,寧明的詩歌創作中寫意造境手法很精到,提升了詩歌的表現活力。那首《比風還輕的諾言》就很見寫意造境的功力:“小草一直記著,去年/你在樹蔭下說過的那句話/你走了,風也走了/那句話卻生根長在了樹下//一句比風還輕的諾言/就能養活小草一輩子/你瞧,它能在執意地/綠給誰看……” 辭海里對意境的注釋是:“文藝作品中所描繪的客觀圖景與所表現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具有虛實相生、意與境諧、深邃幽遠的審美特征,能使讀者產生想象和聯想,如身入其境,在思想情感上受到感染。” 《比風還輕的諾言》通過營造清新的意境,抒發對小草的陽光心態和草根情懷由衷贊美。我喜歡《另一種自白》,詩歌是這樣的:“我用無名指輕輕一彈/書頁上那只攀援的小蟲/便夭折了理想//小蟲爬進一行詩句里/化裝成標點/——這樣新穎的斷句方式/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脆弱的小蟲/在我輕輕攆走它時/留下了一道鮮紅的眉批”。寧明的寫意造境,不是為了追求詩意的深度和歧義性,而是體現實現詩意的最佳效果,他的不少詩歌即便寫意造境,也像這首《另一種自白》一樣,是甜甜的童話味道。
對寧明詩歌的詩性思維方式研討,是我初步的嘗試,我深知自己的研討很粗淺,但我愿意換一種評論方式。寧明的詩性人格是豐富的,我的研討還會繼續。在研討寧明的詩性思維時,我還感到寧明的詩歌創作有需要警醒的地方,比方詩境過于糖果化,比方應時性寫作降低寫作難度,這些雖是個別問題,但需要反思。作為一個成熟的詩人,我覺得詩歌寫作除了有人本的守望,更應當是神性的遠徙。
〔責任編輯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