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那些寫作的靈魂

川端康成 死如秋葉之靜美

#8195;#8195;白發皓首，襯著清癯的臉;一襲和服，籠著瘦弱的身軀，于臨風搖曳中飄逸著幾許仙風神韻。誰能相信，這樣的生命會在自己手上寂滅，于人于已都好殘忍。這是一篇沒有終結的故事，多少有悖他的寫作風格——川端康成的小說很少有懸念，因為粗糙被過濾為纖細，浮華漂洗成精雅，溫情和柔意流注在筆端，便成了一紙冷艷與凄美。

少年時，他就是一名“參加葬禮的名人”。人生無常早就像一滴濃墨滴落在生命的底版上。看慣了櫻花的寂滅與再生，心靈變得敏感與脆弱。他的過錯不在殘缺而在完美，他曾經有許多篇章沒有終結，因為完美，他孤獨地將自己埋葬以保持已有的形態。在流轉滄桑中把生命的意義悉數參破，存在與虛無同樣具有意義。他以冷峻脫俗的目光在窮極的“無”中逼世界的實相，破譯“無”中之“有”，解構“有”中之“無”。

面對喧嘩騷動的世界，心靈之門日漸關閉。榮譽的桂冠對他而言無疑是種心靈的負累。在前往斯德爾摩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前夕，他顯得煩躁不安且反復無常，一再嘮叨“太煩人”。就是在即將去機場的一刻，他又突然臉露不悅神色，孤零零地冒出一句:“隨你們的便吧，我可不去了。”誰也摸不透這位老人的心，只有一臉的疲憊與無奈讓人暗生憐憫。

1972年4月16日，距川端康成叩開諾貝爾文學獎大門已有三年兩個月零六天。暮春的日本雖然還有霧，但這霧已有幾分透明，宛如日本和歌般抒情雅淡且纖柔。花已經凋零，唯有余香仍然裊裊。這天下午六時許，在三個月前剛剛購置的逗子市小坪瑪麗娜公寓四樓里，川端康成用瘦弱的手和寫慣了風流冷艷、哀怨凄絕的筆，為自己的一生畫下了凄美的句號，留下最后一篇充滿懸念的作品。

死前他未留下只字遺書。“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他踐諾死滅，但卻違背曾經對生的承諾，他曾極力反對芥川龍之介等日本作家、藝術家的自殺行為，“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到圣境也是遙遠的”。那么，他的自滅又是為了什么呢?謎一般的寂滅呵!無言的凄美，充滿了東方式的神秘，不免讓人想到禪的幽玄和佛的虛寂。

盡管時間的韻腳已經壓在死亡上，但他仍然從容書寫終極的和歌。他口含煤氣管靜靜地躺在浴室的棉被上，枕邊還放著打開瓶蓋的威士忌和酒杯，神情寧靜而悠遠。他以“死如秋葉之靜美”為自己“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的讖語作了最后的注腳。

然而，川端康成永遠沒有“最后”，因為他的生命是一篇沒有終結的書寫。他的小說細膩纖柔到幾近逼真，而他的死則玄幽迷幻到仿佛虛構。

葉賽寧 曠世奇緣成挽歌

#8195;#8195;孤獨像一排利齒，嚙咬著他的心靈。他把帶血的心浸泡在酒精中，一次又一次，似乎不這樣，就無法排遣那無邊的孤獨。

葉賽寧，這位“俄羅斯最后一位鄉村詩人”，自信使他輕意地放飛自己。但我又相信，假如那一刻，詩人已經意識到會有這樣的無奈，也許就不會輕意將靈魂放逐。那一刻，他的靈魂被另一個靈魂所俘虜，征服世界的幻想和欲望也因此被催生。

天使總是魔鬼的招魂幡。一段曠世奇緣的誕生，暗示著一曲無奈挽歌的開始。

當然，他們曾經擁有雙雙飛翔的美好時光，可那畢竟太短暫了。其實他的飛翔是被她翅膀下的氣流所裹挾。他們曾經夢想彼此的光輝可以相互彰顯，相映成輝。事實恰恰相反，她的光芒越亮，越使他黯然無光。她風頭正健的時候，正是他極度沮喪之際。她的巨大不僅無法使他膨脹，反而將她擠壓得無處容身。詩人簡直成了她的陪襯。

心高氣傲的著名女舞蹈家鄧肯，以為征服了詩人就征服了整個世界。然而，詩人的桀驁不馴把女舞蹈家的夢想擊得粉碎。在鄧肯如魚得水的時候，詩人如無根浮萍的失落感就愈強烈，他簡直無法容忍女舞蹈家的盛名無意中對他的傷害，孤獨使詩人變成一只蠻橫的巨獸:暴力與柔情，侮辱和后悔，毆打和擁抱，這些鏡頭輪番上演。魔鬼與天使的愛恨情仇，致使兩顆心都在流血。血滴一路灑落，從柏林、威尼斯、巴黎直至波士頓和紐約……

心性活潑、高傲的女舞蹈家比天性敏感、憂郁的詩人大十八歲。年齡差距和性格反差，并不是這段悲劇姻緣的根源。歸宿感像一只無形的巨蟒糾纏在詩人與女舞蹈家之間，無限的期待仿佛一只無形的巨手操縱著兩個渴望飛翔的生命。

“為詩而生”的詩人渴望自己的吟唱理解和承認。然而，異國他鄉卻無視他的存在。詩人好比一個被遺棄的孤兒，失落與孤獨擊碎了他的自信與夢想，靈魂變得支離破碎。

詩人與女舞蹈家沒能把握讓愛情天長地久的游戲規則，他們想把無法結合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夢想彼此都同時擁有藝術、名譽和幸福，但不是兩個人都能夠共同擁有。

逃離，是詩人唯一的選擇。只有在故鄉，詩人才能找到自己的繆斯，那些像少女一樣的樺樹、絲緞般的青草、草地上的四季以及照在緩緩流淌的河道上的陽光……

詩人被傷害得太深了。他的翅膀幾近折斷，他的歌唱中有無比的憂郁和無邊的孤獨。

詩人與女舞蹈家的這段姻緣，也許早就暗示了一條不歸之路。雖然女舞蹈家不象詩人那樣，將生命在自己手上寂滅。女舞蹈家是被一條紅色的長圍巾纏進一輛“布加蒂”的車輪下勒斷脖子的，但與詩人的自縊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最終還是殊途同歸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 遠離且走近上帝

#8195;#8195;我們談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為了敞現我們內心已經被遮蔽的那一部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今天的我們，就像茫茫無際、被瞬息萬變的陽光與陰翳所籠罩著的密林，還有沼澤。一大片一大片充滿誘惑又讓人迷失的沼澤。

寫作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是尋求救贖的途徑。不再只是“與無限歲月相對抗的言說方式”，而是在激烈的內心沖突中，讓尖銳對峙的東西得到整合和修復，并成為永無止境的苦役。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惜冒著被誤解和被分裂的危險，以異端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他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一次次地把靈肉撕裂。這是一種擔當啊!是對十字架上苦難的擔當。

陀氏負荷著他那個時代的苦難。對苦難和不幸的“熱愛”，成了他無法回避的內心隱疾。這讓我們觸摸到了那一顆顫栗的良心。他不僅始終把同情寄予誠摯、善良、不幸的弱小者，而且與眾不同地對“罪惡”“信仰”問題進行痛苦的追尋和拷問。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再說出了我們一直諱莫如深的、被深深遮蔽的內心恐懼。人在天性上就具有犯罪和受罰的需要，正是這些原因不明的需要把人引向暴力和殘酷。人的苦難和不幸根植于人的生存悖論:一方面按利已原則生活，另一方面卻把自我犧牲當作最大快樂，并且只是在這種快樂中，才能獲得在塵世生活中的意義。

始終生活在矛盾和悖論之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常人所沒有的雙重視力，一下洞悉了人性的幽深隱秘之處，像一束強光照亮了我們生命的暗角，讓我們看清了自身體內從母體帶來的病灶或是基因遺傳下來的不潔細胞，并驚愕地發現我們的身體從一開始就是魔鬼與天使的共居之所這一不爭的事實。那么自我拯救的途徑又在哪里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我們:苦難和不幸中隱藏著人與上帝之間的某種秘密，人唯有在原罪的教義即人與上帝的神秘關系中去對自身之謎予以追問，才能找到那可以使自己獲得救贖的力量和重返精神家園的悠悠歸途。

可以這樣說，在所有俄羅斯作家中，再沒有哪一個作家敢于像陀氏那樣“瘋狂”地敞開自己的心靈接納那么多彼此沖突的思想。他把自己放在鍛臺與鍛柱之間，忍受無數次的鍛擊，為的是獲取更多異彩紛呈的火花。于是，他選擇(創造)了復調式寫作。選擇“復調”，就是選擇“瘋狂”。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把筆下的人物推到懸崖的邊上，讓其在兩難困境中無情地拷問自己的靈魂。任何人只要沿著這種思路走下去，便會恐懼地發現自己已處在瘋狂的邊緣。這種“瘋狂”，使我們了解到那些精神氣質處于邊緣狀態的小人物的苦難和不幸，并以對那些病態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的同情，豐富和拓展了自己心靈疆域。同時，也深深體悟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那無與倫比的博大悲憫，也再次驗證了寫作中作家生命在場的力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生命實踐表明，人可以接受上帝，但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因為上帝在創造世界的同時，也創造了對自己的否定，正因為如此，他在承擔起上帝給予的自由的同時，又把這自由用于對上帝的反叛和背棄。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遠離上帝的時候，正是他走向上帝的時候。

李叔同 找尋靈魂安放處

#8195;#8195;當李叔同把頭探向洞口的時候，他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無比深不可測的黑洞，那些沉重或破碎的靈魂在洞中飄蕩、沉浮。

很少人能夠洞悉這個黑洞，這個存在于現實中和眼睛后面的黑洞。恐懼、驚駭，失望、無奈攫住了李叔同那顆藝術的心靈。曾經用藝術的經緯編織著這個世界的李叔同，眼前是一片渾沌。

李叔同并非生來就是一位圣徒，他也在試圖尋找“我在”的空間，并盡量遠離那個黑洞。他的一再努力證明了個體生命在這個秩序混亂的世界面前的無能為力。他的唯一選擇就是尋找存在之外的靈魂安放居所。這是所有自我拯救者命運的最終歸宿，并且注定必須放棄生命中最不能放棄的一切。這一點，對于李叔同來說，比肉體的終結更艱難和痛苦百倍。

人可以超越至惡，不等于就可以超越至美。李叔同最無法放棄的就是誠子。倘若李叔同所擁有的是一顆核桃的話，那么，誠子就是核仁了。他是用愛和智慧敲開仁外的殼，以精神的美麗感動著誠子的。

誠子，這朵飄落在李叔同生命中的日本上野的櫻花，燦爛著李叔同的生命乃至他的藝術。而他的選擇恰恰與自己最不能放棄的相悖，他所背棄的正是自己生命中至情至愛的美神，這是怎樣的無奈和何等的殘酷啊!一旦心靈的通道只留下一條夾縫時，尋找與曾經擁有無法同時并行，現實就變得殘酷了。李叔同的殘酷就在于親手破碎了生命中的美神。

假如只有放棄才能獲救;只有踏進地獄才能聽見來自天堂的聲音，李叔同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服從心靈又背叛心靈。他將自己逼上了兩難的絕境。

李叔同洞悉了人的所有弱點，并意識到個體生命在現存秩序面前的孤立無助直至迷失。獲救的期待已經十分渺茫，通向彼岸的可能，唯有按照神示的通道獲取心靈的自救。放棄曾經擁有的一切愛和所有的惡，在絕望中求得再生，重建心靈的秩序，如同卡夫卡所言:“誰若棄世，他必愛所有的人，因為他連他們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覺察到人的真正本質是什么，這種本質無非是被人愛。”

李叔同曾經滿含深情面對著世界和人生，將生命的烈焰燃燒到極致，為這個世界留下了櫻花般的燦爛。這時候的李叔同，生命飽滿如同秋天里的果實，當然也包括他的愛，是愛豐盈了他的肉體與靈魂。

李叔同的特立獨行，就在于放棄了“享有的盛名、藝術的成就、遺產的繼承和溫馨的家庭”，在于不屈服軀體的物質原則，追求精神世界的無限自由，在現實與夢幻之間，沉迷于永居虛無的期待，靈魂攜肉體遠游，讓生命“詩意地棲居”。而我們的悲哀與不幸，正在于精神與肉體的締結地帶，留下太多的真空。我們與李叔同的區別在于:一個是放棄軀體原欲之外的奢取，聽命心靈的召喚和精神的高蹈;一個是恐懼物欲的規則和屈從瑣碎的日常存在。

在上海法租界公寓里，李叔同一生中的最后一個世俗之夜，他毅然斷了最后一絲牽掛。翌日，沐浴在山外夕陽的最后一縷余輝中，走向大慈山虎跑寺，關閉了最后一道心門，攜帶著人所共有的弱點，懷著沉重的焦慮與期待，把自己徹底流放了。

蕭紅 奔波靈魂回故園

#8195;#8195;在所有回憶魯迅的文字中，她的文字最透明，透明得有如東北屋檐下垂掛著的冰凌，令人忍不住用手去觸摸。這是追尋和呵護之后的相互攙扶;是呼喚與引領之后的生命回應;是零距離的靈魂撫摸。

她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因為中國只有一個蕭紅。

不是任何人都能夠用一種穿透世道的目光來解讀這個世界，苦難點燃的生命燈盞，自有一種銳利的溫暖。呼蘭河的土炕上，她曾經用這樣的目光，打量窗外的寒冷;在她足跡遍及的角落，她也同樣用這種目光，眺望無邊的蒼涼。她的世界是清冷的，就像大雪覆蓋的東北土地，就像懸掛在老屋檐下的晶瑩冰凌。那是至愛無邊的期待啊，是永遠無法消解的依戀與眷顧，是所有渴望都化成的對生命的訴求。

生的蒼涼與死的掙扎，就在這厚厚白雪包裹著的村莊里輪回。呼蘭河靜靜地流著，野地里的高粱長了又收，山坡隨著季節更換衣裳……

文字的駕馭，演繹著生與死的從容。蕭紅為我們提供了重返現實和回歸夢境的可能。

蕭紅的不幸，就在于她有太多殊異于常態的夢境和背離常規的尋找。她實在走得太遠了，也找得太苦太累了。這個世界不應該把太多的責任讓一個弱女子承擔。但她承擔了，并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這就是蕭紅。在她跨出故土的第一步時，就意識到可能面對的未來，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承擔之后的解脫。

她終于讓沉落俯伏的人生立了起來，讓靈魂回歸家園。她的背離與遠游，不正是對生命的一種承諾么?

她把生命寄予故園。她知道自己無法返回了，她的文字始終有種隱秘至上的期待。蕭紅的孤獨就在這里嗎?孤獨的長風飄送著一首童謠，千年不絕如縷:“秋夜長，秋風涼，誰家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

張愛玲 文字里只有秋涼

#8195;#8195;張愛玲的文字，是晚秋的果實，有一種熟過了頭的酸甜透著苦澀。盡管她的人物，一開始總是帶著春的明艷，但骨子里卻是秋的蕭瑟，最終將走向荒涼。這多少讓人哀憐和悲憫。張愛玲，從來不同情筆下的人物。因為她的心也是涼的，冷的。說來也是，她青春的生命里沒有春溫，只有秋涼。有誰又能夠真正體認她和同情她呢?冷酷的現實，猶如深秋里的霜凍，過早地焐熟了一顆年輕的心。青春年少的張愛玲卻有著中年的心態。一開始，她的文字就是冷的，冷到骨子里，有一種透心透肺的荒涼。怪不得她會把生命比作一襲“爬滿虱子的華美長袍”。她筆下的人物就是她自己，或者說她寫的就是她自己。她和她的人物，就是用這種冷冷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看這世界里的男人。這種沉到底部的冷酷，讓男人心底發涼，發慌。

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就是胡蘭成。胡蘭成是張愛玲生命中的一抹綠意，讓她荒涼的心野有了一點暖色。愛情是一種病。戀愛中的女人多半是弱智的。生來就心高氣傲的張愛玲，見到胡蘭成后，一下子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 并“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在明知這男人有負于她時，還上演了一出“千里尋夫”的張式悲喜劇。

在張愛玲的世界中， 有一個位置一直是空缺的。而胡蘭成， 這位對張愛玲來說近乎父輩的男人， 及時填補了這個席位，讓張愛玲找回了缺席已久的父愛。如果說這種解釋有點牽強附會的話， 那究竟又是為了什么呢?也只能說是為了愛了。

“愛情要么是瘋狂， 要么什么也不是。”捷克人米蘭· 昆德拉的話點中了穴位，說出了真愛的無奈。張愛玲和她筆下那些深陷情網的癡情女子一樣，對男女情事，有著“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張愛玲小說《花凋》)。她們有時像磷光，陰鷙乖戾;有時像火焰，熱力四射。即使愛情瀕臨終結，那份“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的期待總也不會泯滅。

愛情這種美麗的疾病就這樣讓生命深深地疼痛。唯其美麗，所以悲涼。因為美麗的東西脆弱，容易在無奈中破碎，且被毀滅被埋葬。羅曼·羅蘭說:“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葬愛人的墳墓。”對于張愛玲，胡蘭成等于死了;對于胡蘭成，張愛玲也等于死了。但他們各自在心中給對方筑起了墳墓，墓中是沉重的、不為人知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