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柵欄

鐘正林

#8195;#8195;生于川西古鎮方亭，2006年在《北京文學》發表小說處女作《斗地主》以來，已先后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江南》《鐘山》《長城》《上海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和《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008中國小說排行榜》《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精選》等選載。長篇地震小說《山命》列為中國作家協會2009年重點扶持作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四川德陽日報社。

#8195;#8195;天麻灑灑亮的時候，博明從床上爬起來，往體育場去。

博明以為只有自己不守規矩，不愿意繞一圈，從足球場那邊的門上進去。結果是有些年輕女的也小心翼翼地爬上鐵柵欄，身子往里翻。可鐵柵欄上豎立的鐵片上端是溜尖的，稍不注意就會刺進屁股或肉里。她們的腳踩在焊接的柵欄上的鐵環上，鐵環是每組三個環，右腳踩上中間的一個環，左腳側轉從溜尖的鐵片的空隙跨過去，踩在柵欄內鐵環上，再移跨右腳，其間雙手用力握著鐵片穩住重心起了關鍵作用。鐵柵欄邊，一個身體瘦小的老女人正孔著屁股往上翻，敏捷的身材及其動作很精干。她縱下柵欄，站在草地上，略顯羞澀。看見博明，她伸手撫弄了下齊耳的短發，臉就起了層紅暈，眼神就不好意思起來。她是梁老師，農業局的高級農藝師，現已退休。她與博明老婆的同學在一個單位，常在一起耍，她對樹呀草呀很有研究，這與她鉆研農作物有一定的關系。她愛向老婆推薦一些清熱解毒的雞屎藤金錢草魚腥草之類，老婆常買些骨頭，用沙罐慢燉，吃了真的還有效果。既然農作物生長豐收她都調理得那么好，她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像農作物一樣在調理。十多年前，看見她是那種身材，十多年后的她還是那種身材，這與她長期堅持體育鍛煉是分不開的。她完成了前面一系列的略顯羞澀后，見博明搭起腳，渾身用力地往上爬 ，臉上的笑就坦然了，與博明看著她的笑碰在一起。

#8195;#8195;漫步在體育場的綠茵場邊，腳踩在松軟的塑膠跑道上，看著茂盛的青草，另一種蓬勃的生命。涼爽的風從接踵擦肩的樓群和狹窄的巷道中奔跑出來，在這城市稀有的空曠中撒著歡兒，像被父母久禁在屋子的孩子，在綠茵草地上和塑膠跑道上打著滾兒。幾年前從南國引進的小榕樹，枝丫瘋長，葉兒肥大旺盛，惹得穿著紅綠薄衫的人早晚都站在綠樹的華蓋下，蹬腿舒臂，盡情地吸吶茂葉間的清新。風掀動綠色的葉片兒，練太極的白鬢老人輕舒手臂;遠看人與樹的動作如出一轍，如入一個境界，有一團明澈的氣韻將他們罩著似的。

每當看到這樣的場景，博明就會產生幸福感，博明為自己能在這樣一個闊大的草坪上散步，每天享受這樣奢華的散步而感到滿足。前一兩年，單位里修了新的宿舍區，一百四五十平米的居室，說老實話，地磚鋪好，洗浴設施安好了才投五百九十元一平米，是享受了很大福利。之所以自己沒有申請去坐，除了女兒讀書需要錢，舍不得這塊茵茵的體育場也是一種原因。現在兩三千元一平米的房價還搶手，后悔得很呢!

#8195;#8195;雨后的塑膠跑道，沒有了炙熱之感，由于雨水的作用，寬闊的綠草坪的陪襯，褐色的地面顯出濕潤。草尖上的草閃爍著水珠兒，茂盛的小榕樹葉子上的水珠兒于輕風中淅瀝的滴落，人的身心里歷經勢利傷痕坎坷的一部分會在這樣的情境下暫時地消蝕掉。博明喜歡一個人在散發著這種濕潤的清新的環境中一圈一圈地走下去，不像在街上，要考慮大小車輛的安全，與人招呼應酬的累贅，也不會受到各種噪聲和廢氣油煙的侵擾。可惜一年里，驟雨初停后，充滿著這樣清新濕潤的氣息的時候沒有多少，再排除自己為工作和生存的忙碌，沒有機緣光顧，顯得廖廖無幾。人的享樂真是有限制的，包括對自然美的享受，一年只有那么些，一身只有那么多，即使與你朝夕相處，自己的心卻沒有進入，那談得上是享受嗎!每當博明從煩贅中抽出身，另一個輕松、單純的自己徜佯在這一片寧靜之中，博明就從沒有購置單位福利房的后悔中找到了自慰，幸好沒有搬家，搬了家到哪去享受這樣的仙境兒。

這樣走著，視覺和思維容易產生混淆，本來一般的人和事，都容易變出異彩來，甚至某種誘惑悄悄地爬出來，但這種誘惑都是自己的意識在做祟，綠茵的草地和安靜的環境暫時性地改變了自己在紛繁復雜社會中那顆防御冷漠而敏感的心，一切的人和事皆變成了自己臆想中的那種理想模式，而忽視了深沉背景的存在。直截了當地說，在這個鐵柵欄與周圍熱鬧的街市隔離起來的安靜的空間里，人的個人意識膽大妄為起來，不眠的午夜的臆想鉆了出來，占了上峰，變得雖淺顯卻清晰，成為了前景。這樣悄然地走著，閃忽的瞳孔在黑黝的樹葉間隱若，變得和夜色一樣。還有頭發、面孔、自己直挺挺的胸脯和肩背。臆想隨著清涼的風冉冉地吹過來，就像露珠晶瑩閃亮地在草尖上。于是，在博明的臆想里，偶爾輕巧疾走過的女性就帶了某些特定的色彩，因為是鍛煉，她們就走得故意快一些，才能起到運動的效果。有時是兩個，有時是一個，她們大多穿著白色或淺色的菲薄的服飾。柵欄遠處昏暗的燈光懶散地照過來，很淡很淡的燈光到了闊大的草地上雖然已顯得有氣無力，那些年輕女性的背影還是顯現了出來，特別是通過博明臆想的瞳孔，就帶了哈代或福克納小說中的一些色彩，愛米莉黑色而憂郁的調子，黑夜里海邊上走私酒桶上面的鈕伯瑞太太，還有一些小說中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紅顏薄命的女性，都通過夜色從塑膠跑道上疾走著的女性身上黑影般掠過。

輕微的嘀咕聲。

孤單的博明賊亮的眼睛循聲搜索，原來是鐵柵欄上發出的。隔著只有幾米遠，僅管光線昏暗，博明還是看清楚了鐵柵欄上有兩個女性。其中一個發出了哎喲聲，另一個在說，轉身，手要用力撐住。那一個還是在哎喲。博明心里一陣波動，幾步走上去。男人都有英雄救美的心態，如果是一個男人翻越柵欄遇到困難，博明想自己不回去搭理的，至少沒有這么積極。博明上去，見她是一只腳翻踩在鐵柵欄上的鐵環上，另一只腳還在柵欄的外面，由于鐵柵欄是由豎著的鐵片焊接，頂端是尖的，她的屁股剛好頂在鐵尖上，在轉身時，里面的這只腳卡住了。這是非常麻煩的，弄得不好，鐵尖就會刺進她的屁股里，或那個可愛的地方，后果不堪設想。另一個女人要瘦些，因為正在翻，就顯得無能為力。博明窘迫了一兩秒鐘后，伸出了手，逮住她踩在鐵環上的腳，向上抽著，叫她手撐住靠邊的水泥柱，外面那只腳跨過來踩在鐵環上。這是一個胸脯和屁股很豐滿的女人，昏暗的街燈里，她七分褲下的小腿白皙，年齡么，一時還猜不準，但也不會是好大。

博明一只手抽著她的小腿，另一只手就想抽她的大腿。他想幫助她向上用力，使她的豐滿的身體往上墊高一點，圓實的屁股從鐵尖上抬起來。事實證明，博明這種做法是正確的，她一只手用力撐住水泥柱，一只手抓住豎著的鐵欄，另一條大腿終于艱難地翻了過來，踩在里面的鐵環上，身體咚地一聲落在了草地上。博明顯得很男子漢氣，車轉身，邊走邊說，你這樣的身材，少翻些鐵欄桿，總防傷到那里。她瓷實的臉飛紅，說守門的大爺不準穿高跟鞋的進來。兩個女人一個輕盈一個笨重地小跑了起來。女人呢，還是要有些肉頭，才有男人喜歡的實際效果。太單薄太苗條的女人是只能看不能用的。當然這是博明的審美習慣，實際生活中是吃蘿卜吃白菜，各人心愛，苗條與豐盈，都是各人的喜好。

臆想變得更加清晰，清晰的程度是有了比較明確的目標，那就是時不時從博明身邊啄著頭，略顯羞澀跑過去的豐滿女人。第二天早晨在體育場塑膠跑道上散步時，博明又碰見了她，還是跟那個單薄的婦女在一起。粉色的晨光下，她的膚色一紅二白，眼神和臉上的氣質濕而有光，比昨晚看見的要有魅力多了。她跑到博明當面時，臉羞澀的紅，頭往胸前啄，束在后腦勺上的頭發馬尾樣翹起來，一閃一閃的，晨風里滑過烏黑的光亮。跑過去了，她頭又抬起來，向著與她并排小跑的女人，嘻嘻地笑。這是她們這種年齡的女人少有的女孩子似的嘻笑，因為三十七八歲的女人，經歷了婚姻家庭后不應該有的。女人就是女人，生活的辛勞和歲月的無情剝去了她們的稚嫩，可心里面那份羞澀和單純還是從各種天真的動作上體現了出來。多跑了幾圈后，兩人的眼光從各人的臉上躲躲閃閃地跑到了塑膠跑道上移動的空間，又躲躲閃閃地碰在了一起。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點頭的時候，嘴唇就張合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心里想說的無非是跑步嗦，或你好這一類似的簡單問候語，多跑幾圈，眼光不再躲躲閃閃，嘴唇的翕動發出了簡短的聲音。

#8195;#8195;博明有一個朋友叫雷火神，雷火神是在縣城老街火神廟開茶館時，大家給他喊的歪號。博明到檢察院后與他認識的，到現在一直在一起耍，算起來已有些年辰了。因為耍得久，相互無話不說，比較隨便。他是一個比較耿直而好耍的人，長長的馬臉，稀起牙巴笑時，露出幾顆不關風的鼠牙;有時心里難受，滿臉的皺紋就堆成了蘿卜絲絲，過幾天順風順水的，臉額上又油光水滑，顯出幾分滋潤。雷火神一段時間也愛在體育場散步，穿著他那身白衣白褲，柔緩地比劃幾路太極招式。有幾個翹著大肚皮的中年人，跟在他身后，跟著他的動作比劃，雷火神的腰肢和手上的招式顯示出專注和十分的柔緩。那架式，儼然已是小城的太極大師了。有時，塑膠跑道上沒有人，他與博明沿著跑道走幾圈。身材豐滿的女人就小跑著過來，晨風拂動她胸前的薄衣，一彈一彈的，從彈動的幅度里，看得出她的胸脯大小的真實性。現在的物質文明，女人用品之精細奇巧豐富，再沒有胸脯的女人都會裝扮出挺拔豐滿的，連處女膜都可以修補再造，還有什么花樣變不出來的。比較復雜的暫且不談，像胸脯的大小，有經驗的男人都是看得出來的。她朝博明對面跑過來，快要擦身而過時，彼此點了點頭。因為今天多了個雷火神，沒有招呼，目的是沒有必要讓雷火神曉得。這樣的有節制的舉動純屬多余，雷火神溜尖的眼睛老遠就瞄上了她閃忽的胸脯，目光追隨著她，跑過去了，還車過頭去看，餓蝦蝦的目光。他這樣餓的眼光又看得這樣把細，你說博明們的點頭示意能逃得過他的眼睛么。雷火神就笑扯扯的看著博明，露出門牙上分外突出的那顆鼠牙，怪異的眼神里是非常明顯的不言而喻。

過了些時候，幾個文友，還有博明的老婆，星期天在公園里喝茶，大家就按老習慣調侃起雷火神來。調侃雷火神已是多年形成的嗜好，在一起無話找話，彎酸刻薄他，以此為樂。因為雷火神愛替女人看手相，名氣上是在看她們的長壽線，愛情線之類，實際他那雙粗礪的手是占盡了那些女人香柔溫軟的便宜。他逮著女人的手，就像小狗銜著燙嘴的熟紅苕，翻過來又翻過去，欲啃又怕燙著嘴巴的樣子。雷火神還愛跳舞，在小街私人舞廳里，盡展他練了多年太極的柔軟腰姿，許多女人都愿與他跳。他對博明說，有一天他去跳了一曲半個小時的黑舞，一個小女子給他貼得梆緊，他當然不抱白不抱，抱了也白抱了。他將瘦長的馬臉貼在女人的后頸窩上，稀開牙巴，兩顆溜尖的鼠牙輕輕銜住了黑暗中小女子的耳垂，輔之以口水，用活套的舌頭配合，一陣吮吸。小女子居然嗯啊起來說，好刺激啊!博明反問他安不安逸。雷火神當然稀起牙巴的笑，兩顆鼠牙露在嘴皮外，在折射下來的光線里，閃爍著濕潤的微光，一副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樣子。

#8195;#8195;今天博明們調侃他就過了分，倒并不是說得過了頭，而是犯了忌，忘記了與今天在場喝茶的還有女人們，包括他或者博明們之中的老婆。雷火神在女人面前是有極強的虛榮心的。他紅了臉，紅到了后頸窩，雞冠子樣。他轉動著馬臉上細小的眼珠子，搜盡枯腸，反擊博明們。博明的老婆天生愛吃醋。那天博明就問雷火神跳黑舞，腿挨腿，肚挨肚，半天走不到半步，安不安逸?他起了火，細小的眼二珠子轉動了幾下說，前天在體育場散步，你的魅力大，頭一兩圈，你們只是相互點了個頭，后幾圈那個美女就說你好!這本來沒有啥子，平時互相調侃詆毀，比這時說得黃得多的都有，一時興起，哈哈大笑，不亦樂乎!可今天偏偏有博明老婆，這雷火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他也不考慮這些，就把這話說了出來。或許他說者無心，博明老婆卻是聽者有意的。

她是個火爆直性子，馬上綠起眼睛看著博明，說呵——你自己說，是哪個?以前博明在外面跑了七八年的廣告，那些年酒足飯飽后興唱歌跳舞，難免就逢場作戲。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凡是有女人與博明接觸略顯親熱的，甚至女人的一顰一笑，都會引起她的注意，博明是真正的被當成“四類”(文革時期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右派)分子管制起來。吵架平靜過后，博明就要笑扯扯地說，我都成了你的國寶了。她一本正經地說，有人關心，時刻關心著，是一種幸福，說明有人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如果沒有人過問你，她也就不在乎你了，悲劇就已經發生了，你就慘了!針對她很有道理的表白，博明苦笑了一笑。

雷火神見博明老婆表現出認真的神態，他才發覺自己是說過了頭。他的臉又雞冠子樣。博明哪敢像往日樣歪聲惡氣的罵他，那不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現在的主要矛盾不是雷火神，是應付自己愛吃醋的婆娘。當他問博明那個女的是哪個時?依照一慣的經驗，千萬不能起火，越起火，事情會越糟。好在是五六個人吃茶，人多的場合氣氛是越輕松。博明就輕描淡寫地說，體育場鍛煉的一個熟人，碰見了打個招呼。一起吃茶的趕緊附和解圍，雷火神，虧你還見多識廣，一個招呼應酬，正常得很嘛，這個也配拿到桌面子上來說。好在眾人一陣嘻哈大笑，博明老婆注意力又轉到其他閑擺中去了。過后了，轉體育場，博明還是恨恨地說了雷火神，嘴巴不穩，辦事不牢，啥子場合說啥子話，簡直不考慮。你猜雷火神咋個說，血都要給你氣出來，他說我故意添鹽加醋說點笑話出來，你老婆才更加愛你。這個雷火神。

#8195;#8195;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體育場那片草地真的是博明心靈得到慰籍的地方，同時也給博明疲乏和被奴役的身心以自由。僅管它是暫時的，每天只有那么幾個小時，這已經卻是足夠了。博明在想，如果博明在這個城市永遠生活下去的話，只要這個足球場不撤除，它會是自己身心永遠的慰籍之地。博明喜歡這片開闊空間的夜晚勝過了它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候，包括晴朗的早晨。因為夜色賦予了這片開闊的空間的一種豐富，不像白天那么赤裸裸，一切都看得那么明晰了然。夜晚的體育場，比白天的空間顯得寬闊。周圍都是生猛高大的水泥建筑，密密麻麻的巨人般的黑影，壓仰得人透不過氣來。而這片足球場就顯示出了它的優勢，巨大的空間讓人的視野開闊起來，通過自由鼓搗的風，去掉了身上的郁悶和沉重。那些白天看來一清二楚的樹林在夜色下朦朧起來，與夜色和群樓巨大的黑影融合在一起，顯得陰森茂密而漫無邊際。恍忽從胡思亂想的深處中抬起頭來，忽然覺得自己置身在闊大的原野上，某個小說幽暗的細節里，忘記了自己是在體育場中走著，待意識逐漸清醒，發覺這片空間在夜色的昏暗里正延伸著邊沿。

因為夜色賦予了這片空間的效果，清靜和空闊使它在人們的意識上似曾與嘈雜臟亂的城市剝離開來，影影淖淖的樹影就充當了隱蔽僻靜的替身。夜色很濃，遠處昏昏欲睡的街燈微弱的光還是反射在樹影上，又在闊大的草坪上消蝕殆盡。草叢中一對兩對蟲一樣蠕動的白色身影模模糊糊地顯現出來。那是些幸福的人，說他們幸福，是他們有充裕的時間，選擇這樣闊大的場所，做他們認為非做不可的事情。當然，這種男女間的事情在外人的眼中是不可理喻的，就像自己進入角色后，別人同樣不可理喻一樣。

一段時間，那個豐滿的女人沒有在體育場上出現。體育場上每天眾多的鍛煉者，多幾個少幾個，也是不會引起誰注意的。但是，她的沒有出現的身影，在博明來說，肯定是能引起在意的。人就是一個感情的動物，有那么一點點微妙的東西，天遙地遠的，一個人的行為像蜘蛛的絲一樣，被牽引著，排出各種紛擾，騰出忙碌的時間，不為了看上對方幾眼，相互在一起，呆上那么短暫的時間。一個朋友就對博明說過，不曉得咋個的，偷吃的果實就是要香些。他說自己已有很多年與自己生活的老婆沒有了那方面的興趣，還以為自己陽萎了呢!前段時間與啤酒廠的一個女人搞上了，狀態還可以。博明說你有點操喃，大白天敢做好事!他說晚上要陪婆娘，只有上午才有時間，婆娘才估諳不到。博明說，精靈!

清清涼涼的風中，濕潤的草，綠色的樹葉，總給人愜意舒暢的感覺。體育場上的每一個人，不管是禿頂的，躬腰駝背的，抻抻展展的，肥瘦丑美的，在博明看來都是很順眼;就連樹丫上喳喳叫著的麻雀，也是很動聽的。這些情緒的調動，都離不開那個身材豐滿皮膚白暫的女人。而這幾天，她突然就從體育場消逝了，沒有看見她在塑膠跑道上的身影，胸脯波浪樣抖動的情景，心里總覺得欠缺了什么。頭一兩天，在體育場走著時，眼睛空空地在跑道上搜索著，總覺得前面彎道上跑過來的幾個豐滿的女人當中有她，待近了，卻沒有。猜想她可能是有啥子事情，一個家庭，總有些事情吧!不可能天天都來。早晨更是如此，早餐啦，家里衛生，拖地抹灰洗衣服啦，買菜送孩子上學啦等等。成熟的男人總會體諒別人的難處。自己是屬于這樣成熟的男人，這陣就在想她可能是家里有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也沒有來。在塑膠跑道上走著的博明心里在想，這女人是怎么了，往天那么高的興致，咋說不來就不來了呢!

前邊的幾個婆婆大娘在晨風中精神抖摟的樣子，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體育鍛煉確實有些效果，長期鍛煉腰不疼了，腿也不疼了，一年感冒都難得。一個圓肚皮，穿件橙色橫杠杠的四十歲好遠的婦女在對另一個婦女說;另一個婦女腰條比她要瘦一些，但也瘦不到哪里去。她接著說，往年經常都在吃藥，成天都泡在藥罐罐里，現在一年懶得吃藥了。現在的藥哪吃得起，隔壁的劉二娃得個感冒醫了兩千多元。啥子感冒這么嚴重呵!這樣的話，在體育場是經常聽到，每次聽都有新的內容，無非是自己身體比以前好了。博明腳步慢下來，是博明看見一個年輕的女的正在翻鐵柵欄，那頭發和身材顯然不是博明想看見的那個女的。她們都撿懶，不愿意多走幾步路，從南面的大門上進來。那個傍晚，那個豐滿的女人就是從這道鐵柵欄處翻進來的，耳邊還隱隱響著她的哎喲聲。

#8195;#8195;當思維中的那個豐滿的影子淡下來的時候，一個傍晚，她又出現了。

#8195;#8195;老婆在單位上夜班，她們當醫生的，事情總是很多，急救的突發事件對于旁觀者，無論如何都覺得很緊張，但對她們，卻是一點也沒有新鮮感，習以為常了，所以加班對于她們也成為了一種習以為常的形式。博明歷來喜歡過一種單純的生活，不喜歡太多的朋友交往，那樣的人生是忙碌而喧嘩，但卻不充實。下了班沒事的時候，博明一般不喜歡主動摸出手機給三朋四友打，悶熱的天坐在一起，談的都是街邊巷尾遙天八遠的事，與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相去太遠，沒有絲毫的意義。

#8195;#8195;一個人在街上走著，心里想也沒想，就徑直走到體育場外邊。鐵柵欄里有稀疏的幾個人，傍晚的幽暗籠罩在闊大的草坪和塑膠跑道上。在惜土如金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塊安靜的空間，確實是奢侈。足球場長年空著，像一個曾經活躍的巨人由于某種因素安靜下來，靜靜的躺在了那里，這個因素就是國人對足球的熱情趨于冷淡。市長說足球場體育場是城市的一個功能，一個形象，現代城市的一種姿態，就是幾十年沒有人踢足球，足球場體育場也要存在。這個觀點博明是舉雙手贊成的。鐵柵欄的外面是兩排楊柳，臟污的排水溝從中間穿過，與街道隔離開來，柳樹下一順風排開茶座，有半里路長，小桌，竹板斜躺椅，一聲吆喝，兩元錢一杯的綠茶端上來，透明的玻杯冒著熱氣，碧綠的茶葉蝌蚪樣沉浮。坐在斜躺椅上，在幽暗的柳蔭下，閑觀著不遠處的車流，很放松很愜意的。

#8195;#8195;這樣的目光隨著心情散淡地游移在遠處的幽暗里，一個熟悉的人影鉆了出來。這個豐滿的人影博明一眼就能認出來，她與博明熟悉的女人農業局退休的梁老師并排走在一起，六十幾了還輕松自如翻越鐵柵欄的高級農藝師。博明想她倆咋會走到一起呢?博明感到奇怪。但把細一想，也不奇怪，在體育場鍛煉的人經常是由陌生到熟悉，然后相互在一起打羽毛球、練太極，相互邀約到城郊的農家樂去吃飯，到附近的景點或山上去旅游，到成為朋友。街燈黯淡，稀疏的燈盞貓的眼睛一樣。夏季用電高峰，電力緊張，街燈都是間隔著開。她們從博明面前走過，臉上的表情猶如筏子河水面上流動的光斑，一晃過去了，漸呈朦朧狀態，連同她們的背影。那個女人的嘆息聲從燥熱的風中飄過來，先是唉地一聲，接著是他要離就離唄，遠天遠地的，有當沒有……

#8195;#8195;十點來鐘，博明起身往家走，柳蔭下也不能坐得太久，樹蔭茂密的地方，雖遮蔭而涼爽，但露水蚊子多，是那種細小的花腳腳蚊子，不注意就叮在你手桿腳桿上，咬后發癢，嚴重的紅腫，過一夜卻沒事了。

#8195;#8195;還是要感謝柳蔭下水溝邊上的花腳腳蚊子，它間接地成就了一樁好事。

#8195;#8195;博明慢怠慢怠的穿過體育場后門，到前門，離家就近一些，以免繞很大的彎子。她就出現了，手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往體育場外面走。兩人相互點了點頭，她夜色籠罩的眸子閃著亮光。博明的膽子大起來，聲音有點顫抖，還是說出了心中想說的話。博明問她有沒有手機?她說有，說了號碼。博明在心里默記了下來。博明說沒事時可不可以給你打電話，約你出來喝茶?她夜色里的臉笑了一下，說咋不可以呢?男人喜歡一個女人，肯定是她身上的某些東西吸引了他，客觀地說，主要是從欲望那一方面，其他都是鋪墊和過場，就像哈代在《德伯家的苔絲》小說中男主人說的真情告白，我抱前幾個女人過橋，目的是為了抱你。小說中的“抱你”當然是指苔絲了。男人向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獻殷勤，最終目的不是只停留在表面。

#8195;#8195;她說了電話，是出乎博明的意料的，一點矜持也沒有，說明她對自己是有感覺的。但手機號碼太長，博明身上又沒揣筆，怕那十一位數太長的數字在記憶中出了偏差，再也見不到她。昏暗燈光下博明的眼珠子一轉，說你家里有電話嗎，手機你接時要遭錢，我打你家電話，你就可以節約。她夜色中的眼睛閃忽了一下，有一點點矜持，但只是有那么一兩秒鐘，她就說出了一個七位數7208124，這個數字要好記得多，前面四位都是這個區街固定編號，變化的只是后面幾位數，博明只記后面的數字就可以了。那晚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炙熱的風里飄動著博明輕盈的身影，黑黢黢的柳蔭和蛾蟲撲動的街燈在視線里充溢著情趣。

#8195;#8195;天一麻麻亮，博明就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那就是往體育場走，有那么一團豐滿的影子似在蒙昧中牽著博明的雙足，而現在牽引著博明的那團影子不再蒙昧，由原來的空蕩變得清晰，伸手所及成為了現實里的可能。然而，這只能是單方面的想法而已，她的身影并沒有出現在舒坦的塑膠跑道上，博明晨練的視線重新變得蒙昧，散漫的雙足拖著些沉重和悒郁，但這并不影響欲望的膨脹，檢察院辦公室的工作忙完之后，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就用座機給她打電話。還好，每次都是一個小孩子接起來，呵呵呵地鬧騰幾句后，她就接過了電話，說她的娃兒最愛接電話，電話鈴一響，他就叮叮咚咚的跑過來，他以為是他爸爸的電話，聽聲音不對，他就呵呵著，沒有了先前的生氣。博明一句故做莊重的你好，她就聽出來是誰了，聲音變得明快，感覺得出來臉上溢著淺淡的笑。博明當然不會問她早晨咋沒有來跑步，而是問她一天忙乎些什么。她唉地嘆息一聲說，沒有什么忙的，一天到晚就是送送接接孩子上幼兒園，煮煮飯，洗洗東西之類。從她唉啊唉地嘆氣里，博明知道她日子過得不如意，內心是很空虛的。內心空虛的人，對自己做的事情一慣的表現方式是沒有定準，產生不出濃烈的興趣，更不要說持久;另一個表現是生活沒有規律，因為自己沒有特定的事要做，晚上看電視打麻將耍得久，早晨瞌睡香爬不起來。

#8195;#8195;每天不通一次電話心里還很難受，她電話里的聲音里也有同樣的心情，接電話的聲音是很激動的，臉上始終洋溢著笑。火候差不多了，博明就問她想不想出來喝茶。電話里的她先是略微停頓，有那么幾秒鐘，問博明在哪里喝茶，博明說劍南賓館，她問有哪些人，博明說有哪些人呢，就我倆嘛!沒有其他人。她又停頓了一會。女同志一般都是很害羞的，她們對一件自己認可與不認可，可做與敢不敢做，大腦皮層都處于模糊狀態，沉默已經是她們最大的首肯了。博明抓住機遇說我先去，你來了后我給你打電話，在幾樓幾房。電話那邊沒有聲音，寂靜的沉默。

#8195;#8195;博明找了熟人，以最低價格開了劍南賓館的白天休息房，那幾天老婆去外地開會出公差，時間對博明還是寬容的，至少下午老婆不會查博明的崗。博明坐在標準間潔白的床單上，摸出手機給她打，手機卻關機了，座機通了卻沒人接。博明又到下面的接待大廳坐了二三十分鐘，沒有她的影子。博明只有蔫褡褡的退房。女人真是捉摸不透，自己滿以為是勝算在握的，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8195;#8195;男人最大的恒心應該是體現在追求異性的韌性上。博明想這里面必有原因，明明是默認了的，咋又突然變卦了呢!晚上值班，博明給她打了電話，還好，她在家里，接聽了博明的電話。博明說你放我的拔子。川西人說放拔子就是北方話放鴿子的意思。她遲疑了下說，你來得太快了，我們才剛認識，你就要……博明說你想到一邊去了，我只是想見你，與你喝喝茶。她沒有再說什么。博明說這陣出來哇，劍南賓館底樓大廳喝茶。她說明天吧，娃兒要睡覺，不好走。

坐在大眾茶吧里，邊喝茶邊斗地主的人很多。兩人坐一張桌子，她要了杯菊花，自己點了杯銀針。對面有幾個熟人，給自己點腦殼，小地方就是這樣，到處都是認識的，好在是大眾性茶吧，即使是一男一女坐張桌子，也是無所謂的。這種場合，大家不會往其他方面想。她顯得有些拘謹，言談之中透露出自己耍得無聊，想出來做點事情。她說這個酒店前段時間在招工，想來報名，又想年齡大了，人家要招年輕女娃子。博明說，不一定，你這個年齡正合適，顯得成熟，做事情穩重、有經驗。她說人家老板不一定這樣想。博明說酒店的陳總我認識，你如果想去，我可以說一說。俗話說情人過騙，生意過纏，婆娘過喝，娃娃過樂。這個酒店的陳總自己只是認識，并不熟悉，招服務員用人的事全在人家賓館，自己哪里插得上手。但男人就是虛榮心在做怪，為了討得女人的歡心，明明辦不到的事，卻要繃起自己能力大得很，其醉翁之意是不在酒啊!她果然就對出來做事的話題感興趣，話也就多起來，問這些摻茶倒水的服務員多少錢一個月。博明說三四百元。她說倒并不是錢多錢少，找個事情混著，免得無聊。這實際上是多數下崗職工的想法兒，她們的奢望并不高，有事情做，能把口糊起走就行了。

#8195;#8195;她問博明對九峰公司熟不熟悉?博明說知道一些情況，是市里的納稅大戶。她又問認識老總不?博明說認識，但沒有交往。她說聽說那老總人還不錯，下面的九峰賓館生意都好得很，不知那里一月拿得到多少錢，博明說與這個賓館差不多。博明當時沒有在意，她問這些是有目的的。到現在為止，博明是不曉得她姓氏名誰的，她也沒有問過博明的名字。博明沒有問她的名字的原因，是博明對女人歷來不從情感方面考慮，博明是見識或耳聞過許多情愛故事的，最終還是說錢，或叫你幫她辦啥子事，一切美好的方式，甜蜜的語言，花前月下，轉山轉水，最終都要落實到這上面來。所以博明認為沒有必要問雙方的名字，達到目的，品了味就了之，哪有那么多過場。博明是一個天生的妻管嚴，前幾年與一個姓方的女教師交往甚密，通電話時被老婆現場截獲后，博明就經常受到老婆的查處，甚至手機的電話清單，老婆有時都要求打出來。博明睡覺又愛說夢話，睡覺總不可能戴口罩吧，要是在夢中喊出某女人的名字來，那還了得，不立馬被老婆蹬到床底下去，說個一、二、三才怪呢!

#8195;#8195;辦公室給博明打電話通知開會。小坐了會，兩人就分了手。

#8195;#8195;連續幾天晚上，博明值班時給她打電話，從電話中隱隱約約地了解到，他的男人在云南那邊做生意，已很久沒有回來了。她說到這方面時很惆悵。博明沒有多問，從心里來講，博明巴幸不得他長期不回來呢!博明了解了她是與不知事的兒子在一起，就說想到她那里去，她說不好，找了許多客觀的理由拒絕了博明。又有幾天，給她打電話，家里沒人接，打手機，接了說在外地，有時又說回老家去了。斷斷續續的有一段時間，博明沒有機會與她長聊，心里面卻總是惦記著一樁事在，你說這人的情感有多復雜。

#8195;#8195;她有時在這個小城，有時又不在。有時博明喝醉了酒，就呆到辦公室里，給她猛烈地打電話，喝了酒膽子就要大些，說的話就要露骨一些，明確的提出要到她那里睡覺，或她出來過夜的要求，她總是不冷不熱的，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總是將時間往后推。幾年以后，博明回味時才搞清楚，這是一個在這方面老成的女人，要么對博明就不是怎么感興趣。電話上回返往復多次，燃燒的欲望只能是單方面的，引不起共鳴。沒有進展的過程冷卻了欲望的膨脹，博明接著幾天沒有再給她打電話。

#8195;#8195;就在博明已決定退出這樣徒勞的追逐時，前面的路卻突然峰回路轉，陡然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

#8195;#8195;晚上值班，博明在筏子河邊上喝了會茶，回到辦公室里打一頭，準備回家。往常一樣，習慣性地看了眼桌上的電話，來電顯示屏上有一串熟悉的數字蝌蚪樣跳入博明的視線，7208124。這是她的電話呀!博明給她打電話都是用辦公室的座機，手機不敢用，博明那婆娘自上次后要打手機清單的。上次是咋回事嘛，本來星期天在家里與舅子老表幾個打麻將。那方老師也是，一點也不踩翹，都交往了幾年了，還有啥子見不得嘛，她打電話來催了幾次了，硬是喊自己出去，去老地方。婆娘都在身邊，先兩次博明都是假裝說李總嗦，上班再說嘛，假打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的。人家一踩九頭翹，她一頭都不翹，她又打起過來了。婆娘正靠在自己肩膀上，給博明抱膀子。方老師這次明顯不安逸，情人在情人面前的情緒流露，就像兩口子一樣隨便。她開口就問博明，你在搞啥子嘛?博明說在打麻將。博明盡量將腦殼往右邊歪，想離得老婆遠一點。她還是聽出了端倪，一把就將博明的手機搶過去，放在耳邊上。方老師在手機里說，老子把麻將給你掀了!博明老婆的臉也像傍晚的天空樣，一陣一陣的黑下去，接下來打錘拌筋，都是知道的了，博明當然就盡量說只是打打電話，沒有其他什么。老婆是認識方老師的，她還賣過安麗洗滌產品給方老師呢，兩個人閑暇時，還一起轉街。從此，博明就被列入了當文革“四類分子”般的監管。

#8195;#8195;看見她打來的電話，心里的興奮程度用其他比喻是不恰當的，博明此時就想著用在溪流邊垂釣已久的人終于發現了平靜的水面上漾起了一圈漣漪時的興奮這個比喻，或許有一點點巴瓢，博明認為還是不能很準確的表達此時的興奮勁兒。

#8195;#8195;依照她撥過來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那端就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她說我想找你幫個忙。博明說我能幫啥子忙，你盡管說，只要能幫得起。博明腦殼里迅速閃過這些社會上的女人，你不投魚餌，魚又怎會上鉤呢!你終于自動上鉤了。她說想請你幫個忙。博明問啥么事?只要我能幫的上的一定盡力。她說你或許能幫得上或許幫不上。說得有些遮遮掩掩的。博明說你說出來，看我幫得上不?她唉的嘆了口氣說一句把句說不清楚，見面后詳擺吧!博明嗯了一聲，是心里巴幸不得的事，這么多天自己就盼著這樣的好事呢!博明說你啥時出來?她說，你先去開個房，然后給我打電話。博明說賓館里的人都認識，不敢。她說大街上的熟人太多，我覺得還是房間里好。博明的眼前就閃現出了黑夜里足球場安靜而闊大的草坪，還有森嚴的鐵柵欄保護，多么美好而安全的地方啊!博明說體育場草坪去。她嗯了一聲。這就算答應了!體育場十點就關門了，里面一個人也沒有，費了些力，她才翻進去。結果是她沒有機會提說找他幫忙的事，他就乘著夜色在柔軟濕漉的黑暗的草地上將他緊緊地箍住了。她呢渾身滾燙，呼吸急促，與他兩個身體就箍緊成了一個身體。與她是死是活時，他有一種做夢的感覺，眼前豐滿白凈的肉體總覺得不是真實似的。兩個人平靜下來，博明問她啥么事，她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圓泛了。兩個人在黑暗里望著遠處昏暗的燈火，說話的聲音顫顫的，宛如夜風中顫動的草尖兒。那么一會兒，她說我該回去了，該回去了，娃兒一定睡醒了。博明望著她消隱在夜色里的背影，有些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

#8195;#8195;過后幾天，當博明想懷揣著膨脹起來的欲望再找她時，卻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機已停機，打過去的座機電話是一個老太婆的聲音，以前都是她或她嫩生生的娃兒的聲音。一連幾天都是這樣的情形，她煙一樣從博明的視野中消逝了，令自己有些不相信，就像不相信她突然被自己擁有一樣。

#8195;#8195;然而，復雜社會的復雜的事情往往是超出了人的情理，向著相反的方向發展，自信面對人的復雜的多面體顯得那樣的脆弱，就像昨天還在枝頭上啄食的小鳥兒，一覺醒來，饑餓的它卻發覺那甜蜜的果實已經有毒而不能吃了。

#8195;#8195;男女之間的這些事情本來就是偷偷摸摸的，博明也沒有打算去查個究竟，從一開始就沒有長此交往的想法，只是沒有想到與她的接觸只是那么蜻蜓點水的一次，她比想像的還要現實和世儈。人在單位和生活中有許多事情要做，社會越繁榮，交際應酬的事情就越多，她逐漸遠離了博明的悒郁，只是偶爾從夜深人靜的窗戶上微弱的光線里隱若出不清晰的一團，與側面熟睡的妻子的裸體混淆。

#8195;#8195;現在的夏天，氣候變化太大，一熱熱得很，一下雨又冷。那是一個炙熱的夏天，氣溫是三十四五度，博明們這些盆地人就覺得熱得不得了啰!不曉得那些南方城市，溫度高達四十度，又是咋個過的。

#8195;#8195;是一個中午，接近下班的時間，因為天氣熱，辦公室幾個相約到鄉村農家樂去吃飯，下午游泳打牌休閑一下。車子路過九峰賓館，開車的小蔣說，門上的車子在搞啥子呢?博明循聲看去，一輛舊長安微型面包車從九峰賓館門上緩緩開出來，小小的車窗上，伸著一只手，一團團的白紙張從手中撒開來，風一吹，飛向九峰賓館門廳和停著的各種款式的小車上。博明先還以為是哪家死人的出殯車，死了人沿途撒錢紙紙花。可一細看，卻不像，那紙張是方方正正的，像打印復印好的傳單。看見警車開過來，那車子就靠近了，車窗上的手向外一揚，吹來的風就將幾十張傳單紛飛向了警車，遮擋了前視玻璃。長安車窗上顯出了一個豐滿女人的胸脯，和一張憤怒的臉，驚得博明嘴巴大張著，心猛烈地跳了兩下。是她呀!幾個月沒看見她，煙一樣消消逝的她卻在這里以這種方式出現。

#8195;#8195;她眼睛很深地盯了眼警車。博明坐在駕駛員后面，她肯定是看不見的。小蔣停了車，抓了幾張玻璃上的傳單進來，人手一張。那上面赦然印著:大流氓，大嫖客，大騙子，九峰公司王祥金總經理。文中用最惡毒的語言細數了這位總經理的吃喝嫖賭養情人包二奶強奸女工和婦女的事項，其細節令人肉麻。其大意是王總在山上某竹林山莊將某少婦誘奸，并許下安排工作一事，卻沒落實。車子向城區市委辦公樓方向開去，紙片從車窗上向后飛揚，雪片一樣。

#8195;#8195;博明心咚咚地跳著，她煙一樣從博明視線里消逝了，原來是去搞如此下作的事情去了。這個事情對于她肯定比博明這個異性朋友要重要得多。

后來就聽說九峰公司的王總被免了職，后來博明就沒有再看見她。

#8195;#8195;體育場塑膠跑道上走著的博明，時時會產生這樣的錯覺，誤把熹微中或夜色里翻越柵欄的人看成了那個豐滿的身影。到現在博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豐滿的身體卻常常出現在悒郁的視線中，在午夜的寂靜中，猛然的柵欄上的身影與草地上雪白的胴體和紛揚的傳單中憤怒的臉混淆在一起，驚出一身冷汗。他想在體育場草地上媾合的那晚她到底要給自己說啥么呢?

創作談

支持哥本哈根減排主題

我用小說的方式抵抗工業?

#8195;#8195;最近，當代文壇幾位重要的評論家在上海文學報撰文評介我的反思工業題材的小說，該報不惜版面介紹我的小說創作近況，由于諸多因素，我以為媒介未完全表述清楚我的小說創作意圖也屬正常不過，所以有些創作中想說的話想借用我的博客和《青年作家》雜志說說。反思工業又如說是個軟著陸的中性詞，也可以簡化為反工業，我的諸多中短篇小說所表達的就是這個主題。多年前生存生活中的感受化為作品，在當下與世界關注人類生存的熱點哥本哈根氣候會議節能減排不謀而合。這是我五六年來小說創作難得的一種欣慰，也證實了國內眾多雜志大編和評論家關注我的作品的眼光。由此給了我在文學審美上的自信。

#8195;#8195;我的中短篇大體分為“反思工業”和“關注生存”兩大類別。總體來看，“反思工業”一類，大致上由山鄉田間的生態惡化與環境污染，及其給當地農人帶來的危害與災難，對地方振興經濟和開發旅游的“過度”現象，作出了自己的觀察，提出了自己的質疑。從《江南》2008年4期至今，鐘正林以他的激情和靈感已在前面談到的期刊上發了5個“反思工業”題材的中篇小說。總體來看，“反思工業”一類，大致上由山鄉田間的生態惡化與環境污染，及其給當地農人帶來的危害與災難，對地方振興經濟和開發旅游的“過度”現象，作出了自己的觀察，提出了自己的質疑。而“關注生存”一類，則主要是從變化莫測的世事中窺探農人的生活行狀與內心世界，并由社會的現實與農人的理想二者之間的不斷失衡與頻頻錯位，進而探究個中包孕的種種問題。欲望膨脹造成了兩難窘境，兩難窘境又構成了迷亂局面，這正是鐘正林所要著意揭示的當下農村的現實境況。這里的交織著的矛盾，混沌的事象，引動著人們更深入地、更綜合性地去反觀現實，反思問題。

#8195;#8195;在我的小說作品中，主人公大都是普通的農民或底層的農民工，場景也多是四川西部一個叫青牛沱或印月井城的地方。這兩個地方與西部大多數鄉間城鄉一樣，在改革開放的潮起潮落之中，不斷地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也悄然更變著農人們的生活計劃，所有的困惑與煩惱，也就不期而來，始終相隨相伴。

#8195;#8195;正如評論家所說，把目光越過表面的事象而聚焦于當下農人的內在“隱痛”，由此顯現出了我的小說的情感取向與傾吐意向。而在這種“隱痛”的揭示里，我不會明確表明我的批評意向，也不能明顯憐惜誰，只是如實地描述出事象本體，事態本身，以及身陷其中的人們的內外交困。但這種不動聲色的生存紀實與狀態寫真，卻有著一種莫名的撞擊力，或讓人為之震撼不已，或讓人也陷入兩難境地。在基層長期從事記者工作的我夜里挑燈與小說結緣，那些白天耳聞目睹的鮮活細節撲面而來，那些生態和環境的遭遇重創觸目驚心，那些社會底層和土地深沉背景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銘心刻骨，成為了我創作取之不竭的豐厚倉庫。從某種方面來說，是近20年的記者生活和深山青牛沱21年的生活成就了我的小說。

#8195;#8195;我的語言以四川方言為主，因為過去寫過詩，因此并不滿足于寫實的白描式的敘述、描寫，也嘗試運用其他手法，如意識流，魔幻主義，象征等的表現手法。例如反映川西大地震的中篇小說《鷹無淚》結尾處就描寫了一只“與垮塌的山體賽跑”的金拐子(老鷹)的形象，旨在提升意蘊。在《幸運的青蛙》這部中篇小說里，通篇大都是樸素的寫實式的白描，但開篇處寫王大爺(王鐵牛)到車管所找何所長時有一種“變青蛙”的感覺，篇末又寫他變成了“幸運的青娃”，也是一種象征手法或意象手法的運用。

《危險的柵欄》是屬于表述人性在現實生活中的困惑迷思的一個短篇，我試圖解開當下中國小說的另一個未開啟的審美層面，即小說在存在的題材的平臺抉擇是平等而公平的，是沒有正面與邪惡，溫暖與冷漠，白領與底層，主流與非主流的身份和階層等級的。還是一句老得掉牙的話，小說不是“寫什么?”，是“怎么寫?”。小說里的主人公博明和那個與博明翻閱柵欄野合的不知名女子至少在小說中的細節里是不會顯示出老式的傳統敘事的標簽面孔的。至于說那柵欄里潛藏怎樣的危險?讀者讀了自然會知道，用不著作家過多的敘述。

#8195;#8195;我的小說創作一起步就莫法擺脫工業化對人的生存狀態和大自然的重創，飛鳥啊樹林啊泉水啊河流啊村莊啊鄉人啊山巒啊山花啊，我無時無刻不在傾聽著它們的傷痛和哭泣，我相信不僅是我，許多人都是聽見的，只是我代言他們用小說的方式道出。在工業化的魔圈中，我的小說沒有理由不構思不敘述生靈涂炭，污染啃噬純樸的細微和人性的被扭曲與失落。現實中的工業化已經是《西游記》中那個困惑了皇帝的身體公然以皇帝的形象堂皇的坐在大殿之上的妖怪，如一列沒有了剎車的列車轟然前行。在萬眾的歡呼雀躍中已形成了闊大的滄海，世界都在他的汪洋之中灼灼生輝。而我和我的小說只是無賴阻止那沒有剎車轟然前行的列車軌道上的野花和山風，只是那臆想里變成鳥兒銜著微木日日去填那滄海的精衛鳥。盡管茫然徒勞，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