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大地

北京風

#8195;#8195;風亂了京城。風的亂，北京的四合院最敏感。風一來，四合院的門扉一陣晃蕩，陳年老鎖掛在門扉上發(fā)出的哐啷哐啷的叫聲，雞毛蒜皮一齊飛起來，人們眼里落滿了滿天黃沙，點豆腐的鍋邊，堆著黑黑的一圈。

這是老舍先生坐在茶館里親眼目睹到的一切。

老舍算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北京風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粒草籽躲在風中，藏在石縫里悄悄發(fā)了芽，這讓他稍稍舒了一口氣。

北京的風依然在吹，東北風刮得更猛，還夾雜著雪花的冰涼。在北京的路上，我正好碰上這樣一陣冰涼的風從背后吹來，從眼前掠過，風把我的腳步擠得東倒西歪，把我的眼睛擾得眼花瞭亂。風中，并沒有夾著一粒種子，并沒有一片草葉在向我問候。我朝前走，前方就是幽深的故宮，就是午門，就是一群鴿子玩耍和飛翔的廣場。

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風中，風拍著我的肩膀，我要去的地方一路風聲。我看到的亭臺樓閣在風中一動不動，如像歷經(jīng)了千年也沒有絲毫改變。紅墻上早已刻上了一些人的名字，字跡東倒西歪，還有些潦草，似乎被清洗過，模糊不清，辨認不出到底是誰。這讓我看到，風走過的地方，要么是一片狼籍，要么還殘留下了一些不明不白的東西。

風落在故宮的院墻里，院子里并沒有放風箏的人，但我總感到有一根風箏的長線被拽在了誰的手中。歷史，割不斷的一根線把我的目光套住，我頓然覺得自己飛了起來，輕飄飄的，找不到入口和出口在哪里。

風沿著我的腳步在走，在午門前，風靜了下來。多少恩怨情仇站在午門的門檻上，不敢輕易抬起腳步。我多么希望此刻有風，像刀子一樣放在我的脖子上，讓我感受一次死亡，感受到風的厲害和無情。風在午門靜了下來，一切都那么安靜，好像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在風中穿行，我左顧右盼。風很簿，很輕，把我的一顆心吹得懸吊吊的。

走在風中，我跌倒在一頁史書里，我想一個人躺在廣場上的一塊石頭上，仰面望望北京的天。風把我扶了起來，讓我繼續(xù)往前走。前面，還有風沒有刮倒的那座長城，還有老舍先生坐著乘涼的那個茶館，據(jù)說，里面很暖和。

山東雪

#8195;#8195;雪比我提前一天到達山東。

整個山東大地，眼前是雪花飛舞，氣溫在零下八度，而我握住的手仍舊是那么溫暖。

雪落山東，雪在山東得意地行走，我要去的民工工地雪堆得比人還高，民工們淹沒在雪花叢中，全都白了頭，分不清他們誰更年輕，誰更老。

我在雪中和他們說話，所有的語言都化成了一團熱霧，籠罩著我們的心。我發(fā)現(xiàn)，站在眼前的漢子都是一個個結(jié)實的方塊字，鑲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顯得格外明亮，有著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和朦朧的詩意，但他們更接近于象形字，有雪花一樣的輪廓和雪花一樣飛翔的生命。

雪落山東，是集體的一次行動，他們離鄉(xiāng)背井降臨在這塊土地上，形態(tài)萬千，穿行在深巷小院，站在這白茫茫的世界里，我不敢輕易落腳，怕踩痛了雪花的夢想和希望。雪地無垠，一只鳥飛起來，抖亂了一身大雪。

山東雪，給我一生的回憶。在雪中奔走的人，簇擁在我的面前，把最美的姿勢和最樸素的聲音留給我，讓我感到溫暖和感動。

雪融化了，我的眼前依然是凝固的一條河，河水在封凍的底層潛行、流淌，尋找著自己的歸途。

成都雨

#8195;#8195;一場雨淋濕了成都的夜晚，淋濕了夜里的夢囈和火鍋般熱辣辣的愛情。

在成都，我借宿一夜，朋友陪我聽夜里的雨聲，不緊不慢，像浣花溪河畔的一名女子，在散步或者約會。

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雨總是在成都入眠的時候把一夜好夢驚醒，這些，在成都朋友的眼里早已習以為常，屬于小菜一碟。

我沒有看到成都雨的模樣，只聽到窗外的雨聲。坐在茶樓里我們根本不聊天氣，似乎雨與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們聊到了對面的女子，她的手中為誰準備了一把花雨傘，臉上，似乎被雨水浸濕過，雨的痕跡布滿眼角。

雨越下越大，雨的大小是聽出來的，雨聲中夾雜著麻將的聲音、火鍋的氣味和一個人的哭泣聲。對面的女子走進了雨夜，那把花雨傘帶走了我的目光。

雨不知下到了什么時候。天亮了，大街上干干凈凈，天空格外晴朗，昨夜那場雨好像根本就沒有下過。

重慶霧

#8195;#8195;第一次推開重慶的門，漫天大霧將我重重包圍、淹沒。霧就在我的身邊，我卻什么也沒有抓住，心里濕漉漉的。霧貼在我的傷口上，了無痕跡，相逢的人，雙眼被露水打濕。

那是多年以來的一場霧，至今繚繞在我心上，讓我想不起重慶的一磚一瓦，忘記了那一場匆忙的愛情是如何在霧中迷失了方向。

霧，把重慶的面孔遮擋得嚴嚴實實，看不透，猜不著，泊在長江中的一只只客船在霧中來來往往，看不見它們的行蹤，只聽得見他們離開重慶或抵達重慶時的一聲聲長鳴，把霧劃出一道口子，讓聲音流出來，驚動了我的隱私。愛情的港口離我還很遙遠，霧緊鎖著秘密，我在如煙如夢的青春期遇到了人生第一場霧，因而記住了重慶這個大碼頭，記住了重慶霧的可愛和神秘。

霧在漸漸消退。在霧中我逐漸明朗和清晰起來，逐漸顯露出自己的輪廓。站在解放碑前，解放的外延讓我頓時輕松了許多，我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碑前擴胸彎腰練拳腳，霧還籠罩在他的身旁。老人在霧里度過了他的一生，也許，他看透了霧里的一切，因而顯得悠然而快活。

#8195;#8195;重慶霧一直罩在我的心上。直到今天，人到中年，我才說出在那一場霧。

#8195;#8195;再次去重慶，依然有霧，透過濃霧我似乎看到了碼頭上的一次次揮手和漂泊在江水中的一片片玫瑰的花瓣。我的心在大霧中早已平靜了下來。柔軟的霧，傷不了我的骨頭。

動物世界

一只螞蟻的世界，鼠的世界，蛇的世界，老虎和蟬的世界，都是我的世界。

世界是一只籠子，把我們老老小小裝在一起。我們追逐、嬉鬧、玩耍、戀愛，偶爾也嘶殺、咆哮、呻吟、逃亡。世界是一道柵欄，我們被馴服、被囚禁、喂養(yǎng)，陽光灑在世界上，螞蟻有螞蟻的溫暖，蟬有蟬的歌唱。

#8195;#8195;身邊這些動物，有毛有皮，有血有肉，有牙齒和武器。比如螞蟻，它在路上匆匆行走，我打斷它的方向和目標，螞蟻的腳步重疊在我的腳步里，它的牙齒吞噬了許多骨頭的汁，它的肉，也是從父母心頭掉下來的。

比如說鼠。鼠就住在我的土墻屋里，兩室或三室一廳，鼠住在這里心安理得，半夜才把門輕輕推開。鼠是小心眼，有很多小毛病，我那件毛衣上的洞，是它牙齒的杰作，是它肉的一部分。鼠在一間土墻屋里養(yǎng)兒育女，我搬家了，它還沒搬。鼠在不知不覺中長出一把胡須，顯得有些老。

#8195;#8195;比如說蛇。這家伙不太被人注意，甚至令人生畏。蛇，當我們在回憶鄉(xiāng)村生活的時候，才被人偶然提起有這個家伙，有些兇，有些危險，有些可憐。蛇沒有骨頭，但它有自己的足，當年畫蛇添足的人是理解蛇、熱愛蛇、關(guān)心蛇的熱心人，我們曾無知地笑話這個人沒有常識。蛇用敏捷的、神秘的行動證明自己的的確確是世界的一只箭，用自己的奔跑活躍在人間生活里。我被蛇傷過，還沒看清它的臉，蛇就被人捕捉了，一個叫柳宗元的文化人無事可做的時候，就做捕蛇的工作，他的話，多少有些份量。

蛇在鄉(xiāng)村逐漸消逝的那一天，我吃過蛇肉，喝過蛇血，嘗過蛇膽，胃里至今還有蛇影在蠕動。

最后我要說到老虎和蟬。

#8195;#8195;這是兩個遠房鄰居，它們和我住在同一座大山里。老虎很少見面了，蟬在夏天我聽見它的聲音，很慌張的呻吟，讓整個山村變得燥熱。蟬在飛翔，我曾逮住了一雙翅膀，沾著露水和花香，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

動物世界還有很多值得寫下的，一時間我想不起它們，它們肯定還在好好地活著，有的在飛翔，有的在奔跑，有的就在我的身邊，但我找不見它們，聽不見它們在說些什么。

童話世界

一場雪之后，美麗的白雪公主誕生了。

一場災難之后，偉大的神靈誕生了。

#8195;#8195;世界，誕生在一次次的凄苦、寒冷和背叛之中。多少美妙的幻想支撐起一個世界的空洞，童話，讓夢想成真，讓時間倒流，讓生命還原，讓彼此之間的秘密成為古老的傳說。

因而，我愛聽白胡須里生長出來的童話。愛聽大森林里一只狼的嚎叫，以及院子里一頭牛的呼吸。

我們在童話中慢慢長大，童話卻并沒有伴隨我漸漸變老。這是一種遺憾。童話的翅膀被逐漸成熟的時間折斷。童話中的愛情，被現(xiàn)實的流水沖洗得只剩一件單簿的外衣。

#8195;#8195;童話世界，再次把孩子的眼睛點亮。善良的、機智的、英雄的本色，在這個世界的另一面被雕琢成永遠的驕傲，被塑造成人性的天堂。

童話，一句真理的謊言，一句謊言的真理。明白這個道的時候，我已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只把關(guān)于自己的一個童話留給了我的孩子的孩子們。

#8195;#8195;一場雪之后，世界干凈得只剩一地雪，這樣的童話一直重復到老。

鮮圣

#8195;#8195;經(jīng)濟學研究生，現(xiàn)居成都。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詩刊》、《散文詩》、《散文選刊》、《中華散文》等80余家報刊，榮獲《星星》等17項文學獎;連續(xù)7年入選《中國年度散文詩》等選本。出版有詩集《曠野情愫》、散文選集《靈魂的舞蹈》、《鮮圣的文字食堂:詩選》，《鮮圣的文字食堂:散文詩選》。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