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者
#8195;#8195;萬里晴空。
“知了,知了……”聲音此起彼伏,在玉米地里,在各種樹上,在村里的各個角落里都是蟬,仿佛這個村子已經是它們的了。
大片的秧苗已經吐穗,玉米纓也掛滿地里,王老者穿行在玉米地里,火辣辣的太陽曬在身上,先前的汗水在衣服上曬干后結成小顆的鹽粒,汗水又打濕了衣服。太陽發射的箭齊刷刷從頭上打下來,瞬間穿透身體又沒入地里,又前赴后繼。王老者抬起頭來,手遮在瞇著的眼睛上,還是不敢望,太陽太大了,只有嘆口氣“唉”。
白花花的水在溝里淌著,王老者找個蔭晾的地方坐下來,把腳放進水里,再捧一把水澆在臉上,稍微有點涼快。一群小魚從腳邊游過,尾巴掃過王老者的腳背,癢癢的很舒服,既而他又像孩子一樣興奮起來,撈起衣袖在水溝里跳著抓魚,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么多魚了,可惜村里的孩子們都走了……
老伴正好送飯到地里來:“吃飯了。”
“你說今年立秋立得起不?”王老者接過老伴盛的滿滿一碗飯。
“我咋曉得?”老伴也給自己盛了一碗,自從村里的人搬走后,王老者一天三餐就有兩餐是送地里來吃的,老伴自己也一起在地里陪著王老者吃。
“秋立起了,二十四個秋老虎曬死人。立不起,天天下梅子雨,莊稼都要爛地頭了。”王老頭看著莊稼好長勢,憂心忡忡。
“那個喊你種那么多?又是田,又是地的,收的時候看你咋個忙得過來。”老伴看到地里田里的莊稼又是歡喜又是憂。
“這么多田,荒了可惜。”
“就你覺得可惜,全村的人都搬走了,連墳都搬起走了,就還你舍不走。”
“水來了就走,我又沒說不走,就是不想遷出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還是就地安置,免得死了還要在外面做孤魂野鬼。”王老者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著飯。
“那兒天(以后)我們搬到后面的山上,出門又是爬坡山坎的,老了行動都不方便。”老伴還是想著那些移民新村的小樓房:“人家搬出去的人都說好,修的全是小樓房,公路修到自家門口,交通方便了,當地的政府還給移民結對子,讓當地的農民幫助他們盡快適應到新的生活……”
“好他們的,我就是不想搬出去,鄉政府都搬后面的山上,有啥子好擔心的?”王老者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都不擔心,我擔心個屁,黃土都埋到胸口的人,還有啥子好多想頭。”老伴還在看那些快要成熟的莊稼“你說,修個瀑布溝電站,安(淹)這么多田,可惜了。”
“要是田都沒得了,我們還能做啥子?”王老者已經快七十歲了,他還在擔心沒田種的日子。
“你耍不來啊?沒田種你又再退休。”老伴比王老者小不了兩歲,還有一雙兒女。女兒是村小學學前班的代課老師,男人有工作,村里的人移民了,小學沒有了,帶著小孩去男人那里做飯,陪小孩上學。兒子是頂替王老者工作,在單位安家,也經常回來。
一說到退休,王老者神情就有點沮喪,一輩子操勞慣了,閑下來心里就不踏實。王老者就不是一個能閑得下來的人,也是一個很顧家的人,單位上有什么破銅爛鐵的,他一并撿回來,能修能補的就修修補補,不能修補的就賣給收廢品的,多少換兩個錢來使。問題的關鍵是王老者熱愛土地,喜歡種田,他們家是工人階級出生,沒種過田,他一直羨慕貧下中農,羨慕他們有幾畝田,大小還是個有產階級,所以才找一個有田的女人,想的就是退休后還可以種田。想著種田的事,想著等到退休年齡的時候兒子就超齡了,王老者還找關系辦了一個病退,讓兒子在法定年齡理所當然地頂替自己。
如今,一個村的田和地都放在那里,王老者除去種老伴的那幾畝田,還可以種很多人家的田,王老者終于成了這個村有史以來最大的地主,還沒人收租,沒人讓他上工糧,他想種多少就種多少,能收多少就有多少。
田是種上了,地也種上了,種了不少的種子,花去王老者除去吃飯和睡覺的所有時間。
“哎,這根田埂咋這么彎?”老伴突然指著前面那兩塊田之間的田埂。一句話說得王老者放下手中的半碗飯,也瞇起眼睛認真地看前面的那根田埂,確實是彎得很厲害,田埂的兩端都種有桑樹,中間沒有種樹的地方已經成弧形了,從一棵樹望另一棵樹,中間好像一個小月牙。
田埂本來不應該是彎的,田埂確實又是彎的,從一個田里彎到另一個田里,分產到戶的時候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都是拿軟尺量的,大部份的田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這根田埂要彎也是后來彎的,是什么時候彎的?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
王老者喜歡種田,他喜歡每一寸土地,喜歡他們家的土地多一點,再多一點。村里人都在的時候,插秧苗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犁地鏟田埂。鏟的是田埂上長的雜草,鏟完了再從田里提些泥堆在田埂上,田埂的寬窄應該是沒有變化的,相鄰的人家經常要走在田埂上,灑農藥,施化肥,還可以在田埂上種點黃豆,種黃豆種的是自己那半邊的田埂。王老者年年鏟田埂的時候是狠著心鏟,然后裝模作樣地再往上堆少少一點泥,凡是和王老者家共用的田埂是越來越窄。是因為要灑農藥,要施化肥,還是因為要種黃豆,別人家就只好少鏟一點,再多堆一些泥。別人是一點一點往自家田里讓,他是一點一點往別人田里進,這樣,王家的田就一年多一點,一年再多一點,每年都有多一點,王老者每年都有一點歡喜。
田埂彎的事不說了,人都搬走了,田都不要了。王老者還是想著前些年種田的事,還是種秧苗的事,插秧的時候,大家都要用水,溝里流的水就只有那么多,村里分隊分組地輪流放水,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分不浪費,水也一滴不浪費,大家都要熬更受夜地輪流守田守水。王老者是自有辦法,他拿竹筒從自家的田里插在田埂上,另一頭就在別人的田里,水從別人家的田里流到自家田里,才施的肥也從別人家的田里流過來,天亮前又去把竹管取了埋在自家田里,用泥把洞補上,再找時間和機會……以前想到這些,王老者心里還樂滋滋的,現在想來突然覺得完全沒了意思。
所有的田都在這里,沒人和自己爭,也沒人和自己搶,他甚至不知道種哪塊好,還不知道種什么好。人都走了,沒人因為鏟田埂的事要挖苦他幾句,也不用擔心有人發現自己偷了別人田里的水,偷了別人田里的肥。
水從流進村子就是他王老者的了,他可以把水放進任何一塊田里,想放多少就放多少。大白天的,他可以脫光了泡在水里睡覺,還可以光溜溜地在村子里行走。我也以為,王老者會把自己脫得光溜溜地泡在水里,脫得光溜溜地行走在太陽底下……
“天黑了回去洗個澡,衣服也洗得了。”王老者又下地了,玉米地里要鏟草,還得打算收了玉米種什么,這確實很費腦筋。
“你還要種紅苕就太累人了,那么多地,那么多田,收了谷子又要種小麥,咋個忙得過來?桑葉長那么好,可以養蠶,家里養那么多豬,魚塘頭的魚要吃草,長大了都沒得時間去賣,你說咋辦?”老伴對一樁樁的事如數家珍,數來的不是歡喜。
“喊娃兒些回來幫忙。”王老者在玉米地里看不到頭,只聽到聲音。
“喊回來也忙不過來,要不請人?”老伴小心翼翼地問。
“請哪個?幾十塊錢一天,搶人,我一天都沒掙到那么多錢。”王老者終于從玉米叢里伸起腰來,他想起下種的時候請人幫忙,花了很大的功夫請了些人來幫忙,三十塊錢一天還說是鄉里鄉村的,還有酒有肉有煙的款待。“花那么多錢請人,工錢飯錢下來,一點都不劃算,我還種個屁的莊稼。”
王老者自己也算過,那點退休金本來就不多,種子、農藥、化肥、魚苗、豬仔哪樣不花錢?只有田是撿來的,水是撿來的,勞力是自己的,僅有的一點積蓄用光了,他就只有眼前這片莊稼。
“現在怕是花錢都不好請人了,人都搬了,就山上有幾戶人家,年青人都出去打工了,都是些老人和娃娃,這個莊稼咋個收?”老伴也想起下種時請人的樣子,大概人家都覺得自己的田是撿來種的,收成也是撿來的,工錢少了自然是不愿意,那樣子倒是想撿一塊莊稼來收才滿意。
“自己收。”王老者早已經打定主意了,嘴里說著,心里還是清楚此事是怎樣的艱難。看到大片的田地空著,他想的還是種,想的是怎樣把這些田里地里都種上莊稼,還沒有認真想過收的問題。
當初,大家都隨著移民工作組的車隊集體大搬遷的時候,王老者還掉了眼淚的。走了就散了,大家天各一方,怕是從此以后就不可能再整齊地聚在一起。王老者看著大片的田地里的莊稼長在那里,他又倍感欣慰,因為這個村子只有他和老伴兩個人了。移民工作組的已經得到他的保證,水來了就搬。
莊稼一天天長大,看著就要收玉米,收稻的時候了,還有別的莊稼要收,這回王老者又不得不認真地來想這個問題。說收莊稼的事,還是和種莊稼的事一樣,得早作打算,先收什么再收什么,先收哪塊地,再收哪塊田。王老者數田,數地,數莊稼,他已經數不過來了,天快黑了,他看不清楚那些莊稼了,田和地已經連在一起了,田埂也是多余的了。
村子里還有很多多余的東西,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王老者每天睜開眼來就可以看到,到處是殘檐斷壁,處處是廢墟。王老者和他的老伴就生活在這片廢墟中,走在那些墻里墻外,聽到的還是自己的聲音,讓人覺得很不真實。有時候希望抬起頭來能看到一個人,哪怕是生死仇人,哪怕是已經死去的人,給個影子,給張臉,說一句話也好。
這樣的愿望總是不能讓王老者如愿,他想給田埂那邊的人家說:“我多鏟了你家的田埂。”
他還想說:“我偷過你家的秧水。”
他甚至想說:“我偷過你家的化肥。”
可是,人都走光了,全村子的人都走了,留下空的房子,空的學校,那些放學的孩子都走了,再聽不到上課打鈴的聲音,老師講課的聲音,孩子們讀書的聲音。也聽不到早上雞鳴狗叫的聲音,聽不到婆婆和媳婦吵架的聲音,聽不到大人管教孩子的聲音,聽不到男人之間打架的聲音,還聽不到偷雞摸狗的聲音……
村子已經是空的了,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片廢墟,說出去的話是空的,偶爾看到的影子也沒有臉,走走停停,一聲不吭,醒來看到的臉是自己的女人,哪有那些莊稼。
天快黑了,蟬的叫聲才落,蛐蛐的大合唱又開始了,還有王老者和老伴單調的鋤頭挖土的聲音。成群結隊的老鼠在莊稼地里自由地奔跑,還在王老者的視線范圍內糟蹋莊稼,這讓王老者的自尊受到莫大的蔑視,他舉起鋤頭砸過去,莊稼倒下,老鼠吱吱地叫著跑了,王老者的行為再一次受到嚴重的蔑視。
那些廢棄的金洞在山腳下呲著嘴,傳來野狼和野狗的叫聲,王老者打了一個冷顫,很快又鎮定下來,這樣的聲音近來已經很多次聽到了,他決心要養幾只狗跟在身邊。
一只船從村外的河面駛過,打漁的人在撒網,王老者興奮地扯起喉嚨:“哎——”漁網收起來,船很快駛過去了。
“哎——”
天黑了,王老者的聲音還在村子里,還在莊稼地里。
馮聾子
#8195;#8195;很多年沒回去,也很多年沒見過馮聾子,我突然就想起這個人。
#8195;#8195;老人說十聾九啞,馮聾子是一個聾子,也是一個啞巴,大家都叫他聾子,沒人叫他啞巴。#8195;
#8195;#8195;馮聾子除去聽不見,說不出話來,別的都和正常人無異,個子高高的,很魁梧,腳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說真的,他長得一點都不丑。
#8195;#8195;全村的人都知道馮聾子聽不到,但我經常忘記他是聽不見到的,每次看到他都喊:“馮聾子。”他就會對我笑。其實我是不應該這樣叫他的,論輩份他還是我長輩。他是聾子,聽不見,叫什么都一樣,我又確實忘了他是聽不到的。
那天,我從山上下來,背了一背草,走路的時候不小心踩滑了,摔了一跤,褲子破了,膝蓋也破了,血流出來,很痛。天就要黑了,我和舅舅家的老四老五在一起,兩個人個子都比我小很多,自己也背了草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馮聾子挑著空桶在前面走,山路彎多,就要轉過去看不到了,我大聲喊:“馮聾子。”他真的轉過頭來張望,看到了我。
馮聾子放下桶返回來,蹲下身挽起我的褲腳,傷口流出的血和泥混在一起。馮聾子用衣袖小心地沾去傷口上的污漬,雙手放我肩上拍了拍,指了一下自己,又指旁邊的水溝,我看明白了,他是要我坐著別動,等他回來。
“他咋聽到你喊他了?”老四老五都覺得奇怪。
“嗯。”我還是沒去想他聽不聽得到。
“馮聾子。”老四故意扯著喉嚨叫,馮聾子沒有回來。
#8195;#8195;馮聾子回來的時候,嘴里嚼著東西,手里捧著一片芋頭葉子,葉子里裝著水。水是用來給我洗傷口的,洗傷口的時候他看都不看我,我很痛,但我還是忍著。傷口洗干凈了,他從口里吐了東西敷在傷口上,原來他嘴里嚼的是草藥,綠色的汁水從嘴角淌下來,他對著我笑。
#8195;#8195;那天,馮聾子把我背回家,又把我的草背回家,他來回跑了兩趟,媽媽拉他坐,比劃著要給他做夜飯(宵夜),他不坐,走了。
馮聾子不吃我們的夜飯,我們還是要做的——我餓了。媽媽抓一把新鮮的酸菜出來,把酸菜葉上的水擰干,用菜刀切了再剁碎,然后裝到大碗里。
“他的耳朵是咋個聾的?”我問。
“從小就是聾的。”媽媽又弄一塊壇子肉出來,在菜板上切成肉丁。“你不要看他聾,能干得很,種地,河壩頭撿柴禾,根本不用他們家兄弟姊妹幫他,他還經常幫別人。”
媽媽說的我都看得到,馮聾子經常送些柴禾給我們家,倒在我們家屋檐下就走,也不說一聲。我看到過好幾回,看到了我就喊:“馮聾子。”他就會對我笑。
媽媽又說:“人家馮聾子年青的時候還結過婚的,就是你表哥原來那個對象的媽媽,人長得漂漂亮亮的,偷偷跟大伯子好上了,被嫂嫂發現,受不了就走了,后來就改嫁生了幾個娃娃。可惜!”
“可惜。”我給媽媽燒火,也不知道我說的可惜和媽媽說的是不是一樣的。
媽媽開始刷鍋,刷干凈了,把肉丁放鍋里炒,油出來了,再把酸菜下鍋和著翻炒,放鹽炒出香味摻些水進去,就等著燒開了煮酸菜連鍋面。這是一個固定的工序,不能顛倒,先弄壇子肉再撈酸菜,酸菜發霉會爛。同樣,弄壇子肉的時候,手上的水也要擦干,肉沾了水同樣會壞。
“他真的聽不到?”
“聽不到,你在背后罵他都聽不到,我們小時候就試過了。”
#8195;#8195;媽媽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大家都說馮聾子聽不到,我還是經常忘記,一看到他就喊:“馮聾子。”喊了也不說別的話,他總是對我笑。
#8195;#8195;“他真的聽不到,也只有你才喊他,別人都不喊他的,都曉得他聽不到,喊也是白喊。”媽媽也經常這樣說我,我總不長記性,見了馮聾子不是喊:“馮聾子。”
#8195;#8195;馮聾子不說話,都說他是啞巴,所以不會說話,不說話就只用手比劃,大家還是能看懂他想說的。我和馮聾子說話不比劃,我就看著他說,話說得慢又短,他都笑了,笑的時候我以為他是聽懂了的。
#8195;#8195;那些年,村子里喝的是地下水,十來戶人家打一口井,村外有一條大渡河,井不用打太深。夏天,大渡河漲水,井水可以離井口很近,用瓢就可以舀出來;冬天,枯水季節,水就褪下去了,離井口有一根竹竿那么高。都是挑水喝,打水用的是竹竿,在竹竿的節頭對掏一個洞,大小一根到兩根手指能過,挑水的一只桶上系一根細繩,就那根繩子的另一頭又系在竹竿上,放到井里,握著竹尖,用竹竿頭使勁把桶往水下面按,水流進桶里,滿了再拉上來。我力氣不夠大,有時候水裝滿了又拉不上來,還要在井下面把水再倒些出去,半桶水我是可以拉上來的,經常弄得我滿頭大汗。馮聾子看到會過來幫我,把滿滿的一桶水拉上來,倒進另一只桶里,再拉滿滿的一桶上來。我說:“我挑不動那么多。”馮聾子對我笑,他自己給我挑回去了,一直把我們家的水缸裝滿。經常這樣,我就很喜歡挑水的時候遇到馮聾子,也真的經常遇到他。有時候我在井邊洗衣服,他也幫我拉水上來倒進水池里,我每次給他說話,他都笑,看他的樣子,我還是以為他能聽懂我說的話。
#8195;#8195;馮聾子有一雙巧手,夏天,他穿的草鞋都是自己編的,我就沒看到他穿過涼鞋,也沒看他打光腳,他用崖上長的草編草鞋,編出來的草鞋是淺綠色的,又耐穿。幾次路過他家,看到他在院子里,板凳翻過來,邊上放一堆晾干了的崖草,選幾根長的出來,栓在板凳腳上編草鞋。我在院門外叫:“馮聾子”他抬起頭來對我笑,還撿起幾根草對我搖搖,又指自己的腳,我知道他說的什么,就笑了。
#8195;#8195;那年,我要到成都上學,路上遇到馮聾子,我說:“馮聾子,我要走了。”馮聾子又笑了,對我伸出大拇指,然后接過我的背包,他要送我。我說:“不用,你回去吧,放假我就回來了。”他用手指前面,讓我走,他就是要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河邊,又送過河,把我送上車。車門關上,車窗外面,馮聾子在對我揮手,姿勢和動作都跟媽媽一樣。
真的是好多年沒見馮聾子了,這些年,我竟然沒有想起過他。今天,我突然想起這個人,然后是十分地想念這個人。
瀑布溝電站動工了,村子在水庫下面,全村的人都要搬走,往哪里走是由移民工作組安排,也是要診詢自己的意愿,很多兄弟都往相同的地方搬遷,也有的意見不一,就各自搬一個方向。沒有人問馮聾子愿意去哪里,大家都沒對他說修電站的事,都以為他聽不見,說和不說是一樣的,說也說不清楚,馮聾子連縣城都沒有去過,再說比縣城更遠的地方,大家都不知道怎樣說,太遠了,很多人都沒有去過。但是,馮聾子還是必需要搬走。馮聾子是單身漢,老婆走了就一個人生活,無兒無女,我以為他跟著他的兄弟們一起搬走了。
馮聾子沒有跟著兄弟一起走,第一批移民搬遷前就走了,馮聾子就走了,他是走得最早的,被他的兄弟們送到縣上修的一個養老院里住著,離村子有十幾里路的地方。馮聾子老了,老得已經適合住在養老院了,還有一群老人一起住在里面。5·12使得整個四川都生活在水生火熱中,老家那個地方是重災區,大家都在忙震中的救援,誰都沒有留意馮聾子不見了,馮聾子也不是不見了,他自己找得到回家的路,他一個人走路回村子,他要回去看看。
#8195;#8195;村里的人都搬走了,房子都推了,房梁和門都橇下來當柴禾燒了,村子里空無一人,老鼠和野狗成群結隊在村里游蕩。馮聾子的腳步聲在大白天里傳得很遠,驚散了一群老鼠,又驚嚇了一群野狗,它們好久都沒有看到過人了。看到眼前的殘檐斷壁,馮聾子三步并兩步跑到自家的房屋前,房子已經倒塌了,周圍的房子都倒塌了,馮聾子的眼淚沖出來,對著天張大嘴:“啊,啊……”他在用最大的力氣嚎叫,可是始終沒有叫出來,他跪在自家的房子面前,用手去刨墻腳,他試圖能夠找出點什么,以為那里面肯定埋著些什么。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汗水和泥混在一起,粘在臉上,他不肯停下來,他很害怕了,全村的人都不見了,一下子就全都消失了,誰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8195;#8195;馮聾子的手頭磨破了,血從指尖冒出來,和泥凝結在一塊,包裹在手上,他渾然不知,刨出來一窩才出生的小老鼠,肉紅色的身體綣在一起……馮聾子的拳頭高高地舉起砸在地上,眼睛紅得要噴血,既而又停下來,癱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家人都沒有想到這樣的情景,都以為給馮聾子的下半輩子作了很好的安排,他可以衣食無憂安度晚年,誰都沒想到有一個5·12大地震,誰也沒和他說搬哪里去了,大家都以為他聽不到,說和不說都是一樣的。
眼前的馮聾子,雙手打開來手心向下平放在地上,村子已經空了,馮聾子的眼睛也是空的,他張開的嘴,嗓子也是空的……
我說:“馮聾子,你耳朵里是不是空的?”
馮聾子轉過頭來,可是他看不到我,我看到那些爬在他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做出很多笑的樣子。歲月的刻刀在他臉上劃出很多溝壑,隱藏了他原來的樣子,我還是看不到他笑的樣子:“馮聾子。”
馮聾子轉過身來,轉過身來的馮聾子哭出聲音來了,淚水從兩泉眼迸發出來,整個村子就只有他的聲音——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