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沉郁 欲說還止

細數十年事，十處過中秋。今年新夢，忽到黃鶴舊山頭。老子個中不淺，此會天教重見，今古一南樓。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

斂秦煙，收楚霧，熨江流。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想見姮娥冷眼，應笑歸來霜鬢，空敝黑貂裘。釃酒問蟾兔，肯去伴滄洲?

范成大，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今江蘇蘇州)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善寫田園詩，詩風繼唐，同情民苦，對后世頗有影響。亦善詞，今存詞百余首。

這首詞作于淳熙四年(1177)中秋，是年五月，五十二歲的詩人因病辭去四川制置一職，乘舟沿江東下，在游覽了長江三峽之后，于舊歷八月十四日至鄂州(今湖北武昌)，十五日晚參加知州劉邦翰設于黃鶴山南樓的賞月宴會，宴會的時間、地點都是范成大擇定的。作者的日記體游記《吳船錄》記載了那一晚的情況:

壬午晚，遂集南樓。樓在州治前黃鶴山上。輪奐高寒，甲于湖外。下臨南市，邑屋鱗差，岷江自西南斜抱郡城東下。天無纖云，月色奇甚，江面如練，空水吞吐。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數。況復修南樓故事，老子于此興復不淺也。向在桂林時，默數九年之間，九處見中秋，其間相去或萬里，不勝漂泊之嘆，嘗作一賦以自廣。及徙成都，兩秋皆略見月。十二年間十處見中秋。去年嘗題數語于大慈樓上，今年又忽至此。通計十三年間十一處見中秋，亦可以謂之游子。然余以病匄骸骨，儻恩旨垂允，自此歸田園，帶月荷鋤，得遂此生矣。坐中亦作樂府一篇，俾鄂人傳之。

這一段日記可作該詞的序看，不僅介紹了南樓的風景，也寫下了作者創作該詞的經過，對我們理解這首詞有很大的幫助。

詞作首句從時空上感嘆自己的漂泊生活，以情感的總結起句:“細數十年事，十處過中秋。”這是約指，其實是十三年間十一處見中秋，在《吳船錄》中，范成大曾一一細數這些地點:“所謂十一處見中秋，今略識于此。始自酉年計之，是年直東觀，戌年檥船松江垂虹亭下，亥年泛陽羨罨畫溪，子年守栝蒼，丑年內宿玉堂，寅年使虜次睢陽，卯年自西掖出泊吳興城外，辰年歸石湖，巳、午年帥桂林，未、申年帥成都，而今酉年客武昌也。”為什么作者四處漂泊呢?乾道六年，即文中的“寅年”，范成大出使金國，冒死為國家爭取權利，全節而返，名聲鵲起，皇帝也頗為信任;而第二年皇帝要讓奸佞外戚張說簽書樞密院，這是一個軍務要職，范成大抗旨不起草詔令，忤逆了皇帝，出知靜江府，赴任前范成大回家作準備，所以文中說“卯年自西掖出泊吳興城外”;辰年還在家鄉;第三年，就到了桂林;旋即調任成都，兩年后辭職歸鄉，道經武昌。這個過程是作者希望為國建立功業，而忠心受挫，貶官外任，又辭職歸鄉的過程，以此起句，無限感慨在其中。

今夕如何?“今年新夢，忽到黃鶴舊山頭”。“新夢”，意指未曾料到，下以“忽到”照應，表達了萍蹤浪跡、世事無常之感，當然也稍含驚喜之意。“黃鶴舊山頭”指黃鶴山，傳說仙人王子安曾乘黃鶴過此。“老子個中不淺，此會天教重見，今古一南樓”。此地不僅是傳說中神仙來過的地方，還是著名的歷史遺跡，東晉庾亮鎮守武昌時，曾在秋夜登上此南樓，與僚屬吟詠談笑，高興地說“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世說新語#8226;容止》)，“老子”是老夫的意思。范成大以庾亮作比，不僅因為地點相同，地位相似，更是因為東晉偏安的局面與南宋完全一致。

寫了時間、地點以后，詞人開始關注景色:“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一輪皓月凸顯于天際，它的光輝使得群星暗淡，連天河幾乎都看不見了，月色籠罩下的山川朦朧而靜穆。“斂秦煙，收楚霧，熨江流”，“秦”，泛指江北，“楚”，泛指江漢一帶。“斂”、“收”、“熨”三個動詞，賦月色以動作，特別是“熨”字下得神奇、生動。謝朓不是說“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嗎?那是白天的長江，現在是晚上的長江，夜色下的長江安靜無聲，像是被月色熨平的白練。這里既用了典故，又超越了典故。詩人的目光轉向大地，自然就聯想到了現實:“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離合”，偏指離，山河破碎，月光仿佛籠罩著無邊的清愁。這“清愁”，既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也可以看作是今夜南北許多滿懷憂國之情的人的。這兩句情緒陡轉，卻是有伏筆的。前面的“秦煙”、“楚霧”已暗示作者在放眼北南兩方;起拍的“細數十年事”也有這樣的內蘊，“十處過中秋”有一處即是在使金途中于睢陽度過的;用庾亮的典故也與南北分裂有關，這里點出清愁就不顯得突兀了。注意句中的“依舊”，意指時間的漫長已經超出了人們的期望。范成大使金時有《州橋》詩:“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淪陷區人民淚眼望穿，度日如年，而年年中秋等閑度過，范成大的心中怎不焦急!范成大不像陸游，復國殺敵之句激烈迅猛，這里面有身份的關系，也有性格的關系，但詞句的平淡并不表明情感的平淡，縈繞在他心頭的意愿其實與陸游毫無二致，只不過被情勢壓抑，表達時還需刻意含蓄罷了。下句“想見姮娥冷眼，應笑歸來霜鬢，空敝黑貂裘”，“姮娥”，即嫦娥，緊扣月色;“空敝黑貂裘”，用蘇秦事。蘇秦游說秦王，“書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終無成而歸”(《戰國策#8226;秦策》)。“貂裘敝”，形容奔走不止，窮困潦倒。作者此時五十二歲，想起十多年間遷徙不定，確有“不勝漂泊之嘆”(《吳船錄》)，但作者的官位很高，談不上潦倒，他為什么還要用蘇秦的典故呢?其實這里一層意思是指作者已倦于風塵游宦;而更重要的另外一層是:自己的志向并沒有實現——范成大希望上下協心，恢復故國，但宋孝宗趙眘初掌政權時那一點收復中原的銳氣已經消磨殆盡，他任用奸佞，打擊賢良，范成大在朝中很難立足。南宋政權不放心有北復中原之志的官員，陸游、辛棄疾、范成大都被頻繁調動，防止他們培植勢力。范對于朝廷的意圖當然心知肚明，所以用語婉轉。在桂林，在成都，范成大雖然施行了許多善政，小補于民，但對朝政的日趨腐敗，每況愈下，卻亦無可奈何。他申請解職歸田，內心是充滿著遺憾、憤懣與悲苦的。這里借嫦娥自我解嘲，并不是像蘇秦那樣斤斤計較自己的官位和俸祿，而是覺得恢復故國的夢想已經破滅，像蘇秦游說失敗歸來一樣，自己的一生也是失敗的。

既然志向無法實踐，歸隱就是自然的了——“釃酒問蟾兔，肯去伴滄洲?”“蟾兔”代指月亮，仍是緊扣主題;“滄洲”，指退隱之地，借指故鄉。四年前他在桂林寫的《桂林中秋賦》有這樣的話:“今又飄飄而桂海兮，賓望舒而南躔;訪農圃之昨夢兮，查征路之三千。月亦隨予而四方兮，不擇地而嬋娟……知明年之何處兮，莞一笑而無眠。”那時的心情是彷徨的，想歸隱田園但可望而不可及;現在乘舟東下，鱸鄉在望，馬上就要見到家園了，心情又有欣喜。《吳船錄》謂:“余以病丐骸骨，儻恩旨垂允，自此歸田園，帶月荷鋤，得遂此生矣。”舉酒邀月，結伴滄洲，雄心自然消泯了，心境卻顯得澄凈了，稍后重陽節在池州，范成大有《池州九日用杜牧之齊山韻》詩:“年年佳節歌式微，秋浦片帆還欲飛。萬里蜀魂思遠道，九歌楚調送將歸。”也表達了同樣的意趣。但可惜的是，詩人回家后仍被朝廷任用為禮部尚書，淳熙五年正月知貢舉兼直學士院，四月參知政事，兩個月后被諫官彈劾，罷職歸里。淳熙七年起知明州兼沿海制置使;八年，改知建康府兼行宮留守。淳熙十年因病辭歸。也就是說作了這首詞六年之后，詩人才得以實現他“帶月荷鋤”的夙愿。

自從范成大的《眼兒媚#8226;酣酣日腳紫煙浮》被周密選入《絕妙好詞》以后，人們一般認為范詞的風格是細膩纖媚的，而這首《水調歌頭》卻顯示出了與《眼兒媚》截然不同的風格。在南北分裂的特定時代，經受了坎坷的際遇，范成大的心情痛苦而復雜，這種情緒在該詞中有含蓄隱微的體現。故該詞意境雖豪放闊大，心境卻似欣實郁，迫于政治的壓力，措辭也欲說還休，一唱三嘆，言在此而意在彼，風格飄逸而又沉郁，從中可以看出范成大詞的創作在婉約與豪放之外存在的另一種風格。

(作者單位:泰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