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年,詞壇上與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等人并稱的還有陳允平。陳允平(生卒年不詳),字君衡、衡仲,號西麓。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南宋末年曾任沿海制置司參議官。入元后曾因圖謀恢復舊朝的罪名被關押在監獄里,得同官袁洪營救獲釋。此后隱居,名樓為“萬疊云”,以吟詩賦詞為生活。陳允平詞有“和平婉雅”之論,這與他生活的時代和詞壇風氣相關。宋末元初,國家和民族矛盾尖銳,陳允平身為南宋遺民,在他的詞中很少有傷時感世之作,也就少了當時詞壇上普遍存在的民族義憤和英雄情懷。這使他的詞較多地表現自我的人生和凄苦。清代陳廷焯說他作詞“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詞十之二三,想見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白雨齋詞話》卷二)。不過,陳廷焯有時又說陳允平的詞效法姜夔,這不是他的首創,杜詔就說過陳允平受姜夔影響的話。客觀地說,這二者都是存在的。因為姜夔與周邦彥在詞的創作上走的是相似的道路,且姜夔師法周邦彥,然后才成為南宋格律詞派的領袖。
還是回到陳允平詞取法周邦彥詞上來。陳允平自覺接受周邦彥詞的影響,他甚至把自己的詞集取名為《西麓繼周集》,以“繼周”表現了對周邦彥的頂禮膜拜。陳允平“繼周”體現在詞的創作上,表現為喜歡用周詞的原韻,且格調也是相近的。如陳允平的《西河#8226;形勝地》學周邦彥的《西河#8226;佳麗地》,《瑞龍吟#8226;長安路》學周邦彥的《瑞龍吟#8226;章臺路》。前者均為懷古,陳允平和周邦彥一樣都借石頭城、烏衣巷感慨世事變遷而有王朝衰亡的哀痛,不過是周傷北宋而陳哀南宋。周邦彥在詞的最后寫道:“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事,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标愒势絼t寫道:“醉新亭、芳草千里,夢醒覺非今世。對三山、半落青天,數點白鷺,飛來西風里。”二者的語言形式雖然有所不同,陳詞脫胎于周詞的痕跡還是很深的,只是沒有超越周邦彥的詞境和思想的深刻。后者同樣表現離別相思,陳允平也仿周邦彥,當周邦彥以“斷腸院落,一簾風絮”作結時,陳允平以“畫屏夢繞,一篝香絮”為全詞畫上句號,卻遠不及周邦彥詞的精妙。不過,陳允平在詞的語言上還是很善于熔煉,在敘事描寫上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情感則偏于憂傷。他這首《浪淘沙慢》說離愁別恨就是如此。全詞如下:
暮煙愁,鴉歸古樹,雁過空堞。南浦牙檣漸發,陽關歌盡半闋,便恨入回腸千萬結。長亭柳、寸寸攀折。望日下長安近,莫遣鱗鴻成閑絕。凄切,去帆浪遠江闊。悵頓解連環,西窗下、對燭頻哽咽。嘆百歲光陰,幾度離別。翠銷粉竭,信乍圓易散,彩云明月。浙水吳山重重疊。流蘇帳,陽臺夢歇。暗塵鎖、孤鸞秦鏡缺。羞人間、怕說相思,正滿院楊花,落盡東風雪。
詞以“暮煙愁,鴉歸古樹,雁過空堞”起句,描寫傍晚時分的景致。不過,這景致毫無熱烈的意味,給人的是冷冷的感覺,這與陳允平以“愁”定調是有關的。傍晚煙霧籠罩當是一派蒼茫,雖是暮煙之愁,但顯然是陳允平移情于暮煙,說的是自我的愁。他沒有點明“愁”什么,但暮煙之“暮”,在人們的傳統文化心理中,是激發憂愁的媒介。不過,這里的愁要說的是離別。陳允平用了鴉和雁兩種物象,“歸”與“過”兩個動詞,歸者歸于古樹,過者過于城上空墻,很自然地表現了它們的凄涼和失落,共同構成全詞的背景。
這首類似于柳永言離別的《雨霖鈴#8226;寒蟬凄切》,只是不像柳永那樣多作鋪墊,而在第二句就說離別了:“南浦牙檣漸發,陽關歌盡半闋,便恨入回腸千萬結?!蹦掀质枪湃怂蛣e常用的地名,最早見于《楚辭#8226;九歌#8226;河伯》的“送美人兮南浦”,人們對它的認同使得“南浦”后來演化為唐教坊曲名,成為詞牌之一了。與陳允平同時且有交游的王沂孫填有《南浦#8226;春水》詞,詞中有“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之句??梢哉f,陳允平詞中的“南浦”也不一定是實指。他這里的南浦、陽關之說,較貼近南渡詞人呂本中《生查子》:“人分南浦春,酒把陽關盞。衣帶自無情,頓為離人緩。愁隨苦海深,恨逐前峰遠。更聽斷腸猿,一似聞弦雁?!倍叨继幵诩磳㈦x別之際,并因離別而有無窮的痛苦。水邊送別,自然與船相關,他以“牙檣”即桅桿代指船,說在這凄涼的晚景之下,自己送別的客人就要走了。這里唱的“陽關歌”是唐代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又題為《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标愒势秸f,在這離別之際,陽關歌才唱半闋,就因愁思郁結而唱不下去了,并以“恨入回腸千萬結”喻愁思之多、之深。這與上面提到的呂本中詞中以猿的斷腸聲狀人的斷腸之別的風格不一樣,因直抒愁情而更為直接地彰揚了詞人的痛苦。
同時,他說了“長亭柳、寸寸攀折”。陳允平送別先說是在南浦,這里又提到長亭。古人為便行人歇息,在道旁建有長亭、短亭,且有“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之說。而這里的“長亭”也不是實指?!罢哿辟泟e,則是早已有之的習俗。關于它最早的記載在《三輔黃圖#8226;橋》里:“霸(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折柳贈別。”而在詩歌里,與送別有關的是《詩經#8226;小雅#8226;采薇》所寫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之所以人們會折柳送別,民間傳說中有兩種意思。一是“柳”與“留”諧音,贈柳不是希望客人走,而是想客人留下來,蘊含了依戀不舍之意。二是說柳是“鬼怖木”,攜柳而行,可以驅鬼辟邪。其實就折柳贈別來說,人們往往用的是前意。陳允平在這里說是“寸寸攀折”,以“寸寸”之細,表現依戀之深?!耙酪酪粯涠嗲榱?《迎春樂》),折柳的人也是這樣多情。有趣的是,他在另一首詞里也同時用了“腸”、“柳”、“長亭”這樣的意象:“玉屏翠冷梨花瘦,寂寞小樓煙雨。腸斷處,悵折柳柔情,舊別長亭路?!?《摸魚兒#8226;西湖送春》)因離別而多愁的陳允平,于斯可見。
然而,他這時候卻說了一句:“望日下長安近,莫遣鱗鴻成閑絕。”這是一句很有意味的話,“望日下長安近”語出初唐王勃的《滕王閣序》:“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蓖醪谋疽庹f日下望長安,長安遙遠難及。而陳允平反其意而用之,說日下長安近。長安是唐代的都城,陳允平以此代南宋的都城杭州,說遠行者距京城近了,不要忘了給我書信。其中蘊有你不要貪戀京城的生活忘了我的含義。不過,他沒有直接說書信,而是用了傳統信的使者:魚和鴻雁。漢樂府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之句,而鴻雁傳書之說在詩詞里更是屢見不鮮。所以他的“莫遣鱗鴻成閑絕”,顯然成了對友人音信的熱切盼望。他似乎有一點隱隱的憂慮,離別以后,友情還會依舊嗎?沒有人可以回答,包括他自己。
任何攜手話別之際的叨叨絮語這時候都蒼白乏力,離別終成現實。詞的下片說“凄切,去帆浪遠江闊”,就是親人已經遠去。他這一句詞不及柳永送別吟出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雨霖鈴#8226;寒蟬凄切》)那樣深沉而富有韻味,這與它們在詞中的位置是有關系的。當柳永這樣說的時候,詞的上片結束了,余味留給了讀者。而陳允平則在下片的開頭,他情感的抒發還有待于下文。船行遠了,極目望去,波濤綿延而江面空闊,而以“凄切”冠之,愁思也就盡在其中了。不過,他的憂愁沒有就此完結,在下句詞里,人們可以看到他更為深切的悲痛:“悵頓解連環,西窗下、對燭頻哽咽?!薄敖膺B環”是古代的游戲名,以解相扣之環為樂,以九連環最為常見。他在這里以“悵頓解連環”暗喻親人剎那間就離去,猶若解連環一般。所以他用了一個“悵”字,表明當時的心情。隨之在西窗下對燭哽咽難語,有無聲勝有聲之妙。不過,這里的“西窗”應該注意,他在詞中很喜歡用“西窗”,如“夜漸分、西窗愁對,煙月籠紗”(《渡江云#8226;青青江上草》),“故人千里,記剪燭、西窗賦成”(《慶春宮#8226;孤鶩披霞》),“落葉感秋聲,啼螀嘆涼夜。對黃花共說憔悴,相思夢、頓醒西窗下”(《塞垣春#8226;草碧鋪橫野》)等。“西窗”語出晚唐李商隱的思妻之作《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崩钌屉[的詩寫得很輕巧,對妻子的一片深情融匯在對重逢的想象之中。陳允平用“西窗”,貫穿的也是別意,但這時候的他完全不同于李商隱。李商隱在思念中滲透著美滿夫妻的甜蜜情感,陳允平卻表現詞中人對燭特有的孤獨。那“對燭”是因為只有燭可對,就像李白在《月夜獨酌》中說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也是因為只有月中影可對一樣,是不言孤獨而表現出來的孤獨。他很感傷,說道:“嘆百歲光陰,幾度離別。”如是說不過是表明百年光陰短暫,而人生的離別怎么這樣的頻繁?客觀地說,人生的短暫和離別都是常態,陳允平在詞中表現出來的哀怨,讓人感受到他心理上的脆弱。所以他在詞中往往會把離別相思寫得格外的愁苦,如說:“待月重簾誰共倚,信鴻斷續兩三聲。夜如何,頓覺驟涼,紈扇無情”(《八寶妝#8226;秋宵有感》),“孤檠清夢易覺,腸斷唐宮舊曲,聲迷官漏。滴入愁心,秋似玉樓人瘦”(《綺羅香#8226;秋雨》)等。他似乎總在孤獨之中,承受著難以言說的凄涼。
陳允平面臨離別的心路歷程并沒有就此打住,他隨后用了不同的物象和故事再說離別。
首先是“翠銷粉竭,信乍圓易散,彩云明月”。所謂“翠銷粉竭”是說翠黛淡化而脂粉也干了,這當然不是說再也無翠黛脂粉,而是因離別無心于粉黛了?!对娊?8226;衛風#8226;伯兮》就有過“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敘說,反映的是女為悅己者容的傳統文化心態。陳允平在這里如是說,露出這首詞的下片代女性立言的底蘊,并以彩云易散、明月乍圓來抱怨離別的容易。這并不新奇,柳永曾寫過一首《望漢月》,以明月說離別,上片是“明月明月明月,爭奈乍圓還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暫歡會,依前離別”。陳允平的表現與柳永詞的情緒相似,但顯得文雅得多。
其次是“浙水吳山重重疊。流蘇帳,陽臺夢歇”。陳允平在詞的上片說過了“去帆浪遠江闊”,表明因離別兩人相距漸遠。當他再說“浙水吳山重重疊”的時候,極寫空間距離之遠,天然的阻礙之大以及由此帶來的重逢之難。他仿佛對重逢沒有什么信心,這是“陽臺夢”告訴我們的。宋玉的《高唐賦》里說,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楚,望高唐云氣,宋玉說是“朝云”。然后宋玉解說道:“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跻蛐抑Hザo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币蛑柵_夢或高唐夢歷來就是一個美夢。陳允平說陽臺夢消停了,再也沒有了,雖然是一時的情緒,心情的抑郁是顯而易見的。
再次,陳允平又按下一筆:“暗塵鎖、孤鸞秦鏡缺?!薄肮蔓[”指鸞鏡,或說孤鸞即為秦鏡。在這里,他用了一個“鎖”字,以示自別后,孤鸞秦鏡蒙塵之厚。而他又不說鏡之蒙塵,而說鏡缺,是孤獨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最后他以“羞人間、怕說相思,正滿院楊花,落盡東風雪”作結,是以哀景而寫哀思了。楊花落了,相思在哪兒?怕說相思,只因為相思太切,不說反而更見相思了。北宋秦觀可以在《鵲橋仙》里借牛郎織女的鵲橋會,說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超然于纏綿的情感之上。陳允平在這首詞里,為思念重重困擾,完全是做不到了。在這里,他以不同的意象諸如彩云明月、陽臺夢、孤鸞秦鏡構成凄苦孤獨的人生境界,根本上還是相思。因此,這首詞的離別情緒因離別后的空間距離增大日見深厚低沉。
陳允平的《應天長#8226;流鶯喚夢》里這樣寫道:“江湖幾年倦客。曾慣識、凄涼沉寂??嘁魇?,蕭索詩腸,空愧郊籍?!薄敖技敝钢刑瓶嘁髟娕芍械闹匾娙嗣辖?、張籍,詞人在此表明了自己兩種生存狀態,即浪跡江湖的寂寞、凄涼和在詩詞創作上的精心結撰。而這樣的比擬,并不限于創作的基本態度,像孟郊同時是苦澀的詩人,詩中滿是愁思不能寬解。陳允平的詞盡管時作頌聲如“三邊晏靜,人樂清平宇宙”(《八聲甘州#8226;代蔡泉使壽丁丞相》)之類,但寫景的清冷和抒懷的愁郁也是讓人感到苦澀的。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