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空陡起 籠罩全篇

古人賦詩填詞，都很重視開頭和結尾。開頭也叫發端、發句、起句、破題。托名白樂天撰的《金針詩格》說:“破題欲似狂風卷浪，勢欲滔天。”謝榛《四溟詩話》卷一也說:“凡起句當如爆竹，驟響易徹。”劉熙載《詞概》指出:“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就宋詞來看，婉約柔美的詞篇，一般采用“漸引”亦即平起的寫法;而清雄豪放的作品，往往是“頓入”陡起，確如狂風卷浪，勢若滔天，或若天外奇峰，劈空而來，氣勢不凡，籠罩全篇，給人以強烈的驚奇與震撼之感。以下擷取“頓入”陡起的幾個經典例子，試作賞析。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這是蘇軾《江城子#8226;密州出獵》的開篇。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蘇軾任密州知州，曾因旱去常山祈雨，歸途中與同官梅戶曹會獵于鐵溝，創作了這首出獵詞。他在《與鮮于子駿書》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闕，令東州(指密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可見，蘇軾自己對這首“自是一家”、能“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的“壯觀”之詞，也頗為得意。作為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這首詞一開篇即縱情放筆，豪氣逼人。作者這年剛四十歲，就自稱“老夫”，而這“老夫”竟要“聊發少年狂”。狂者，乃狂放、豪放也。“牽黃”、“擎蒼”，即牽犬、擎鷹。《太平御覽》卷九二六《羽族部#8226;鷹》引《史記》:“李斯臨刑，思牽黃犬，臂蒼鷹，出上蔡東門，不可得矣。”(今《史記#8226;李斯列傳》無“臂蒼鷹”句)又，《梁書#8226;張充傳》記張充“出獵，左手臂鷹，右手牽狗”。古人常以牽犬擎鷹表達打獵時的豪邁和快意。作者在陡然落筆直抒其“聊發少年狂”的豪情勝概之后，緊接著就以“左牽黃”、“右擎蒼”這兩個對偶工整自然、節奏輕快、音韻鏗鏘的三字短句，粗筆勾勒他左手牽黃犬、右臂駕蒼鷹的出獵形象，其豪興狂態的個性風神頓時躍現紙上。而且，這一個“狂”字，貫穿全詞，成為神光四射的通篇之“眼”。可見，此詞開篇確是辭氣邁往，氣勢不凡。蘇軾另有七律詩《祭常山回小獵》云:“青蓋前頭點皂旗，黃茅岡下出長圍。弄風驕馬跑空立，趁兔蒼鷹掠地飛。回望白云生翠，歸來紅葉滿征衣。圣明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亦堪稱佳作，但無論是人物與場景的描寫，還是情調與氣格的表現，都不及《江城子#8226;密州出獵》那么精彩。單就作品開篇來看，七律詩的首聯就顯得平弱，比詞的起筆三句遜色多了。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這是蘇軾《八聲甘州#8226;寄參寥子》的起首兩句。詞云:“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三月九日，知杭州的蘇軾應詔赴汴京任翰林學士承旨，在離杭前三天寫此詞贈給參寥。參寥乃當時著名詩僧，是蘇軾的親密摯友，本姓何，僧名道潛，法號參寥。此時他卜居于杭州智果精舍，與蘇軾來往、唱和頻繁。蘇軾此詞描繪了錢塘江潮與西湖春景，抒寫他與參寥的友誼和離情，而于寫景抒情中，又蘊含著他對古今變遷、人事代謝、人生聚散、生命歸宿的深沉哲理思索，是一篇情、景、理和諧結合的杰作。詞的開篇以景發興，寫萬里長風滿懷深情卷來排山倒海般的潮水，卻又毫不依戀十分絕情地送潮歸去。這兩句挾萬里風潮突兀而起，其磅礴氣勢與壯闊境象，令人耳目聳動、心靈震撼，真是雄文大手，筆力千鈞。有情卷潮，“來”得突然;無情送潮，“歸”得疾速。在這“卷”與“送”、“來”與“歸”的并列對照中，寄寓了詞人強烈的離情，更暗寓著他對世態倏忽變幻與人生短暫虛無的深沉感慨。因此，這兩句不是純客觀地描繪風潮聲勢，而是在壯闊豪宕、瞬間變化的景物意象中，蘊含著豐富復雜、令人玩味不盡的情韻與理趣。清末詞學家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贊賞此詞開篇說:“突兀雪山，卷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杰!”評得精彩。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

這是辛棄疾《水龍吟#8226;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起筆兩句。詞云:“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陸沉，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詞題中的韓南澗，即韓元吉(1118—1187)，字無咎，號南澗，河南許昌人。曾官吏部尚書，南渡后寓居上饒。他力主抗金收復中原，其政績和文學馳名當時，因此，被主和派彈劾而落職退居上饒的辛棄疾與他往來密切。甲辰歲(1184)，正逢韓元吉六十七歲生日，辛棄疾寫了這首詞為他祝壽。壽詞一般容易流于應酬恭維，辛棄疾卻匠心獨運，寫成了一首壯美的政治抒情詞。上片連用典故，借晉說宋，縱論國事，痛斥南宋當權者偏安誤國，激勵韓氏奮發而起，共同實現打敗金兵收復失地的夙愿。下片才轉到祝壽題面，贊頌韓氏的門第、家風、道德、人品、文章、才干，結尾仍以國家大事相期，以“整頓乾坤”的宏偉抱負與韓氏共勉。全篇充沛著詞人對抗戰事業的必勝信念，凸現出他頑強樂觀的戰斗性格。此詞抒情抑揚頓挫，布局波瀾起伏，用典驅遣自如，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為了突出憤慨國事的主題，一起兩句撇開祝壽，從公元1127年宋室南遷落筆，但卻不直寫，而是暗用典故，營造典象。《晉書#8226;元帝紀》載:西晉末年，中原大亂，統治者將北方放棄給匈奴等入侵者，逃到江南，建立東晉政權。當時，瑯邪王司馬睿與另外四個王子一齊渡江，過江后司馬睿做了皇帝(即晉元帝)。童謠說:“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皇帝號稱天子，晉朝皇帝又姓司馬，故稱天馬。天馬渡江，有形象，有氣勢。不料次句陡然轉折說:自宋高宗渡江南來，迄今偏安江左已近六十年了。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到底有幾人真正算得上是經略天下、治理國家的人才呢?這一問，尖銳有力，鋒芒畢露，對南宋朝廷的投降派、清談誤國派予以痛斥，飽含著作者的憤激與沉痛之情。這劈空而來的一敘一問，宛如爆竹驟響，震聾發聵，與篇中的“平戎萬里”及結尾的“整頓乾坤”前后照應，緊密契合。

疊嶺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

這是辛棄疾的寫景名篇《沁園春#8226;靈山齊庵賦，時筑偃湖未成》的開篇三句。詞云:“疊嶺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此詞大約作于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詞人落職閑居上饒之時，寫的是上饒西部的靈山風景，齊庵是作者于靈山上所造居室，偃湖則是他在靈山下修筑的湖。作者綜合運用博喻、擬人、擬物、以動寫靜、虛筆傳神等表現手段，把靈山雄奇深邃、健拔秀潤的景色寫得活靈活現，生氣勃勃，既表現了他與祖國壯麗河山神交默契的情思意態，又流露出郁積內心的報國無門的孤憤。詞一開篇就描寫重重疊疊的山峰勢如萬馬奔騰，疾馳向西，忽又盤旋回轉，掉頭向東而去。蘇軾《游徑山》詩云:“眾峰來自天目山，勢若駿馬奔平川。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鞭玉鐙相回旋。”這里學習、借鑒了蘇詩的意象和表現手法，詞句更精煉靈活，更富于飛騰的氣勢，其置于詞的開頭，破空而來，給予讀者強烈的驚奇感與震撼力。顧隨先生《稼軒詞說》云:“稼軒此詞，開端便以萬馬喻群山，而且是此萬馬也者，西馳東旋，踠足郁怒，氣勢固已不凡，更喜作者羈勒在手，故作驅使如意，真乃倒流三峽，力挽萬牛手段。他胸中原自有此郁勃底境界，所以群山到眼，隨手寫出，自然如是。”對此詞的發端高度贊賞。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這是宋末詞人蔣捷《梅花引#8226;荊溪阻雪》的開頭三句。詞云:“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舊游舊游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云，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荊溪在今江蘇宜興，流入太湖。蔣捷是宜興人，此次乘舟沿荊溪而行，或離家或是返鄉，途中為雪所阻，泊舟荒野，寫了這首詞，描述當時寒冷凄清的境況和他的孤獨愁苦心情，也表達對歡樂舊游的回憶與對游伴的思念。全篇寫景抒情多用短句，節奏明快，流動自然，而詞語的疊用與句子的復沓，又使情意回環跌宕，宛轉多姿。詞的開篇三句，不寫荊溪，不寫風雪，也不寫泊舟經過，陡然以奇想奇語起筆。他將溪邊白鷗擬人化，讓白鷗向他發問:你孤舟夜泊，是出于被迫、無可奈何的“身留”，還是有心樂意的閑留?這樣開篇顯示出詞人機靈巧妙的藝術構思。其好處是:一，詞人以擬人化的白鷗作為寄托其心情的意象，比直抒阻雪心情更有詩意，并增添了一種新奇、浪漫的意趣;二，巧借白鷗的問話自然帶出“泊孤舟”的境況，并推出“身留”與“心留”的矛盾，使讀者進一步聯想與思索詞人在宋亡以后四海飄零、精神失落難以“心留”的深愁;三，白鷗這一問，又引發出下面的繼續發問和詞人的自問，并與結句梅花之愁首尾呼應對照，有提攜下文、籠罩全篇之妙。明代卓人月《詞統》卷十一評此詞:“起以鷗問，結以梅愁，花鳥情長，江湖氣短。”指出此詞起結借花鳥抒寫詞人失魂落魄的情景，頗簡明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