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于厚霖,男,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會理事,現供職于長海縣委某部門。已在《鴨綠江》《海燕》《芒種》《四川文學》等處發表中篇小說十余部、短篇小說及散文若干,共約一百萬字;出版小說集《這一片海》、散文集《走過群島》、中篇小說集《海天不一色》;作品獲市級以上獎勵二十余次,其中國家級一次、全國性一次、省級一次。
一
海灘上的吼聲突兀而起。
“一呀么二呀——”
“嗨喲嗨!……”
“二呀么二呀——”
“嗨喲嗨!……”
這不是在勞動,而是在表演。
領喊的是冶芮嵐,縣文化館館員,民間藝術家,西服領帶旅游鞋,打扮得不倫不類,喊出的聲音卻很高亢,握了一卷曲譜的手隨延長的尾音向上揮去,又驟然一劈,長發也甩起來,如同指揮氣勢磅礴的千人合唱團。
和喊的是頂在船尾兩側的四個人,穿膠靴,弓腰屈膝,齜牙瞇眼,一邊用力推船,一邊抻長了脖子,參差不齊地吼,有些勢單力薄。
船尾只是象征性地翹了翹,船頭也矮了矮,卻沒有移動分毫。
老漁民遲墩子拍了拍雙手,拍掉一些木屑,喘息著對冶芮嵐說:“人手少了!老冶!……”
船主時家旺歪了歪嘴:“這船底,吃得消嗎?”
本來扛著攝像機的記者小路,這會兒也把機器提在了手里,嘴角扯出一絲嘲笑。
冶芮嵐朝小路比畫了一下,找準了自己在畫面中的位置:“重來!都準備好!預備——”握著曲譜的手還沒有劈下去,就聽遲墩子又說:
“老冶!這號子也不對呀!這是推船號子嗎?”
冶芮嵐有些生氣:“你老遲當漁民的時候,沒有推過船?”
“誰沒推過?”
“推船時沒有喊過號子?”
“誰沒喊過?不就是‘一——二,加油’嗎?有這么冶嗦?這也記不住呀!”
冶芮嵐說:“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藝術!準備好!預備——”
“哎!”時家旺打岔,“要是把我的船推壞了呢?……”
時家旺的老婆不滿地對時家旺咕噥:“冶老師說過的,船壞了他負責給修!你咋不相信人家?”
時家旺說:“能修成原裝的?”
“好了好了!”冶芮嵐被吵得頭都大了,“還是老時的愛人通情達理。漁家女人就該是這樣的,豁達,直率,胸懷像大海一樣寬廣。”他咽下一口氣,“預備——”
剛要朝小路示意開始,小路卻把已經扛到肩頭的攝像機重又提在了手上。
冶芮嵐愣住。
小路走過來,小聲說:“冶老師,推船這碼事我沒經歷過,可是,我很懷疑。這么推,船受得了嗎?船在灘上,離水五六十米,為什么不等潮漲上來?”
冶芮嵐耐心解釋:“小路你不懂——漁汛來了不等人哪!要爭分奪秒……”
小路說:“誰這么傻呀?為了早出海一兩個小時,豁上船?”
“就是!”船主時家旺說,“傻瓜才這么干!”
冶芮嵐的腦子有些亂:“我再說一遍——這是藝術!藝術要高于生活!你們不懂不要瞎戧戧……”
二
民間藝術家冶芮嵐對藝術情有獨鐘,只是懷才不遇。他最看不得館長那副嘲弄的樣子。他十幾歲就出海打魚,練出了大嗓門,唱歌是無師自通,奏樂也在行,還會作曲,可惜沒文憑,快退休了,才破格弄了個中級職稱。館長呢,剛四十,就已經是研究館員,正高級了。不就是本科學歷,有一些作品嗎?他冶芮嵐在退休之前能不能當上副館長,現在已經想開了,無所謂,只是如果弄不上副高級職稱,就太虧了。
館長一向稱他冶老師,可是他知道館長壓根兒看不起他。作詞和作曲一樣嗎?在冶芮嵐看來,寫歌詞容易,作曲難。這個難,他體會太深了。他這些年作了多少曲啊,數一數,有幾百首了,才最高發表到省級音樂刊物,也就三四首。冶芮嵐最不愿意別人稱他民間藝術家,好像不是正宗的。他希望自己是作曲家,甚至音樂家。可是,他有什么力作啊?說起來自己都汗顏。那天,他拿了一份邀請函找館長,要參加在上海舉行的全國民間音樂研討會。館長莫測高深地笑了,早有準備似的從抽屜里端出一摞類似的邀請函:
“我要是參加的話,可以一年到頭在外邊跑。問題一是我們有這么多經費嗎?二是參加這樣的研討會有意義嗎……”
冶芮嵐碰了釘子,又不想放棄機會,就硬著頭皮找了財政局長。財政局長也是文化人,愛好書法。不就兩千塊錢嗎?妥。冶芮嵐大喜過望,飛去上海又飛回來,拿回一等獎的證書。他興高采烈地把證書拿給館長看,心想這回看你還怎么說,破格晉升副高級應該沒有問題了吧?
沒想到館長只掃了那證書一眼,就推給了他:“姓怎么弄錯了?”
“啊,是錯了。我當時沒看出來,還是館長,一眼就看出來了。可能是……‘冶’和‘江’太像了,多了一點兒。”
“得獎是好事。收起來吧。”
“這……這個……就沒有什么說道?”
“你要什么說道?”
館長的冷漠激怒了冶芮嵐,他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你這是嫉妒!……”
館長卻出奇地平靜:“我嫉妒你?花了財政兩千元,值嗎?你要是不參加這個研討會,有這個獎嗎?你再看看授獎單位——‘民間文化研究院’‘民間文化交流中心’!一點權威性都沒有啊冶老師!”
冶芮嵐說:“沒有權威性,你也弄個我看看!”
館長遲疑了片刻,起身,開柜,捧出一摞證書:“你自己看吧!”
是館長的歌詞被譜曲演唱并獲獎,印章有中國音樂家協會、文化部、中華全國總工會等字樣。冶芮嵐傻了眼,怎么從來沒聽他說過?
館長的歌詞寫得的確好,冶芮嵐也給他的幾首詞作過曲,想發表卻沒能;而同樣的詞在《詞刊》上發表后,被作曲大家相中,就唱響了。冶芮嵐怯了,因此也就沒好意思拿出那塊銅制的名人牌匾。那是三百八十元錢啊。一同參加研討會的,還有人要了四百八、五百八甚至八百八的,價高檔次就高,他卻不舍得,因為財政給的兩千元根本不夠,他自己還搭了一個月的工資呢。
這樣的研討會真的是不參加也罷。參加研討會的人,只要交上會務費,遞上作品,都有獎,最差的是二等獎,不設三等獎。會議交流時,他演唱了自己整理的漁民號子,因有海味而贏得了掌聲,自然就是一等獎了。二等獎是授予那些遞交多篇作品的,讓他們既有一等獎,又有二等獎。拿著這樣的證書,冶芮嵐自己也是心虛的,但他堅信,自己的作品是過硬的。漁民號子,漁歌最原始的音符,其生命力不容置疑。
三
“弓起腰哇……”
“嗨嗨喲嗨!……”
“繃直腿呀……”
“嗨嗨喲嗨!……”
船動了。冶芮嵐真切地聽到船底磨擦海灘的刺啦聲,移動卻只是船尾與船頭的小角度旋轉,仿佛船底的某處是圓心,船像圓規在灘上劃了一段弧。
“加把勁啊!……”
“……”
“別松手啊!……”
“……”
“撥正船頭……”
“……”
“往前走啊!……”
只有領的,沒有和的。
冶芮嵐惱怒了。
“人手不夠啊!”遲墩子還是那句話,“這船像是讓灘給焊住了,四個人哪推得動?更別說要推那么遠了。”
這老家伙,和冶芮嵐從小一塊長大的,又拿了冶芮嵐五十元的勞務費,居然這么說話。一只空船會有多重?偷懶!
冶芮嵐說:“剛才不是推得挺好嗎?只要挪了窩,起了步……”
船主時家旺說:“這還沒挪窩呢,船板就吱嘎響了,要是推到水里,還不得散了架子?”
冶芮嵐剛要訓斥時家旺,就聽小路說:“冶老師,不是要出海打魚嗎?怎么船上既沒有魚網,也沒有魚鉤魚線,這不是明擺著作假嗎?”
小路自然不希望自己拍出來的東西受到非議。
“停!暫停!”冶芮嵐做出停的動作。本來覺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漏洞百出。
四
冶芮嵐是在一個星期天找到這條船的。
隨著這條船被發現,童年好友、一起打過魚的遲墩子也出現了。
自從上海得獎回來被館長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冶芮嵐就有些煩躁,時時覺得焦頭爛額。雖然那個獎拿不出手,但漁民號子拿得出手。那是漁民在勞動中創造的,是民間藝術的瑰寶,是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把這一民間藝術發揚光大,也是群眾文化工作者的責任。他的想法是從搶救的角度出發,趁一些老漁民還在,把漁民號子挖掘得更深更細,整理得更精更透,使之世代吟唱,永久流傳。具體打算是,拍一部類似音樂電視MTV的號子TV。這個想法一誕生,冶芮嵐就激動得發狂。這應該作為文化館的一項重點工程啊。可是,館長的態度令冶芮嵐大失所望甚至怒火滿腔。
館長說:“號子嗎?那些老掉牙的東西,縣志里不是記了嗎?旋律太單調了,缺少美感,拍成電視片,會有觀眾嗎?”
冶芮嵐不能同意這樣的觀點:“漁民號子是產生于勞動的藝術,那么粗獷有力,那么震撼人心,而且有地域特色,和民風民俗密切相關,有價值啊館長!……”
“館里的經費情況你也知道。”館長面無表情,“我們鼓勵創作,寫了作品,發表了,還有稿費嘛!但是,我們不提倡白花錢……”
冶芮嵐很生氣,騎了一輛破自行車離開縣城,來到漁村,傾聽自然的聲音,尋找創作靈感,一些熟悉的旋律就在腦海中跳躍起來,心情也舒暢多了。館長說得不對嗎?面對遍地高樓大廈別墅瓦舍,滿海養殖浮筏漁舟鷗鳥,一切都嶄新得不得了,古老的漁歌已湮滅在逝去的光陰里,海風海浪鑄就的最原始的音符何處尋覓,又有多少人會欣賞?
退潮時鷗鳥群飛,擱淺在泥灘上的一條小船吸引了冶芮嵐的目光,也點燃了他靈感的火花。如果把這條擱淺的小船推到水里,需要眾人一起用力……于是,嘹亮的號子便在腦海里翻涌而起,澎湃激蕩。
恰在此時,遲墩子悠哉游哉地走過來。
“老冶!”
“墩子……”
兩個人不僅一塊兒長大,一起打魚,幾年來冶芮嵐搜集整理漁民號子,也沒少折騰遲墩子,讓他一遍遍回憶,從腦子里挖掘,把本來是隨便喊出來的勞動號子弄得神神秘秘,讓遲墩子覺得好笑。冶芮嵐呢,總覺得遲墩子記憶有誤,把一些號子弄混了。遲墩子說號子本來就沒有一定之規,怎么得勁怎么喊,能把眾人的勁兒攏到一塊兒就成。冶芮嵐不能茍同,撐篷號子和拔錨號子一樣嗎,起網號子和蹬挽號子一樣嗎?遲墩子問不一樣在哪里呢?冶芮嵐說用力的節奏!遲墩子有些糊涂,但還是很配合,并且又找了幾個老漁民幫著回憶。令冶芮嵐不能容忍的是,這些人一人一個調,把號子弄得更亂。如果能現場比量一下就好了。可是帶篷的船哪兒還有?挽子早就不蹬了,拔錨有穩車,上網也是機械化,現代漁業不需要號子,這使冶芮嵐深感悲哀。他整理出來的號子,有很多再創作的成分,也就是說,夾帶了不少私貨。
那條船是誰家的?遲墩子知道,但他對冶芮嵐的創意并不贊同。推船號子?……有嗎?
兩人找到時家旺。聽說可以給一筆雇船費,時家旺兩口子都笑瞇了眼。就討價還價,最終說定三百元。文化館不干拉倒,正好沒有人分享他的藝術成果,冶芮嵐就自己找了財政局長。為穩妥起見,冶芮嵐拿了去上海得到的獲獎證書。館長明白研討會是怎么回事,財政局長不明白。財政局長說:“祝賀你啊冶老師!” 冶芮嵐說:“多謝局長對文化藝術事業的支持!”又說了正要搞的把漁民號子拍成電視片的事。“館里也很支持,就是經費……”局長遲疑了一下,說了一大堆關于財政吃緊的話,說得冶芮嵐心涼。但是局長話鋒一轉,問需要多少。他磕巴著說兩千元差不多。局長松了一口氣:“財政再緊張,也不差你這兩千元……”冶芮嵐差點就給局長跪下喊他再生父母了。
五
冶芮嵐掃了推船的四個人一眼,在心里嘆了口氣。
遲墩子肯定要用,他會喊號子啊!時家旺是船主,當然是首要人選。至于他老婆,完全是聽說有報酬才強烈要求參加的。考慮其體力雖不如男人,但有了女人參與,畫面立即就活了啊!漁家女人在漁汛旺季和男人一起推船,既符合生活邏輯,又能為電視畫面添彩,增加藝術張力,深化主題。冶芮嵐還為這女人的包裝頗費了一番心思,讓她圍一條紅色頭巾,在推船時那頭巾像火一樣迎風招展,多有亮色啊!此刻那女人及紅頭巾真的為畫面增色不少。冶芮嵐不是沒有想過用六個人,可是人多費用高啊,就讓遲墩子只找了一個他認識的大牛。
重新動作起來,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冶芮嵐也吼得聲嘶力竭,可船只動了一點兒。小路早就不耐煩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冶芮嵐也在考慮增加人手的問題。正想著就有人來,是一幫,一看便知是外地來打工的,可能剛來,還沒有找到工作,見灘上熱鬧,就過來看。冶芮嵐還沒發話呢,已經累軟了的遲墩子就朝那些人喊:“一人十塊錢,干不干?”眾人嗷地一聲喊,就把行李卷朝灘上一丟,蜂擁而上,伸過手來要錢,一片手伸到冶芮嵐的鼻子底下,甚至戳到了他的臉,眼鏡也落下來,架在了鼻梁上。冶芮嵐心里埋怨遲墩子不該擅自做主。他兜里有錢,但給這十幾號人一發,就得出去一百多。看來不發錢也不行,就一人十元地發了。拿了錢的自然就去推船,沒有拿到錢的還在等著拿錢,場面完全失控了。冶芮嵐還沒來得及喊號子,小路也沒有準備好,船就被推得箭一樣快。冶芮嵐忙喊停,遲墩子也喊停,時家旺更是擔心把船推壞,不僅聲嘶力竭地喊停,還跑到船頭阻攔,像螳臂當車一樣,被撞倒在灘上。冶芮嵐不能再發錢了,奔到船側,一個一個往下揪人,揪那些剛拿了錢又不聽指揮的人。
船停住了。船后拖出一條痕跡,上面散亂著深深淺淺的腳窩。
小路還是把剛才精彩的一幕都錄了下來。冶芮嵐看小路時,見他正咧著嘴在笑。
小路本來不愿意干這勞而無功的事,是冶芮嵐找了臺長。財政局錢都出了,電視臺還不該支持一下嗎?臺長如是說。小路也有苦衷,以前曾拍過冶芮嵐采風的片子《吟歌踏浪行》,冶芮嵐說市電視臺肯定能用,說不定還能得獎,結果呢?白扯。現在又弄這個。當然,小路也想過,如果真的能弄出個像樣的東西,對自己評職稱還是有好處的。可是這樣個弄法,能出個球?
總算都靜了下來,冶芮嵐可以給這些新來的人講幾句話了。推船也是一門藝術,不是光憑力氣就行的。遲墩子他們四個在沒有正式推船之前,是由冶芮嵐領著專門排練過的,他選了一堵廢墻當船,讓四個人隨著他領的號子,邊和號子邊推,練了好幾個回合,還是亂七八糟的。
冶芮嵐剛要講話,就見時家旺的老婆變了臉色。冶芮嵐不明白那里發生了什么事,卻又突然來了另一樁事,是一隊解放軍,四個人,列隊從岸邊的公路經過,見灘上在勞動,就邁著整齊的步伐向灘上奔來。
隨時隨地參加助民勞動,遇到人民群眾有困難就沖鋒陷陣,是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冶芮嵐顧不上時家旺的老婆為什么臉色突變,急忙迎接子弟兵。他們不僅不要勞務費,還紀律嚴明,令行禁止,便于統一指揮,真是雪中送炭啊。可是士兵們得知在拍電視,又面露難色:這不是有搶鏡頭、出風頭之嫌嗎?
大喜過望的冶芮嵐執意要留住他們。正要給他們講解動作要領和號子種種,就聽時家旺老婆尖聲呼喊:“老遲!老遲!……”
冶芮嵐以為是在喊她的男人老時,可時家旺明明站在那里啊。這才發現遲墩子不見了。
遲墩子已經倒地。當時并不知道是腦溢血。
“趕快送醫院啊!”時家旺的老婆說。
冶芮嵐呆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救人要緊!”軍人中的一個少尉立即彎下身去,查看倒地者。
如果就這么半途而廢,怕是永遠沒有機會了。人工費、雇船費都花出去了,怎么向財政局長交待啊!冶芮嵐掃視眾人一眼,立即對和遲墩子一起來的那個大牛說:“你負責送人!”
又看少尉一眼。
少尉立即指派兩個戰士隨同前往。
一行人把遲墩子護送到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冶芮嵐還從兜里掏出錢,很心疼地數出五百,遞給大牛:“先用!不夠再說!……”
他哪里知道,遲墩子這一放倒,花去上萬元,還口齒不清、半身不遂了!
這一番折騰,冶芮嵐已元氣大傷。更可氣的是那些拿了錢的民工們已作鳥獸散,只剩下還沒有拿到錢的幾個嚷著要錢。冶芮嵐用目光清點了一下,加上兩個當兵的和時家旺兩口子,不到十個人,只好都用了。干完活兒再給錢,不干拉倒。少尉和那個戰士本來不想摻和這事,但見冶芮嵐焦頭爛額,就只好留下了。
“把船推回原處。”
冶芮嵐冷峻地命令。
“這不是……折騰船嗎?”時家旺不滿了。
“也折騰人哪!”時家旺老婆也早就累得不耐煩了。
冶芮嵐不為所動:“聽你們的還是聽我的?——推回原處!”
小路走過來:“我這半天,瞎忙了?你冶老師也太……”
冶芮嵐決定速戰速決。他記錯了潮流,以為很快就會漲上來,那樣船與海的會師也就容易多了。可是現在潮還在退啊!灘里又裸露出更多的石頭和矮礁,繼續往海里推的話,他可能就不只需要負責遲墩子的醫療費,還要包賠一條船了。他的目的是把號子演變為一幕勞動場景,現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解釋說這幾十米已經推平了,再推省事,又磨不壞船。
這樣一說,時家旺兩口子是很樂意接受的。
但是,時家旺又想到了新的問題:“冶老師!你原先說半個小時就夠了,現在折騰了快一個小時了,還得從頭來,這得折騰到啥時候?”
冶芮嵐知道時家旺的意思,煩躁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我會考慮的……”
心想,還得是人民解放軍!
船往回推時,順著灘被磨平的痕跡,就像列車在軌道上行使,沒費多少力氣。
一切從零開始。
六
“一呀么嗨喲——”
“嗨喲嗨!……”
“二呀么嗨喲——”
“嗨喲嗨!……”
“弓起腰哇……”
“嗨嗨!……”
“繃直腿呀……”
“嗨嗨!……”
“往前走哇……”
“嗨嗨!……”
“別松手啊……”
“嗨嗨!……”
眾人隨著號子用力,人吼一聲,船進一節,再吼一聲,又進一節,雖然吼聲錯落,節奏卻掌握得好,力氣也盡量節約著用,不把船推得太快。小路也拍攝得很投入,甚至彎下一條腿,把鏡頭朝上戳。冶芮嵐心花怒放,號子也有了旋律上的變化,是臨時發揮的,詞也有所變化,“呼兒嗨喲”、“嗨喲嗨喲”也都用上了,不像在推船,倒像是在抬石磙子。好在沒有遲墩子提意見,這些人又不懂。
船已經順利推到先前到達的最遠處,時家旺示意冶芮嵐是不是可以打住。冶芮嵐進退兩難。就這么完了,時間太短,又缺少變化;再推下去,號子也只能重復。冶芮嵐想出了兩全其美的辦法:把撐篷號子、拔錨號子、起網號子、蹬挽號子也夾帶進來,反正都差不多。
船又繼續推下去,推下去……
正籌劃著還要推多遠、如何收場時,突然聽到一聲悶響,是船底硌破了。船前方的灘上布滿了尖石,冶芮嵐沒有看見,時家旺也沒有看見嗎?是不是在這一瞬間他念頭突變,有意識地要把船劃破,好訛他一筆?……正這么懷疑著,就有一輛三輪摩托車在公路邊急剎車,下來三個人。這時候時家旺已經明確無誤地告訴冶芮嵐:船底漏了。言下之意:你看怎么辦吧。冶芮嵐就沒有顧得上去注意正朝灘上走來的三個人,而是把脖子伸長了,想看看船底硌成什么樣,也好心中有數。誰知那三個人都持木棒,二話不說,上來就打。最先挨打的是少尉,他在加入推船行列之前已按要求換了便裝,而且又迎上前去,試圖阻擋尋釁者。
少尉莫名其妙地被打,又不能還手,只拿胳膊抵擋。
還有兩個人也同時被打了,包括船主時家旺。
打人的人打了這個,又打另一個,毫無章法,就像全能的鼓手,鼓槌亂掄,鼓聲四起。
灘上一時大亂。幾個還沒有拿到錢的民工顧不得要錢,拾起行李卷就跑,跑出挨打的圈子,又駐足,準備隨時回來討錢。
冶芮嵐還沒有掄上挨打,卻比挨打還蒙。其實他一直都在想著遲墩子怎么樣了,心里很不踏實,眼前卻又橫遭變故。他的第一反應是掏出手機撥打110,然后理直氣壯地上前詢問,得到的答復是:
“這片海區是牟老板承包的,你們經過誰的允許,在這里胡鬧?”
冶芮嵐瞇著眼睛想,沒有想明白。“我們在錄制節目,怎么是胡鬧?再說,牟老板承包的是海區,這灘上有什么?泥沙、石頭,也成他的了?”
三個打手中領頭的,拿木棒在灘里掘了幾下,掘出一粒指甲蓋大的蜆子,送到冶芮嵐眼前。
“這是灘里長的呀!” 冶芮嵐說。
“我們牟老板投的苗!”
冶芮嵐傻了。
“你們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公開破壞牟老板管養的灘涂!”
“損失了多少,我負責賠!和他們無關!”
“當然要賠!至于損失……你知道有多少?”
“多少,我都認了。”
領頭的說:“這一片灘涂,牟老板投苗費二十萬!”
“二……”冶芮嵐臉色死灰一樣,“可是,我們只……”
“你們這一胡鬧,整個灘涂的蜆子都會遷移的。蜆子受到驚嚇大搬家的事,沒聽說過?”
這時候神速的民警已經趕到。他們并沒有對冶芮嵐動態度,其中有人還認識這個本地名人。民警只是奇怪地問冶芮嵐:“你們不知道這海區是人家承包的嗎?”
冶芮嵐已然明白自己的處境,只能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就算是有人承包了,我們借用一下,拍電視片,有錯嗎?”
民警中一人問:“人家同意了嗎?”
打人者中領頭的說:“他們連招呼都沒打!”
民警要把他們全部帶到派出所解決問題。冶芮嵐急了,他還要去醫院看望遲墩子,怎么能去派出所呢?時家旺更急,船漏了,冶芮嵐得負責包賠啊!幾個民工急上加急,紛紛圍攏過來,伸手向冶芮嵐要錢。
冶芮嵐賠著笑臉對民警說:“此事與他人無關,由我一人負責。但是不能去派出所。這條船已經漏了,不推到岸上,漲潮了就會沉,后果我不說你們也知道。還有,我的好朋友老遲,為了藝術而倒下了,現在在醫院里搶救,我得去看看……”
打人者中領頭的說:“這條船是作案工具,現場也是需要保護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時家旺慌了,揪住冶芮嵐的衣領,把他的領帶都揪歪了,扭著臉吼:“你不能走!除了這條船,我可是一無所有了啊!”
時家旺的老婆已經坐到灘上,雙手撲打著,號啕大哭起來。
民工們鐵桶似的把冶芮嵐圍起來,吼聲震天,不給錢就不走人。
冶芮嵐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民警。民警也很理解冶芮嵐的難處,但表示既然有人撥打了110,我們又接了這案子,總得有個說法,不去派出所怎么成?……冶芮嵐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心想,可別像遲墩子那樣!突然,耳邊的吼聲沒了,每個人都旋轉起來,天空和海灘交換了位置。
這時候,漲潮了,潮頭離破船已然很近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