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旅

作者簡介

王佩飛 ，江蘇泗洪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靈武市作協(xié)主席，銀川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2部。中篇小說《權(quán)術(shù)》《日子的味道》獲寧夏文藝獎，《座位》獲首屆微型小說佳作獎，《樂天派老李》獲“惠達(dá)杯”征文最佳作品獎;《跑水》《清官》《奔跑的樹》《水笑的聲音》《古器》《讖語》《日子的味道》《女孩》等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讀者》轉(zhuǎn)載;《帶著村莊上路》被《小說選刊》作為佳作推薦;《讖語》入選《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散文《悠悠鄉(xiāng)情》被譯成英文介紹到國外。

馬千里在烏達(dá)市南的公路上下了大貨車，拐上一條小土路，穿過一片田地，徑自往烏蘭布和沙漠深處走去。

他的背上，是一只碩大的行囊，里面裝滿了旅行用品，脖子上，還吊著一只皮口袋，里面也是各種旅行用品。背著這兩只包，馬千里覺得自己就是一名武裝到牙齒的特種兵。

為了這次行動，馬千里在潛意識里準(zhǔn)備了一年，有意識地也已準(zhǔn)備了半年。

去年他做了第一次后，就準(zhǔn)備著這一天。這半年來，他列了一張表，將旅行必需品列了個單子，最多的時候達(dá)108件，帶不了，他就一件一件比較，忍痛割愛，最后還是帶了一大包。他自信有了這些物品，足可應(yīng)付路上發(fā)生的一切不測。

對行動的時間、方向、目的地、交通工具等，馬千里更是動了腦筋。這幾個月來經(jīng)過反復(fù)考量，他排除了南方、飛機、歐美等等，就在國慶長假時采取了行動，出奇制勝地往北，走了這條路。

為了熟悉這條路的情況，他八月份還以去額濟納旗看胡楊林為名，先期做了了解。

我走這條路，怕是諸葛亮再世，也料想不到。馬千里自得地哂笑起來。

這條路艱苦、兇險莫測，但總比失去自由、在高墻里苦度余生強。再說，馬千里是農(nóng)家子弟，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又準(zhǔn)備得這么充分，權(quán)當(dāng)一次野外旅行吧。

馬千里身輕似燕，健步如飛。烏蘭布和沙漠東緣，只是他此次行程的起點，落腳點是巴彥淖爾市西面的哈日奧日布格。那里，他的朋友達(dá)布希拉圖隨時都在恭候，他要從那里越過國境到達(dá)外蒙古諾木崗山南面，靠近國界線的一個小村莊。在那里，他會得到達(dá)布希拉圖的親戚的幫助，先住下來，再謀發(fā)展。

說來，馬千里和達(dá)布希拉圖結(jié)緣也算是天意，達(dá)布希拉圖的兄長在鳳城開辦公司，專做羊絨生意，去年死于車禍，達(dá)布希拉圖來料理喪事，其兄的300萬貸款就是馬千里處理的。索賠等事情也是馬千里幫助找的律師，達(dá)布希拉圖對此感激不盡，倆人有了很深的交情。馬千里也就把此次行程的落腳點放在了達(dá)布希拉圖家里。

烏蘭布和沙漠東緣是半沙漠半丘陵地區(qū)，沙漠平實，在陽光下顯得溫和，一處處沙丘上，生長著稀疏的樹木和芨芨草。大約兩個多小時后，馬千里踏上一片平緩的斜坡，眼前是一片柔和的天際。他掃視周圍，這是一個沒有人煙的世界。遠(yuǎn)處，太陽裹在混沌的蒸氣里，如同即將熄滅的火球，模模糊糊、不可捉摸。他掏出表，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今天是九月最后一天，秋風(fēng)漸涼，地平線在四面鋪展。斜坡下是一片小小的戈壁，鋪著一層淺淺的青草，散發(fā)著寂靜的氣息。馬千里下了斜坡，前面便是一片沙漠，可以看到邊際，邊際那邊就是一條幾里寬的河灘地。他毫不猶豫地向沙漠走去。

天黑的時候，他到了沙漠邊上，為穿越灘地做準(zhǔn)備。他找了一個長著一蓬蓬駱駝刺和沙柳的沙包，卸下兩個包，清理出一個坑，鋪上半枯的茅草，坐下來，擰亮筆筒手電，拉開背袋的拉鎖，背袋里，方便面、壓縮餅干，應(yīng)有盡有。清點一下，這一天基本上沒有消耗。挎包里裝的是一個帶蓋的碩大的不銹鋼缸子、一個自制的睡袋、一只三斤裝的軟皮水袋、指北針、驅(qū)蚊劑、匕首、固體酒精、爐子、火柴、鹽、辣椒醬、地圖，腰上是一把5連發(fā)的鋼珠槍，15米的距離內(nèi)，可以擊穿裹著毛巾的5毫米厚的玻璃。這是他在一個老板家里看到要下的。沒想到他用上了，有了它，可以壯膽。還有手機，是假身份證號辦的，神仙也想不到。不過不能打，打了就會暴露自己。

看著這些東西，馬千里的嘴角再次浮起自得的笑意，不由想到許多貪官亡命英法加拿大等國不得安生的糗事。真他媽的愚蠢!西方那幾個國家樹大招風(fēng)，早就不保險，還朝那里鉆，不是找死是什么!就為自己選擇蒙古作為奔命之地而暗自得意。蒙古貧窮落后，那里的人長相也和漢人差不多，利于生存。只要站住腳，不愁將來沒發(fā)展。說不定還能和白雪重逢呢。想到白雪，馬千里一股柔情涌上心頭。白雪聰穎漂亮，新婚不久丈夫亡于車禍。而他被初戀拋棄后，雖然已過而立之年，卻一直未有對象，倆人已相戀兩年了。她要是知道自己走上了這條路，能承受得了么?一次，白雪無意中看到馬千里抽屜里有十萬元的現(xiàn)款，開玩笑說她有個同學(xué)在反貪局工作，說你要是做了錯事，趕快回頭，爭取寬大，并把同學(xué)的電話號碼說了。馬千聽了心虛，故作嗔怪地吻得白雪喘不過氣來，心里卻再也忘不掉那個讓他鬧心的號碼:2012345。

馬千里燒了一缸開水，泡了一袋方便面，為了平衡重量，將兩包壓縮餅干和幾件食物放到挎包里，然后鉆到睡袋里美美地睡了。早上醒來，他喝了半缸熱水，吃了一塊壓縮餅干，就動身了。

一會兒，馬千里就出了沙漠，登上一個坡項，下面是個大斜坡，斜坡中間，有一個半圓形的大深坑，斜坡下是谷地。順著谷地走，可以省許多路程，也比沙漠里安全。馬千里弓下腰，歪斜著下了斜坡。就在這時，災(zāi)禍發(fā)生了，他摔了一跤，身后的大背袋滾下深不見底的深坑。馬千里一下傻了眼，好在胸前的挎包還在，下到坡底，他抑制住內(nèi)心的恐懼，清理一下，除了不銹鋼水杯、睡袋、手機、火柴、鹽、辣椒醬，還有三包方便面，三根香腸。慶幸的是還有兩包壓縮餅干，共二十小包。這是他昨天為了平衡重量從背袋里分到挎包里的。這些就是他此次行程的全部食糧了。

得計劃著用，不然會餓死在路上。馬千里想。

午后，馬千里走出了谷地，又進入沙漠，傍晚時，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湖泊，這是西部沙漠特有的時令湖。有水就有生物，可以補充食物，馬千里不由精神一振。西面，隱約有燈光閃現(xiàn)，那是公路，從那條路可以到達(dá)額濟納旗。看胡楊林的人都走那條路。公路那邊，便是吉泰鹽池。

果真，在一個水坑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條小魚，看來這是退水時留下的。為了節(jié)約食品，馬千里決定捕撈這些小魚。他給水袋里補充好水，拿出匕首，將水坑扒開，一會兒積水便流干了，落下一條條活蹦亂跳的小魚，有二十多條，足有兩斤重。馬千里想起小學(xué)學(xué)過的課文《金色魚鉤》，覺得自己比老班長幸運。怕魚腐爛，他把魚洗了，用沙柳穿了，拴在背袋上晾著。他希冀再能抓一些，可卻再沒碰到。他又試著捕捉青蛙，卻一只也沒見著。

在馬千里的尋找中，太陽像一團模糊的火球漸漸沉了下去，馬千里也把他熟悉的那座城市、那些熟悉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

此后的幾天里，馬千里每天都前行幾十里，他計算，保持這種速度，只要十天左右就可到達(dá)哈日奧日布格了，達(dá)布希拉圖會幫他在刮風(fēng)沙時越境，那時就安全了。

五天后，馬千里越過了第二個時令湖，雖然解決了飲水，卻再沒捉到小魚，上次捉到的小魚吃完了，方便面吃完了，壓縮餅干也只剩下四塊了，還有小半袋辣椒醬，他不敢再吃了。他受著體力和饑餓的雙重折磨，感到極其疲倦和虛弱。

傍晚，馬千里進入了沙漠腹地，一片低矮的亂石崗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眼前，馬千里驚喜異常，亂石崗中，也許能夠找到充饑的東西。他鼓足力氣，跌跌撞撞地往亂石崗走去，這段路似乎不遠(yuǎn)，可馬千里走了足有一個小時，跌倒好幾次，筋疲力盡時終于走到了亂石崗前。他跌坐下來，順勢放展了身子，喘著粗氣，躺了一會兒，身上有了點力氣了，才掙扎著坐起。天上還有桔紅色的霞光，馬千里仔細(xì)看了眼前的景物，這片石崗很大，幾乎看不到邊，里面零散長著沙棘、雜樹，四周被沙漠圍著。馬千里起身，抓撓了一小堆干草，在一塊懸起的巨石下，支起兩塊石頭，放上水杯，點著了它們。他脫下鞋襪，旅游鞋磨破了，襪子盡是洞，腳也血流不止。水開了，他放了點鹽，又放了點辣椒醬，咕嚕咕嚕喝了。味道又香又辣，刺激食欲。他捏了捏僅有的壓縮餅干，忍住饑餓，天冷了，好在巨石下避風(fēng)，馬千里蜷縮著身子，睡了。也是太疲勞了，這一夜，他竟然睡得很香，夢中還出現(xiàn)了白雪……

清早，馬千里被一陣短促而嘶啞的驢叫聲驚醒了，這空天野地里哪來的驢呢?莫非來人了?馬千里緊張得頭皮發(fā)麻。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只形似騾子、毛色淺黃的蒙古野驢。這可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在烏拉特后、中旗北部的寶音圖蘇木、前達(dá)門蘇木和巴音杭蓋蘇木境內(nèi)，設(shè)有蒙古野驢自然保護區(qū)。它咋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馬千里驚訝。野驢站在離馬千里不遠(yuǎn)處，閃著機警好奇的眼睛看著他。它膘肥體壯，毛色光滑，頓時，麻辣驢肉火鍋那香噴噴的味道，立刻呈現(xiàn)在味覺里。馬千里咽了幾下口水，掏出鋼珠槍，掂了掂，苦笑一聲，槍彈對野驢無能為力。他心有不甘地吆喝一聲，野驢受了驚嚇，撒蹄跑了。

追隨野驢的身影，馬千里眼前是一叢叢枯黃的灌木叢，幾處灰色的巖石點綴其中。灰色的天空，不見太陽，也沒有太陽露面的跡象。他不知道哪兒是北方，他已經(jīng)忘記了昨晚是怎樣走到這里的，幸好他沒有迷路，他知道，往西有一條公路，這片亂石崗可能是雅布賴山的余脈。烏力吉就在前方。那可是個好地方，有馬奶酒，有銀鈴般嗓音的姑娘，還有手抓羊肉，一煮一大鍋，不似寧夏，那手抓肉盛在碟子里，吃著不帶勁。這里，馬千里有個在農(nóng)信社工作的朋友，他起了聯(lián)系的念頭，可是手機和那些食品一起滑落了。他不出聲地罵了一聲臟話，掙扎著爬起來，又揀了些枯枝落葉，燒了一缸水，拿出一塊壓縮餅干，想想又放進包里，想白天說不定能找到東西吃呢。喝了水，背起包，又動身了。他腿腳發(fā)軟，顫抖得厲害，饑餓也一陣一陣地撕扯著他的胃，頭腦昏沉沉的。他看見前面的沙包下，長著一窩窩麻黃，馬千里一步步挪過去，拔起一棵，放進嘴里大嚼起來。苦味，舌頭都麻木了，一會兒，馬千里的心跳加速了，有了點精神。不過，他沒敢再嚼咬，這東西吃過量了，會要人命。他又拔了兩棵，裝進口袋里，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太陽躍出山頂時，馬千里走到了亂石崗中心，眼前是一片沙丘，雜樹多了起來，草也旺盛，成群的百靈鳥一群群飛來飛去，這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區(qū)鳥，鋼珠槍能對付得了，馬千里現(xiàn)在很想吃它們的肉。他在一棵山榆旁坐下來，拿著鋼珠槍守株待兔，祈盼百靈鳥能落下來。結(jié)果是望眼欲穿，等得頭昏眼花，也沒有一只鳥兒落下來。失望時，馬千里聽到一陣“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呱呱雞!馬千里驚喜地站了起來，果真，有三只呱呱雞正在前面的草叢里覓食。馬千里頓時渾身來了勁，握著鋼珠槍，匍匐爬行過去。鋒利的巖石劃破了他的褲子，一道血跡拖在他的身后，但這種痛苦淹沒于饑餓的海洋。虛弱和緊張使汗水一陣涌出，把衣服都透濕了，但是對食物的渴望占據(jù)了他的身心，此外他什么也感覺不到。可恨那三只呱呱雞總是急急地跳躍著，不時地飛起，還咯兒咯兒地叫著，似乎在捉弄著他。馬千里頭暈?zāi)垦＃罂诘囟讼⒅炖锍镀鹆损l。他實在動不了了，只好停止爬行，閉上眼睛積蓄力氣。休息一會，再次睜開眼睛時，馬千里驚喜得心都躥到了嗓眼里，原來，就在他伸手可及的草棵下，趴著一只呱呱雞，羽毛蓬松著，像是睡著了。他緊張地屏住呼吸，用盡渾身力氣，躍起，兩手死命地按了下去，奇怪，這只呱呱雞毫無反應(yīng)，馬千里小心地松開一只手，細(xì)看，手底下是一堆絲絲縷縷的羽毛，原來，這只呱呱雞早死了，連皮都沒了。馬千里失望至極，身體也一下癱成了肉泥。

馬千里昏睡了一會，身上有了點力氣，頭腦也清醒了許多，面對著一叢叢、一蓬蓬的樹木、草棵，他想也許可以采到榛子、山杏、懸鉤子、山櫻桃等，這都是美食呢。他搖晃著站了起來，在草叢林間尋找著，直至中午，走出亂石崗了，還是一無所獲。

前面就是茫茫大沙漠。

馬千里想，死就死了，他取出一塊壓縮餅干，放進缸里，攪成了糊糊，不顧滾燙猛喝了一口，真香啊，比鮑魚撈飯還美。馬千里咂咂嘴，幾口便將糊糊吸溜了。跟著，馬千里又倒了半缸水，取了點辣椒醬，摻在涼水里咕嚕咕嚕地喝下去，香辣的味道，竟讓他感覺到了羊湯的鮮美。

傍晚，馬千里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草場，還出現(xiàn)了一只野駱駝，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獸類。現(xiàn)在，極度虛弱的馬千里心里已失去了搏殺它的念頭，他惟一企盼的是在草場上找到可以充饑的東西。走了一截地后，他發(fā)現(xiàn)了甘草，他用匕首挖開沙土，將甘草拔起，摘下嫩須放進嘴里，這東西嫩嫩的，咬下去脆生生、甜絲絲的，味道還不錯。隨后，他又將甘草淡黃的根部塞進嘴里，它是由飽含水分的根纖維組成的，不易嚼碎。他顧不了這些，拼命大咬大嚼，像頭餓瘋的牲口。而他的記憶，忽然就飄向了少年時代。那時候，他是一個苦志讀書的好孩子，別人家的孩子常買甘蔗吃，自家窮，買不起甘蔗，母親就給他和弟弟妹妹扳甜玉米稈吃。當(dāng)時，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考上大學(xué)，做一個吃香喝辣的城里人!后來，也真的如愿以償?shù)爻闪顺抢锶恕？裳巯拢@是又咋的了?咋就成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犬?能活著走出這片蠻荒都成了一種奢望了。

咀嚼了幾根甘草后，馬千里又起了身，他低著頭，眼晴貪婪地四處尋覓著，他知道草地上會有可食用的猴頭、蘑菇、發(fā)菜和地軟菜，他希望找到它們。

果真，走不多遠(yuǎn)，馬千里發(fā)現(xiàn)了幾只干枯的灰白色的蘑菇，他迫不及待地揀起放入嘴里，咀嚼幾下，吞咽下去，盡管沒啥味道，嗓眼也澀澀地疼痛，馬千里還是很興奮，因為這干蘑菇是真正的山珍，平時也是很少吃到的。

馬千里加快了步伐，踉踉蹌蹌地尋覓，希求找到更多的食物，可是直到天黑了，希望中的猴頭、發(fā)菜和地軟菜也沒見蹤影，倒是揀了一大把干蘑菇。他找了處隆起的土堆，用匕首清理出一塊凹地，點起了酒精爐，煮了一缸蘑菇，味道真是美砸了!

剩下的蘑菇還有七個，還可煮一缸，馬千里猶豫再三，還是將它們裝了起來，他得為明天做準(zhǔn)備。就又燒了半缸水，為了節(jié)省酒精，水剛熱，馬千里就把火熄了。喝下半缸熱水后，馬千里覺得身子有點暖意了，就臥下睡了。氣候日漸寒冷，草地潮濕，再加上渾身酸痛，馬千里睡得不安穩(wěn)，不停地做夢，夢中他連續(xù)參加各種酒席和宴會，各種各樣的精美食物擺在餐桌上。他不停地吃，卻總也吃不飽。后來，他在街上看到了羊雜碎，他是從不吃羊雜碎的，他覺得那是沒品味的人吃的東西。但是他特別想吃，就端了一碗，湯汁上滾動著一層厚厚的饞人的紅油，他急切地順著碗邊撇著熱氣，美美喝下一大口，立馬，那味道就香了五臟六腑，胃也美得叫喚起來，身子別提多舒坦了!馬千里暢快地打了個飽咯，醒了。胃一陣陣隱隱作痛。看來，是干草干蘑菇在作怪。可嘴里似乎留著羊雜碎的香味。馬千里苦笑了笑，想往日山珍海味都膩了，羊雜碎算啥!咋會把這吃食當(dāng)作了寶貝?

馬千里好不凄涼。

原來，馬千里是鳳城一家支行的營業(yè)部主任，一個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人，可是一念之差，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先后虛開了260萬存單，鑄成了無法回頭的大錯。國慶節(jié)前，行里查賬，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不正常，他知道事情一旦敗露，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結(jié)果，就毫不猶豫地按照事先的謀劃，踏上了奔命的行程。

原本想有了錢好好享受，沒想到今天連羊雜碎的湯都喝不上了。看來自己這一步?jīng)]走好。要錢干什么?還不是為了享受嗎?可有了這么多的錢，卻落到奔命境地。馬千里心里突然泛起一絲絲悔意。

天放亮了，馬千里坐了起來，四周的空氣凝滯似的寒冷，他四肢酸痛乏力，似有無數(shù)只蟲子在叮咬，異常難受。他強打起精神，點了酒精爐，煮了那七個干蘑菇，將最后一點辣椒醬擠進缸子里，又把袋子上沾的辣椒油細(xì)心地舔了，將滿滿一缸熱水連同那七個干蘑菇裝進肚子里，感到身上好受些了，就又動了身。中午時，草場消失了，前面是一片連綿不絕的沙丘。這時，天上飄起了細(xì)雨，空氣陰冷潮濕，衣服和鞋子都濕了。這是一個警告，沙丘一望無際，見不到可以遮風(fēng)蔽雨的地方，馬千里只得背著挎包，痛苦地一步步跋涉。

也許是上蒼憐憫，下午，他看到一個沙丘，中間竟然有一個足可容納下兩個人的洞，這個洞是哪來的?是野獸巢穴，還是人類遺跡，馬千里顧不上多想，將身子臥進去，放下挎包，緩了一會，身上長了點勁。他倒了一缸水，點燃了酒精爐，隨后將挎包里的東西倒出來，他想減輕負(fù)擔(dān)。眼前，指北針、不銹鋼缸子、睡袋、水袋、匕首、兩小塊固體酒精、爐子、火柴、地圖、鋼珠槍，還有兩小塊壓縮餅干，擺了一大攤。筆式手電沒電了，他扔了，驅(qū)蚊劑，僅用了兩次，看來用不著了，也扔了。水袋里還有一點水，它和兩小塊壓縮餅干是活命的希望，扔不得。其他都是必需品，也扔不得。他將它們又放進挎包里，只是拿出鋼珠槍，放在口袋里。水開了，吐吐地冒著熱氣，他想了想，也許是實在太餓了，又拿了一塊壓縮餅干放進缸子里。吃畢，外面雨還下著，洞里暖暖的，馬千里今天不想再走了，就裹著睡袋昏昏沉沉地睡了。

又一個白天來臨，雨也停了。太陽懶散地浮在灰蒙蒙的天空，馬千里鉆出了洞子，雖然還是頭昏眼花，奇怪的是饑餓感消失了。馬千里的步伐就比昨日快了一些。一路上，他不斷地尋找著食物，把一些叫不上名的豆粒大小的野果吞進肚里。遺憾的是甘草、蘑菇都沒有了，麻黃草倒是不少，不過不敢再吃了。可喜的是在一個土丘上，他竟然發(fā)現(xiàn)了幾縷讓雨水浸潤得晶亮的發(fā)菜，馬千里欣喜若狂，可惜只揀了一小把，他全部塞進嘴里。發(fā)菜是好東西，營養(yǎng)價值極高，也是西北最有名的特產(chǎn)，寧夏這幾年禁采，黑市上都賣到3000塊錢一斤了。有了發(fā)菜，就餓不死了。

馬千里再次振奮起來，一次次地爬上一個個沙包，可再也沒采到一根。卻在一個沙包下，發(fā)現(xiàn)了動物的糞便。馬千里心里一驚，莫非這里有狼?好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看法，一會兒果真有一只狼在他的前面跑過。狼最兇殘狡猾了，馬千里警覺地掏出鋼珠槍，前后提防著向前移動。

因注意力放在狼的身上，馬千里不時地被絆倒，手臉都磕破了，滲出血絲來。巧的是這一次摔到一個拳頭大的洞口旁，馬千里心里一喜，這個洞里不是老鼠就是松鼠，是充饑的好東西。放下挎包拿出匕首挖了下去，這洞很深，老不見底，馬千里出了一身的汗，累得手都抖了起來，只好放棄。就在這時，身后躥出一只兔子來，馬千里忙拿起鋼珠槍來瞄準(zhǔn)，那兔子蹦蹦跳跳地轉(zhuǎn)眼就沒了。馬千里望兔興嘆，喉嚨動了幾動，咽了幾口口水，拾起匕首，無奈地背上挎包，準(zhǔn)備往前走。奇跡再次出現(xiàn)了，那個鼠洞里，晃晃悠悠地爬出一條拇指粗的蛇來，它也許沒見過人，昂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馬千里。蛇可是美味呀!馬千里迅疾地做出了反應(yīng)，毫不猶豫地將鋼珠槍口對著發(fā)呆的蛇頭，扣動了扳機。啪的一聲，那蛇頭碎了，身子扭動著跳了幾下，軟軟地癱到了地上。馬千里激動地放下挎包，用匕首斬掉蛇頭，扒掉蛇皮，蛇肉鮮嫩嫩的，透明得像生魚片，刺激得馬千里口水直朝外涌。他連忙掏出內(nèi)臟，將蛇身切成一節(jié)節(jié)碎片，邊切邊一節(jié)節(jié)地塞進嘴里，他的臉扭曲著，嚼排骨似的吞嚼著，這蛇肉太美了，比大酒店的生魚片、三文魚、龍蝦味道還要鮮美。乳白色的肉汁和嘴角的血跡順著下額流了下來，使馬千里的面孔顯得很恐怖。他沉浸在鮮嫩的美味里，腦子里只剩下味覺上的快感:這味道真好，怪不得廣東人吃蛇成癮。要是還有鹽，煮上一缸蛇肉湯，那一定更鮮美。

一會兒，馬千里便將蛇肉吃光了，他滿口生津，胃里也熱乎乎的，少有地舒服。但他似乎意猶未盡，對著蛇皮又戀戀不舍地盯了幾眼，這才振作精神，繼續(xù)前行。

現(xiàn)在，他不再老盯著野果子和蘑菇了，他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蛇上，它不但好吃，更好對付。不美的是狼似乎多了起來，時不時地就能聽到它們的嚎叫。天色也越來越暗了，一種新的恐懼襲上馬千里的心頭。他不再害怕被餓死了，他擔(dān)心遇到狼群。他確定方向后，第一次摸黑夜行，他想早點離開這里。

也許是蛇肉的作用，他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覺得疲乏，找了一個半凹的沙丘，睡了。因昨晚趕了夜路，太陽升起老高了，馬千里還未醒來，他靜靜地躺著，任憑陽光暖融融地?fù)崦柺芸嚯y的身軀。

快到中午時，馬千里被一種哈哧哈哧的聲音鬧醒了，他艱難地抬起頭，十幾米外，一只灰狼支著前腿，耷拉著腦袋，坐在一個小沙丘上，有氣無力地喘息著，看那樣子，好像病了。

馬千里驚駭?shù)叵胝酒饋硖优埽褬O度衰弱，連站起來都困難了，便悄悄掏出鋼珠槍，架在臉前。他準(zhǔn)備在餓狼撲過來時開槍打它。可是足有一個小時，灰狼止步不前，馬千里也一動不動。又過了一個小時，灰狼耐不住了，它以為馬千里睡著了，便開始行動了。它伏下來，一寸一寸地向前挪著，終于，它爬到了距馬千里頭頂只有三米多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慢悠悠站起來，齜齜牙齒，伸伸舌頭，眨著黯淡無光、布滿血絲的眼睛，輕輕地叫喚一聲，馬千里還是沒有反應(yīng)。灰狼放心了，想這個人也許死了，便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這時，槍響了，一顆槍彈擊中了灰狼的左眼。灰狼慘痛地嗥叫著逃走了。

灰狼消失后，馬千里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吃了最后一塊壓縮餅干，喝了水袋里僅有的幾口水，為了減輕負(fù)荷，他把水袋、酒精爐、打火機都扔了。現(xiàn)在，除了鋼珠槍，挎包里只剩下水缸、匕首、地圖、一盒火柴和指北針了。這就是他眼下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家當(dāng)了!

他掙扎著站起身，腳步輕飄，像一顆沒有根基的莊稼。

天又黑了，在一片木質(zhì)麻黃邊上，馬千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坍塌的地窩子，里面滿是雜草和動物的糞便。看來，這里曾經(jīng)有人活動過。馬千里決定在這里過夜。他沒有力氣拾掇那些糞便，就將身體放進去，不愿再動彈一下。夜里，他再次聽到那種讓他恐慌的喘息聲。他知道，那只獨眼病狼已和他結(jié)了仇，在跟著他，隨時準(zhǔn)備報仇。他不敢大意，握著鋼珠槍，不時咳嗽一聲，向病狼傳遞他還活著的信息，警告它不可輕舉妄動。

早晨，馬千里睜開眼，一整夜沒睡好，頭昏沉沉的，眼里布滿了血絲。而那只灰狼夾著尾巴，也蜷縮地站在不遠(yuǎn)處，頭一伸一伸的，如同一條病入膏肓的喪家犬。

馬千里沖著灰狼揚了揚鋼珠槍，晃晃悠悠地往前走。那狼不即不離地跟在后面，還像老漢似的不時咳嗽幾聲，惹得馬千里心慌意亂。食物消耗光了，他連苦痛也感覺不到了。胃和神經(jīng)都進入冬眠狀態(tài)，但生命的原動力還在，逼使他前進。他很累，但拒絕死。正因為這樣，他才提防狼的襲擊，并不時將嫩草塞進嘴里。

中午時，馬千里餓得實在走不動了，他需要食物。他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獨眼狼身上。是啊，你要吃我，我為什么不能吃你?他決心故伎重施，整死那只獨眼狼。不然，一旦它招來群狼，那自己真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拿定主意后，馬千里搖晃了兩下，咚地一聲倒在地上。緊跟在后的灰狼也嚇得哆嗦著趴了下來。

馬千里面貼大地，閉上眼，一時疲倦如潮，從全身的各處涌出，一點一點地淹沒他的意識。

他昏迷了。

一會兒，馬千里強烈的生存欲望，使他清醒過來。他知道一旦昏睡過去，自己就將變成獨眼病狼的美餐。他緊緊咬著嘴唇，驅(qū)趕著睡意，臉貼在青草上，靜靜地躺著。青草的氣息誘發(fā)了他的饑餓，他張嘴咀嚼了嘴邊能夠觸及到的青草。整整一個下午，身子未動一下。灰狼上當(dāng)了，它以為這個人真的死了。跟著，就踉蹌著支起腿來，哆嗦著向馬千里靠近。

當(dāng)灰狼的嘴幾乎觸及到馬千里前伸的手掌時，它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死人的眼睛竟然亮亮地盯著它，也許它知道大禍臨頭了，驚駭?shù)夭恢搿＞驮谶@時，槍響了，灰狼的兩只眼睛全瞎了。它慘叫著亂竄亂跳，跌倒了撐起來，撐起來又倒下，凄厲的叫聲在荒原上回蕩著，分外■人。一會兒功夫，獨狼就倒下了，腿一伸一伸地在垂死掙扎。

馬千里也翻了個身，昏然睡了。

馬千里是被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弄醒的，好幾只蒼鷹正在興奮地啄著狼肉。馬千里憤怒了，他毫不猶豫地沖著它們扳動扳機，蒼鷹們丟下幾根羽毛，倉皇射上了天空。馬千里爬了過去，狼肉幾乎沒有了，連內(nèi)臟都讓蒼鷹吃了，好在四條腿上還有點肉，狼頭也還完好。馬千里急忙掏出匕首，一刀剮下一塊肉，鮮血淋淋地一把塞進了嘴里。香啊!香!真香!——想到數(shù)日前還是西裝革履的白領(lǐng)，眼下真的在這里茹毛飲血，他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眶子里就充滿了淚水……

哎，不能掉淚不能掉淚!眼下自己的身體里連每一滴水都是寶貴的!馬千里伸出舌頭，珍惜地舔干了嘴邊的淚水。又細(xì)細(xì)地剮盡狼腿上的肉，把狼頭剮了，可惜的是兩只狼眼沒了，還好狼舌頭還在，馬千里就把狼舌頭割了下來，裝了滿滿一水缸，足有兩斤重。

隨后的幾天里，馬千里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程，什么時候休息。他日夜兼程。什么時候倒下了，爬不起來了，他就歇會兒，吞上幾塊狼肉，再向前爬行。狼肉吃完了，他饑不擇食地一把一把地嚼著青草，幸運的是，他遇見了兩個鳥窩，一個里有三個紅棗大的鳥蛋，他連殼吞了;另一個窩里是三只雞蛋大小的雛鳥，也被他一只只連毛塞進了口里。

他的味覺消失了，疼痛感也沒有了，情感、金錢、理想等等對他來說也都不存在了，他的腦子里好像啥都沒了。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覺得，只要能活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做最后的掙扎。

穿過了沙丘，又穿過了一塊不大的沙漠，接著又穿過一段戈壁，這天上午，馬千里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此時，馬千里的鞋底和鞋面快脫開了，衣服扯成了一縷一縷，挎包也不知啥時丟了，壯膽的鐵珠槍也沒了，他的臉干黑，頭發(fā)黏結(jié)成了鳥窩，兩只手血肉模糊，整個人變成了一個精神失常的乞丐。

眼前的河流，并沒有使已幾天沒有喝水的馬千里驚喜，他只是本能地趴下去，飲牛般地咕嚕咕嚕喝到嗓眼。接著，馬千里就下到河里，和衣坐了下來，河水不深，剛到馬千里肩膀，馬千里又把頭一次次埋進河水里。十月的內(nèi)蒙高原，河水已冷，馬千里沒有感到寒意，卻覺得氣爽神清，使他倍感舒服，比泡了一回桑拿還愜意。許多失憶的符號，也都重回到了腦海。馬千里忽然變得憂心忡忡，他覺得這里可能就是蘇宏圖，而這條河便是蘇宏圖的主要水源。蘇宏圖就在河那面，如果沒猜錯的話，河那面不遠(yuǎn)，還應(yīng)該有一條公路，馬千里警覺起來，現(xiàn)在，饑寒交迫的他又增添了一個更大的威脅:人群要出現(xiàn)了。

好像是為了印證馬千里的判斷，一串洪亮的汽車?yán)嚷晜鱽恚琶ζ鹕恚怎咱勠劦赝鶎Π蹲撸幽沁叄L著茂密的紅柳，是藏身的好地方。

馬千里一頭扎進紅柳叢里，透過縫隙看去，前面不遠(yuǎn)處果真是一條公路，奔馳著一輛輛車輛，還隱約見到有幾個行人。根據(jù)記憶分析，這里應(yīng)是蘇宏圖鎮(zhèn)西面，往北走，下一個有人煙的地方就是哈日奧日布格鄉(xiāng)，還有幾百里的路程。馬千里知道，他再也走不動了，怎么辦?是進城還是返回到沙漠，從那里繼續(xù)前往哈日奧日布格?進城，說不定是自投羅網(wǎng);返回沙漠，缺水少食，無疑是自取滅亡。

思慮間，一只不知從哪里來的靴子引起了馬千里的注意，它一半被埋在沙土里，只露出半截靴筒，一株紅柳的嫩枝探頭探腦伸了出來，展示著它頑強的生存欲望。馬千里的心受到了觸動。想自己費盡心機，千里逃亡，還不是為了活命，為了享受?如果就這么死了，那啥也沒有了，老婆都是別人的了。

正午的日頭火烈，馬千里熱火攻心，嘴角的水泡扯得他兩頰不斷地抽縮，頭上的汗水滾豆般涌出，是進入蘇宏圖鎮(zhèn)還是退入沙漠，馬千里一時難以決斷。這時，馬千里突然聽到汽車轟鳴聲，一輛中型面包車從公路那邊徑直開了過來，到了一側(cè)的紅柳叢前，下來一群男女，還有兩個孩子，到了河邊照相耍水地嘻鬧，還有兩個人打開一塊帆布，從紙箱里拿出許多食物，那些人便圍攏成一圈，吵吵嚷嚷地吃喝起來。這個場景馬千里很熟悉，他也經(jīng)常和單位里的人搞這樣的效外聚餐活動。看來，他們很有可能是從銀川、左旗方向來額濟納旗看胡楊林的。去年，馬千里也經(jīng)過這里，只是不知這里竟有這么一條河。

看著眼前熱鬧的情景，馬千里突然感悟到，一個人錢多錢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好心情，能夠自由地享受屬于自己的錢財，能平平安安地生活。馬千里覺得，眼前這些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活著、自由，多么美好啊!馬千里的臉上，兩行淚水流了出來。他捏了捏衣服口袋，那里，是一萬美元和三萬人民幣。其他的錢好在他沒揮霍，他埋在一個保險的地方，本打算事情平息了，讓家里人挖出來，匯到國外的。如果全部退回，說不定能從寬處理。好在自己還年輕，好日子還有的過的。只是，白雪怕是再也回不到自己身邊了。

面包車上的人剛走，紅柳叢外又響起了汽車聲，原來，緊靠柳叢是一條土路，一輛拉石頭的大卡車搖晃著駛了過來，在馬千里面前停下。一個紅臉漢子從駕駛室跳下，走到紅柳前，嘩嘩掃射起來。看著那人的舉動，馬千里才想起，自己也是個男人。紅臉漢子拉上拉鏈，轉(zhuǎn)身朝卡車走去，馬千里不由自主地喊了聲師傅。

紅臉漢子嚇得哆嗦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子，卻沒看到人。問，誰?誰叫我?

馬千里應(yīng)道，是我。他呻吟著想站起，可整個身體卻不聽使喚。也許是趴得太久了，他的膝關(guān)節(jié)像銹住的鏈條，無法伸屈。他怕紅臉漢子走了，死死地抓住紅柳，使盡渾身的力氣，終于艱難地站了起來，又費力地挺直了腰，現(xiàn)在，他總算能像人一樣站直了，能像人一樣站在人的面前了。

紅臉漢子驚愕地盯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人，不相信地問，是你喊我?干啥?

馬千里兩腿痙攣似的顫抖著，說，師傅，我是來旅游的，迷了路，請你帶我到前面，我給你錢。說著，真從口袋里掏出一卷百元大鈔來。

紅臉漢子信了，笑說，你一個大活人，咋迷路了呢?這里有狼呢，危險得很。

在紅臉漢子的幫助下，馬千里上了車，半個小時就到了一個鎮(zhèn)子，果真是蘇宏圖。下車時，馬千里給紅臉漢子一百元錢，誰知他死活不要，還給馬千里指點了旅館。馬千里感動得又流了眼淚。

蘇宏圖不大，街面上倒是熱氣騰騰，彌漫著煮熟的牛羊肉的香味。這是人間的味道呀!馬千里的喉頭哽咽著，心潮起伏，扶著墻壁，一步一步向街里挪著，人們把他當(dāng)成了腿腳不便的乞丐，向他投以憐憫的目光。看著這樣的目光，他先是充滿了氣憤，怎么!我堂堂的銀行主任，什么時候落到讓你們這幫老蒙古可憐的份上啦?憤懣間，又見一個瘦瘦弱弱的老媽媽的眼光罩過來，馬千里一下子從內(nèi)心里軟了，天呀，咋和我媽那么像呀!自己丟掉了好好的前程亡命潛逃，老媽要是知道了她還能活嗎?唉!自己為啥當(dāng)時要走這么一步路呀!媽，兒子不是人!兒子不孝呀……媽，兒子該何去何從呀?馬千里淚流滿面。

在一家人工電話亭門口，馬千里驚恐萬狀，他看到了自己的通緝令。他一下傻了。原以為不乘車乘機，徒步從大沙漠逃往蒙古，讓公安無法堵截，是個奇謀，誰知他們料到這一步，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最初的驚愕過去后，馬千里的心里不再恐慌，竟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咳!多日來的生死磨難，終于到頭了!他幾乎是用手搬著兩腿跨進了亭子里，軟軟地讓自己偎到墻上去，一下一下，撥響了那個他最害怕，卻爛熟于心的號碼……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