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邸長鵬,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葫蘆島市作家協會會員。2008年就讀于遼寧省文學院新銳作家班。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鴨綠江》《歲月》《遼河》《滿族文學》《詩潮》《遼寧散文》《渤海文藝》等刊物。有作品入選《2010黃鶴樓詩會——本草集》年度選本。有詩集一部《三十四年》。
一
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它依然醒著。
是的,它寂寞的城墻,荒遠的鐘鼓,它的每一寸肌膚,都如此清晰,沒有睡意。
許多年了,是誰在失眠,城?抑或你、我?已無法分清。
走得久了、遠了,一個人,就是一座城。
二
一個外鄉人的雕塑,就聳立在這座小城的腹地。
他可能自己也沒有想到,生命的終極價值會留在這里。這個萬歷年間的進士,千里北上,將自己的名字,永遠地留在了這個曾經的邊城。后來,人們漸漸淡忘了他的來處,他和小城融為了一體,他賦予了小城鐵血的身軀與氣質,小城,則成全了他的榮光、苦痛,還有委屈。
人,是袁崇煥,城,是寧遠。
是的,寧遠。相比興城,我更愿意這樣稱呼它。
寧靜、溫暖。它背靠數百年的光陰,還有著可以仔細打量的神情,可以親切熨帖的體溫。相比于漢唐,它沒有太久遠的荒涼,它來自明代。
對于明朝,我有些矛盾。我既討厭它官方的過于專制與殘酷,又喜歡它充滿情調與天賦的民間。可這不妨礙我對小城的印象,寧遠,則簡單得多,它的主題直白而鮮明,表情至今透露著凝重。
實際上,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我們這個民族對于小城鎮往往有些偏愛和寬容。大城市往往過于尖銳,過于集中,也承擔著過大的壓力;特點有時會變成缺憾,繁華有時會變成繁亂。而對小城來說,它略顯松散的生態,恰恰有著大城市沒有的慰藉功能。而小城鎮一旦見過世面,又上了幾歲年紀,那它的特質所散發出的吸引力則是無法估量的。事實上,在華夏土地上,的確悠悠然然地站出來幾座古老的小城,它們遙相呼應,又特立獨行;它們是一個群體,又都是它們自己。平遙古城,由于有著和現代社會相通的運作模式,所以它愈古老,愈發貼近現代氣息,它在這兩端穿越,距離越遠,越自如。和興城相比,它的古老中竟蘊藏著活潑。當然,這種古老不是不誠懇,而是由它的性格決定的。鳳凰古城,不僅美麗,而且斯文。如果說平遙的身上有著明顯的商業氣息,那么鳳凰則像一個俊逸的隱士,不聲張,遠離塵世。
而寧遠,注定和它們是不同的。
它是個壯士,無法躲避與超脫。只因,它站在了歷史的大線條上。
歷史的大線條上,也有著許多無法看清、無法識別的枝杈。一個被定位很久的人,怎么忽然生出了那么多的爭議?
袁崇煥,若地下有知,會作何想?可惜,他已不會再解釋這些了,仍在思索的,是我們。
他沒有圣旨,擅殺毛文龍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整頓軍紀,還是私人恩怨?抑或有其他因素?毛文龍和魏忠賢有瓜葛,卻也對后金有著巨大的牽制作用。毛文龍到底該不該殺?殺毛文龍的直接后果,是后金沒有后顧之憂,傾巢南下。而文官沒經皇帝授意,私斬武將,也使軍心不穩。袁崇煥與毛文龍,在大敵當前、明廷人才日漸凋零的時候,沒有上演一出將相和,結局,是雙敗的。
他曾豪言五年平遼,卻因防御不力,在北京城下和后金軍展開過血戰。他還曾犯過不少軍事上的錯誤。他被殺時是被關押了半年之后,應該不是崇禎的一時偏激。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袁崇煥,不是明朝的救世主。
當然他也立下了不少功勞,寧遠報捷,努爾哈赤負傷。關寧鐵騎在他的打造下,成為明朝當時為數不多的精銳部隊。但總體來說,他的雄心大于自身的能力。他終究是個書生,是個復雜的普通人,思維模式有時理想化,只適合于一場具體的戰斗,而不適于整個戰役。即使崇禎沒有殺他,憑政治與軍事表現,他也無法避免明朝的覆滅。
袁崇煥的冤屈,實際上不在于他的悲慘被殺,尸身無存,也不在于他是不是英雄,而在于,我們一直沒有徹底看清他真實的形象。對他的稱頌與質疑,都有失理性。
他最欣慰的,應該是小城,虔誠地收留著他。單純地懷念,質樸地敬重。
三
漫步在明代一條街,我知道,我正在接近小城的心事。
這四四方方的城,像個大家庭中的老人,在他的周圍,兒孫環繞膝下,現代與古代、年輕與蒼老,交織而互補。歷史提供理性,現代充滿感性。起初,我很希望古老的遺跡能完全獨立于現代的空間之外。后來,我發現自己漸漸轉變,現在與從前,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既相互獨立,又相互呼應,才是常態。正因為其間的落差、對峙,現代才更現代,古老才更古老;我們,才更容易在強烈的沖撞中找回自己。
自我,那么容易找尋嗎?
就像我抬起頭,看到的這面牌坊。看到祖大壽這個名字,我不禁苦笑。
降將,也許,我真的避不開他,避不開某種人性。
記得寫“遠去背影”系列散文時,我曾一度想寫漢代的李陵,然而,他最終的降將身份,讓我最終擱筆。可今天,我又遭遇到另一位降將,祖大壽。
他降而復歸,歸而復降,由假降到真降,將人性的矛盾展現得淋漓盡致。想來,他一定經歷過復雜的心里掙扎和形勢判斷,有著足以令人扼腕的理由。然而,他的自我,一定是迷失的。他不會快樂,不知他在后金的日子里,會不會想起,在寧遠的這個他自己向崇禎申請的忠誠牌坊,這個足夠黑色的幽默。在這里,我不想指責什么,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但我也絕不會褒揚,如果這樣,那么如文天祥們的千古流芳又將置于何地?相比他們,我顯然更敬重那些慷慨赴死的壯士,對于降將,對不起,引用一句話:可以理解,但不可以原諒。
小城,心事居然也如此細密,交織著各種各樣的碎片。這些碎片堆積在一起,就是一座我想要皈依的古城嗎?而碎片終究是碎片,它粘連不起堅固的城墻。古城終于失陷了,它身后的大明朝不久之后坍塌了。小城的使命發生了轉變,由幕前轉到了幕后,由挺身而出變成了久久的懷念。
哪一種才是永恒?
我承認,我對許多錯位,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和不適,包括時間。記憶中的人和現時周圍的人,他們在我身邊同時出現時,我會有一種莫名的尷尬。而在小城,我遇到了另一種空間上的尷尬。古城,它緊緊挨著大海。
實際上,古城之所以能有今天,就是因為它三面環山、一面靠海的地理位置。而我的尷尬,完全出自自身的原因,是我自己對古城傳統的心理定式造成的。
在我的印象中,古城的模樣,應該是傳統的、固守的、嚴謹的,傳統到從童年開始,不論是哪里的古城,都千篇一律地在我心中占據牢牢的形象定位。而海,現代的意義大于傳統。它是開放的、流動的、帶著些不可捉摸。在我內心深處,始終無法將古城的堅守與海的通達聯系在一起。中國傳統的力量中,對海有著某種無知和排斥。我不知自己是否受到了這種力量的影響,也可能,只是我個體的無法接納。
如何從堅守走向通達?
并不是每個小城都有這樣的傳統,也并不是每個小城都有這種先天的靠海優勢。寧遠,夠幸運了。
對它來說,從堅守到通達,可能極難,也可能極易。那么,我們呢?
四
近來聽說考古學家發現了原寧遠外城的舊址,心中沒來由地有些欣慰。
仿佛擴大的不僅是它的身軀,還有某種冥冥中的意識形態。
這個曾孤身在關外抗擊侵略的小城,并不孤獨。
夕陽下,海浪輕撫沙灘,有孩童在堆壘城墻。這城,這墻,和不遠處的那城,那墻,竟如此神似。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