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同一時間,李偉彬和常芳雅也在談話。
“明天我要看王廠長去,我總覺得這對王廠長是不公平的。”
“他那屋子里很涼,給他帶床被去吧。”
“芳雅,你心真好。”
“那你的心為什么還沒全放在我身上?”
常芳雅這話,李偉彬聽明白了,她是指他把心的一部分給了丁靜蕾。
李偉彬沒有表現出什么,冷冷地說:“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像這外邊的天一樣,心里會很冷的。”
“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什么事情都有想不到的意外。就拿王廠長來說,竟一夜之間成了右派,他能想到嗎?我們能想到嗎?所以,唉……”李偉彬長嘆了一口氣說,“天有陰晴,月有圓缺,人生總有悲歡離合。”
“偉彬,我總覺得你對我……”常芳雅說不下去了。
“我對你怎么了?”李偉彬反問道。
“你自己知道唄。”
“我知道還問你干什么?”
“不冷不熱。”
李偉彬聽后不說話了,因為常芳雅的話正說中了他的心。到如今,李偉彬還沒有抹去對丁靜蕾的思戀,他心中想著的還是丁靜蕾。有時候他感覺他身子下面的就是丁靜蕾,因此才激情萬丈。
女人的心是細致入微的,感覺也是十分敏銳的。常芳雅早已把所有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但她只是默默地記在心里,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為了事業,她不計較。
“好啦,睡吧。明天還要送姑去機場。”
李偉彬一句話,讓寂靜的深夜更加寂靜了。
二十七
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星空。明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雁不到,書信難成行。思緒萬千,讓王大衛徹夜難眠。
此時的王大衛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和打擊,病魔也在悄悄地朝他襲來。
他掛著一張蠟黃色的臉,身披著征戰南北惟一留下的那件黃不黃、白不白的舊棉襖,肩頭、胳膊上早已打了補丁。他在全神貫注地寫信。他想用信件和組織上談話,他想表白自己不是反黨分子,而是共產黨隊伍中的一名積極分子,是共產主義的實踐者,共產主義實踐者絕對不會反黨,不會丟掉共產主義信念。
信寫了一封一封又一封,封封被捎走后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夜深了,屋里很冷,胸發緊,連帶著渾身難受,可他始終沒有放下手中的筆,手凍得不聽使喚了,他就放在嘴上哈一哈,再繼續寫下去。他有一種信念,只要功夫深,鐵棒肯定能磨成針。因為他有五二年“打老虎”的前車之鑒,他相信目前的“反右”運動也不會太久,這是他的精神力量所在。
一道霞光射進了窗戶,涂在了他那消瘦而無任何表情的臉上,這是王大衛一生中最難熬、最沉悶的日子。他極度渴望著黎明的到來,然而,橙黃的陽光都照在他的臉上、身上了,他思想中的黎明仍然遙遙無期。
輕輕的叩門聲傳來,他打開了門。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連連呼道:“是你們倆,快進來,坐。”
“廠長。”李偉彬和丁靜蕾先后邁進門檻,異口同聲。
“你們來,我就高興了。”王大衛心頭一酸,竟然像小孩子一樣,一瞬間眼淚便含在了眼圈里,他用雙手分別拍打著丁靜蕾和李偉彬的雙肩。
“這是我和偉彬給你帶來的被,這兒晚上肯定會冷的。”丁靜蕾關切地說著,并把被打開,順手鋪在炕上。
“這是在附近買的熱乎面片兒,趁熱喝了吧,你在這兒肯定吃不好。”李偉彬邊說邊把冒著熱氣的面片兒倒入了碗內,插上了湯匙,端到王大衛的面前。
王大衛接過李偉彬遞過來的碗,捧在手里,熱乎乎的,全身一下子暖遍了,又看看丁靜蕾鋪得整整齊齊的被,淚水終于流了下來。
“廠長你瘦多了。”丁靜蕾關切地說,雙眼盯著王大衛那張蠟黃的臉。
“我喝了你們倆送來的這碗面片兒,就會胖起來的。”
王大衛一句幽默的話,并沒有讓李偉彬和丁靜蕾笑出來,而是讓他們倆眼圈發熱,熱淚漣漣。
“看你們倆。”王大衛放下碗,面帶笑容地說,“我不是挺好嗎。這樣的日子,我又不是沒過過,五二年的時候,我不也是和現在一樣被關起來了嗎?”
“不,廠長,不一樣。”丁靜蕾說,“那個時候,你是在廠里,雖然被暫時停職,但我們能天天見到你,你還在為老龍口的發展做工作。而現在,你呆的地方是偏遠的農村,住的是囚屋,啃的是窩窩頭,喝的是生水,而且……”丁靜蕾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點苦算什么,和我在戰場上打仗相比,不是強得多嗎。在這兒雖然苦了點,但沒有生命危險,不用提心吊膽防著敵人的炮彈。再說,這也是暫時的,前幾年‘打老虎’運動不也是來勢兇猛嗎。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應該相信我們的黨,相信我們的政府,你們說是吧?”
王大衛面帶微笑,輕緩地講著,然而,對面的李偉彬和丁靜蕾卻眼圈兒濕潤,表情憂慮。
“你們倆坐了一宿車,累了吧?”王大衛關心地問道。
“不累。”倆人幾乎同時搖搖頭。
“靜蕾,我們的曲酒投入生產之后,不但產量提高了,質量也提高了許多,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勞。前些日子,我還沒被帶到這兒來的時候,在市里開會,不少人就對我說我們的大曲酒非常好喝,說不定將來能進中南海、人民大會堂。當時我聽了心里甭提多高興了。心想,這不是我惟一的目標,我的目標是要研究出多種品牌、多種系列的白酒,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讓全國各地都知道,有著近三百年歷史的老龍口酒是全國最好喝的酒。”王大衛神情興奮地說完之后,又問道:“靜蕾,我們陳釀酒的研制進行到什么程度了?”
丁靜蕾抹下眼角掛著的淚,說:“已經進入曲塊發酵階段了。”
“太好啦。”王大衛聽后,拍著雙手,像個孩子一樣,高興起來,“靜蕾,你們真是我們老龍口的功臣哪,能喝到這種酒的人,肯定不會忘記我們的。”
“廠長……”
“你心里是不是有一定把握,它肯定是種好酒?”
丁靜蕾聽了王大衛急切的追問,肯定地點點頭。
王大衛很興奮的樣子,說:“等我回去之后,一定首先嘗一口咱們的陳釀酒,肯定是又香、又甜,回味無窮啊……”
王大衛開心地笑了,而丁靜蕾和李偉彬卻望著王大衛無聲地哭了。
“你們倆是怎么了,我這兒樂,你們倆在那兒哭。”
“廠長……”李偉彬和丁靜蕾雙雙撲到王大衛懷中,淚如泉涌。王大衛把他們倆摟住,仿佛摟著自己的兒女一樣,急切地問:“你們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快告訴我,只要我能辦到的,我都去辦!快告訴我吧,不然我這急性子的人會急出病來的。”
“廠長,”丁靜蕾泣不成聲地說,“我們臨來時聽說了,凡是拉到這兒的人,都不能回到原單位去了。”
“那去哪?”
“都到大西北去。”
丁靜蕾話不重,卻字字砸在王大衛的心上。頓時,他雙眼發直,立在那里像根棍一樣,許久許久,雙眼未眨一下。
在丁靜蕾的叫聲中,王大衛才從噩夢中驚醒。突然間,他臉色更加蒼白,手捂胸口,雙眼緊閉,幾乎要倒下去,被丁靜蕾和李偉彬扶住。
“不好,廠長心臟病又復發了。”
“怎么辦?”
“先別動,你就這樣扶著他,讓他平靜一下。”
“得去找醫生。”
“來不及了。”丁靜蕾說著,在王大衛的每個兜里掏著。她掏出了一瓶藥,打開后取出一片,用手捏著王大衛的下巴,把藥片塞在了王大衛的舌根下,說:“把廠長扶到床上去。”
王大衛被扶到了床上,躺了下來,丁靜蕾為他蓋好新帶來的被。
“偉彬,你去找找,看這兒有沒有醫生,我在這兒看著點。”
李偉彬答應著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李偉彬帶進來一個人,看上去是位管理干部,他進門看了一下王大衛沒有一點血色的臉,搖頭說道:“我們這兒沒有醫生。”
“人病成這樣怎么辦,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的。”丁靜蕾說。
“只能再等一會兒,領導來了之后再說了。”
“領導來了會怎么樣?”
“我想會同意把他送到醫院或者送回原單位的。按規定再有三五天,這批人就會被送到大西北了。”
就在這個時候,王大衛慢慢地睜開了雙眼,只有一條縫。蠟黃的臉,黢紫的嘴唇,干枯的手。
“廠長。”丁靜蕾和李偉彬見狀急切地叫著。
王大衛長吁了一口氣,聲音很低很低地說:“我又活過來了。”
丁靜蕾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嗯。”
“他是誰?”王大衛望著這位陌生人問。
“他是這兒的管理干部,他說這兒沒有醫生,等領導來后就會把你送到醫院或者送回廠子了。”
王大衛聽后,好像是得到了一種安慰,輕輕地點頭說:“靜蕾、偉彬,我還能挺到那時候嗎?”
“能,一定能,廠長。”
王大衛微微喘吁著說:“別糊弄我了,我的病我知道,算這次復發也有十次八次了,而且每次你們都在身邊,我有福份哪。你們看,就在我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還能見上一面。人生,不容易啊,實在不容易啊……我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想重新回到戰爭年代去,那個時候腦子里什么想法也沒有,只要聽到槍炮聲,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打敵人,殺鬼子,解放全中國,讓人民過上好日子……”
此時的王大衛浮想聯翩,追憶著往昔。
“戰爭硝煙未散,我為了戰友的遺愿,來到了老龍口,撇開家里一晃便是好幾年。這些,我都不把它當回事,共產黨員為黨做工作,黨安排到哪,就應該在哪扎根、發芽、開花、結果,兒女情長都是小事啊……”
王大衛的話,讓丁靜蕾和李偉彬感動得淚如泉涌,連站在一旁的管理干部聽著都受了感動。
“到老龍口后,兩件事使我終身難忘啊。一件是前幾年的‘三反五反’運動,讓我好一陣子委屈,好賴到最后,黨給了我一個明確的說法,所以,我從內心里一點也不怨恨我們的黨組織。你們倆也都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必須時時刻刻不忘黨的教誨,知道嗎?”
丁靜蕾和李偉彬含淚點頭。
“第二件事就是這次‘反右’了,說心里話,我還是相信黨、相信政府,我現在不會,將來也永遠不會反對社會主義制度的,哪怕是死了之后……因為社會主義社會是我們千千萬萬革命者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豈有不珍惜之理?”
王大衛說話無力,稍微停頓了一下,散落的眼神盯著丁靜蕾和李偉彬。
“這次運動不像上一次啦,是徹底地把我給斷送了,心中沒有反黨的病,而身子骨卻有致命的病,也許在今后的幾天里………我不在人世時候,你們倆一定要把我這番話說給黨聽,就說我王大衛一生跟的是黨,奔的是共產主義。”
“廠長……”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在部隊的時候,我們的老團長常講的一句話,今天,我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