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女,大學文化。曾在《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大家》《山花》等及美國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和其他作品多部。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天堂女孩》。陜西文學研究所重點研究對象。陜西文學院首批簽約作家。
1
丁香望了望渾濁的岷江,快速走過紅軍橋。
平日里的紅軍橋,一定漫步著老人、小孩,還有十指緊扣、相互依偎的情侶,此時此刻,這座連接汶川新縣城和老縣城的跨江步行天橋,卻冷清得令人心虛。天橋下有條弧形的公路橋,自然沒有車輛行駛,因為不遠的地方,山體滑坡,道路受阻。步行天橋和公路橋在岷江上空交叉著,重疊著,蜿蜒著,呈現出現代和磅礴之美。橋的下面,便是奔騰不息、逶迤千里的岷江。江風吹來,有五月末梢輕輕淡淡的涼意。
走到江岸,丁香回頭望了一眼氣勢宏偉的天橋,突兀間傷感起來。七十多年前,紅軍走過的雖然是一座搖晃不定的陳舊索橋,但那是一支龐大而豪情萬丈的隊伍,今天索橋變成了造型別致、高大寬敞的鋼筋混凝土天橋,整座橋上卻只有她一個人經過。從成都出發,經雅安、小金、馬爾康、理縣到達汶川,一路上風雪飄搖、險象環生,經過近800公里的長途跋涉,最終到達的地方,竟然是一座與繁華和喧囂毫無瓜葛的小城。
盡管如此,丁香還是有一些欣慰,汶川并不像外面傳言的那樣,尸橫遍野,房屋全毀。
幾個身穿綠色軍裝的戰士,排成一列,邁著正步在街上行走,走到十字路口,一聲口令,雙腿并攏,一轉身,又折回去,繼續邁著正步,向遠處走去。
左邊的一座樓房正在實施爆破,樓前圍著繩子,繩子上間隔不等地拴著幾條紅布條,墻壁上用紅漆寫著幾個大大的“危”字,“危”字被或圓滑或粗糙的紅圈圈著。正在忙碌的是幾個身著迷彩服的人,戴著顏色不一的安全帽、口罩、手套。兩個電鉆競賽般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大理石門柱和水泥墻壁被鉆出一個個規則的圓孔,塵霧中彌漫著濃烈的水泥粉末味。
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二三十個軍人正在摧毀幾間平房,一面墻正中被粗壯的繩子拉出兩個不規則的大洞。她走到近處,目不轉睛地看著。沒有人注意她的到來,這讓她感到踏實和自在。丁香發現,人一旦臉上戴上口罩,頭上戴頂帽子,而且是有檐的帽子,身體和心靈就完全一致了,自由和隨意就完全屬于自己了。
戰士們喊著口號,拉動繩子,房屋巍然不動,沒有任何倒塌的跡象。一個戰士喊一聲口號,所有戰士跟著他吶喊,有人還把繩子繞在自己的腰上、胳臂上,再一陣吶喊,嘩啦幾聲,倒下的是一面綠色的墻,而不是房屋。戰士們一個倒在一個身上,嘻嘻哈哈亂成一行。
丁香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無遮無掩,酣暢淋漓。一縷濁氣從她頭上縈縈繞繞,縹縹緲緲,合著塵埃、惶恐、懼怕、疲憊,飄向汶川的上空。忽然,她感到自己身輕如燕,恍若天仙,在彩云和雄鷹間裊娜翩躚。三天兩夜的西行路上,她一直神經緊繃,高度緊張,這一聲笑,把她釋放了,挽救了,安然了。
丁香望了望天空,依然喜眉活目,放任自流地笑著,笑著笑著就不笑了。終于千里迢迢來到汶川,汶川卻是一座孤寂破敗的小城,接下來的時間里,該何去何從,做些什么?
戰士們你推我搡,陸陸續續站起來,相互拍打身上的泥土,繼續做著摧枯拉朽的工作。丁香從飄忽不定的思緒中回歸,安放好自己的身體和情緒。把帽檐壓低了一點,向戰士走去,直接走到喊號子的那位戰士跟前,顯然,他是這支隊伍的領導。丁香看了看戰士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位排長。排長見丁香向他走來,眼神波動了幾下,旋即就鎮定了。
丁香望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你們不能這樣干。
排長堅定地說,我們在奉命幫助災區群眾拆除危房。
丁香本來不笑了,看見排長兩只眼圈黢黑,熊貓一樣怪模怪樣,眼睛閃動的時候,睫毛尖上的塵粒跟著上下閃動,汗水在臉龐上曲里拐彎地散漫著,有雁過留痕的印跡,她又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但沒有笑出聲音。
停頓了一下,丁香說,可你們的方法不對啊。
排長快速閃動著長長的睫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客客氣氣地說,不好意思,這里很危險,請你盡快離開這里。
丁香說,我馬上就走,不過你們得找幾根鋼筋棍或粗木棍,豎在里面的墻壁上,再把繩子橫著套在上面拉,這樣可以增加墻壁的受力面積,就會事半功倍。
排長疑惑地望著她。丁香整個臉部被口罩和帽檐遮擋著,露出的只是一雙含笑的眼睛,她知道對方看不清自己,便放心大膽地繼續笑著。戰士們站在原地沒動,神采各異地看著她,有的嬉笑,有的詭秘,有的忍俊不禁,有的驚懼,有的茫然,有的熟視無睹。少頃,一個戰士像突然間反應過來一樣,高腔高調地“噢”了一聲,眨眼間手里便多了兩根不規則的鋼筋棍,瞬間又跑進危房里面,豎起鋼筋,套好繩子,閃電般跑出來。排長遲疑地離開丁香,還沒走到戰士跟前,戰士們全都收住斑斕的表情,握緊繩子,嚴陣以待。
排長高喊一聲——一二三,戰士們齊聲吶喊——一二三,一二三……
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塵煙四起,紛紛揚揚,整面墻轟然倒塌,隨之倒塌的還有親密無間的房屋。戰士們向后躲閃,歡呼雀躍,有的雙手扇動襲卷而來的塵土,有的用手捂住鼻子,一個小戰士三步跨欄,騰空而起,撲向找來鋼筋的戰士,雙腿彎曲,從后背環住戰士的腰部,雙臂吊在戰士的脖子上。遭到突然襲擊的戰士沒有站穩,一個趔趄差點倒下,立即被幾個喜笑顏開的戰士轟轟烈烈地擁抱住了。
看見戰士們圍成一團,慶賀他們的勝利,丁香笑得更加開心。她向街道走去,剛走幾步,就被追過來的排長擋住了去路。排長急轉身在她面前站住,啪的一聲,立定,向她行了一個軍禮。
她慌忙站穩,不知所措,輕咳了一聲。
排長行過軍禮,鏗鏘有力地說,我是XX部隊一名戰士,感謝你指導我們工作。
丁香立即嚴肅起來,滿臉真誠地說,不用謝,只是舉手之勞。
丁香繼續行走在汶川的大街上,街上塵土飛揚,寥落荒涼。
2
從成都出發的時候,丁香怎么也想象不出汶川的樣子,甚至在十多天前,也就是5.12地震沒有發生以前,她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不知道川西北還有這么一個羌族、藏族、漢族人集聚的縣份。十多天來,汶川像有毒的空氣一樣,緊緊伴隨著每一個人,令人魂牽夢繞、焦慮不安。當她搭乘一輛運送藥品的賑災車輛前往汶川的時候,更多的是對未來路途的無知和茫然。
出發前,卡車直接開到成都附近一家制藥廠裝車,一名女工一手提一箱二十斤包裝的藥品,一手大幅度擺動著。看見丁香,愣了一下,快速把藥箱碼到車上,在地上轉著圈兒,轉著轉著就轉到丁香面前,伸手拽了一下丁香的衣袖,一驚一乍地對她說,怎么穿這么少啊,可是要翻越夾金山和夢筆山的,當年紅軍翻越這兩座山的時候,犧牲了好多人喲,不是打仗死的,是凍死的。
另一名女工把抱在懷里的藥箱碼好后,也走過來,輕言細語地對丁香說,湊什么熱鬧啊,就在我們藥廠幫包藥、分藥、裝車、打打下手,也是為災區人民做貢獻嘛,跑那么遠干什么,好危險的。
喜歡轉圈兒的女工立即反駁,那可不一樣,歷來戰爭都分前方和后方,汶川是前方,成都是后方,你去吧,我支持你。
話剛說完,人又旋轉起來,轉遠了,又轉近了。當她再次轉到丁香面前的時候,變戲法似的抖落出兩件厚衣服,直接塞到丁香懷里。丁香執意不要,她清楚來這里只是裝藥,裝完藥就走人,肯定難有專程送還衣服的可能。
女工像猜出她的心事一樣,邊把衣服塞進她的背包,邊說,只是可穿可不穿的工作服,不用還的。
丁香遲疑著,心想夾金山和夢筆山真的那樣可怕嗎?既然那樣危險,怎么還有賑災車輛日夜兼程地奔馳在這條生命線上。丁香遲疑的當兒,女工已經給她裝好衣服。丁香按住女工的手背,取出一件還給她。女工不樂意了,拉扯著她,要把衣服全給她。
丁香說,真的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沒干,反而得到你們這么多幫助。
女工說,這個時候,沒有人來四川觀光旅游、幸災樂禍、袖手旁觀,只要能來災區,我們都要感謝的。
最終,丁香只留下了一件藍色夾克衫。卡車駛出廠區大門的時候,丁香看見的是一派繁忙景象。兩名女工繼續把藥箱從車間往外搬,再裝到其他車上,女工匆匆忙忙,輕輕巧巧地走來走去,連望都沒望她一眼。她知道,以后肯定不會再來這里,或許一生一世都不會再來,也可能幾天后就把這件事忘了。而就在這短短的四十多分鐘的裝車時間里,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工,送給了她一件御寒的衣服。這種毫無防范的交往方式,她覺得新鮮又親切,女工們快樂熱情地對待她,她卻浮萍一樣曼妙著,去了,麥香一樣游弋著,走了。
山路是沒有路燈的,汽車在黑夜中獨自前行。丁香知道,雅安通往寶興一路的山有一些高峻,有一些巍峨,還會有一些瀑布飛流直下。瀑布真的就流瀉下來了,飄飛在車身上,灑落下來的還有碎石和泥土,碎石、泥土和水花兒混合在一起,她分辨不大清楚,不知道是些什么稀罕物,驚愕地仰頭觀望,眼睛都困乏了,也沒搞清楚是什么東西。第三次再有水花和碎石飛濺到擋風玻璃上,把擋風玻璃擊打得叮叮咣咣的時候,恰好車燈格外明亮,發出柔美而淡雅的光芒,碎石和水花兒在夜色中光鮮著,飄搖著,窸窣著。
丁香全看清楚了,一下子明白過來。明白后的她,腦袋嗡的一聲響了。她希望車停下來,隨便找個什么理由,返回雅安,不再前進。雅安離成都很近,有華美寬敞的成雅高速公路,可以輕快地返回成都,回到暖陽浩蕩、蝶飛花舞、來了就不想離開的成都。如果現在不下車,不作出果斷決定,到了更加幽深的崇山峻嶺,就不好意思要求返回了,即使返回,也難找到返回成都的車輛。
車沒有停下來的任何跡象,繼續行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高山峽谷。在稍微寬敞的壩子或平坦地帶,透過車燈嫵媚嬌柔的光暈,能夠看清霧靄在彌漫和升騰。水波在閃光,一點兩點星的光芒。天上是沒有星辰的,一定是車燈輝映在溪水上,映照出來的景致。
戛然而止,車停住了,停得有些突兀,有些措手不及,還有一絲慌張。司機果真知道她退縮了,反悔了?知道她希望回到祥和溫馨的大后方成都?她錯愕地側過臉,一動不動地望著司機。司機是一位藏族小伙子,言語不多,押運車的是唐山來的一位中年男子,很疲憊的樣子,一上車眼睛似乎就沒有睜開過,一直在昏昏欲睡。
丁香想解釋點什么,想對司機說,只是一點點動搖,沒有完全放棄,還是希望跟大家一起上路,一起去汶川。司機手握方向盤,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丁香也隨著他的眼神搜索,看見路面隱隱約約有東西晃動。會不會是大熊貓?這里是大熊貓棲息地,如果能在漆黑的夜晚路遇大熊貓,該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她把頭伸出車窗,晚風妖嬈著山花野草的清香,視覺也立即清爽透明起來。不遠的地方有一輛白色面包車,一男一女正在路中間拉拉扯扯。司機按了一下喇叭,男人和女人還在撕扯,間或有爭吵聲和哭泣聲。司機又按了兩聲喇叭,男人用力拉扯女人,女人極力反抗,反抗一陣,毫無起色,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大哭起來。
丁香自言自語地說,醉得真厲害。
司機輕輕地嘆了一聲,推開車門下了車。丁香也跟著下了車。
見有人走來,女人泣不成聲地哭訴起來,他邀我弟弟一起去汶川收購櫻桃,地震的時候,他跑出來了,我弟弟卻沒有了……
女人的嗓子顯然已經沙啞,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感覺得出她非常年輕。她一個勁地哭嚎,哭著哭著,聲音就小了,不一會兒,又大聲嚎叫一聲,然后又漸漸變弱。男人一言不發,木呆呆地站著不動,任由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哭泣。丁香在女人面前站住,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她,她知道,人最大的災難就是失去親人,最大的悲痛莫過于此,任何語言在死亡面前都空洞乏味,弱不禁風。她掏出紙巾遞給女人,女人接住了,但并不擦拭眼淚,繼續抑揚頓挫地哭嚎。哭著哭著,渾身顫抖,一口氣噎在喉嚨,沒了聲音,一會兒,又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丁香的心向下沉去,意識告訴丁香,女人不能再哭了,這種哭已經抵達生命的底線了,雖然她不清楚生命的底線到底有多深多遠,但女人快要耗盡和掏空自己了。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山野嶺,在這霧靄繚繞的空寂山間,這種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哭泣,隨時都會危及生命。丁香返回駕駛室,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遞給女人。女人搖搖頭,繼續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地哭泣和嗚咽。
丁香再次掏出紙巾,彎腰幫她擦拭眼淚,并低聲勸慰:或許能夠聯系得上哩,可能很安全哩,別太傷心啊。
女人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找了,哪里都找了,他的手機停機,家里人手機白天黑夜都開著,專門等他聯系,他卻沒有跟我們聯系,啥線索都尋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嗚……他一個人跑出來了,他活著,我弟弟卻沒了,我弟弟才十九歲。
丁香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一個勁兒機械地拍著她的肩膀。
司機發話了:是不是車壞了,需要幫助嗎?
男人低聲說,車沒事,她還要去汶川,我趕來拉她回去,太危險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去汶川。
司機說,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男人不情愿地小聲嘀咕: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會有結果了。
丁香聽得出男人已經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丁香繼續拍打著女人,女人的身體不太顫抖了。她把礦泉水遞到女人手上,女人接住后,向嘴邊湊了兩次,才喝到水,然后用游絲般的聲音說,謝謝你們,汶川的路不好走,車開慢點。
男人拉住女人的胳臂向上拽,女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佝僂著身子,緩慢地向面包車走去。
丁香和司機上了駕駛室,誰也沒有說話。車繼續行駛,繼續行進在更加濃郁的夜色中。飛瀑稀少了,水珠兒不再飄灑紛飛,鳥兒受了驚嚇似的,凄凄楚楚,懶懶散散,期期艾艾,落落寞寞。
一個火苗,兩個火苗,一行火苗。蠟燭,真的是蠟燭,一行飄飄忽忽的燭光,金光燦燦,搖搖曳曳,暖如春光。
山高谷深,夜色空蒙,怎么會有蠟燭的光芒?僅僅是因為道路,山野間的漆黑道路,才有這一行晚風中的明亮燭光?是要照亮前往汶川的這條生命線嗎?還是要祭奠什么?
3
丁香發現,汶川縣城有一種奇異的風韻,這種風韻究竟是什么,一時半會理不出頭緒。
街道上富有藏族、羌族建筑風格的白墻、黃墻、紅墻樓房,似乎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丁香第一次這么集中地接觸到如此亮麗、如此新穎的少數民族風格建筑,立即就喜歡上了。她想,如果在半個月前,或者一個月前,當然,只要是發生地震以前的任何一天來到這里,哪怕是漫卷西風,大雨滂沱,她也會喜歡,會放大對這里風和日麗、秀美山川的欣賞和想象。
倒塌的房屋主要是低矮的平房和老舊的樓房。許多直立著的樓房也不能細看,一細看,就會發現不少樓房和平房一樣危機四伏,破綻百出,隨處可見或粗大或細小的裂縫、錯位。
丁香走到街道的一個拐角處,看見一面青磚墻上貼著幾張尋人啟事。其中一張是復印紙,文字顯示這是一個五歲的男孩,頭戴尖尖的帽子,左手叉腰,右手高舉一支塑料手槍,神氣得快要從紙面上蹦出來了。另一張是個女孩,十一歲,喇叭花一樣盛開的背帶裙已經辨別不出顏色,雙手捧著一只展翅欲飛的白鴿,女孩仰起稚嫩的臉龐,望著鴿子想要飛翔的方向,而那個方向是一片空閑的白凈。為了看清楚最上面的尋人啟事,丁香踮起腳尖向上跳了幾下,鼻子快要碰觸的地方,是一張藍色細橫線的手抄紙,上面沒有照片,從內容看是孩子尋找爸爸媽媽的啟事。啟事上說,爸爸媽媽在地震那天到汶川縣城賣小豬崽,十多天了,音信全無,有知情者,請與本人聯系,后面是一串手機號碼。緊挨這張啟事的是一張告示,告示上描述了一個孩子的特征,已經被某某人收留,請其親人前來相認,后面也是一串手機號碼。
尋人啟事和告示還有好幾張,丁香越看心里越沉重,她不想再看這些子彈一般的文字,于是信步向旁邊走去。旁邊有一扇開著的窗戶,窗戶邊上貼著一張稍微大點的白紙,白紙上用毛筆寫著——專賣老衣、花圈、香、表、蠟、紙等。
丁香向窗戶里面望去,看見一盞油燈,燈芯耷拉在燈盞沿上,伸不直腰的樣子,火苗明明滅滅,飄忽不定,一會兒輝煌昂揚,一會兒幽藍萎靡。一縷陰暗潮濕的氣息飄出來,夾雜著淡淡的火紙和香表氣味。在火苗幽幽暗暗的閃爍中,晃動著一尊若隱若現的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瞬間慈眉善目,端莊可敬,倏忽又獠牙翻卷,面目可憎。觀音菩薩旁邊立著幾個重疊著的花圈,花枝招展,撲朔迷離。花圈像一座活動著的墳塋,在幽靜黯淡的燈影間搖曳婆娑,隨波逐流。她不敢再看,怕變幻莫測的觀音菩薩改了性情,怕花里胡哨的花圈翩然而至。
看看四周,沒有行人,沒有聲音,甚至連樹木和塵埃都是那么靜默冷清,她被這種漫無邊際的無聲無息籠罩著、裹挾著、浸泡著。她有點懷疑自己的視力和感覺,這可是風情萬種、生機盎然的春末夏初啊,難道這真的是二00八年五月末的汶川?是令人向往的川西北藏族羌族自治縣汶川縣城?汶川,真的成為一座聳立著的廢墟,一座悄無聲息的荒涼空城了嗎?
不遠的地方,有幾間尚未完全垮塌的房屋,從外表看不出是學校、機關還是社區。丁香走了過去,終于有了聲音,她被這種聲音嚇了一跳,立即停住腳步。聲音是從一堆廢墟中發出來的,風在廢墟中鼓噪著,凄婉著。廢墟中有一些雜亂的物件,衣柜、碗筷、竹席、電話……其中有一張放大的照片引起了丁香的注意。照片是一張彩色結婚照,這是兩張青春幸福的笑臉,新郎系著紅領結,穿著藏藍色燕尾服,新娘濃妝艷抹,潔白的婚紗上點綴著艷麗的花朵。
婚紗一般都是白色的,上面怎么會有醒目的花朵哩,是不是在這少數民族集聚的汶川縣城,有著與漢民族不同的習俗,覺得白色婚紗不夠熱烈,不夠盛裝,才要讓婚紗點綴些花朵,令其璀璨奪目,光彩照人?但花朵怎么大小不一,色澤不同,有的地方還像潑灑上去的哩?婚紗再怎么浪漫,也不至于是潑墨畫啊。
丁香干脆爬上廢墟,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張照片。新娘的婚紗上不是紅色的花朵,而是血漿,婚紗上凝結著干枯的血漿。她像觸電般彈跳起來,想趕快跑下廢墟,腳卻被堅硬的東西糾纏住了。低頭去看,是一根彎曲的鋼筋,把她的腳剛好套進去,她只好停止不前。屏住呼吸,凝神靜氣,才確定聲音發出的地方,聲音忽高忽低,起伏不定。
原來是一本課本,課本翻開著,上面落了厚厚的泥土,從泥土的縫隙間,還能看清文章的標題,是胡適的《我的母親》。緊挨著課本的是一冊音樂書,音樂書被風吹拂著、翻卷著,嘩啦嘩啦響著。丁香伸長脖子去看,還沒看清歌曲的名目,風吹過去,書頁翻卷了。丁香踮起腳尖踢了一下,把一小塊磚頭踢到書頁上,書頁不翻卷了,沒有了聲音。空氣像犯了錯誤的小男孩,立即安靜下來,但只是一瞬間,再一陣風吹過,聲音隨之飛揚,窸窸窣窣,嘩嘩啦啦。丁香又踢了一下,踢出一枚核桃,核桃在書面上滾動兩圈,不滾了。一冊音樂書就這樣被強行展開,展開后,才發現是一首熟悉的歌曲,丁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整首歌該怎樣唱了。
我們是五月的花海
用青春擁抱時代
我們是初升的太陽
用生命點燃未來
丁香站在原地沒動,站在高高的廢墟上,任憑五月的山風吹拂,身上有點燥熱,有點出汗。不知站了多長時間,當書頁像洪流般咆哮的時候,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下廢墟。
廢墟的另一側,有一個小小的祭臺。祭臺由三塊紅色的磚頭搭成,兩塊磚豎立著,一塊磚架在上面。磚前面的地上,一左一右擺著兩只紅色的可口可樂空瓶子,瓶蓋上擺著燃燒過的煙頭,煙頭長長短短,或隨便放置,或有意直立在上面。紅磚上面堆放著絨毛小熊貓、布娃娃、水果糖,還有一朵枯萎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瓣已經蜷縮,但依然顯示著春天的明媚,金色的華麗。丁香不清楚這個祭臺祭奠著什么人,但她清楚這里曾經發生過凄慘的事情,失去過如花的生命。
她下意識地掏自己的衣兜,什么也沒掏著,長途跋涉從成都趕到這里,僅有的食品都吃光了。她把背包取下來,打開背包翻找一陣,還是沒有任何可以當作祭品的東西。她有點犯難,再次翻找起來。找到的是那片夢筆山的樹葉和那枚軍大衣的紐扣。她猶豫了一會,便雙手捧著樹葉和紐扣,輕輕拿起向日葵,放好樹葉和紐扣,再把向日葵壓在最上面,然后,一瓣一瓣舒展好金黃的向日葵花瓣,在祭臺前默立了一小會兒。
4
丁香一下子喜歡上了這條山谷,森林茂密,流水潺潺,山花爛漫,飛鳥啼鳴,空氣清新得令人陶醉,丁香興奮得唱起歌來——
杜鵑呀杜鵑
可愛的花呀
紅如火艷如霞
撒滿山谷香滿崖
丁香反反復復,激情飛揚地哼唱著,押車的唐山人笑著說,女孩子都喜歡花呀草呀的,高興起來就管不住自己了。
丁香笑呵呵地說,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杜鵑花,你看啊,那面山上,紅色的、粉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全是杜鵑花,山有多高,花朵就有多高,簡直就是花山、花海、花瀑布哩。
司機說,別激動,前面還有更漂亮的風景等著你哩。
丁香說,幸虧沒有打道回府,你們看,好稀罕的黃尾巴鳥,三只,飛翔的樣子真好看啊。
唐山人說,大概是火雞。
司機說,不是火雞,是錦雞,夾金山是寶山,山下有森林,半山腰有牧場,山頂的雪蓮、冬蟲夏草金貴得跟娃兒一樣,聽說過百年雪蓮千年夏草了嗎?那可是中醫世家求之不得的鎮店之寶哩,誰家有這兩樣寶貝可就發啦。
丁香嚇了一跳,震驚地說,啊,我們到夾金山啦?夾金山很危險的啊。
司機說,沒關系的,不要先把自己嚇倒,不過你現在不能太興奮。
丁香不解地問,為什么啊,這么秀美的山川,人在畫中行,畫在縹緲中,連鳥兒都流連忘返,歌舞升平,我怎么能不歡天喜地哩。
唐山人說,保存體力,作好心理準備,你看,咱們要翻越那么高的雪山呢。
雪山真的就出現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小片白雪皚皚的山頭,接著是連綿起伏的高大山脈。有的山頭灑滿陽光,有一種潔白的溫暖的感覺,有的山頭云霧繚繞,神秘得不知內涵。
丁香倒吸了一口氣,急切地問司機,師傅,咱們不會翻過那些山頭吧?
唐山人說,怎么不會啊,當年紅軍走的就是這條路,《長征組歌》里唱的過雪山草地,雪山指的就是這些山……
司機打斷了唐山人的話頭,平靜地說,別緊張,你想想當年毛主席他們是步行,而且饑寒交迫,咱們現在是汽車,一會兒就過去了。
唐山人說,不過海拔也在4000米以上,會費勁的。
司機生氣地說,我說不要緊就不要緊,你嚇唬她干什么?
唐山人恍然大悟道,哦,是啊,沒事的,咱們的車多快啊,眨眼功夫就過去了。
丁香忐忑不安地遙望著雪山,雪山高高地聳立在高深莫測的天宇間,一會兒高峻偉岸,一會兒朦朧婉約。看得久了,就有點害怕,她把目光投向近處。
清晨的陽光照耀著森林和花朵,照耀在鳥語花香的山谷小溪,羊群在花草叢中閑庭信步,晨霧海闊天空地曼妙升騰。美景緩解了她對雪山的恐懼,淡忘了暮色中的男人和女人,模糊了姐姐尋找弟弟的悲痛欲絕,忘記了深夜的搖曳燭光,甚至不愿想起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她想一直就在這里,在清晨的花海中徜徉,在杜鵑的芳華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希望汶川人、北川人、青川人,所有飽受災難和傷痛的人都來這里,一生一世都生活在這里,豐衣足食,繁衍孳生。
真的是雨。丁香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還陽光明媚,花海浩蕩,忽然間就下起了雨。雨,點點滴滴,冰清玉潔,下著。陽光依然溫馨著,妖嬈著,花朵依然嬌嫩著,綽約著,華貴著。
司機問了一聲,車廂的篷布扎緊了吧?
唐山人說,本來扎好了的,走了這么遠的路,不知道現在咋樣,要不停車檢查一下。
車在一個緩坡地帶停了下來,司機和唐山人跳下了車。路邊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樹,果實繁密而飽滿,散發著晶瑩淡綠的色澤,濃密的樹葉遮擋在卡車上,卡車像高原上的說唱人一樣神秘。丁香側過身子,從駕駛室回頭看著車廂,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從地面爬上車廂,忙碌一陣,又從車廂上面跳下去,把篷布四周拉扯平整,綁扎捆好。白花花的雨珠落下來,灑落在核桃樹葉上,發出噼噼叭叭的響聲,倆人的衣服被雨水打濕了。丁香喊叫他們快上車,心里卻更加著急,雪山上會不會也下這么大的雨,雪山上如果下雨,還能翻越雪山嗎?如果翻越不了夾金山,還有其他道路可行嗎?
兩個人慌慌忙忙進了駕駛室,也不拍打身上的雨水。雨越下越大,丁香感到了冷,駕駛室的玻璃全關著,還是寒冷異常,司機問她穿不穿軍大衣,座位下面有一件。丁香想起制藥廠的女工送給她的衣服,她轉身去找背包,發覺手上沒有力氣,身體也困乏得厲害。終于把夾克衫翻找出來,勉強穿在身上,已經氣喘吁吁,大口喘氣了。她想大概是累了,剛才太興奮,消耗了體力,便安靜地坐著。
車在鮮花和雨珠間靜謐著,悠閑著。有白色的東西飄然而下,丁香以為是花朵,白色的杜鵑花瓣兒經不起雨珠的滴打,一瓣兩瓣悄悄落下,花瓣兒漸漸多了起來,多得如同江南的溫煦,西沙的驕陽,杜鵑花的雨滴。丁香越看越欣喜,越看越愛憐,覺得這不是花朵兒,是杜鵑花雨哩。杜鵑雨繼續飄飄灑灑,飛飛揚揚,飄零在茂密的叢林,牛肥馬壯的原野,鶯歌燕舞的溪澗。夾金山可真奇妙啊,花山、花海、花瀑布,已經令人目不暇接了,還下起了花雨,杜鵑雨,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景致哩。
丁香索性搖下車窗,細細享受一番。車窗剛搖下一點縫隙,冷風冷雨便驚濤拍岸般蕩來,她打了個冷顫,同時發現翩然而至的杜鵑雨,原來不是花瓣雨,是半雨半雪的雨夾雪。風,大了起來,把雪花吹拂得緊一陣慢一陣,車沒有開動的意思。丁香不知道該怎么辦,在這座川西北著名的高山上,她決定不了自己的去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紋絲不動,坐等觀望。
怎么會四肢無力、胸悶氣短呢?越來越疲憊,越來越心慌,越來越恍惚。頭痛得越來越劇烈,渾渾噩噩控制了她,窒息著她。
當她的頭在車窗上不知碰撞了多少次以后,精神了一下,她看見自己處在一個潔白的世界里,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目力所能及的一切都是白的。僅僅只一瞬間,頭痛、惡心、翻江倒海再次掠奪了她,五臟六腑快要爆炸了。她把頭伸出窗外,刺骨的風吹來,把她的頭吹打得搖擺不定,臉頰像封凍了一樣,眼睛無力睜開。雪花飄落在脖頸上,耳輪上,冷冷清清地融化,肆無忌憚地漫流,一直融化著,一直漫流著,針扎般疼痛,曠日持久般麻木不仁。
終于能哭了,終于有了哭泣的力量。哭聲開始很小,哭著哭著就豪放了,就能大喊大叫了——讓我快點死吧,為什么不快點死啊,我難受,我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了,我還沒有活夠,我不想死……
哭喊聲越來越小,后來就悄無聲息了。世界和周身變得綿軟了,豐饒了。
她看見自己在大雪紛飛中跳舞,雪越積越厚,馬上就要把她掩埋了,她沒有停止歌唱,沒有停止舞蹈,她跳的是藏族和羌族人喜愛的鍋莊,唱的是羌族人逢節必唱的《咂酒歌》。晶瑩剔透的冰雪掩埋了她的腳踝、小腿、腰肢、胸脯、喉嚨、四肢,她還是手舞足蹈,歌之舞之,歌聲甜美,身輕如燕。不一會兒,又升騰起來,從千年積雪中千嬌百媚、娉娉婷婷地升起,雙腳踩在溫柔的積雪上,山色空蒙,落雪繽紛。一米陽光照耀在丁香的水袖上,水袖是金黃色的羽毛,羽毛便透明了,靈動了,顧盼生輝了,華艷動天下了。
丁香被自己的水袖震憾了。少頃,她又跳起來,舞起來,跳得更加歡暢,唱得更加豪邁。在銀裝素裹的山巔獨舞,在冰天雪地的原野獨唱……雪山的盡頭有人在歌唱,有人在跳舞,她向那些人奔去,奔跑得輕盈水華,一路芳香。那些人也向她涌來,歡天喜地,歌聲嘹亮。那些人有的穿著桃紅色和藏青色的藏袍、羌袍,有的則穿著破舊的紅軍軍裝。他們匯合了,手牽著手,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山風呼嘯,雪花飛揚,歌聲浩蕩,響徹云霄。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好像有人在說話,她想直起身子,讓自己抖擻起來,但絲毫無法輕松。她還在唱歌,唱得很賣力,還在舞蹈,跳得很頑強。歌聲一會兒氣壯山河、大氣磅礴,一會兒氣若游絲,婉婉約約。
說話聲還是傳進了她的耳朵。
該叫醒她了,高原反應不能昏睡,一覺醒不來會死人的。
這么大的風雪,她看見了,不嚇壞才怪呢。
把車窗開點縫,這樣氧氣就會多點。
那她會感冒的。
你把大衣扣子給她扣好。
丁香終于醒了,是被熱醒的,她感到大汗淋漓,又疲憊又虛弱。伸了一下胳臂,直起腰,還是感到沉重,有風吹過,非常清爽,搖了搖頭,頭痛減輕了許多。
司機輕松地說,好了,已經下山了,不用怕了。
丁香反問道,什么山?
夾金山啊,你沒事吧?唐山人笑呵呵地回答她。
丁香隨口說,我跟紅軍一起唱歌了,還跳了鍋莊。
司機說,你要是跟紅軍一起唱歌,我就是將軍了,呵呵,不過可能是八寶山的將軍。
丁香說,我真的跟他們一起跳舞來著。
唐山人說,你沒有跟他們在一起,而是重走長征路,跟他們一樣翻過了夾金山。
丁香靜靜地笑道,夾金山原來是一場夢哩。
依然感到身子勒得很緊,壓得心里發慌。她望了望窗外,沒有了森林,沒有了花的海洋,沒有了適合牦牛生活的地方。她看到了陽光,看到了麥苗和青稞,層層疊疊的麥苗地和青稞地一直攀升到高處。綠地的盡頭,高聳著兩座灰色的石頭碉樓。這里應該居住著羌族和藏族人,碉樓是羌寨重要的標志。
她仰了仰脖子,只聽嘣的一聲,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即將會發生什么。一枚巨大的紐扣恰好落在她手心,低頭去看,才發現整個身體被軍大衣包裹著,胸前一枚大衣扣子崩掉了,被她握在手中。她轉動身體,彎了彎腰,沒有及時脫掉綠色的軍大衣,而是雙手合十,輕輕托住臉龐。很長時間以后,她感到手心的紐扣還是那么溫潤。
5
眼前是幾頂白色的帳篷,丁香向帳篷走去,走到帳篷跟前,才發現帳篷扎在一片裂了縫的地面上。帳篷四個角的繩子沒有像其他帳篷一樣捆綁著石頭磚塊,垂落在地面上,而是直接將尖尖的鐵腳扎進地面的裂縫中,有些順其自然、隨行就市的意思。
帳篷外面沒有人,直接走進一頂帳篷,帳篷里有三個人,一位中年婦女,一位中學生模樣的大男孩,一個老頭。三張行軍床并排擺放著,婦女在最外邊。三個人或坐或躺在自己的鋪位上,表情麻木,神情黯然,見丁香進來,三個人泥塑般一動不動,沒有絲毫反應。丁香走到中年婦女跟前,在她床沿上坐下來。婦女的一條腿打著石膏,直直地放在床上,另一條腿隨意地放著。婦女似乎沒有想到丁香會坐在她床上,見丁香坐下,慌亂地收了收隨意放著的那條腿,雙手環抱住小腿肚子,坐直了身子,但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老頭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整個身體沒有一點弧度,像貼附在行軍床上,腰部顯露在外面,一塊巴掌大小的紗布包裹在腰部,跟皮膚一樣褶皺。紗布上有暗紅色的血跡,一只蒼蠅嗡嗡嗡地飛著,不高不低地滑翔在空中,做著隨時俯沖紗布的準備。丁香坐好以后,老人才轉動腦袋,關注丁香。丁香感到老人在看她,回頭望了他一下,沖他笑笑。老人受了驚嚇一般,撲閃幾下眼睛,轉過頭去,不看她了。丁香只好側過臉,不看他,他又躲迷藏似的轉過頭,繼續盯著丁香看。
丁香覺得老人有些好玩,沒有搭理他,微笑了一下,望著婦女,說,需要什么?
婦女的眼睛很明亮,有著少數民族特有的明澈目光,但看丁香的眼神很平淡,沒有喜悅,沒有憂傷,一副波瀾不驚,事不關己的樣子。婦女沒有回答,老人和男孩也沒有回答。這讓丁香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剛才是不是太著急,只在心里表達了愿望,只是嘴唇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或者,他們聽不懂漢語。
她咳了一聲,大著嗓門說,請問你們需要什么幫助?
依然沒有回聲,沒有任何人回應她。一陣風吹過,帳篷鼓脹起來,呼啦啦幾聲,又復歸平靜。丁香感到燥熱,感到難堪,感到坐臥不安,有種想要躲藏的想法。她下意識地看看地面,地面上的裂縫曲里拐彎,蜿蜿蜒蜒,溪水一樣向帳篷外面漫去。臉上有點發燒,有點僵硬,抬頭看帳篷,帳篷只是一層薄薄的白布,上面印有紅色的十字架。帳篷里面似乎比帳篷外面還悶熱,她索性拉了拉衣領,做出一點動作,讓自己不至于太尷尬,也算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就在她低頭拉拽衣領的時候,男孩側過頭來。
男孩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端直地坐在床上,顯得僵硬而麻木。他的肩上搭著一件衣服,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遲緩呆滯。丁香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想離男孩近一些。男孩一改坐姿,向后快速躲閃,目光也變得怯弱而萎縮。丁香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知道口罩沒有罩在臉上,而是掛在脖子上,心安了一點,覺得如果戴著口罩跟人交談,對別人不尊重。她把帽子向后推了推,讓更廣闊的臉龐露出來。
放下背包,從包里取出礦泉水,她只有這一瓶水了,擰開蓋子后有點遲疑。送給婦女,還是送給男孩?她沒有送給老人的想法,她覺得老人跟一具尸體沒有多少區別,況且,他的腰部有傷口,如果水從口里進去,說不定馬上會從腰上的紗布里冒出來。她把礦泉水遞給女人,女人依舊雙手環抱在腿肚子上,沒有絲毫松動的跡象,也沒有接過水的意思,眼神似乎比剛才更加木然,更加事不關己,甚至有些微的冷漠。
丁香把水一直遞著,女人一動不動,像戰爭一樣,跟她打著持久戰。
老人和男孩全都望著丁香,望得專注而細膩,簡直有點目不轉睛了。丁香的手在空中懸著,伸著,做著遞的動作。遞的是一瓶開了蓋的礦泉水,另一只手里捏著瓶蓋。
她想一揚手把礦泉水扔出去,隨便扔到帳篷的哪個角落,或者從耷拉著的帳篷門簾扔出去。她吸了一口氣,吸到的是滿腔血腥味。這種氣味挽救了她,她平靜地收回伸展的手臂,將瓶蓋蓋好,把礦泉水瓶握在手中。老人和男孩見她泄了氣般地坐著不動,放松警惕似的轉動腦袋,一副放任自流,我行我素的樣子。
蒼蠅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嗡嗡嗡令人生厭。丁香把礦泉水瓶捏了幾下,想喝一口,抬起胳臂,又放回去。血腥味比剛才濃郁多了,她看看婦女,婦女依舊無遮無掩地看著她,一只腿伸著,一只腿彎曲著,雙手環抱住腿肚子。幾只蒼蠅在老人腰上飛來飛去,老人熟視無睹般地繼續粘貼在床上,雙臂與身體保持高度一致,嚴絲合縫地貼附在身體上,沉默得如同一塊巖石。蒼蠅似乎飛累了,飛翔了兩圈,停了下來,停在男孩肩上。丁香想伸手幫男孩驅逐蒼蠅,想一想也沒有必要,幾只蒼蠅傷害不了一個大男孩,何況男孩的肩上還披著衣服。
蒼蠅全都停在男孩肩上,而且只停在一邊肩膀上。男孩山巒般巍然不動,似乎比老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男孩堅硬地坐著,保持著挺立的坐姿。蒼蠅停下來就不嗡鳴了,全都低頭吮吸,偶爾扇動幾下小小的羽翼,依然孜孜不倦,貪婪美食的樣子。男孩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甚至連晃動肩膀的細微動作都沒有。
丁香看一眼男孩白紙一樣的臉龐,看一眼尸體一樣的老人,再看一眼木頭一樣的婦女,忽然害怕起來,對自己所處的環境產生了巨大的懷疑。自己真的在一頂帳篷里嗎?在一頂四周沒有人煙,里面卻僵尸一樣,或躺或坐著老中青三個人的白帳篷里嗎?帳篷不屬于她,可能也不屬于三個病人中的任何一個人,但他們為什么要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她,難道自己走進的不是人間,而是另外一個世界?
丁香呼出一口氣,蒼蠅立即在男孩肩上翻飛、舞動、盤旋、流連,發出生機勃勃、春回大地般的嗡鳴。丁香再一次注視男孩,發現蒼蠅縈繞的肩膀有些空蕩,有些缺失。男孩依然無聲無息,堅如磐石,但眼神發生了變化,男孩的眼神飽含著決絕和苦痛。丁香的心抖了一下,礦泉水瓶差點掉到地上。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絕望的眼神,這種眼神沒有出自中年婦女,沒有出自滄桑的老人,而出自一個花季少年,一個小小少年,便有了膽戰心驚、深邃徹骨的寒意。
丁香想伸開雙臂擁抱男孩,想伸手撫摸一下中年婦女,想低頭對老人說點什么。最終,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作,她把礦泉水瓶放在婦女的床上,背上包,走了。走得義無反顧,淚水漣漣。
走出白花花的帳篷,心里仍然堵得慌,她發現自己非常虛弱,非常無助,還非常可笑。一瓶礦泉水,能拯救一條腿、一條斷臂、一個好身板嗎?能挽救爺爺、母親和孫子嗎?或者,能撫平痛不欲生、大難不死、傷痕累累的人的心靈嗎?
6
車到猛古橋的時候,再也無法開動了,左右兩邊擠滿了人,有人伸展雙臂,干脆擋住了去路。丁香害怕起來,這可是羌族藏族人口密集的地方,不會出什么事吧。車還沒有停穩,一個中年男子就伸進手臂,遞給丁香四顆雞蛋,丁香向后縮了一下身子,沒有接住雞蛋,雞蛋骨碌碌滾到座位底下。丁香低頭去撿拾,心想趕快拾起來,還給他們,車上還有餅干和礦泉水,不需要買他們的食物。丁香低頭的當兒,兩只燒餅又遞進車窗,唐山人接住了,問多少錢。
沒有人顧得上回答他的問話,三只紙杯繼而遞了進來。丁香還沒反應過來,手里稀里糊涂就有了一只紙杯,她聞到了一種久違的清香,這是糧食散發出來的香味,不同于杜鵑花香,也不同于溪水的甘甜,更不同于空氣的清爽,而是對味覺有著巨大沖擊力的食物的香味。她端著杯子,望一眼窗外,車下全是笑臉,有光潔的笑臉,有褶皺的笑臉,有漢族人的笑臉,有藏族人的笑臉。她驚愕起來,這里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并且在繼續發生著什么。
車門被拉開了,一個身穿繡花長裙的女孩笑瞇瞇地望著她,手里高高地舉著一只飯盒。丁香愣怔著,不知道該把紙杯放在哪里,也驚訝于女孩大膽急切推銷盒飯的舉動。司機和唐山人被快速拉下駕駛室,雙手捧滿了雞蛋、燒餅、紙杯和盒飯,丁香看見兩個男人已經蹲在路邊吃起來,她還不知所措地端著紙杯坐在駕駛室里,女孩依然笑瞇瞇地仰望著她,她不好意思不理睬女孩了。
女孩說,阿姨,下來歇歇吧,天氣很熱的。
丁香說,沒關系的,我不餓。
女孩說,那你把綠豆湯喝了,喝了我再給你送一杯來。
丁香這才明白紙杯里原來是綠豆湯。她說了聲謝謝,幾口喝了,然后把杯子遞給女孩,并說,多少錢?
女孩呵呵地笑出聲來,笑完后說,阿姨,我們不要錢,我們寨子所有人都在這里給你們做飯、燒開水、煮綠豆湯,都十幾天了,沒有一個人收錢。
丁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舉目四望,看到公路兩邊真的有簡易爐灶和鍋碗瓢盆,有的人短衫短褲,有的人長衫藏袍,他們把食物遞給每輛過路車上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真誠的笑容,都像盛開的鮮花一樣可親可愛。丁香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識,似夢似幻,好像在哪里見過。
女孩身后走來一位中年婦女,對遲遲疑疑的丁香說,放心吧,我們的飯菜都很干凈,飯盒是一次性的。
丁香不能不下車了,下了車,才發現川西北的太陽真的比成都平原熾熱,大有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感覺。她趕快接過女孩手里的盒飯,對婦女說,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太餓。
婦女說,哪有不餓的,從成都到小金,幾百公里山路,鐵打的漢子都餓哩,快吃吧。
丁香揭開飯盒,滿滿一盒米飯和土豆肉絲,肉絲是金黃金黃的臘肉。丁香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女孩再一次跑到她跟前,手里捏著幾枚干枯的樹葉,拽住她的衣袖向一棵樹走去,丁香跟著女孩走,一直走到樹底下,正午的陽光直射在地面上,樹下只有一塊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陰涼地方,女孩把樹葉鋪展在陰涼處,鋪好后,笑盈盈地抬起胳臂,擦了一下額頭,再拉一下丁香,示意她坐下。丁香坐了下來,坐在女孩專門為她鋪展的樹葉專座上,她坐著,女孩站著。飯很香,她吃得也很香。
女孩說,阿姨,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多車,這么多外地人,都是去汶川救災的嗎?
丁香說,是啊,都是去汶川的,給那里送藥、送糧食、送水。
女孩說,這幾天好多了,你們的車還能在這里停一下,那幾天都是救護車和軍車,開得飛快,一分鐘都不停,我們也沒辦法給他們送水送飯。
丁香說,前一陣主要搶救傷員,飛機救走的主要是重傷員,輕傷員和受災群眾主要從這條公路上運出去。
女孩說,解放軍叔叔坐在敞篷車里,好辛苦的,我還看見有兩輛貨車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撞了,流了好多血啊。
丁香哦了一聲,把飯盒放在腿上,停下筷子,跟女孩一問一答起來。
怎么不上學呀?
地震后學校就放假了。
你們這里也發生地震了嗎?
沒有,大人說可能會有余震,學校就放假了,到汶川的救災車輛從這里經過,大家就來幫忙了。
是老師讓你來的嗎?
不是,我跟爸爸媽媽來的,我爺爺說,自從紅軍從這里長征以后,你們是第二支經過這里的軍隊,大家都很高興,也很新奇。
我們不全是部隊的,有很多志愿者,各行各業的都有,都是去幫忙的。
我要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就可以跟你們一起去汶川救人了。
你是藏族嗎?
我爸爸是藏族,媽媽是羌族,學生花名冊上填的是羌族,上五年級。
又一輛運送救災物資的車開過來了,女孩和大人向那輛車跑去,丁香起身走的時候,順手捏起地上的一片樹葉。她不知道這片樹葉叫什么名字,但知道這是夾金山和夢筆山腳下,猛古橋畔的樹葉。她沒有跟女孩說再見,沒有給女孩留下任何禮物。
猛古橋邊,立著一塊紀念紅軍長征的紀念碑。旁邊有一座古老光鮮的白塔,白塔上經幡飄飄,彩條舞動,金輪閃光。路邊不時有小孩子停下腳步,向他們行隊禮。正在干農活的大人見他們經過,也停下手中的活計,向他們招手致意。
在一個轉彎處,她看見一面山坡被花朵渲染得姹紫嫣紅,嬌艷璀璨。她以為又是杜鵑花,仔細望去,是美艷絕倫的蕎麥花。蕎麥花怎么也這樣艷麗嬌媚啊,這是羌寨藏寨才有的妖艷風光吧。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陣歌聲——
你把美麗獻給雪山
養育你的雪山
你把美麗獻給草原
養育你的草原
7
丁香逃也似的離開白帳篷,向一片綠地跑去,綠地并不平整,也像遭劫一樣毛毛糙糙,高低不平,間或還能看見不規則的裂縫。跑了幾步,有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低頭去看,原來是自己的手機,一只平板諾基亞黑色手機。彎腰拾了起來,握在手中繼續奔跑,感覺怎么不一樣呢。自己的手機是光滑的、溫潤的、輕巧的,而這只手機有些粗糙、冰冷、生硬,但外觀和樣式跟自己的一模一樣。丁香放緩了腳步,最終停了下來。她把手機舉起來,一下子就發現了破綻,手機屏幕有幾條明顯的劃痕,還有一些泥土,而且手機處于關機狀態。從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機,將兩只手機放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對雙胞胎,不仔細分辨,很難分辨出哪只是自己的。
叮鈴鈴幾聲,手機來了短信。丁香知道是自己手機發出的聲音,還不放心似的看了看撿來的手機,明知故犯般地按動開關鍵,按動幾下,沒有任何反應,原來是沒電了。查看自己的手機短信,是司機發來的,說他和唐山人已經翻越了夢筆山,唐山人的腿傷暫時處理好了,回到成都后就送他去醫院,讓她注意安全,自己照顧好自己。她快速回復司機,說自己很安全,請他倆放心。
發完短信,她把兩只手機放在手心上下拋起,拋來拋去又分不清哪只手機是自己的了。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卡車,車上裝了滿滿一車青筍,人們陸陸續續走向卡車,有的抱了滿滿一抱,邊走邊往地上掉,又彎腰去撿拾,有的只捏了幾根,走得急急匆匆。一輛120車從公路的一頭駛向另一頭,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丁香很快就發現,汶川的120車和其他地方的不同,沒有發出激烈的呼嘯聲,只是靜悄悄地迅速駛過。
飛機轟鳴而來,是綠色的直升飛機,兩架,前后相跟著,在縣城上空盤旋,一圈,兩圈,三圈。飛到第三圈的時候,前面那架飛機飛得很低,都有點俯沖地意思了,向著丁香匍匐而來,丁香下意識的退了兩步,傾斜著身子。飛機沒有俯沖下來,只是做了個假動作。眨眼間,第一架飛機沿著岷江下游的映秀方向飛去了。第二架在不高不低的位置盤旋了一陣,向岷江上游飛去,丁香想,這架飛機大概要去茂縣,或者比茂縣更加遙遠的松潘或者九寨溝吧。
丁香繼續把玩著手機,一模一樣的兩只手機,拋起,落下,又拋起,又落下。在不停的撫摸、碰觸、猜度中,還是很容易分辨出撿來的手機。手機的主人是誰呢,丟掉手機的人一定很著急,尤其是處在災難中的人更著急,他們對信息的渴望和依賴更強烈。她停止了拋來拋去的游戲,立即進入戰備狀態。這個時候,怎么能玩耍哩。
舔了舔嘴唇,嘴唇很干。她向一個男孩走去。男孩蹲在一只火爐旁,火爐上放著一只鐵鍋,鐵鍋滋滋地冒著白煙。不用問,就知道鍋里煮著白開水,如果煮著食物,這樣開放式的熬煮方法,食物的味道早就彌漫在空中了。
男孩低頭在給荒草編辮子,地上已經有五六根草辮子了。丁香把手機伸到男孩的眼皮底下,問一聲:是你的手機嗎?
男孩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丁香,眼睛都沒眨一下,繼續低頭編辮子。丁香倒吸了一口氣,口里立即濕潤起來,她咽了一下口水,愣在原地,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這是一雙剛剛在白帳篷里見過的眼睛,呆滯、麻木、幽怨、空洞、哀傷、孤獨、無聊、敏感……總之,這是一雙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眼睛。她慌亂起來,緊張起來。
不一會兒她就平靜了,平靜后的她有些納悶。怎么會被一雙眼睛嚇倒,被一個八九歲男孩的眼神嚇倒,太不可思議了。小男孩的眼神,怎么跟帳篷中那個少了一條胳膊的大男孩的眼神如此相似,如出一轍呢。她怕了,真的怕了,怕汶川男孩的眼神了,大男孩的,小男孩的,她都怕。
在走向幾個志愿者的時候,她重新戴上了口罩,將帽檐拉得很低。她為自己的這一動作感到不解,完全是下意識的。
志愿者說,他們沒有手機可丟。
說完后轉身走了。走在最后面的一個小伙子突然轉過身來,他有一雙犀利的眼睛。丁香哦了一聲,盡管聲音很小,還是聽出了自己的畏懼。
小伙子說,你是志愿者?
丁香再次哦了一聲,這一聲顯然大了一些,算是對他的回答。
小伙子嘴角上翹,一副不屑的樣子,似笑非笑地說,哈,志愿者?一看你就是個給汶川人民添麻煩的種,戴什么口罩,戴什么帽子,你以為你是張藝謀,你以為你是范冰冰,怕粉絲認出你,哼,去你的吧,汶川還沒有瘟疫,用不著你這樣裝蒜,別對災區人民說你是志愿者,說了丟人,懂嗎?丟人,丟我們志愿者的人。
丁香以為聽錯了,以為小伙子跟別人在發牢騷,或者在自我宣泄。望了望旁邊,沒有其他人。她張了張嘴,還沒等嘴張圓,小伙子已經一溜煙走了。她感到被燒灼了,被大火烤焦了,被滾燙的開水燙著了,全身都高燒不止,摸到哪里,哪里都厭惡得拒絕,像世家的仇人。
她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檢討自己的過失,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她覺得自己沒有錯,沒有犯下滔天罪行,不至于遭到別人的破口大罵。她把口罩和帽子摘下來,裝進自己的背包。當她深深地吸進一口空氣后,咀嚼出了五月的暖風和汶川的塵土。汶川的空氣中無時不夾雜著塵埃,一種大災大難后特有的粉塵和氣息,但許多人沒有逃難,沒有回避,依然堅守在這片土地上,還有大批外來支援的軍人和志愿者。
丁香對志愿者這個稱呼本來是喜歡的,剛才那個志愿者或許來汶川的時間太長,看到了太多殘酷的場面,或者干得太累,已經精疲力竭,無處釋放,便對她咄咄逼人一番。想到這里,丁香的臉和脖子不那么灼燙了。
她向一個婦女走去,婦女在一個窩棚前切菜,菜是青筍,菜板是桌子,一張平時用來辦公的桌子。這一次,丁香沒有直接把手機伸向婦女,而是先在婦女旁邊站住。
婦女見她走近,沒有停止手中的活計,用下巴指了一下旁邊的方凳,隨意地說,坐吧。
丁香在方凳上坐了下來,看婦女切菜。看了一會兒,才說,你家丟手機沒有?諾基亞黑色的。
婦女繼續切菜,沒有答復她。丁香以為對方沒有聽見,將拾來的手機展示給她,大了點聲,說,是你的手機嗎?
婦女搖搖頭,冷淡地說,不是,要手機干么子,急著要用的時候用不上,不用的時候盡添亂。
說完后,婦女咣地一聲放下菜刀,嘩啦嘩啦翻動水桶里的碗筷,翻動一陣,取出一只瓷碗,前后晃動手臂,甩了幾下,甩出幾滴水珠。順手提起一只水壺,嘩啦啦一陣,熱氣騰騰,滿滿一碗開水。婦女把碗捧給丁香,丁香趕緊把手機裝進衣兜,雙手接住瓷碗。她喝了一口,很燙,再喝了一口。婦女拿起菜刀,繼續有條不紊地切菜。沒有主動和丁香搭訕的意思。丁香有點坐不住了,想走,但又能去哪里呢,汶川縣城不大,好不容易碰上這么個還算熱情的人,得跟她說點什么。
丁香喝了一大口開水,燙得有點受不住,還是心甘情愿地喝著。她太渴了,太需要補充水分了。她把空碗放在桌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婦女再次用下巴指了一下水壺。丁香看見了,客氣地說,謝謝,夠了。
然后,丁香感到一陣奇異的情緒紛至沓來,鋪天蓋地,洶涌澎湃。她想傾訴,是的,她想說話,想跟這位婦女說很多很多話,到汶川后,還沒有人跟她說幾句話哩。她想把從成都到汶川一路來的驚心動魄,萬紫千紅,痛苦不堪,幸福快樂,全都說出來,全都噴發出來。她太想說話了。
她拍了拍巴掌,如同重要人士做報告前,主持人要求會場肅靜一樣。丁香自己給自己拍了兩聲巴掌。
她自言自語,又好像專門說給婦女聽:夢筆山,多好聽的名字,跟詩情畫意一樣,說起來沒有夾金山高峻,但夢筆山險啊,萬丈深淵……山石的縫隙間不停地冒著白煙,一大網山石渾然垮塌,公路被掩埋,車輛被砸壞。道路崎嶇陡峭,路面下陷,飛石滾滾,撞車翻車是家常便飯,我們一起的一個人腿骨折了,傷得很厲害……
咔——
丁香整個身子彈跳起來,她摸了一下方凳,方凳好好的,她坐得也好好的。定眼望去,菜刀直愣愣地扎在桌面上。菜刀怎么會扎在桌面上呢。
丁香目不轉睛地盯著婦女,婦女一轉身進了窩棚。丁香沒有看清婦女的臉面,婦女背朝著丁香,在一張遺像前續了一根粉紅色的香燭。
丁香一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8
司機、唐山人和丁香的手機竟然同時響了,這讓三個人踏實了許多,繼續行駛在草原、溪水、牦牛、花草間。丁香看了一眼手機,是兩條短信息,一條是某某紅十字協會向四川災區捐款多少萬元,另一條是截至今日幾時發生多少級以上余震多少次,預計在未來的一天內還將發生多少級余震。丁香沒有驚慌,這種短信幾乎天天都有,余震也天天經歷,只是有時候感覺得到,有時候感覺不到而已。
司機邊開車邊接電話:這一次沒有時間回去看你了,你眼睛好點了沒有,櫻桃不好賣,是啊,地震期間人心惶惶,誰還顧得上買櫻桃,路通了就好了……媽,我忙完了就回家看你。
唐山人捂著手機說話,嘰嘰咕咕了好一陣,等他關了手機,才說,我媳婦真好,特仗義。
丁香笑著說,一般人表揚媳婦都說溫柔賢惠,哪有夸媳婦仗義的?
唐山人說,我來四川的時候,媳婦剛入院,我不好意思跟她說想來四川當志愿者,她看見我磨磨蹭蹭的樣子,就對我說,想去就去吧,唐山人虧欠國家的太多。
司機說,不能叫虧欠,應該叫感謝。
唐山人繼續說,這不,昨天手術,還算順利,給我報平安哩。
司機的手機又響了,他啊了一聲,接著又大聲啊了一聲。然后說,沒有感覺到啊,正在夢筆山上,噢,好的。
沒等兩人發問,司機就說,剛才成都一個朋友來電話,說青川那邊余震,成都感覺很強烈,問我們要不要緊。
唐山人說,再這樣震下去,老百姓可咋過日子啊。
司機說,是啊,要不是忙著給汶川送藥,剛才就回家看老娘了,我媽快看不見東西了,青光眼。
丁香說,剛才?難道你家離這里很近嗎?
司機說,我家就在小金縣城,離猛古橋只有幾公里。
唐山人說,你怎么不早說啊,幾公里十多分鐘就趕到了。
司機說,咱們拉的是救命的藥,不能耽擱的,從都江堰到汶川的都汶公路沒有打通,我們走的這條西線公路,是救災的生命線哩。山里還有人需要救助,山里道路毀壞嚴重,天氣炎熱,容易感染,早一天把藥送去,就能早一天減輕傷員的痛苦。
唐山人說,是啊,災區需要大量藥品,聽說一個傷員因為沒有及時得到救治,傷口化膿生蛆,本來可以不截肢的腿只能截肢。還有人好不容易被救出來了,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如果早一點輸上血漿就得救了。
沉默,好一陣沉默。牧場漸漸變成了雪山,雪山上云遮霧罩,山越來越險峻,路越來越崎嶇陡峭。丁香感到鼻尖冰凌一樣刺痛,雙腿卻像在蒸籠里,燒灼得厲害。車正在滿負荷出力,發動機都有點承受不住了,車的轟鳴聲愈來愈高亢,車尾噴出濃黑的尾氣。丁香幾次坐臥不安地挪動雙腿,兩個男人卻一言不發,專注地盯著前方。她把注意力投向車窗外,路的一側是云霧繚繞的雪山,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一輛車從后面開過來,是一輛馬力更大,載貨更多的貨車,司機打了一下方向盤,向靠山的方向沖了過去。車身劇烈地震顫起來,發出狼嚎般的喘息聲,丁香覺得奇怪,汽車怎么會發出動物一樣的聲音哩。后面的車順利超車,兩輛車前后相跟著繼續行駛,兩輛車同時冒出濃烈的黑煙。丁香再一次聽見了狼嚎般的聲音,剛一抬頭,只聽叮咚一聲,窗玻璃被砸出核桃般大小的一個圓洞。怒吼聲更大了,飛石像瀑布般飛瀉下來,天昏地暗,遮天蔽日,丁香呼天喊地地驚叫起來。她感到車身不停地搖晃,有人緊緊抱住她,把她的頭壓得很低。她喊不出聲音,冷汗淋漓,喘不過氣來。
仿佛歷史那樣長久。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汽車咆哮著,掙扎著,快速駛離滑坡地帶。丁香渾身發抖,唐山人大概感覺到了,松開擁抱她的臂膀,對她淡淡地說,只是飛石,已經安全了。
丁香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重新看見了藍藍的天空和綠色的草原,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牛羊慢悠悠地晃動在鮮花和溪水間,一頭牦牛的脖頸和犄角上拴著紅色的布條,懸掛著叮當作響的鈴鐺,搖頭晃腦地站立在清清的溪水里,溪里長著低矮的灌木,灌木開著花兒,粉嘟嘟的那種花兒,溪水流淌著花瓣兒,也流淌著牦牛豐盈多姿的倒影。
微風輕拂,樹木撲面而來,筆直偉岸的樹木,一片連著一片。車停了下來,停在一個加水處。一條長長的黑皮水管從山泉里伸出來,一個小方桌和一條長木凳擺在青草間。濃密的樹林里很快鉆出一個藏族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男人一言不發,拾起水管就沖洗車身。一個老年藏族婦女佝僂著身子,蹣跚走來,兩手各提兩只暖水瓶,走到方桌跟前,放下暖水瓶,揉了一下鼻子,撩起藏袍坐在長凳上。丁香感到新奇,想跟老人搭訕,便笑了笑。老人也望著她笑,指一下她,又指一下方桌,方桌上有一個藍布口袋,裝著煮熟的土豆,土豆很小,沒有削皮,有的綠芽還長在上面。丁香拿起一枚雞蛋大小的土豆,舉到鼻子上聞了聞,說一聲好香。
老人雙手撐著腮幫,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用不大流暢的漢語說,看上了就吃,不吃也行,水是熱的,想喝就喝,不喝也行。
老人的身后是一大片樹林,陰涼茂密的樹林。丁香驚奇地發現,樹葉全是肥碩的褐色葉片。她忽然想起了猛古橋,那位羌族女孩給她當凳子坐的就是這種樹葉,她拿走的也正是這種樹葉。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樹哩,寬廣遼闊的川西北怎么會有這么多美麗的樹呢。
唐山人爬上車廂,整理篷布,抖落出許多泥土石塊,藏族男人前后左右的沖洗汽車,給車加水。
事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丁香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這一幕,看得她目瞪口呆,驚呼不止。唐山人整理好篷布,向車下跳,雙腳還沒著地,還在空中懸著的時候,一輛卡車毫無征兆地迎面駛來。車過后,停下了,抬起唐山人就向路邊跑,跑到路邊,緊急施救。腿還是骨折了,一條腿。
后來,丁香被另一輛車帶到了汶川。收到司機發給她的短信后,才有愧疚之意,應該跟他們同甘共苦才對,不應該獨個兒先走。
9
丁香坐在岷江邊上,寧靜得像往事。
上游不遠的地方,就是紅軍橋,橋上依然行人稀少。離橋不遠的地方,有一輛推土機正在施工。丁香有些震驚,汶川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沒有走出陰霾,余震還在瘋瘋癲癲,張牙舞爪,人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恢復生產,重建家園了。丁香不由得想起了汶川的風韻,汶川的風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風雨中依然見彩虹。
下游不遠的江面上,突兀地蹦跳著巨大的波浪,丁香開始并沒在意,過了一會,水花依舊在江面生發出許多浪花,仔細望去,波浪下面原來是一具橘紅色的卡車殘骸,附近還有小汽車的殘骸,她沒有吃驚,只是害怕,不敢想象卡車的司機現在在哪里,更不敢想象小汽車里的人有幾個能夠幸免于難。
她坐著,疲憊極了,無奈極了。忽然,一陣眩暈,有種失重的感覺,僅僅幾秒鐘,又恢復了正常。岷江對岸的山上煙霧騰起,碎石嘩啦啦滾落下來,分崩離析,飛向岷江,江面立即水花四濺,熱熱鬧鬧。
余震!丁香對自己說。說完后,亡羊補牢般地將身體蜷成一團,緊緊抱住雙臂。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響了兩聲,伸手去掏,掏出的是那只拾來的手機,又去掏,將自己的手機掏出來,短信告知,剛才余震了,震級多少多少,近期不會有大的余震。
丁香將兩只手機合在一起,臉貼著臉兒,一會時間,又分辨不出哪只是自己的,哪只是撿拾來的。
突發奇想,完全是突發奇想。丁香快速取下自己手機的電池,換到拾來的手機上,手機竟然有了響動。不是一般的響動,簡直稱得上暴風驟雨,烽火連三月的響動了。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聲持續了足有兩分鐘時間,像蜂窩被捅了一般,嗡鳴個不停。在這兩分鐘時間里,丁香像抓著一只活蹦亂跳的陽澄湖大閘蟹,想扔又舍不得扔,想親近又不敢親近。懼怕、擔心、好奇,揪得她心痛。叮叮聲終于停下了。151條短信息!
——151條,天哪!
丁香喊了一嗓子,喊得地動山搖。岷江對岸的山巒真的又滑落著山石,丁香顧不上躲避,也無處躲避。她按動手機的鍵盤,按動了兩下,才打開“收件箱”。屏幕上出現了長長一豎排“女兒”。丁香知道,這是“女兒”發來的短信。丁香的心開始慌亂,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干脆把手機放在腿上,雙手按動鍵盤,“女兒”發來的短信全都打開了。
爸爸,回我電話。
爸爸,說話啊。
爸爸,為什么不跟我聯系?
爸爸,不會出事吧?
爸爸,我想你,媽媽跟你在一起嗎?
爸爸,你和媽媽不能死,千萬要活著,要等我,等我啊,爸爸。
爸爸,我看見電視了,災情很嚴重,可是還沒有汶川的畫面。
爸爸,汶川下雨了,你跟媽媽好著嗎?你可要保護好媽媽,你們倆一定要活著。
爸爸,你和媽媽不能死,哪怕殘疾,哪怕變成植物人,也不能死,我還沒有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啊。
爸爸,我們學校開始給震區募捐了,說我家在汶川,還要給我一部分錢,我不要,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死活,要錢干什么。
爸爸,以后不管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你想跟媽媽離婚就離吧,我不阻攔了,只要你們都活著就好。
爸爸,如果有來世,我還做你和媽媽的女兒。
爸爸,快回我電話。
爸爸,一定要活著啊。
……
丁香的顫抖更厲害了,岷江對岸的山體嘩啦啦巨響,山石滾落,塵土彌漫,陣風吹來,繁密的水珠飛濺到臉上,不管不顧,雙手捧著手機,卻無力按動小小的鍵盤。她擦拭了一下眼睛,視線已經模糊了。
山巒平靜下來,不再滑落碎石泥土,山上開滿了杜鵑花,粉紅大黃,姹紫嫣紅。這是汶川的山嗎?是汶川的山,又不是,應該是夾金山和夢筆山吧。丁香沒有思考多久,立即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汶川縣城,回到了身旁的岷江。
戰戰兢兢,心急如焚。一用力,終于打開了“已存信息”。十五條消息。
15條,不多。丁香小聲嘀咕了一句。
她的心不大慌亂了,手抖得輕微了許多。
女兒,今天汶川地震了,但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你好嗎,我拼命跟你聯系,還是無法聯系上。
女兒,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媽媽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千萬不能出事啊。
女兒,地震過后不久,岷江突然見底,警車沿街廣播,要求人員撤離縣城,很多人都爬到姜維城躲難。幸好不是因為山體滑坡堵塞岷江,而是一個電站忽然斷電,閘門關閉造成岷江短時間斷流。多么感謝岷江啊,真是咱們的母親河,在最關鍵的時刻,沒有毀滅我們。
女兒,現在雨下得好大,大家把接到的雨水勻著喝,有些冷,還能扛住,有人把地里的大蒜和洋芋挖出來,在火堆里燒著吃,我和你媽媽吃到了櫻桃,近處的櫻桃一顆也沒有了,遠處的不敢去摘,政府也不讓我們走遠,有人開始搶吃的了,有的商店也被搶了。
女兒,已經有部隊徒步進入汶川縣城了,說我們這里是震中地帶,你那里安全,我和你媽媽終于放心了。
女兒,政府開始供應稀飯了,有幾家私人飯店和火鍋店也開始免費發放賑災稀飯了,我們能挺過去。
女兒,移動手機機站開始架線了,馬上就能聽到你的聲音了,咱家的房子只裂了幾條細縫,維修一下還能住人。
女兒,我和你媽媽再也不鬧離婚了,我們三個人好好活著,我向你保證,以后的每一天,都跟你媽媽在一起,快快樂樂走完后半輩子,你能原諒爸爸以前的不好嗎?
……
丁香把手機握在手心,漸漸暖和起來。
丁香知道,手機已經有了人的體溫。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