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她的故事,我初聽時,版本曲折,莫衷一是。
這其實不大符合常規。因為前年,我初進于家門兒,就被先生告知,在他們河口村,村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姓于,大家四百多年前是一家,全村四百來戶,總人口不過一千,彼此間輩分清晰有序,來龍去脈也大抵一清二楚。
我這人,從小到大,從未在農村生活過。記得初去那次,是傍晚,先生開著車,我坐在他一旁,從高速公路一路疾行下來,路開始坑坑洼洼,我像坐轎子似的,在車里顛來晃去,脖子卻能始終抻得直直的。瞪著眼睛,我看見雪白的汽車大燈筆直地向前照射過去,小小村落終于在冬日荒蕪的田野上陡然躍入畫面,暮色四合,雞犬漸聞,我的心也隱約升騰起興奮。
然而,那天,我不過是去和他父母照個面,吃過晚飯,就離開了。返城的路上,我已是無精打采、老老實實歪在車座上了。
怎么樣?先生在黑夜里開著車,扭頭問我,什么給你印象最深?
草垛吧——我說。怎么會那么多?像是進入村莊的標志。滿眼都是,是不是一個草垛后面就有一戶人家?
什么草垛!先生顯然火了,嗷的一嗓子,就打斷了我的發揮。你都看什么了?還來了那么一大屋子的人呢……他很沮喪。
我當然很抱歉,趕緊閉嘴,不再吭氣。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家鄉,家鄉和家人一生都會和我們如影隨形,是我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盡管在心里,我們都可能對它有屬于自己的客觀看法,但來自外人的,對它絲毫的不敬,都會讓我們難以忍受。這我能理解。因為我本人,也深愛著,那如今已和自己海阻山隔的,地處蒙古高原的塞外小城。
后來她告訴我,她第一次看見我,就是我初到河口村的那個傍晚。
那天,你前腳走,我們后腳也走了,路上,都議論你,都說,也太瘦了,講起話來好像只剩了一口力氣,好與不好,倒不好講,可要是我們自己的兒子找媳婦,說什么也不要你這樣兒的。她哧哧地笑著,向我偏過臉來,本來就迥異于別人的、燦若明水的眼睛笑成了波光瀲滟、碎金點點,兩條粗黑的眉毛也游蛇般挑起落下,變幻著上下高低。
我則在這笑聲中訕訕低頭,作勢去撫弄懷里早已睡熟的孩子。
那是秋天,婆婆家的門口,有風的過道。抱著孩子,坐在一群和她一樣的農家婦女中間,抬頭是明晃晃的大太陽,耳邊是她們在昨日今朝里,翻來揀去的,對我印象的拌嘴說笑。我只感覺面紅耳熱,感覺自己恍若是突然間端到眾目睽睽之下的、一盤正被烹制得吱吱作響時鐵板燒。
是的,那時距我初到河口村,已過三年。我生了兒子,被送到距我們自己的小家三個多小時車程的膠東鄉下,我的公婆家,坐月子,帶孩子。那一年里,有大半年的光陰我在河口村度過。公婆家開著村里唯一的一家小超市,被她們沿用舊習,稱之為供銷社,不僅來采購生活用品,更重要的,還是她們聚眾閑聊的公共場所。我就這么和她們漸漸熟絡了起來。當然這熟絡,不僅包括她們肯當面評說我,更多的,還是不介意當我的面,評說彼此。通常,她們喜歡把評說的矛頭,指向某個不在場者。
喜平嬸好幾天沒來了。
她男人回來了,這次出去干裝修的時候久,快半年了,才回來歇歇。
哦,那不是又齊了!喜強的蝦池子,今年不是又賠了嗎,合適了,再去湊吧,仨人一起過癮,合演上一出《大登殿》。
嘻……
喜平嬸今年有四十嗎?
還四十呢,都四十二了,和我一年的,屬狗。
可人家就是看著年輕。
那當然了。誰能跟她比?能像她這么過日子的,全鄉、全省、全國,能有幾個?
你還嫉妒嗎?只怕你沒那本事守得住兩個男人!
嘻……
隔著方言和典故的背景,讓我去聽她們的閑話顯然吃力。但畢竟表情是最暢通無阻的泄密源頭,一來二去,我也漸漸感知出大家的話外有音。然而問,又豈敢貿然。只得等先生周末回來,偷偷去問他。
你們這兒,還有一個女人嫁兩個男人的?
你們那兒才《圖雅的婚事》呢!先生的反應激烈,臉紅脖子粗。
《圖雅的婚事》是我們曾一起看過的一部國產電影,講的是一個蒙古族婦女要帶著殘疾丈夫再嫁的故事。先生此時竟想起拿它出來說事兒,讓我很惱火。圖雅怎么了?我說,我一點兒也沒覺出圖雅的故事有什么惡心,相反,倒覺得,有人小家子氣的護短讓人惡心。
先生撲哧一聲,憋不住笑了。他大學畢業就在文化局、廣告公司之間瞎折騰,最曉得我這類不肯安心教書,每天總鼓搗寫什么詩歌,到處去投稿的半吊子女文青感興趣的是什么。
你問的是喜平嬸吧?他慢悠悠地說。她沒什么。她和喜平叔結婚十多年了,兩個孩子,都結了婚,一個都當爹了。非常正常。喜強叔倒是老婆前年去世,兩個兒子也早早出外打工,剩了他孤零零一個,沒再找。不過,那是人家的自由!他們兩家好,不是他和喜平嬸好。因為他們三個人是戲搭子,喜歡湊在一塊兒,拉胡琴唱戲!你不知道,他們三個都是真正的大戲迷呢。喜平嬸迷得最厲害,她還有個怪名兒呢,叫的就是《霸王別姬》里一個唱段的名字,叫“看大王”。呵呵。他朝我擠擠眼睛,她的故事,你別聽那些長舌婦嚼舌頭,找機會,多和咱媽聊聊。
對京劇。我原本知之甚少,聽不懂,也沒興趣。近些年漸漸有些喜歡,都是因為先生,他是戲迷。從和他戀愛到結婚,五年多的時間里,每每在一起吃飯,我一上桌子,肯定都是右手筷子,左手遙控器,一副要牢牢霸住電視的架勢。卻依然屢屢無法得逞,餐餐飯吃到最后,都成了先生借助電視屏幕,對我進行普及戲曲知識的現場教育會。
我還跟著他去看過幾次京城名角兒的巡回演出。印象最深的是那次看《紅鬃烈馬》。那是我第一次進戲園子,整場演出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現場始終熱氣騰騰,掌聲、叫好兒聲此起彼伏。大夏天,中央空調開得低低的,可放眼看去,坐得滿滿當當的老幼中青,不是在那兒自得其樂地搖晃腦袋,就是搖晃各色大蒲扇。我也是緊忙活,一會兒臺上、一會兒臺下、一會兒又到舞臺兩側電子屏幕那兒嘍上兩眼唱詞兒,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夠使。名家就是名家。唱得就是賣力氣,見功夫!他們到這兒來演出,一定也是知道的,我們膠東這一帶,民間的京劇基礎一直就很深厚。戲迷、票友的水平都是藏龍臥虎、不容小視的!記得那次散場的時候,先生還曾如此大發感慨。
喜平嬸的怪名兒叫“看大王”,可不是因為她單單這出戲唱得好。要說她唱得好的戲,那可是太多了。你別看她現在是這副樣子,從前,二十來歲的時候,她嗓子好,扮相、身段兒也好,幾乎是場場不落,總要登臺的。翌日晚飯后,我一邊和婆婆刷盤子洗碗,一邊聽她講喜平嬸。
登臺?去哪兒登臺啊?
哪兒?就是這兒啊!婆婆的急脾氣又來了。一把拉我到門口。你看,看那棵大槐樹,那兒在早先,就是個戲臺子啊。我找婆家時,是六幾年,能嫁到河口村,很多小姐妹都羨慕,因為那會兒咱村兒常唱戲,在這一帶,名氣響當當的!最紅火時,都唱過全本兒的《玉堂春》、《甘露寺》、《秦香蓮》呢。那時候,耍的主要是你喜平嬸她爹。聽老輩兒人說,她爹是個木匠,出外見了世面,跟人家學的戲,差點兒都留在城里的劇團,可喜平嬸她媽背著孩子,硬把他找了回來。回村后,他就張羅教戲,村兒里自己花錢置了些行頭,喜平嬸她爹手也巧,許多道具都自己做,做得真像那么回事兒!那時,一到冬天,地里的莊稼收拾完了,到晚上,大伙兒就湊在村委排戲,連排、響排、彩排,一回回地排,一出出地練,都盼著登臺演出的那一天。那一天,才叫熱鬧呢,老婆、漢子、媳婦、婆婆都一個臺子跑上跑下的,自個兒村兒演了,還被請到外村兒去演呢。
都能唱?都唱得好?我將信將疑。
都是看著差不多才教!婆婆白了我一眼,突然捂著嘴巴,低頭笑了,也鬧出不少笑話。咱村兒有個大閨女,長得挺好的,總喜歡跑前跑后跟著排戲,開始都不肯教,因為她說話有個毛病,用咱這兒土話說叫“吐舌兒”,就是說話張不開嘴,說“來”就是“奶”,有一次終于讓她上了臺,串了把穆桂英,一陣小碎步,風兒似的飄上臺,拉了個云手,一亮相,人特別精神,可大伙兒還沒來得及叫好,她一張嘴,高亮亮念了句道白:“穆桂英下山來尿(了)。”把大家都給笑瘋了。后來啊,就給她起了個怪名兒,叫“穆桂英下山來尿”。
我彎下腰,早笑岔了氣,一邊笑一邊問,媽,那喜平嬸呢?她怎么叫“看大王”?
那是后來的事兒了。婆婆皺了眉,顯然是對我的輕慢頗為不滿。喜平嬸,她養了一兒一女,女兒嫁得遠,兒子就在本村兒娶了媳婦,那媳婦太霸道,和婆婆吵架,竟然什么都敢罵!有一次,吵完架,喜平嬸不見了,大伙兒都嚇壞了,到處跑著找,后來,有人在麥地里找到了她,她原來是一個人在那兒咿咿呀呀,比比畫畫唱《看大王》呢。咳,可你們這些小年輕兒懂什么?你們知道她年輕時候什么樣兒?八幾年的時候,咱村兒的戲又火過一陣兒,那時候,耍的就是她了。她那是唱什么像什么啊!不過,要我說,我最喜歡的,還是她的《貴妃醉酒》。當年她唱這出戲時,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我是怎么看,都看不夠啊,她只要一出場,就讓你的眼里沒別人了,好像滿場跑來跑去的,全是她,她那眼神兒,那身段兒……
站在那兒,我看著自己的婆婆,在傍晚的夕陽里,仰著臉,手上舉著一把正滴水的炊帚,眼神迷離,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漸漸地,眉頭舒展,眼里竟放出光來……目光前移,我又看見了那棵古槐,正兀自在風中婆娑搖曳,背景是稀稀拉拉的幾座土房子、農家小院,前景是一頭被拴住的、渾身結滿泥痂的老黃牛,正在紛飛的蚊蠅陣里把條棍子般的尾巴慢悠悠地拋來甩去。那兒,是那么安靜,那么破敗;那兒,就是曾經的戲臺嗎?曾經熱火朝天、人聲鼎沸、鼓樂齊鳴?
遠遠地,我仿佛聽到莊重典雅的四平調響了起來,是了,那就是《萬年歡》的曲調,一句千嬌百媚的“擺駕”叫板過后,盛裝的楊玉環在一群宮女、太監的簇擁下,風姿綽約,款款而來。本來已和玄宗約好來花園賞花,可玄宗偏又去了西宮梅妃那兒。于是,這個擅歌舞,通音律,資質豐艷的女人,先自己悶頭喝醉了酒,再獨自來到花園,借助嫵媚、癲狂的舞姿,把心底的幽怨宣泄了出來:“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呵,玉兔又早東升……”
那么,喜平嬸就曾化身為這個女人嗎?當年她站在戲臺上,向人頭攢動的臺下望去,出現在她眼里的,會是寂寂深宮、云霞翠軒?京劇畢竟和許多地方戲曲不同,鮮有如《鎖麟囊》那樣講述家長里短的劇目,大多都是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這和凋敝、荒涼的鄉間,對照如此參差的故事,喜平嬸要如何心領神會?
我沒有再去搭婆婆的腔兒,因為在心里,我發現,自己很難對此深信不疑。
我親眼看到喜平嬸他們唱戲,已是半個多月以后的事兒了。盡管聽了眾說紛紜,我特別想找機會去看喜平嬸唱戲,可我無論如何提起,先生嘻嘻哈哈,婆婆顧左右而言他,和鄰居又不可不知深淺,我是干著急沒辦法。
領我去的人是喜平嬸的兒媳婦。大家都叫她蘭子。她和我年紀相仿,孩子也差不多大。我對她,其實早有印象,不過不知她是喜平嬸的兒媳罷了。蘭子給我的印象,話不多,很少和大伙兒湊在一起閑聊,卻也總被閑聊的人取笑。當然,說取笑并不恰當,因為大多的時候,大多的人,都是以取笑的口氣,來表達自己對蘭子總是來去匆忙的感慨或贊許。比如,有人笑言她那兩條黑瘦枯長、走起路來總向后弓起的手臂為“錢摟子”。蘭子這孩子,又要伺候地,又包果園子,還養豬、養雞,一心就想怎么掙錢,過日子可真紅眼啊。取笑行為的結尾,大多是以蘭子的低頭遠去,及年長者的此類感嘆而告終。
有日子沒見喜平嬸了。她在家忙吧?那天去大隊給孩子打疫苗,又碰上了蘭子。猛然從周圍人的談話里,知道了她的身份,我趕緊湊上去,和她打招呼。
然而,剛才還朝我含笑點頭的蘭子竟瞬間翻了臉,她眼睛圓圓地瞪著我,一言不發,滿是戒備。
我給唬住了。慌慌張張連忙解釋自己是誰家的兒媳,喜歡和喜平嬸聊天,因為好久沒見她……
我知道你!蘭子繃緊的臉略放了放,卻也不再理我了,抱起孩子,她扭頭就離開了診療室。我也抱著兒子,趕緊隨在她身后。見她一邊悶頭走路,一邊憤憤嘀咕:我做媳婦的,有什么辦法?只能到處跟著婆家沾光,到處丟人……
不是的,不是的,我跟緊她,不住嘴地表態:我婆婆和我講起過喜平嬸,是因為她特別喜歡聽喜平嬸唱戲。她對喜平嬸他們唱戲,簡直是崇拜!
崇拜?蘭子用鼻子冷笑了一聲,停了腳步,回過頭來,她挑釁般地瞪我,那你呢?你也崇拜?你愿意和我去看看他們怎么唱戲?
從村委到喜平嬸家,路倒不遠,可我們卻一路走得辛苦。那幾天因總下雨,路面泥濘不堪,我們兩個又都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的。已是傍晚,天還沒黑,家家戶戶都開始忙活燒飯了,路上很安靜,沒什么人。可我們剛剛拐過彎兒,就幾乎在聽見唱戲聲音的同時,遠遠看見了正唱戲的他們。他們竟然是在房頂上!三個人,都是尋常的農家打扮,一個高高坐在凳子上,在操琴。另外兩個,站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邊比畫邊唱。膠東這一帶,家家戶戶的廂房房頂都砌成平的,方便晾曬些糧食什么的,有時太陽落山了,還會有人跑上去乘涼。可他們怎么這么會想辦法?竟然會想到,要離開這滿地惱人的泥濘,上到平展、開闊而又風涼的平房頂上唱戲去!
我有些震驚,慢慢地,越走越近,他們也越來越高,讓我不得不仰頭張望。
“非是我這幾日愁眉難展,有一樁心腹事不敢明言。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老娘親押糧草來到北番。賢公主若容我母子相見,到來生變犬馬結草銜環。”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辯,你要拜高堂母就我不阻攔……”
我知道,這是《四郎探母》中膾炙人口的一段唱:《坐宮》。喜平嬸便是那一千多年前遼國的鐵鏡公主,大度、爽快、通情達理的番邦女子,站在那兒,正聽那個已和自己結婚數載,連孩子都生了的駙馬,吐露他自己原來一直撒謊,真實身份竟然是金沙灘一役中戰敗的北宋名將楊四郎這個實情……毫無疑問,一眼看上去,眼前這個站在平房頂上的公主顯得有些別扭。她容貌太老,衣著太邋遢,身材也太臃腫,但她自己顯然相信自己就是鐵鏡公主,她的眼光并不直視“楊四郎”,卻一絲一毫都在關注著他,在隨著他的講述而瞬息萬變:疑問、體恤、憤怒、英氣逼人……這種種變幻的表情讓她明亮的眼眸波光流轉、浪滾波翻。而她的站姿呢,卻是在較勁兒,高高蹺起的蘭花指在和手腕較勁兒,手腕在和肩、肘較勁兒,肩、肘又在和腰身較勁兒,腰身還和站成丁字步的雙腿較勁兒……這么較著勁兒,她竟然就硬生生地,把自己已明顯粗笨的身材,擺出了一種弱柳扶風的婀娜形態,擺出了一副翩翩欲飛的輕盈韻致……
我呆在了那兒,為這個“鐵鏡公主”迷惑。雖然我從小就是個對外在形象很敏感的人,而無論來自藝術作品,還是自己周圍,都不乏體貌姣好的女子,可那一天喜平嬸帶給我的震撼,卻還從來沒有過。站在那兒,被她甜、脆、水、亮的行腔細細密密地牽引、纏繞,我向她看過去的目光,溢滿了傾慕。是啊,我如何會想到呢?這個年過四旬的農村婦女,她讓我那會兒的腦海中涌現出來的詞兒,竟然全是:嫵媚、娉婷、妖嬈……
平房頂上,大量高亢、豪邁的西皮快板過后,機鋒愈顯,再入高潮,她和“楊四郎”一句趕著一句的對唱也越發精彩:
“公主叫我盟誓愿,雙膝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轉……”
“(白)怎么樣啊?”
“罷!黃沙蓋臉尸不全。”
“(白)言重了!”
喜平嬸挺胸低頭,輕舒手臂,伸手過去,嬌嗔地攙起她的駙馬。可那不知何時已跪在地下的“楊四郎”竟然把全身的重量都向“公主”靠過來。我一驚,這才發現,原來,這“楊四郎”竟然是個殘疾人,一條腿是跛的……
幾乎與此同時,喜平嬸發現了我們。她顯然還沉浸在戲里,沒能全出來,這會兒竟然用了夸張的舞臺動作表達驚訝:她的眼睛陡然圓了,倏地一亮,張開的嘴也緊跟著圓了,頭猛地向后一躲,愣怔怔地,萬般無奈地輕輕搖晃著腦袋,她傻在了那兒……慢慢地,她眼里的光波漸漸散盡,如熄滅了的燈,暗了,冷了,也木了……一點點地,讓自己的滑稽表情定了格。兩行清淚也不知何時,如蟲子般,從她的眼里拱出,蜿蜿蜒蜒,掛到了臉上……
當然,同時傻在那兒的還有“楊四郎”。不過他的反應快些,已經能一跛一跛地向琴師走過去。那操琴的老者一直是腰桿兒筆直,高高地蹺著二郎腿兒,閉著眼睛,仰面朝天。他直到現在,也不曉得發生了什么,還拉得起勁,還在不斷地用一遍遍重復拉那段兒過門兒,來催促唱戲的人繼續往下唱。
過門兒越拉越快,琴師的臉也越仰越高,下頜幾乎已和脖子仰成一條直線了……尷尬的靜默在此時,已如一張無邊無沿的大網,悄然張開羽翼,彌漫鋪展開去,似乎想把這所有的一切都牢牢罩住,可胡琴婉轉、激昂,依然在一聲緊過一聲地做著對抗。站在那兒,我只感覺自己的心一陣又一陣,越縮越緊……被這鋪天蓋地的,戲曲音樂的“氣場”所震懾,我不由得暗自感慨:一個深潛入藝術作品里去的人,他的內心,該會有多么的驕傲!
可是,一個人該如何在自己真實的日子里獲得驕傲?
被“楊四郎”扯了一把,拉琴老者的身體猛地一顫,頃刻醒來,他一眼就看見站在院子里的我們,剛才的那些沉迷和驕傲,頓時如靈魂出殼,煙消云散了,像是給人抽了筋,他的脖子、腰桿兒全軟了,挺不直了,哆哆嗦嗦地把琴夾到腋下,他弓著腰,站起身,耷拉著腦袋,朝我們走來。當然,和他一起走下平房的還有“楊四郎”和“鐵鏡公主”,他們當然都既不是公主也不是駙馬,他們只是三個最尋常的中年農民,頭發都亂蓬蓬的,灰著臉,趿拉著糊滿泥巴的塑料拖鞋,胡亂挽著褲腿兒,都畏畏縮縮地、灰溜溜地走成一列。他們沿著平房的臺階慢慢下來,不時抬起頭,朝我們看過來的目光里,除了局促,只有諂媚。
蘭子,我,沒什么事兒,剛唱……走到我們面前,喜平嬸的眼光如做賊一般東躲西藏,她向蘭子低了頭,開始了輕聲嘀咕。
沒什么事兒?蘭子的聲音直直地向上躥著高兒,還伴有壓抑的哭腔,很刺耳,惹得兩個小孩子也都跟著她,直著嗓門兒號哭起來。蘭子一邊一顛一顛地哄孩子,一邊略低了聲音,朝喜平嬸道:你真好意思說!你的孫女,唯一的孫女啊,還沒滿百天呢,她爹就出去打工了,就我一個人帶她,家里還又是雞又是豬,你說,你好意思說你沒什么事?
蘭子,“楊四郎”向前走了一步,心平氣和的神情,一副要往自己身上攬事兒的架勢。你婆婆說的真是實話。我們真沒唱多久。不信,你自己想想,這不是連看熱鬧的人,都還沒出來……
呸!蘭子咬牙切齒地扭頭吐了口唾沫。看都不看“楊四郎”一眼,我們自己家里人說話,還輪到個外人在這兒亂摻和了?有人有本事不要臉,就不替別人想想?有空在一塊兒攪和也就罷了,你們也得偷偷摸摸的啊,我這當小輩兒的,只要能忍的,我都裝成不知道了。可你們現在,競都能蹬鼻子上臉,躥平房頂上去!還有人好意思提看熱鬧嗎?這種熱鬧,誰惜得看?
喜強兄弟,喜強兄弟!拉琴的老者過來拖“楊四郎”已高高掄起的手臂。我們家蘭子的直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別和小輩兒人一般見識啊。喜強兄弟,你,你消消氣,先回,回,好不好?
喜強悻悻地把手一甩,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當然也是外人,也得走,忙不迭地哄著抽抽噎噎的孩子,我也落荒而逃。臨拐出門,我到底扭頭掃了一眼身后,這才發現院子里的局面已然改觀:孩子已被喜平叔抱在懷里了。喜平嬸和蘭子,左一個,右一個,都癱坐在房門口的水泥臺面上,在各自低頭抹淚。
喜強叔的殘疾,可謂是陰溝里翻船。那個周末,先生回來,終于又和我說起了喜平嬸他們。
喜強叔是唱老生的,文武全才。我還記得小時候看他扮《挑滑車》里的高寵,站在那兒,一個后滾翻,直直地就從高空里翻下來。他一個業余唱戲的,能練到那種身手,我現在可真是能覺出不容易來。不過他后來出事兒,卻是因為唱《空城計》。諸葛亮都老得白了胡子,一個人在那兒大段大段地念叨“先帝爺”的知遇之恩,差不多算得上是他演過的最沒危險的戲了,卻不知怎么搞的,因為坐的椅子沒摞好,突然間摔下來,竟然就摔殘了。當年,喜平嬸她爹帶的最得意的兩個徒弟就是喜平嬸和喜強叔。要不是喜強叔后來殘了,可能早就和喜平嬸結婚了吧?
是喜平嬸嫌棄他殘疾?
不是!聽我媽說,是喜平嬸她爹攔著。她爹就養了喜平嬸一個孩子,一心巴望她能跳出農門呢。她爹活著的時候,領她出去考過不少專業劇團。不過,折騰來,折騰去,最后全都沒成。喜平嬸快三十時,才高不成低不就,嫁了喜平叔的。人人都說嫁得好,因為喜平叔雖也是咱們村兒的人,卻在北京當過兵,見過世面。而且人也聰明,聽人說,但凡是個樂器,他都能給弄出個調調兒來。胡琴還是后學的呢,他就能越拉越好,很有天分的。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他心地好,喜強叔的老婆去世前也總有病,喜平嬸他們兩口子,沒少幫扶喜強叔過日子。
哦,原來你也是聽東家講,西家傳啊。不過,我覺得,他們這故事講不通。照你這么說,喜平嬸他們年輕時迷唱戲,是想離開農村。那現在呢?都四十好幾了,眼瞅著這輩子就這樣兒了,為什么還迷?甚至于顧不得家人、鄰居的指責、嘲笑?
你不用假清高!不用骨子里就瞧不起農村人!先生朝正慷慨陳詞的我冷笑,慢慢道:要我說實話嗎?我告訴你,我一直都覺得,喜平嬸考不上專業劇團,非常非常正常。你知道嗎?她唱了一輩子的梅派青衣,卻連梅派精髓的邊兒都沒摸到呢!梅派為什么能居四大名旦之首?就是因為它雍容典雅,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非常中庸。它最適合剛學戲的人入門,但卻是易學難工,你想要上層次很難,許多人說梅派是“沒”派,就是因為它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那是一種大氣,是境界,是“無招勝有招”,是“絢爛至極歸于平淡”,這些東西,喜平嬸他們就是憋足了勁兒,唱上一輩子,也很難修煉。他們的唱念做打、手眼步身法都太過,太刻意,用力太猛。可是,你想想,一個愿望你會因為它過于奢侈就徹底摒棄嗎?就比如你,你干嗎寫詩?你這個人迷戀寫那些發表不出去的詩,和喜平嬸他們迷唱戲,還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我被他訓紅了臉,一句話也講不出。是啊,我強忍著淚,自怨自憐地想,我為什么要寫詩呢?那些文字,它們一個一個滾燙地從我的心里流出來,然后又都一個個相繼冰冷地死在紙上。一首也無人問津。可是,我,為什么從讀書時開始,到教了這么多年的書,一直都停不下來?僅僅是因為我喜歡那些新奇、絢麗的句子嗎?它們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什么?它們又能帶來什么?!
我最近一次見到喜平嬸,距那次在河口村休產假,已又過了八年。
這八年里,我的工作沒什么變化,一直在同一所中學教書,悶頭在學校和家之間忙碌,時間在一茬又一茬學生的人校和離開中,流逝得悄然無聲。我當然也早已不再寫詩,而退化成了一個純粹的文學期刊閱讀者了。對大多數的凡人,詩歌只是一個年齡階段特定的產物。偶爾想起從前,我常常發此感慨,聊以自慰。而這八年里,我的生活呢?自然也變化不大,無非就是兒子養大了,都上小學了。再就是先生的生意做得也還不壞,這也使得我們有能力把公婆接到城里,和我們住在了一起。
上個周末,我陪公婆返鄉,回河口村,去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在膠東鄉村,大家習慣把參加婚禮稱之為“坐席”。請上好幾桌兒的鄉鄰,大家聚在一塊兒,對著桌子上一個又一個上來及撤去的菜品,一直要從中午典完禮,坐到傍晚天擦黑,才肯散去。離開河口村快七年了,公婆都很興奮,到處找人閑聊。我也興奮,是因為,我又遇見了喜平嬸。
她就和我坐在同一個桌兒上,可一開始,我都沒認出她來。是聽大伙兒起哄,張羅讓她的小孫女起來唱出戲時,我才反應過來的。想當年,當她和眾鄉鄰在我公婆家門口兒閑聊時,我能把她和眾人區別開來的原因是來自于她的目光,是那么明顯地比周圍的人明亮,會說話似的表意豐富。可現在,她已是眼神木訥,儼然眾人了。
《看大王》!《看大王》!一個人引了個頭兒,大家就都跟著起哄,朝著她那個已站起身來,雙手端在胸前,像模像樣的小孫女嚷嚷。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露月色清明。”
小孫女咿咿呀呀唱完。大家熱烈鼓掌,然后繼續閑聊。可她不,她一直事不關己般低頭搛菜。后繼有人啊,喜平嬸。我笑道。
她唱得不好!不過是臉皮厚,敢唱罷了。喜平嬸朝我低頭過來,繼續道,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和我爹學戲吃了多少苦。天天起早練功、吊嗓子,偷一丁點兒懶,都要挨我爹的打,哪一出戲不是邊哭邊練的?現如今的孩子,還吃得了我當年那份苦?
我唱得不好也是你教的!我一抬頭,才發現小孫女已回來了,梗著脖子,在和奶奶斗氣。
心是子孫田。既然你爸媽偏要出去打工,一年也回來不了一次。你就得服我管!喜平嬸的聲音不高,脖子倒也是梗著的,讓你出息成了這么一個沒大沒小、不懂規矩的孩子。我自然怨不得別人,只能怪你爺爺不好,是他硬把你慣壞了。
我爺爺走得早,這會兒也聽不到你再栽贓了。小孫女話倒接得快,嘴一撇,眼圈兒早紅了,脖子卻還是梗得硬硬的,低聲又嘀咕道,反正倒也無所謂,反正,我不是又快有一個瘸腿兒的爺爺慣著了嗎?
我打你這個小東西!不過是說兩聲你戲唱得不好,哪兒招來你這么多廢話?喜平嬸火了,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連假聲兒都帶出來了。她一把把孫女拉到自己懷里坐下,一邊厲聲訓斥,一邊運起手指、眼神兒,就開始比畫。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段唱里,散和愁這兩個字,一定要使出高音兒來!你為什么就不長記性?你也不想一想,虞姬是個普普通通的只會舞個劍的妃子?這一段兒,她就是要出來簡單散個步?”喜平嬸說著,眼光暗淡,聲音也慢慢低沉下來,“你想想看,虞姬,雖是個婦道人家,可跟著項羽打了那么多年仗了,她還不懂得,就快要不行了,快要連性命都保不住了?可是,她,她除了強言歡笑,給項羽寬心解悶兒,鼓舞士氣,她還能怎么辦?誰讓她喜歡呢?誰讓她放不下呢?那就是她的命啊……
大家漸漸地都安靜了下來,都在看喜平嬸在那兒訓小孫女兒。我也讓她的話驚呆了,直直地坐在那兒,我不眨眼地看著她。此刻,沒有人會知道我內心的激動和歡喜。是的,是歡喜。那是因為,我又看見了她那燦若明水的眼光,我知道,無論世事如何變幻,那眼光將永遠是我在人群中把她認出來的標志。坐在那兒,我知道,跨越飄逝的流年,我正在和多年前的喜平嬸,還有我自己,又一次幸運地重逢。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