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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木的春天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6期

用手電筒一照,看見至少有六七只附近一帶的狗在疏松的白楊木柵欄外面排成十分整齊的一排,黑夜的遼闊的鋒刃仿佛截去了它們的后半截的身體,只將剩下的六七個毛茸茸的正朝著院子里的半開的門窗出神的頭顱安安靜靜地擺放在白楊木柵欄的最上面的一道橫檔上。有一只小狗,看起來可能是其中最小的一只,成天跟在大狗們后面到處亂跑的那種,細細的鼻梁上有一抹白,像是戲里的一個跑腿打雜的孩子,當手電筒的光亮從它那要多幼稚就有多幼稚的臉上掃過時,曾懷林注意到它的那雙眼睛竟然害怕地閉上了。黑暗中,曾懷林笑了一下。煙山南麓下的水庫那邊似乎有馬達的聲音正在響著,但聽上去不是太真切,反倒是雀山煤礦的鼓風機的嗡嗡聲更近一些,幾十臺分別安裝在不同位置上的鼓風機年復一年地這么響著,久遠而熟悉,早已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某一天要是它突然不響了,周圍聽慣了的人們都會不由得愣一下,會明顯地感到少了點什么,有一種熟悉的熱乎乎的東西不見了,從日常的生活里消失了。同時,那又好像預示著有什么新的東西要出現吧?

曾懷林熄滅了手電筒,摸著黑回到屋里。回自己的家是用不著有光亮照路的。

十幾塊小學生的橡皮那么大的肥肉正在冒著輕煙的油鍋里慢慢地動蕩著,淚花閃閃地游走著,灼熱的高溫使它們無法停留在一個地方不動,而不時地相互交換著位置,都以為別人那里清涼宜居。屋里的油煙的氣息好似一場盛宴的前夕或籌備的過程,白楊木柵欄外面的那幾只狗就是在聞到這種空氣后才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聚攏在一起的。沒有誰指揮,都自覺地排列在柵欄外面,身體的大部分留在黑暗中,只把各自的頭探進來,有禮貌有信心地等待著,深深地無限悠長地呼吸著,那些難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鎖子也鎖不住的香氣從那幾道亮著一些微弱燈火的黑洞洞的門窗里又像暗流又像薄霧似的漫瀉出來,又大步流星地朝著柵欄邊的它們奔涌過來,使它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變得無比的溫馴和乖順,身上的野性也不復存在了,似乎從出生到成長以來它們一直就是這樣。

曾懷林很想從熱油鍋里撈幾塊正在由純白色逐漸向淺黃色和棕黃色過渡的油渣讓它們驚喜一下,這么半天它們規規矩矩地排列在白楊木柵欄外面的全部心思和目的也就是這個,但是不行,東西太少了。冬冬還指望著等它們的油被熬榨干凈以后用來給他們三個人包餃子呢,這樣的話她說過不止一次,晚上臨出門去醫院前還又說了一次。更何況,它們是那么多的一群,無論給多少都不夠它們分的,零星的幾塊扔過去,只會在它們中間引發一場不顧一切的撕咬,上演一段景象慘烈的血淚史。眼前的平靜只是一種暫時的假象,只要有一個油渣到來,它們就會迅速地亂起來,不再禮貌和規矩。他不是沒有見過它們在街上為爭奪一塊裹滿塵土的早已完全沒有任何油水的枯木般的骨頭而進行的殘酷的仿佛一場沒有盡頭的接力賽似的爭搶,拉鋸戰從東打到西,被撕咬下來的同伴的毛和血從南飄到北。在那個過程中,骨頭頻繁地易手,在任何一只手里都待不上一分鐘。在那個過程中,總會有幾只受傷的力不從心的最先退出角逐,以一種軟弱的、失意的旁觀者的身份遠遠地觀看—會兒,然后哀叫著逃走,或者黯然地離去。那塊骨頭最終將歸屬于誰,已無須它們再掛記了,因為已不再與它們有任何的瓜葛和一絲一毫的關聯。事情已從最初的那種平等的自然狀態一步步地完全演變為強者們之間的爭奪和游戲。

夜色中的白楊木柵欄前,那六七個溫馴乖順的腦袋還在靜靜地有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奇跡的出現。曾懷林回頭望了一眼,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它們以為這樣就能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收斂野性,釋放恭順,把自己身上最不討人喜歡的東西一宗一件地深埋起來,接下來就應該能夠換來一些什么了吧?

許多人不也是這樣的么,包括他本人。

他選擇在晚上煉油,是經過了認真的慎重的考慮的。一來是白天沒有時間,但最讓他顧忌的還是自己的身份。別說像他這樣的身份。即使是一個沒有任何問題的人,叮叮當當地光天化日地在家里煉油,也是會引起周圍的鄰居們的反感的,不僅僅是因為飽含營養的油脂是一個相當敏感的東西,你在興致勃勃、得意忘形地煉油的時候,對別的那些沒有油可煉的人們來說,就是一種再真實不過的折磨和欺凌,等于是把人家的已經結痂的傷口再重新撕開。

一年前,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小城里,曾懷林忽然憑空有了一位不是兄弟的兄弟——在食品公司工作的杜加祿,對方執意要與他以兄弟相稱,曾懷林覺得自己難以拒絕。以他目前的情況,對方不避嫌,不怕連累,換作別的人會非常高興的。

那天,曾懷林從宣傳隊里出來,在一條有著橘黃色圍墻的街上,他遇到了正要下班回家的杜加祿。杜加祿隨身攜帶的用彩色塑料帶編織的籃子里橫躺豎臥著幾只已煺洗干凈的豬腳和一大塊還沒有經過煉制的原生的豬油,那是食品公司內部的福利,除了臨時工,每一個正式在冊的人員都有份。杜加祿是曾懷林來到這座小城后最早認識的一批人中間的一個,當初是怎么認識的,曾懷林已經想不起來了。直到現在,曾懷林偶然想起來的時候,還常常覺得奇怪,食品公司又不是專案組、審干辦,自己怎么會認識那個部門的人呢。自來到這座小城后,真正的肉也沒有吃過幾頓,怎么竟會一上來就認識了一個食品公司的人?人生充滿奇遇。

一年前的夏天,在影劇院臺階下面的一個雨水坑旁邊,從那里路過的曾懷林被正站在臺階下面等待電影開場的杜加祿大聲叫住,在眾多熙攘吵鬧的等著看電影的人流中,兩個人居然不受周圍環境干擾地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為他們認識以來最多的一次。杜加祿有一位做大官的遠房親戚,盡管從未見過面,但那也仍然讓杜加祿和他的其他親戚們無論任何時候一說起來就引以為榮。當杜加祿在那個雨后的夏天一不小心又說出那個光榮的名字時,輪到曾懷林吃驚了,因為那個令杜加祿倍感驕傲的人正是曾懷林的岳父。就是那一句話,讓杜加祿抓住了,抓住后就再不撒手了,你這個兄弟我是認定了。一個令曾懷林感到驚異和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實就這樣突然地以一種同樣驚異的方式呈現在他的面前,猶如一條亮閃閃的鯉魚從幽深平靜的水面猝不及防地凌空躍起,把兩個人同時都嚇了一跳。茫茫人海,有多少人能稱得上是兄弟姐妹?

杜加祿不像曾懷林,他的興奮大于驚嚇。站在雨后的影劇院的臺階下面的那個清凌凌的能看到人影的雨水坑旁,杜加祿揮動著他那雙讓所有的豬都感到驚恐和害怕的鋼鐵般的大手,面孔通紅。世界太大了,大到讓本應常來常往的親戚朋友們之間相互都沒有了音訊!世界又太小了,一招手叫住一個人,竟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要說當時的驚訝,應該說曾懷林驚訝的程度要更勝于一直在當地土生土長的杜加祿,在這樣的一個完全陌生的偏遠的小城,在他的發配之地——也許還是最終的老死之地——竟然還能生出這樣一層關系,事情本身除不乏離奇之外,更兼有著歲月般的模糊性。

但是,有一個事實卻是杜加祿和他的眾多的親戚們至今都不知道的:那個徒具象征性的,甚至比海市蜃樓還要遙遠和虛幻的遠房親戚,那個多年來他們一說起來就引以為榮,卻從未得到過他一絲一毫的蔭庇和惠澤的人,已于一年前的一個雨夜里倒斃在一個農場里。

從此,在這座陌生而偏遠的小城里,憑空多出了一對萍水相逢的兄弟。當然,對于杜加祿來說,這里的一切都是不陌生的,更不偏遠,也不小。以并不算太慢的速度,從城南走到城北的末端,至少也需要一個小時,那還能叫小嗎?杜加祿給曾懷林位于城北原野上的家里送過兩次豬下水,曾懷林讓自己的兩個孩子冬冬和多多管杜加祿叫叔叔。杜加祿帶著多多參觀過食品公司的屠宰車間和坐落于城北末端的冷庫。正是炎熱的盛夏七月,冷庫的大鐵門一拉開,多多頓時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神奇的冰雪世界,巨大的豬肉從中間一分為二,叢林般地懸掛著,上面布滿雪白的冰霜。杜加祿對多多說,這些都是戰備肉,不是給一般老百姓吃的。當天晚上,回到家里以后,多多對曾懷林說:

“怪不得菜店里沒有肉,原來都在冷庫里掛著呢。”

“以后不許再去給杜叔叔添麻煩了。”曾懷林對多多說,“你去得多了,會讓他犯錯誤。他要是犯了錯誤,他們一家人誰養活呢?”

多多不解地看著曾懷林。一直到臨睡前,還在想著那個冰冷的世界。年少無知的多多,連自己一家人為什么來到這個地方都不知道。曾懷林熄了燈。黑暗中,他說:

“睡吧。”

作為回報,曾懷林有什么可送給杜加祿的呢?他帶著杜加祿去宣傳隊看過一次彩排。由于杜加祿的表現,那也成為僅有的一次。看到高興之處,坐在下面的杜加祿突然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聲音響亮而又沒有遮攔,讓臺上的幾位演員也都愣住了。籌備了一個多星期的彩排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斷了。

“那是個什么人?”宣傳隊的負責人魏團長惱怒地問道,“誰讓他進來的?”

“對不起!”曾懷林說,“是我的一個遠房兄弟。”

“親兄弟也不行!這里是一個文化陣地,不是茶館。”魏團長說,“以后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隨便把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帶進來。”

幾天以后,曾懷林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剛從冷庫那邊送貨回來的杜加祿突然出現在那道疏松的白楊木柵欄外面,大聲地對曾懷林說:

“你們那些節目——真是笑死人了!”

聽到杜加祿舊事重提,且說出的又是這樣的話,曾懷林的一雙手僵在胸前。不應該呀?他想。怎么會是這樣的一種“笑死人”的效果呢?三分之二以上的節目都是相當嚴肅正經的革命題材,中間是穿插著幾個歡快熱烈的小節目,但也絕非是喜劇甚至鬧劇,怎么就會笑死人呢?這與籌劃這臺節目的初衷是完全不符乃至背道而馳的。那天看彩排的時候他突然哈哈大笑,曾懷林就感到自己像一只驚弓之鳥。杜加祿到底是用一種什么樣的眼光和心情去看待并理解那一切的呢,以至于在莊嚴肅穆中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一半以上的節目都是由曾懷林執筆的,當然主意是大家出的,精神來自于上級,他更像是一個抄寫員。四個老漢學《毛選》,四個老漢本不識字,都是貨真價實的睜眼瞎,卻硬是憑著他們的熱情和堅定的信念把幾本書都學完了,大部分人還學了不止一次,學完后還要互相交流探討,事情本身極富傳奇色彩和教育意義。節目的內容不斷地被修改,三天前被砍掉的東西,三天后又重新回來,且不知怎么就一下身價百倍,像貴賓一樣受到重視,又如同還鄉團一樣不饒人。在那整個反反復復的過程中,有誰像杜加祿那樣響亮而又放肆地笑過嗎?印象中好像沒有。望著杜加祿乘坐著卸完貨以后顯得空蕩蕩的三輪腳踏車漸漸遠去,望著城北一帶細瘦的街道和一到夏天便有野花搖曳的原野,曾懷林站在院子前面那道象征性的實則根本無力抵擋任何一種兇險事物入侵的如同一道虛線一樣的白楊木柵欄前,手上滴著水,他忽然感到身上的某—個地方十分刺眼地亮亮地閃了一下……他終于想起來了,在整個執筆過程中,他本人不也數次笑過么,只不過不在臉上,也不在聲音上,更不像杜加祿那樣暴露和沒有遮攔,而是在心里笑得淚光閃閃……以他目前的身份和處境,那只能是他唯一的方式。

現在再想起來,杜加祿并不是在無緣無故地傻笑,也不是對文藝完全不懂。

鍋里現在煉制的這些油就是杜加祿送來的。

除了正在煉制的這些,另外一塊雪白的質量上乘的板油也得益于杜加祿的幫忙,不過,那塊板油他是付了錢的。在得知杜加祿把錢交到公司財務科后,他的心里得到一些安寧。

要不是因為冬冬和多多,他是斷然不會接受杜加祿的饋贈的,那種如同縫衣服一樣努力連綴起來的關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也許更像是一種戲劇關系。他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變得更加結實,或者突然繃斷,任何一種結果都在情理之中,他都能夠理解。目前他只能像看著一個他完全不了解其性能和使用方法的帶有一定甚至相當危險性的裝置一樣小心地看著它,看著它成天蕩來蕩去,有時忽然不見了,但過些天就又出現了,沒有人能看得見它,只有他本人能感覺到它如同一根悠起來的跳繩一樣,有時繩子的一端從手里脫落,會打酸他的眼睛,酸痛得讓他掉淚。

兩個孩子明顯的營養不良。尤其是冬冬,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按說正是蓬勃向上,如同早晨的朝陽一樣青春明艷的時候,可冬冬卻是那么的瘦弱和單薄,臉色也時常呈現出蒼白之勢。根據曾懷林的細心觀察,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冬冬的那羞于啟齒的月經也應該是極不正常的、不規律的。每個月總有一段時間,做父親的會注意到女兒的眉頭是緊鎖著的,本來就瘦削的臉色也比平時更加難看,沒有光澤,黯淡甚至灰暗。所有那一切的麻煩和不順利,都是冬冬一個人在無聲地承受和解決著,不到大難臨頭,她是不會告訴曾懷林的,因為他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男人。哪有女孩子和自己的父親談論那種事的?盡管那不是什么不能談的。

要是明訓在就好了……曾懷林經常這樣想。尤其是每個月里當冬冬最痛苦的那幾天,他會更加思念明訓。女兒看上去像個遭了災的災民,要是她的母親還在,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冬冬使用的那種粗疏的黃紙絲毫不具有柔韌性,更談不上綿軟和舒適,上面還殘留著造紙過程中未能得到轉化的草秸,冬冬把它們放在一個抽屜里。東漢的時候就開始造紙了,距今一千六七百年過去了,沒想到它們還是像樹皮一樣硌手,甚至遠沒有某些樹皮的光潔與細膩,如果用它們為嬰兒擦拭眼淚,一定會在拭去淚珠的同時又劃出血痕。

在國營第二副食店出售餅干的糕點組副組長冀有為告訴曾懷林說,在所有的草紙里,莎草紙是相對來說最軟和的一種紙,不像別的紙那么硌手,摸上去如同摸在沙子上一樣。在冀有為的幫助和協調下,他們談話后的第三個星期天,曾懷林買到了兩刀莎草紙。回到家里后,他按相同的尺寸裁好,然后把它們放到一個公用的抽屜里。

一個月以后,他看到他裁好的那摞莎草紙被小心地用去了一些。

站在那道疏松的白楊木柵欄前,望著東邊的樹林和內城里隱約可見的街道,曾懷林在心里說道:“明訓,我終于替你為咱們的女兒做了一件事情。”

多多的臉上出現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按當地人的說法,那正是一個孩子健康成長的證明和標志,證明他正在一天天地長大,與營養沒有任何關系,每一個孩子都會有那樣的一個時期,有的甚至會持續到二十多歲。住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許大姐對曾懷林說,多多的臉上要是沒有那些現象,那倒要你操心了。

曾懷林大部分地接受了許大姐的說法。

那塊像雪一樣白的質量上乘的板油,曾懷林實在不忍心把它們煉成油,像那樣的板油,一頭豬的身上也沒有多少。曾懷林決定把它們當做肉來吃。

自從有了那個決定以后,他卻時時擔心,怕自己會突然反悔、變卦。終于冬冬的生日到了,他不用再擔心了。冬冬生日的那天中午,他向魏團長請了一會兒假,破例提前一個小時回到家里,在木板和塑料搭成的小廚房里心情愉快地奮戰著。把板油切成細絲或者黃豆大小的丁兒,然后裹到一個個面團里,烙成一張一張的餅。一張又一張的香氣襲人的油光發亮的餅烙出來,讓他忘記了多年來的許多事情。與此同時,他還驚訝地發現,只有板油,才會有如此的效果,要是把板油換成精赤的瘦肉,或者其他別的什么油,很難說會是一種什么樣子,他完全沒有把握。

中午,當兩個孩子回來,一推開那道疏松的白楊木柵欄走進來以后,立即都聞到了。

他們驚訝得不敢相信。這是他們來到這個偏遠的小城以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嗎?兩個孩子都認為是。曾懷林讓他們回憶一下三年前的一個秋天的中午,但他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也許他們想起來了,但時光早已把一切都沖淡了,當初的濃烈煙消云散,變成了一種似有似無的極不真實的印象,若沒有人再提起,恐怕永遠不會再想起來。

“糟了!”吃了一會兒,冬冬突然站起來說,“只顧咱們吃,把我媽忘了。”

“你吃吧。”曾懷林對冬冬說,“她已經有了。”

在母親的一幅照片前擺放著和他們一樣的飯,早在他們姐弟回來之前就已經有了。那張照片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幾個月里由城南照相館的王東京為她拍攝的,當時沒有任何征兆,誰也不知道那竟會是她的最后一幅影像。經驗老到的王東京從她一進來就在逐步調整她的表情,有分寸地誘導她微笑,不時地說出一些出其不意的詞和短句,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在那個時候忍不住微笑,甚至放聲大笑起來,但她卻始終沒能笑起來。她的漠然和不為所動,使得王東京那個沒有什么事能夠難住他的老江湖也極為少有地對自己的經驗和手段產生了懷疑,使他不再像一開始他們剛從外面進來時看到的那么志得意滿,而開始變得有些沮喪甚至無精打采。后來干脆把自己的那張因遭受意外的打擊和挫敗而變得異常委頓的臉隱藏在那塊陪伴他見識了無數的人和事物的黑布后面,只把一只捏著橡皮球的手露在外面,在那塊黑布的襯托下,像是一只蒼白無血的死人的手。

多多所在的學校的班級里有一個很厲害的大胖子同學叫二和尚,比一般的同學高出整整一個肩膀,兩條胳膊像別的同學的腿,沒有一個人不怕他。但自從吃過多多送給他的一塊板油餅以后,二和尚如同脫胎換骨似的變了一個人,不僅不再欺侮多多,還把多多當做了他的朋友和兄弟,多多有事時,他會挺身而出,用胖大的身軀把多多罩在后面。二和尚的目光像他的身軀一樣不短小,他堅信多多他們家不可能就只吃一次板油餅。有一個星期天,二和尚竟笑瞇瞇地出現在他們的院子里,還蹲在那道疏松的白楊木柵欄前,幫助曾懷林劈柴。邊塞小城金色的陽光灑在他那佛一樣的身軀上。力大無窮的二和尚,一個比水桶還要粗的樹墩子,幾下就被他劈開了。曾懷林發現,二和尚原來是個憨厚熱心的孩子,并不是傳說中的兇神惡煞,惡和尚。下一次,一旦再烙板油餅的時候,是不是把這個佛一樣的孩子也一并請來?

鼓聲又響起來了,沒有任何過渡地把先前一直響著的胡琴聲壓了下去,仿佛壓進了深深的地里,讓它永世不得出頭。兩位琴師見怪不怪,早已習慣了這種聲勢上的壓迫,不再把那當回事。他們手里的弓弦還像一開始那樣夢游般地來回扯動著,目光如同飛累了的蝴蝶一樣,先停留在那只紅彤彤的鼓上,不久又落到打鼓的人的手上和臉上。隆隆的鼓聲從宣傳隊臨時占據著的那個至少有一兩百年時間的青磚青瓦的院子里出來,從那些嚴重剝蝕的像鐵一樣黑的木頭和磚瓦之間出來,然后在門外那條有著很大坡度的街上奔跑起來。在從育紅幼兒園的門前經過時,讓里面的數十張小臉一瞬間一齊轉了過來,集體望著他們那個每天幾次進出的大白天也實在應該點燈的黑洞洞的門廊,有的已經從自己的小板凳上站起來了,但很快又被老師的吶喊聲按了下去。老師說,誰站起來誰就不是好孩子,將來想成為革命的接班人,門兒都沒有!有的人,鬧不好還要變成人民的敵人。

在從國營理發館的大玻璃窗戶外面經過時,一個在理發師的手指和剃刀下面像地球一樣轉來轉去的腦袋想把他的好奇的目光投向窗外。理發師騰出一只手按住那個不安分的圓球,低聲說道,別動,小心刮破了!刮過一刀后,又說,沒有什么。是宣傳隊在排練。

隆隆的鼓聲穿過光禿禿的十字路口,穿過蔬菜公司的一片病歪歪的幾近荒蕪的試驗田,往飄揚著彩旗的獸醫院和人民醫院那邊去了。

初到這座偏遠的小城時,至少有幾個月的時間,或者更長一些,曾懷林難以適應那咚咚作響的鼓聲,每當它突然響起來的時候,他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驚嚇,有時在睡夢中猛然坐起來,茫然失神地環視著黑暗的房間和尚未有曙光浮現的窗戶。掀起窗簾向外面觀看,大地一片漆黑,黑暗像人間的樁樁罪孽一般深重;又看見那道不具有防賊功能而只徒有象征色彩的白楊木柵欄靜靜地橫亙在院子的前面。從那個一兩百歲的院子里傳出來的鼓聲之所以這樣讓他驚恐不安,只是由于他總是把它與戰備和戰事聯系起來,從而完全忘記了它真正的作用和意圖,忘記它只是在宣傳,在教化,以及附帶而來的娛樂作用。鼓是宣傳隊的鼓,鑼也是宣傳隊的鑼,他本人更是宣傳隊的人,鼓聲響起來的時候,就像自己家里的鍋被勺子敲了一下一樣,就像自行車胎突然爆了一樣,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是那鼓聲真的與戰備戰事有關,那也完全不需要他這樣的人半夜坐起來,一個人苦思冥想。城北四十里以外的樹林子里布滿了灰綠色的軍用帳篷,戰馬嘶鳴,披著綠色偽裝的坦克在原地發動,在原地做夢,那一切難道與他有關嗎?

直到一年以后,他才終于習慣了。

每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二,他都要撰寫一份關于他本人的思想匯報,重點寫清已逝的這一個月內的思想軌跡,新出現的(包括好的和壞的)苗頭,對國際國內形勢的認識與理解,在最后一個星期六之前上交。這一點也是他區別于宣傳隊其他人的地方。別人不需要一月一次地寫這種匯報,只要能把唱詞記住,保證聲音不太跑調就行啦。

也是在一年多以后,原來一個月一次的思想匯報忽然被改為一個季度一次,他驟然覺得身心兩方面都輕松了不少,這是否意味著他的問題從此變輕了呢?不然在這件事情上又怎么能解釋得通?得到通知的當天晚上,他用素餡給兩個孩子包了餛飩。整個過程中,一種久違了的喜悅之情一直都在他的眉目之間駐留不去。在那道疏松的白楊木柵欄的下面和周圍,春天已悄然來臨,淺綠的小草已鉆出地面,羞怯地打量著這個陌生而無限未知的世界。

然而事情卻并不像他想的那樣。真實的原因是文教辦公室由于人手不夠而不得不削減甚至放棄一些原本應該由審干辦公室負責的事情,其中就包括類似曾懷林這樣的按期按時從社會的各個角落里匯集上來的思想匯報一類的東西。文教辦公室的大部分人都被抽調出去,只剩下一個處理日常事務的眼睛嚴重近視的卻又一向自以為心明眼亮的仝干事,實在看不過更多的東西。即使是改為一個季度收集一次,到時候仍然能聚攏來相當多的內容。

也許是稍顯輕松的原因,改為一個季度匯報一次后,曾懷林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大多數的時候顯得有些冷清的小城。晚上七點鐘以后,街上就基本再看不到人了。要是冬天的晚上,五點以后就沒什么人了,因為那個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但是街上的燈還不到亮的時候。按照規定,七點鐘以后才會亮起街上的燈。幾條主要的街上,各有幾盞顏色青灰而又模糊的路燈。宣傳隊所在的東街上由于街道不夠長,整條街上只有一盞路燈,形狀如同地質勘探隊隊員所戴的那種帽子,掛在體育運動委員會山墻后面的一根松木桿子上,所發出的光也像別的街上的那些燈一樣青灰而又模糊,連偶然路過的行人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都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見有一個人在青灰的街景里走著。兩個人在路上偶然相遇,彼此看到對方的臉都是青灰色的,各自都是一副死相,就像舞臺上的那些血債累累的敵特和逃亡的地主。你看別人是那樣的,你在對方的眼里也是一樣的,甚至會比對方更加可怖。荒草在頹敗的城墻上不由自主地搖晃著,干枯的腰被迫彎下去以后,好半天才能再直起來,有的卻再也直不起來了,因為在彎下去的同時就已完全斷了。無數次的偶遇和默默的注視,使曾懷林對“折腰”一詞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和理解。何為折腰?去頹敗的城墻下看一會兒就會明白,順勢倒下,然后再想辦法起來。大風來臨,暴風雨驟至,鮮有能保持獨立者。

沿街上的一些店鋪和住戶都上上了深綠或者褐紅色的護板,有的護板后面傳來人的說話聲和咳嗽聲。每次在這樣的時分回家,曾懷林都會在無邊的平靜中感到一絲暖意,盡管街道是那樣的狹窄而凄清,盡管他完全不熟悉那些護板后面的說話聲,更不清楚所說的內容,盡管這座偏遠的夜幕落下后的小城有時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荒涼的鬼城,盡管這樣說未免有失尖刻。但他的心卻是出奇的平靜。命運的馬車把他卸到這座此前從未到過的小城后,并未放松對他的駕馭,他仍然處在被掌握之中。好在他能夠明白,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所有的人都活在一種枷鎖或布局之中,所不同的只是形態上的明暗之差。有的人因此就自以為無羈無絆,天地之間一狂人,那只是由于他未曾注意到那種偽裝成自然色的巧妙布局,形態分明的利器也不曾向他迎面打來,這直接導致他浮華、輕佻、狂妄無禮。當地有一句諺語,大意是說,沒有被馬踢傷過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童尿的寶貴和神奇。曾懷林曾經也是這樣認為的,就以為只是一股簡單的七歲以前小孩子的尿,直到見識了那件事以后。

那還是他們剛來到這座小城后不久,由于內城里沒有他們的住處,他們一家人被安排到城北一帶開闊的原野上。有兩間六成新的房子,房前屋后交錯疊印著好幾條發白的羊腸小路,那就是他們的新家。一家人第一次在那里生火做飯的時候,門口突然來了好幾只野狗,伸著舌頭,搖著尾巴,看著他們鍋里的飯。在不遠處的紫色和黃色的灌木叢旁邊,毛色灰黃的野兔將身子直立起來,也在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周圍一帶還有一些身份含糊的人家,好像都沒有明顯的職業。大聲說話的男人,聲音清脆的女人,時常拄著拐杖,手搭涼棚朝遠處的路上久久眺望的老人,鼻子下掛著鼻涕的孩子。有馬,有手推車,有自行改造過多少次的外表已經很不像自行車的自行車。有一戶姓胡的人家居然還養著雞和羊,雞不是用來吃的,主要是依靠它們下蛋,公雞則用來報時,周圍的老人們都以它的叫聲為指南。羊叫蘇聯羊,身高體壯,身上的毛像外國人的頭發一樣卷曲得很厲害,看上去又濃又密地翻滾著,一對角彎曲得如同兩張堅硬無比的弓,那也是它們用來自衛和進攻的主要武器,叫起來的時候粗獷有力。

養馬的那個人叫老宋,馬當然不是他的馬,是公家的馬,據說還沒有馬高的時候,就已經能騎著馬到處跑了。可是有一天,自以為了解馬比了解他的親戚朋友們還要更深一層的老宋卻忽然被一匹馬踢傷了,昏迷不醒。那時候,曾懷林正在學習用當地的材料和方法生火,煙霧中看見老宋家里的兩個女人披頭散發地朝這邊跑過來,其中一個女人的手里還端著一個空碗。曾懷林從煙霧中站起來,兩個女人向他說明了她們的來意:老宋被一匹馬踢壞了,已經人事不省,急需灌下一碗七歲以下的男孩子的尿。她們從家里一出來就往這邊跑,是因為她們知道曾懷林的家里正好有一個那個年齡的孩子。

有這樣的事?曾懷林驚訝地問道:“小孩子的尿也能治病?”

“能!”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別的還不行呢。”

“可是,”曾懷林用手指了一下正在房子的一側用一把小鏟子鏟土的多多,對她們說,“他已經八歲了。”

聽到曾懷林這樣說,兩個女人愁眉苦臉地互相看了一眼,相視的結果是沒有結果。很快,她們又把她們的那種哀愁焦急的目光落到了正在房子的一側鏟土的那個孩子的身上。

“八歲也行!”年齡稍微老一點的那個女人忽然語氣堅定地對曾懷林說道,“八歲和七歲有啥不一樣呢?都是一樣的。”

“行,那就讓他給你們尿一點吧。”

曾懷林把多多叫過來。看見兩個女人像傳說中的夜叉一樣在家門口站著,她們一個手里端著一只碗,另—個手里雖然什么也沒有,卻也像端著一個東西似的。多多感到緊張而又神秘,他有些害怕地看著她們。

一個女人蹲在多多的面前,把端著碗的手臂伸出去,等待著。另一個女人彎下腰,幫助多多解褲子。不久以后,她們拿來的那只碗里便有了清澈的大半碗。還有亮晶晶的一滴沒有滴下來,老宋的女人先是用碗的邊沿,后來又用另一只手輕輕地碰了一下,終于把最后的一滴也都收到了碗里。

“老宋有救了!”

兩個女人保護著那只碗,急急忙忙地走了。她們離去的時候,西邊的夕陽正在墜落,城北一帶開闊的原野上像是鍍了金,抹了紅。一匹馬靜靜地站在一個石頭槽子前,既不吃草,也沒有飲水,臉朝著往東去的一條路。正是它不久前幾乎把它的主人踢到另一個世界里去。

第二天,老宋就已經能出來走動了,披著衣服,和昨天踢過他的那匹馬站在一起。

“真是個傻貨!無論踢誰,還能踢我?……我對你多好呢。”

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可能是覺得剛才的話說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又說:

“誰也不能踢。踢壞了別人,比踢壞我還要麻煩呢,還不如就踢我算了。”

一個月以后,在老宋的幫助下,三道散發著樹木清香的白楊木柵欄從東、南、西三個方向把曾懷林的那兩間從前不知是什么人住過的房子圍了起來。活兒主要是老宋在干,從四處收集木頭,到鋸、砍、削、釘,曾懷林只能做個助手,協助老宋丈量尺寸,把鋸子換成斧子,像手術室里的一名遞剪刀、拿紗布的護士一樣。做那些事情,老宋熟練極了,一看就是內行,對每一步都爛熟于心。

柵欄全部釘好以后,門前的那片荒草萋萋的曠野突然就變成了他們的院子,而不再是一塊無主的任人踐踏的荒地,這樣的變化讓他們一家人都不禁有些心潮起伏,都在剛剛誕生的白楊木柵欄前不住地走來走去,感覺就像在做夢。昨天還有牛羊或零散的背著包袱的行人從他們的窗外經過,今天卻再也不能夠了!只能隔著那道白楊木柵欄,遠遠地望一眼那幾扇已有了相當距離和秘密的門窗:那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在說什么,外人再不大能夠看見。如果再把門窗緊閉,拉上窗簾,那就更像是一個永久而真正的秘密了。

這就是家呀,這就是傳說中的家園呀!這就是世人時常掛在嘴上、寫在筆下、映在夢里的家園呀!站在推開的窗前,望著外面那片由白楊木柵欄圍起來的似乎一瞬間便私有化了的小塊的荒地,曾懷林一遍一遍地這樣想道,一家人也都這樣想。世人所指的家園無非也就是這樣的吧?只不過有的場面更宏大一些,其間的門戶更幽深更復雜一些,年頭更久遠一些,除此以外還有什么不同呢?相當長一個時期以來,他們誰也不記得那個詞,也沒有與那個詞有關的一切概念,反復無常的血淋淋的斗爭讓許多活生生的東西都像沉渣一樣退到了無邊的黑暗中,有的永不再泛起。現在,疏松的白楊木柵欄象征性地將他們這一家人與外界隔開,使他們清晰地覺得他們的這個家也已經有了點兒家園的模樣了。

尤其是兩個孩子,已經很晚了還沿著木頭昧十分濃郁的柵欄跑來跑去,他們覺得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生活,而不是在沒有遮攔的曠野里像野孩子一樣奔跑。野狗也不再在他們的窗戶下蹺起一條腿撒尿了,這個現象是多多最先發現的。此外,也再沒有形跡可疑的陌生人蹲在他們的山墻下面深一口淺一口地吃干糧了,一邊費力地嚼咽著,一邊向四周驚恐萬狀地張望著……星星浮現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有的獨自躲到一邊,有的連綴成一片。

一年以后,在東西兩邊的柵欄前又各出現了兩棵樹。兩棵夾竹桃樹,兩棵無花果樹,都是老宋不知從什么地方移回來的。這四棵樹給曾懷林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樂趣和慰藉。每天從內城里走出來,來到城北一帶的原野上,盡管有那么多的樹叢和灌木,但他還是一眼就能看到自己院子里的那幾棵樹,白楊木柵欄淺淺地攔著它們,證明它們不是曠野里的無人照看的植物,而是屬于那個院子里的幾株年輕的生命。兩個孩子沒回來的時候,曾懷林先把飯做好,然后坐在樹下,一邊等他們回來,一邊在樹蔭下想一些事情。有時會有一兩只鳥飛來,落在夾竹桃的樹枝上。他從下面仰起臉,小心地看著,看到它們身上的那些嫩綠或鵝黃的地方,像是在預報著春天的到來。每次看到時,他的心跳都會加快,心頭不禁一熱。

“春天好!”他覺得它們在這樣對他說。

從城北的原野上往城里走,有很長一段路沒有路燈,一直到過了三義店以后,才能看見三十米以外的一盞燈。在沒有月亮的晚上,這一段路黑得令人窒息,仿佛是人間以外的另一個幽深未知的世界。冬冬在人民醫院做實習護士,每天去醫院都必須要經過那一段黑暗的路。在那些漆黑的夜晚或黎明,曾懷林送冬冬去值夜班,陪她走過那一段最黑暗最荒蕪的路,然后在三義店一帶分手,因為再往前就開始有路燈了。過了十字路口,一直到西大街上的人民醫院,街上再沒有太黑的地方。看著冬冬的單薄的身影穿行在灰白的街上,直到她從十字路口那里往西去了,曾懷林才開始回家。越往城北走越黑,但黑暗只讓他感到平靜和幸福,因為冬冬現在正走在一條有光亮的路上,盡管那光亮灰白、黢青,非自然的光。

有時他會提前幾分鐘甚至幾十分鐘來到三義店的那道銹得已看不出任何字跡的鑄鐵拱門下,站在那里等著冬冬回來。七十多年前,三位意氣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共同建起了這座專為苦力,牽騾子的腳夫,懷揣著訴狀和冤屈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人,馬車夫,幫人打墓的,砌煙囪的,甚至皮匠、氈匠或當天趕不回去的小商小販提供食宿和草料的店,花一兩角錢,住一夜。經過無數的戰亂和政權的交替動蕩,竟然奇跡般地一直開到了現在。大店內比一個籃球場還要大的通鋪和院子四周的馬廄以及草料槽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水井也還是七十多年前的那口水井,只是鑄鐵拱門上的那三個凌空嵌著的用鐵皮刻就的字已看不清模樣了。到夜里,店內爐火熊熊,十幾個灶臺,每一個灶臺上都摞著十幾層高的蒸汽彌漫的籠屜。馬廄里的騾馬也像它們各自的主人一樣慢慢地嚼著,此前,它們已在井臺邊喝足了水。

一盞盞昏黃的馬燈在黑暗而遼闊的院子里游動著。

從三義店往南,路燈依次亮著,街上籠罩著灰白的青光。

從三義店往北,一路漆黑。曾懷林就是從那條漆黑的路上來的,像是明顯的陰陽分割的兩個世界,曾懷林時常覺得自己就站在那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左手為陽,右手為陰。他在這里等待冬冬,等待自己的女兒,每一回都覺得這是命運賜予他的一種福氣,而不是一個父親的責任和義務,茫茫歷史,大千世界,并不是誰都會有這樣的福氣的。就在那種半明半暗的寂靜中,冬冬從光線晦暗的十字路口上出現了,然后一路走下來,隔著老遠就看見有著昏暗燈火和隱約人聲的三義店的附近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佇立在那里。“爸爸!”她叫道。很快便以比她的聲音略遲一些的速度來到他的身邊,一只手挽起他的胳膊。他聞到她身上還有醫院的氣息,是酒精和來蘇水交相混合的氣息,有時候,連漆黑強硬的夜風也不能將它們從她的身上全部清除。父女倆離開有亮光的街道,朝著黑暗中的矮小的時常在它的一側張貼著打了紅鉤的判決布告的北門走去。

出了城,便是草木森森的原野,蒲公英和矢車菊的苦味,貓頭鷹悠揚的與生俱來的叫聲從針葉松和水曲柳的領地上穿過。冬冬告訴父親,以后不要來得這么早,因為她每一次都不一定能夠按時出來。曾懷林說,他也并沒有閑著,他在看住在三義店里的那些人和車馬。那里面熱鬧極了,那是又一個社會——一個基本平等的社會:很少有人認為自己比騾馬更高明或更高貴,而騾馬們所受到的招待也不比它們的主人差,金黃的干草,清亮的水,打掃得很干凈的馬廄。人又能吃什么,能睡在什么上面呢?有相當一些人不吃店里給他們準備的熱飯,而是找一個角落,悄悄地吃自己的那點冷硬的干糧。為什么要躲到—個角落里去吃呢?因為有些干糧實在拿不出手,冷硬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不太像人吃的東西,或黑紅的一塊,或灰色的一坨,或烏紫的一團,或黃沙般的一捧。有些膽大的,臉皮厚的,還會借用店里的火烤一烤。要是一個臉面薄的,連烤也不敢烤,還覺得也不值得烤。

原野上的那一扇透出微弱的昏黃亮光的窗戶就是他們的家,白楊木柵欄深深地扎在土里,遠看卻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泛著一種青幽幽的暗白的光,它們讓一家人不再有最初的那種裸露在外的感覺。夜里關好柵欄上的門,悄然進入夢鄉,真的就像是棲息在古老而熟悉的家園里,而不是睡在一個陌生的原野上。

事實上冬冬和多多兩個孩子很快就把這個白楊木柵欄圍起來的院子當成了他們的家,每天從外面回來,一走進那道白楊木的柵欄,就知道到家了。冬冬的手帕晾在柵欄上,多多的石板石筆立在夾竹桃樹下,反倒是他們這兩個大人遲遲對這里的一切還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和警惕。每一個成年人的內心里都筑有一個頑固而冷漠的堡壘,而筑成每個人心里的那個堡壘的材料和動因又各不相同,這是曾懷林在以往漫長的歲月里從未意識到。而有一天在送走一個形跡可疑的上門討水喝的,火槍槍尖上掛著一只灰黃色野兔的人后,他獨自一人站在白楊木柵欄前眺望著那個人的蹤影時突然發現的!發現自己的內心里有那么一個東西,不知是何時筑起的,看樣子并非是短時間內才有了的,一定是經過了漫長的堆砌和構筑,才形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的:像龜又不像龜,似碉樓又不太像碉樓,它的銅墻鐵壁和牛皮般的圍堰首先就讓他本人也驚訝不已!更為重要的是,曾懷林覺得自己在此之前已經通過某種肉眼看不到的通道,比較有把握地窺到了那個火槍上挑著一只灰黃色野兔的渴得要死的人,像是從門縫里窺探一樣,清楚地看見那個人的心里也盤踞著那么一個類似的東西,盡管不是青龍白虎一類的……驚訝之情還沒有過去,緊接著就看見了蹲伏在自己心里的那個東西,上面的歷久彌新的苔蘚和風雨剝蝕的痕跡,證明它并非是初出茅廬,而是已有相當的年頭了。此外,它的外圍好像還涂著厚厚的護壁油,滑膩而光亮。

這樣的一種發現或不期而遇讓他感到羞愧而又沮喪,身體外面的政治賬尚在漫漫無期地年復一年地清算著,內心深處卻又不聲不響地出現了那樣的一尊東西,是上天所降還是土生土長,他完全說不清它的來歷。一個更為重要的無法否認的事實是,它牢牢地盤踞在他的心里。它不是一只野貓野狗,大喝一聲就可以把它趕跑,它更像是空氣般的政治,凡是活著的人,無一不在它的云彩之下。

這件事發生在明訓去世一周年之后,因此,注定他永遠不再能與她交流、長談,交換各自的看法,注定只能由他一個人背負起那些別人看不見,而他本人又時常能感覺到的重量,它們不分晝夜地壓在他的身上,沒有人知道他背得有多么的吃力!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把身上的那些東西暫時地放下來喘息一會兒。

與此同時,宣傳隊卻有壯大興旺之勢,證據之一就是不斷地接到新的任務,排練新的節目。宣傳隊也差一點變得像糧油店一樣讓人離不開,有些人一個月看不到宣傳隊的演出,就會覺得受不了,就會覺得日子平淡,窒息而無聊,覺得這個社會也沒什么意思。有的生產隊甚至派人來問,宣傳隊何日能到他們那里去演出?一時間,宣傳隊的人成為小城里最驕傲的一群人,許多人原先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個靠嗓音和身段以及演奏技巧混飯吃的人,然而時代忽然改變了那一切。到處受到邀請,固然有口腹之樂的享受,但更重要的是證明了自身的價值和作用,證明他們不是一群普通的人,對國家,對社會,對民眾充滿意義,起著別的人不可替代的作用。事實勝于雄辯,與宣傳隊僅一墻之隔的體育運動委員會,坐落在另一條街上的第二輕工業局,以及緊挨著他們的人民銀行,這些部門,為什么從來沒有人邀請過他們呢?他們的門口都懸掛著各自的醒目的牌子,宣傳隊連一塊牌子都沒有。宣傳隊的人們終于明白了,人要找你,別說沒牌子,你即使藏在地下,藏在深海里,他們也要想辦法找到你,把你打撈上來;要是不想找你,你在門口掛一萬塊牌子都沒有用。第二輕工業局和體育運動委員會不是都換了新牌子了么,那又怎么樣?

不過,這一切都與曾懷林無關,一俟離開煙霧繚繞的有著損壞嚴重的深紅色橡木地板的排練大廳,從紛亂的鑼鼓和管弦聲中走出來。所有的節目又都會暫時地不復存在,像散場后回家的人流一樣各自遠去。城頭上冒出的青草和城外原野上的楊柳成為他很長時間以來自我休憩和治療的一劑秘密的良方。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他也欣慰地注意到沒有人來與他爭搶這個只要愿意誰都可以得到手的秘方。燕子在城外的原野和河流上低飛,飛進城里,也從不在宣傳隊的屋檐下筑巢,戰爭一樣的鑼鼓聲和嘈雜的管弦聲使它們望而卻步,早在空中的時候便已領教。它們越過宣傳隊的那片不斷地涂抹著油彩,不斷地更換著行頭和面部表情的咿咿呀呀的歌舞之地,到相對十分安靜的直屬糧庫的成排成排的屋檐下安家落戶,早出晚歸,生兒育女。在那里,它們最常聽到的聲音是糧庫保管員手中的鑰匙聲和發生在黃昏時分的一種奇怪的空中擊掌聲,還有就是老鼠們集體出動時吹響的號角聲和單獨行動時的吱吱聲。貓是糧庫豢養的編外職工,它們不參與翻曬糧食和每周三次的政治學習,也不需要定期悔罪,匯報思想,它們只負責躡手躡腳地巡邏和守候,屏聲靜氣地抓捕老鼠。把抓到的俘虜咬死后丟棄在值班室的門外,或者鄭重其事地帶有一定彰顯意味地擺放在通往直屬庫辦公室的青磚的人行甬道上。每到黃昏時分,奇怪而單調的擊掌聲在空寥寂靜的直屬庫大院內啪啪地回響著,仿佛那樣一來便能避免糧食受潮或發霉。

出東門,穿過一條沙土路和一條水溝,是東門生產隊的卷心菜地,能看到遠處烈士陵園里的松柏。車耀吉就住在卷心菜地旁邊的一間矮小的只有一孔小窗戶的房子里,周圍一帶有零散的楊柳,糞堆,一條石頭砌的水渠和一個安置在半空中的時刻都嗡嗡作響的變壓器。曾懷林是在一次避雨的時候偶然認識了住在那間小屋里的車耀吉的。銅錢大的雨點一瞬間從天上潑下來,曾懷林先是在一棵柳樹下面躲了一會兒,后來忽然看到了雨霧中的那間孤零零的小房子。事實上那間房子的下面根本不能避雨,它的僅有的一點點眉毛似的屋檐只有幾寸寬,躲在那里避雨與站在露天里直接接受雨水的敲打和洗禮并沒有什么兩樣,曾懷林也是在冒著雨跑過去以后才發現的,還不如就站在那棵柳樹下不動呢。雨越下越大,由一開始的輕薄的帶有土腥氣的銅錢變成了密集的雨線或珠簾,頭頂上的那道兩三寸寬的屋檐就在那個時候又做出了一件在他看來是病態的更使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趁火打劫地把那些它不愿意承載的雨水傾斜著潑灑到曾懷林的身上,他被它的做法驚呆了!就在他決定立即離開它,重新回到不久前的那棵柳樹下的時候,旁邊的門忽然開了,雨霧中露出一個頭,對他說了一句什么。

曾懷林并沒有聽清那是一句什么話,只是憑直覺感到那好像是邀請或允許他到里面去避雨的……是的,一定是的,不然那個頭平白無故地從里面探出來干什么呢,總不會是擔心屋檐下的這個人把他的這間荒野小廟般的房子靠塌吧?毫無疑問,是雨聲阻隔了他的話音。于是,曾懷林推開那扇矮小的門走了進去。

屋里的情形簡陋得讓披著雨水的曾懷林一時有些透不過氣來,以至于他來不及看清主人的模樣,目光首先就被那兩只靠墻放在泥地上的碗吸引了過去,其中一個還是豁邊兒的。沒有灶臺,唯一的一口比一頂安全帽大不了多少的鍋架在幾塊早已被煙火熏黑的磚頭之間,鍋上的蓋子是用筷子粗細的高粱秸編成的,為了方便揭開,上面用細繩做成環狀。曾懷林能夠想象到在蒸汽升浮、彌漫的時候,那個細小的不起眼的繩環是何等的有用。連灶臺都沒有,當然也就更不會有桌椅柜子一類的東西,僅有的一只板凳也是自制的,上面還帶著樹皮。墻是坑洼不平的泥墻,在人的手能夠得著的地方有幾個釘子,一些看不清顏色和形狀的東西就掛在那些釘子上。曾懷林感到自己的某個地方似乎在燃燒,在他的有生之年,這是他見過的最不像家的一個家了。如果與眼前的這個所謂的家相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家都能夠稱得上殷實甚至富足。

沒有鏡子,沒有梳子,沒有天花板,這就是車耀吉的家,曾懷林覺得他至少有六十歲了。沒有炕,也沒有床,在整個保外就醫期間,他長期睡在一張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門板上。

在當地有一個習俗,當有人死后,家里的人會摘下一扇門,將那個逐漸冷卻僵硬的軀體停放在上面,等棺材做好以后,再進行入殮。這個連曾懷林都知道的習俗,在當地工作和生活了很多年的車耀吉難道會不知道嗎?

幾天以后,還是在東門外那片人跡稀少的地方,在布谷鳥明亮的叫聲里,曾懷林又一次見到了車耀吉。其時,車耀吉正在屋門前的那一小塊空地上劈柴,在距離木柴不遠的他時常當做椅子坐的一塊石頭上,放著一只灰暗斑駁的搪瓷缸子,旁邊有幾粒白色的藥片。車耀吉拿著斧子,喘得很厲害。對于幾天前的那場促使他們相識的大雨,兩個人似乎都已不記得了,尤其是車耀吉,這從他那渾濁而疲憊的目光里便可看出,在那雙眼睛里,間或還有陰霾飄過。

對于保外就醫,曾懷林也并不陌生。有人說那是自由的前夜甚至開始,是一次人道的松綁,但曾懷林對此持保留態度。那更像是一個傷口,表面包了一下,卻并未消毒和治療,也許在它的背后和深處正醞釀著更大更深的潰爛。因為即使是松綁,那也是一種小范圍內的松動,真正的那根繩子并未從你的身上解除,只不過比原來放長了一些,活動的半徑也相對增大了一些。比如現在的車耀吉,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自由人,一個正常的公民,沒有被捆綁,也沒有人在附近暗中監視他,與周圍的人好像也沒有什么不一樣的。但是只有他本人最清楚,他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曾懷林推己及人,從自身的處境出發,很容易就弄明白了眼前這位頭發斑白的車耀吉每天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

既然沒有人看守,也沒有人在暗中監視,家屬又不在這里。孤身一人的車耀吉為什么像是在這里生了根—樣,難道就沒有想到過逃跑嗎?跑到一個誰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森林里,草原上。一條人跡罕至的河邊,甚至回到當初送他出發去投身革命的故鄉。在他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曾懷林想到了這個問題。正在把劈好的木柴碼到一起的車耀吉聽到曾懷林的話,像是被一根刺扎了一下。

“跑?往哪兒跑呢?”

他用一塊油氈將碼放到門口的木柴苫好,又在上面和下面各壓了兩塊磚頭。這以后,他對曾懷林說:

“閣下難道曾經有過那種打算和計劃?”

“我不行,我不能跑。”曾懷林說,“我有家,還有兩個孩子沒有長大。更何況,逃跑不能解決問題,只會使問題越來越糟。”

剛說完,曾懷林就猛然意識到自己幼稚得像個孩子。好在車耀吉只是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這位昔日的縣委書記端起那個奇臟無比的搪瓷缸子,坐在那塊石頭上開始吃藥,把那幾粒白色的藥片在手掌心攤開,確認無誤后,才放進嘴里,用水送下。

誰想做什么,那是他們的事,他再也無權過問。對于他車耀吉來說,這個世上再沒有哪一個地方能比眼前這座好像坐落在天邊的小城更令他魂牽夢繞的了!就算是他的故鄉,他的出生地,那又如何呢?留存在記憶里的僅僅是一些模糊而遙遠的印象,甚至極其的陌生,遠不能與眼前的這座小城相比。說這是一座被時間和世人遺忘了的甚至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小城,怕是非常的離譜和不準確,車耀吉第一個就會表示不贊同。許多年來,外面的哪一場運動沒有在這座偏遠的貌似總在打瞌睡的小城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半個多世紀以前的饑餓與貧困,剿匪時的一路滴答的鮮血,鎮壓反革命時的荒草彌漫的舊刑場,合作化時期的圓頭圓腦的房子,距今十幾年前的小型的鋼鐵廠,糧食加工廠,十數名基層干部在上面懸梁自盡的至今依然蒼勁的老樹和寂靜的倉房,分布在全縣各處的數百輛用于演習和爆破的紙糊的坦克,八名除了只會打槍,別的事情什么都不會干的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神槍手……除其中的兩名分別在兩個公社的武裝部任職外,另外的六名神槍手難以歸類,只能在各個民兵隊里充任專職民兵,有時陪同下鄉視察的武裝部部長打個野雞什么的。其中的一名神槍手董二旦因為饑餓還差一點斃命。“憑自己的百步穿楊的槍法和武藝,董二旦同志會搞不到吃的嗎?但是他沒有。”在全縣的干部大會上,縣委書記車耀吉曾這樣說。幾年以后,這也成為他的罪狀之一,罪名就是對革命同志進行用心險惡的暗示和鼓動,慫恿他們去犯罪,去搶,去劫。可貴的是,可喜的是,董二旦同志并沒有上當,他心明眼亮,因而也就避免了淪為社會和人民的敵人。

碧波蕩漾的水庫,騎自行車或騎馬走起來聲音怪好聽的沙土路,黃沙子像養活了革命的小米,淡粉紅色的沙子如同綿延在天邊的彩霞。八座分布于不同方向的水庫和質樸的沙土路寄托著他后半生的理想,沒有人知道他走在那些彩霞般的沙土路上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當然,也就更沒有人知道當他囿于眼前這間低矮的小屋而不能夠再在那些彩霞般的小路上行走時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因此,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跑肯定是不對的,而找一個山高水深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更是可笑的。或許,只有等待才是最應該做的,也是僅能夠做的。

“就像坐在一列沒有燈光沒有明確行駛方向的夜車上。”車耀吉對曾懷林說。

“等待什么呢?”曾懷林說,“等待天亮?等待到站?”

“當然是形勢的變化。”

“形勢會有變化?”在曾懷林的眼前出現了路兩旁的灰色的樹木,墳墓,吃草的牛馬。

“按照唯物主義的觀點,世界首先是物質的,那也就是說世界是時刻都在運動著的。既然在運動,怎么可能會沒有變化?運動有時會以一種極其緩慢的方式進行,那也只是我們用肉眼觀察到的一種現象,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也許并不緩慢。”

“根據物質不滅定律,現有的很多東西也并不會因此消亡。”

“但它們極有可能會轉化為別的事物。我們寄希望于什么呢,不就是這個嗎?”

他在磚壘之間的那些灼熱的灰燼中埋了兩個土豆和一把黑豆,在他與曾懷林說話的過程中,受熱的黑豆不時地崩響,仿佛過去年代暗夜里的零星而寥落的槍聲。

與車耀吉的相識,使曾懷林乘坐夜車的那種感覺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了。沒有燈光,空氣稀薄,饑餓、寒冷,更重要的是不知道將要駛向哪里。沿途看不到明確的停靠點,卻又不斷地有人上來,也有人不斷地消失。他長時間地枯坐著,不知道何時能被告知下車。總聽見有嗒啦嗒啦的鈴聲傳來,但每一次鈴響都與自己無關,只看見別人在上上下下地忙碌,有的意氣風發,眉目之間收獲著喜訊,有的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無數人為之犧牲和奮斗的那個理想的世界究竟應該是一幅怎樣的情景呢?

車耀吉的黑豆熟了,陣陣香氣從灰燼中游走出來,但他好像沒有聞到。曾懷林提醒他,應該趕快把那些豆子從灰燼里扒出來,不然再過幾分鐘以后就都煳了。

如果不把臉貼近灰燼,是不大能夠看清那些只聞其香不見其蹤的豆子的,因為它們本身也已變得如同灰燼一般。車耀吉一手撐在地上,用一根柏樹枝仔細地搜尋著。直到解放初期,這座小城里還有暗藏在各處的敵人,還有的竟然就在他的身邊,每天與他見面,在一起開會、用餐,甚至接觸機密,發布命令。也正是他,在一個不算太長的時期內,把他們一個個地都挖了出來,并最終消滅。他要為這個新生的制度把每一個角落都清掃干凈,不留一點殘渣余孽。相當長一個時期內,他認為自己做到了,當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圓滿,但也應該是十分的潔凈了,初升的朝陽照耀著每一個曾經是封閉、陰暗和罪惡的角落,世上從此不再有秘密和隱匿的東西,只有信念、歌聲和陽光。

可是,某一天,他被突然告知:他與那些曾經被他消滅了的人竟也是一路貨色。

真令人寒心,又讓人糊涂不解、死不瞑目。誰這么看問題呢?

從此這座偏遠的小城把另一種面貌呈現給他:那些比自己的故鄉還要熟悉的排列著眾多矮小房屋的街道不再張開雙臂歡迎他,接納他,而是改用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和叵測難料的竊竊私語來目送他;街上的黑暗也不再躲避他,而是猙獰挑釁地面對他,動輒就將他吞噬;城南城北的呼喊聲不再具有政治和生活上的意義,而只剩下一種本能的呻吟或嚎叫,叫聲劃過百貨公司上面寫有斜體字標語的巨幅玻璃,在人民醫院的幽暗的有著青藍色燈光和躺臥著病人的水泥走廊里回蕩著;紅旗運輸社不再買他的賬,面向人民大眾的人民飯店也不再為他提供服務,哪怕他拿著足夠吃一頓飯的糧票和錢。是的,什么也不為,原因也極其簡單,只因為他不再是人民中的一分子。

只有他當年親自帶領人們修建的那八座水庫有時還會悄悄地向他招手,它們那波光粼粼的表情證明著它們并沒有把他忘了。

說起來,曾懷林、車耀吉,他們曾經并至今也還是一些深信不疑的人,認準一個東西以后就會竭力地去維護它,并永不再懷疑。

這座小城對車耀吉來說意味著什么,曾懷林無法知道得更多,盡管他們之間的討論在車耀吉的那間矮小的連一個正經的坐的地方都沒有的房子里,在東門外的菜地里已進行過多次。曾經以為不是問題的問題仿佛一部突然有了深度和困難的書,被他們一再翻閱,不少地方被他們畫上了重重的代表疑問的粗線。這樣的一部多少年一直自以為再清楚不過的書,原來卻充滿了玄機和疑難,就像一場彌天大霧,大霧中又不時地有堅硬或瘦骨嶙峋的障礙凸現出來,擋住你的去路。沒有路標,沿途的參照物也是一些看上去似懂非懂的事物。有人抱著流血的頭坐在路邊,有的缺胳膊少腿地朝前面走著,沒有人知道路上發生了什么……車耀吉、曾懷林,像兩只被剪去下肢的螻蟻一樣坐在路邊的土里,從那些不像路標又不是參照物的上面,他們參照到一些讓他們感到蹚目結舌的東西,如同一件突然發生的不像是人力所為卻又明顯地神經質的事情,像是一群孩子闖出的大于他們身體和年齡無數倍的禍。

孩子們闖禍是因為他們還不懂事。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的集體也會不懂事么,也會塵土飛揚地在地上打滾,號哭嗎?

有好些年了,曾懷林時常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一雙眼睛也會像一個偶然相遇的陌生的路人那樣不可信賴,它們從外面世界帶回來的圖景如同一堆摻雜著大量秕糠的谷子,有時甚至連那些秕糠也沒有,完全就是一堆偽裝成谷子成色的沙子。即使這樣,還不能夠被及時地發現和甄別出來,相當長時間內它們會以谷物的名義和形象繼續存在下去,只要你和你的家人不被饑饉所威脅,它們就不會暴露,就會一直堂而皇之地代表著富足與安寧,甚至繁榮強盛。這樣的事情一多了,眼見也就不再為實,不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

從此他的眼里漸漸地開始有了懷疑的陰霾。看到一件事情,會設法越過那件事情,希望能看到事情的反面,或許那才是它的真實面目。一部分高出地面的世界以極其繁復瑣碎或尋常簡陋的模樣倒映在水中,有時候,一只手輕輕地動一下,也會使它受到扭曲,發生改變。

曾懷林、車耀吉,他們像兩個遇到了難題的小學生一樣,苦思冥想,從一個黃昏到另一個黎明,沒有老師,沒有教材,更可怕的是永遠沒有答案,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過著接近于窒息的日子,呼吸越來越不暢通。這樣的一道難題,注定他們永遠做不出來,即使勉強做出一個答案,也極有可能是錯的。沒有人能讓他們這兩個處于困境中的學生看到一線亮色和希望,唯一能參照的就是另辟他途,像大多數人一樣不管春夏秋冬地過下去。

他們想起他們各自的一些朋友,有的在農場,有的在監獄,有的下落不明,還有的已然長眠于地下,不再需要面對任何的折磨人的難題,天地有多大,世界有多深,難題有多少,對于那些很早就躺下的人來說,不過是耳邊的一陣輕風或蟲鳴。而早先他們活著的時候可不行,沒有一個難題是能夠輕易地繞過去的,即使僥幸蒙混過去,它回過頭來也還會找到你,讓你背負起比當時多一倍甚至幾倍的重量,讓你加倍償還。有一位身披藍色海軍大衣的負責同志曾實事求是地說過:“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還是你的,沒有人會替你認領。聰明的就應該及時地折回來,主動地一聲不響地把屬于你的那些東西背負起來。”

曾懷林、車耀吉,他們并沒有跑,更不是跑出去老遠以后又折回來的,他們時常感到背負在他們身上的東西,有些的確是他們自己的,但也有一些卻并不像是他們的。可是,不是他們的又能是誰的呢?東西既然一直在他們身上,那就只能還是他們的。

這樣一來,這座偏遠的小城有時對于他們來說就會顯得廣大而空蕩,內城里短促而狹窄的街道有時在他們的眼里也會格外的漫長,那些低矮的從開著的窗戶里就能清楚地看見街上掉落的一根針,一個圖釘的房屋,那些與地面一樣齊的舊日的小橋,都不再是一種匍匐的姿勢。只有三層樓高的外表刷成杏黃色的原憲兵隊舊址,現今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委員會則看上去相當的巍峨,而插在樓頂上的三面旗幟更給人一種水漲船高、聳入云霄的感覺。

這座青灰色的小城,從遠處看,更像是從天上飄落下來的一片雨前的烏云。

那一年,曾懷林和妻子明訓帶著兩個孩子,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第一次站在高高的滿眼陌生的大灰梁上時,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幅情景。

老曾:

對不起!兩個孩子只能留給你了。你要盡力將他們撫養成人。

你的妻她不貪生,不怕死,亦不厭世,她只是不想再堅持下去了,而生活也要埋葬她。

都說女性的忍耐力要勝于男性,我想,那是因為她們實在沒有可以依賴的,只能忍下去,若有一線可依賴的,按照她們的天性,她們其實還是喜歡安逸和享受的。比如我,有你在,我就不需要再忍耐再堅持下去了。老曾。再次向你說聲對不起!

真沒想到,《小邏輯》竟是我在這個世上讀的最后一本書。可惜的是,被梁麗芳給弄丟了。她曾提出以一斤食用油作為補償,我哭笑不得。以后又說,其家中有一塊只用過一次的還完全嶄新的上面繡有“桂林山水”的線毯……老曾,你日后若遇到粱,不要再提及此事。已經過去的事了。

老曾,我懷疑這一切。

我本不喜歡懷疑。懷疑使人憔悴,痛苦。哲學就是一門教人懷疑的學問,所以我年輕時一直離它最遠。

我們是怎樣的一代人啊!

明訓絕筆

冬冬的生日是十二月四日,多多為八月十二日。如條件和環境允許,逢這兩個日子時,給他們過一個生日吧,他們還小。怎么過呢?無非是當日的午飯或晚飯比平日略好一些罷了。如條件或環境不允許,那就不要給他們過,在心里過也是一樣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多多的那頂咖啡色的人造草帽子的夾層里,我大約放了二十三元錢以及一些糧票,入冬之前,你要提前把它們取出來,另放一個地方。以多多的性情,那帽子去冬在他的頭上戴了幾個月沒有丟掉,已經屬于奇跡,今年萬不敢再寄奇跡于他。

冬冬也已能使用針線了,不過,拆開后的夾層還是再由你縫上吧,不要讓她過早接觸這類事。

明訓又及

四年了,每次看到明訓留下的那封信,曾懷林的心都會如一口幽涼的叢草湮沒的古井。

漸漸成長起來的多多知道母親是怎么死的嗎?他不知道,他真的就以為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去年清明時節。曾懷林帶著冬冬和多多去位于大灰梁上的“一畝地”祭奠明訓,兩個孩子在母親的墳前哭得像當日的淫雨霏霏的天氣。曾懷林從泥地上剛拉起多多。冬冬又跪在了母親的墳前,清明的雨水混合著悲痛的淚水在她的臉上奔流著。

今年的清明他們沒有去成。曾懷林連續三天都在接受已成為慣例的審查和訊問,盡管沒談出任何新的東西,但審查的時間卻一分鐘也沒有因此減少。曾懷林坐在那只又窄又細的獨輪車一樣的凳子上,想到大灰梁上的“一畝地”,那里的楊樹應該還是灰黃的,再有十幾天才能變綠。可是,舊黨校院子里的桃花已經開過了,曾懷林從外面一走進來的時候就聞到了。

一年前,當曾懷林第一次來到這座偏遠的小城時,就是在舊黨校的這個院子里,一位專門負責他的案子的干部曾這樣對他說:

“像你們這種人,要不是因為有問題,還不會來到我們這種小地方呢。”

“我喜歡這里,”曾懷林說,“小城小鎮,邊遠的村莊,森林,河流,我都喜歡。”

“別說那些沒用的了,我對你們也還是多少了解的。”那位名叫明海的干部說,“你們喜歡的還是敵人的那一套,喝咖啡,喝上好的茶,穿漂亮衣服,看有害的書,寫有毒的文章。”他嘆了一口氣,又不無無奈地說:

“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有點本事,就會成為人民的敵人。”

曾懷林立即閉上了自己的嘴。就在那一剎那的工夫,他從一扇半開著的窗戶上看到院子里的一株白海棠開得有些美麗非凡,這樣一棵像是從遙遠的虛無縹緲的仙境里移來的樹,開在這么一個專門審人,有時還用來臨時關押人的地方,真是有些怪異。曾懷林被它吸引住了,目光也在悄悄地反抗著他,不愿聽從他的管束,不時地飄向海棠樹盛開的窗外。

這樣的一種不服管束的飄來飄去的目光是要惹禍的,無論深情還是無意,到時候都絲毫不能減輕它所帶來的惡性后果,曾懷林用力把它們從繁花似錦的窗外拉回來。這時,那個名叫明海的人已經撇下他,到里面的一間辦公室里打電話去了,那扇刷了綠油漆的門是開著的,打電話的人可以一邊打電話,一邊觀察到外屋的情形。

名叫明海的人對著電話說:

“是呀,這些人就是這樣,要不是因為工作,我也不想和他們打交道,我有不少朋友,但沒有一個是知識分子,就是因為他們太難鬧。您猜他在干什么?他不停地看外面的樹,一棵樹有什么好看的?對,對,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建議還是得搜查一下,按照規定,從頭到腳地檢查他一下。”

他把電話捂得緊緊的,事實上除了他本人,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電話的那一端在說些什么。而且在整個過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外屋。

不久,他放下電話,像是喝了一大杯酒一樣從里面出來。那時候,曾懷林隱隱覺得有一片黑影正從海棠樹與窗戶之間快速地飄過,好像是一只展翅低飛的鷹。鷹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是十分常見的,甚至比雞還要尋常。曾懷林帶著一家人在來的路上就已經見識過了,它們在廣闊的青藍的天空下面優美而莊嚴地滑翔著,專注而又閑散,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經歷了長途跋涉后的一家人都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也似乎把此前的一切都暫時地忘記了。

當兩名帶槍的穿著便衣的辦案人員忽然出現在門口時,曾懷林才意識到剛剛從海棠樹和窗戶之間快速地飄過去的那一片黑影并不是一只鷹,正是眼前這兩個身手敏捷的人。

名叫明海的人對曾懷林說:

“到了哪里,就得按哪里的規定來,想必你也明白。”

這像是在商量,卻又好像命令,更像是一聲平靜的開場白,曾懷林知道搜查就要開始了。對于搜查,搜身,曾懷林并不陌生,已經經歷過幾次,那并不會讓他有多么的懼怕。真正讓他擔心的是有時候居然會有異性在場,無論認識與否,那都是讓他最不能忍受的,因為他的衣服并不是穿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堆在腳邊的地上,或者被臨時拿走一會兒。那種時刻,他感到無地自容,常常恨不能立即化作一條與地面顏色相同的蚯蚓,或者一滴水,在心里懇請上天,讓他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消遁或者蒸發,或者以最省事的渠道被大地所吸納。

“我看還是你自己動手比較好,”名叫明海的人說,“我們要是一動手,會顯得…一”

曾懷林抬起一只手,解開自己的第一道紐扣。很快,他脫掉了中山裝上衣和外面的褲子。他停了下來,看著那個名叫明海的人,但對方的神情卻在十分明白地告訴他:繼續脫。

于是,在沒有任何人明令威逼的情況下,在似乎是無邊的虛浮和寂靜中,在混合著海棠花的芳香和從舊黨校的食堂里飄出的陣陣熬白菜的氣味的四月的空氣里,曾懷林像是要準備沐浴一樣脫去了貼身的一件襯衫,接下來是腳上的皮鞋和襪子。最后,只剩下僅有的一條短短的內褲了。其實此刻的曾懷林倒不像是一個要準備沐浴的人,而更像是一名即將要躍入水中的游泳者、弄潮兒,但眼前卻并沒有一片碧波蕩漾的水,而是一個由三四張辦公桌和地上的青磚組成的空間,除了一個名叫明海的人,另外還有兩名帶槍的人站在門口。曾懷林站在他們的面前,眼睛卻看著自己的那些先后脫下來的衣服。在這樣的一個偏遠的小城,脫得只剩下一條短短的內褲,脫到這種程度,應該可以了吧?他想。

看到他并沒有打算把身上僅剩的那條內褲也一起脫下來,名叫明海的人的臉上明顯的有些不悅,冷冷地間道:

“在省里的時候,你也是這樣的嗎?”

曾懷林愣了一下。不,當然不是,在省里是不能夠保留那條內褲的,那算什么!盡管它很短。在省里的兩次搜身他印象深刻,兩次都是脫得一絲不掛,包括手表、眼鏡,全都得除去。在原省委梅山會堂內部的那間曲徑通幽,繞了許多個光線昏暗的彎子和廊道以后才到達的掛有深色帷幔的房間里,第一次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地站在好幾個人的面前,曾懷林曾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屈辱而悲憤的海水般的眼淚。說實話,父母親去世的時候,那咸澀的眼淚也沒有奔流得那么快,那么長。在場的人除了幾名男性,竟然還有兩個讓曾懷林無論如何都難以坦然面對的人:降永芳,女;另外一個不認識,但也是一個女的。曾懷林努力想讓自己背朝著她們,只要不與她們面對面,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也還是都能夠忍受的。然而,從她們的臉上卻完全看不到有什么絲毫的不適,她們平靜得如同兩尊漢白玉的雕像,盡管其中一個女人的兩條腿是分開著的,但那也是漢白玉雕像式的分開。她們絲毫沒有什么,反倒是他自己太多心了。事后,曾懷林感到羞愧,一個男人,還不如兩個女人灑脫。

經歷使人成熟而堅強,重要的經歷尤其如此。幾周以后,還是在同樣的那個地方,第二次再脫光的時候,曾懷林沒有流淚。

十一

內褲上的松緊有些松了,因此曾懷林很快就把它脫了下來。

“這就對了,”明海點點頭說,“不要因為地方小就小看它,小縣小城,也一樣應該受到尊重和重視。”

曾懷林不易覺察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得承認,明海的挑剔或帶有諷喻色彩的指責是正確的,有道理的,因為他本人確曾懷著那樣的一種心情,以為這個偏遠的小城與省里是不一樣的。以為各方面都會更馬虎一些,更隨便一些。在省里脫得一絲不掛,在這座偏遠的小城里保留一條短短的內褲,難道還不行么,應該能說得過去了吧?在我們這個國度里,省里與縣里什么時候一樣過?這即是他遲遲不把內褲脫掉的真正原因。

由于手表和眼鏡之前就已經摘去,此時的曾懷林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了,除了歲月和客觀世界賦予他的不可更改的年輪與難以掩藏的烙印之外,他如同幾十年前剛剛來到入世時那樣,赤裸裸地跌落到這個堅硬無比的世界上。所不同的是,那時他不諳世事,一落地便開門見山地放聲大哭,而現在,他早已學會了不出聲。

突然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件長及小腿的藍色工作服,曾懷林如同受到猛烈的一擊,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并用手捂在小腹以下。然而,進來的這個女人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這屋里有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甚至連另外的三個^、好像也不曾留意到。她是進來把剛脫下來的那一堆衣服拿出去檢查的,一開始她想用手里的那根棍子將它們一攬子挑起來,但是在挑的過程中出現了問題:那件七成新的深色的毛料中山裝讓她的那只伸出去的手臂猛然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甚至頗具敵意的重量,說沉甸甸的也有些不妥,對于一件正常的衣服來說,應該說它很重,重得反常而不通情理,冷漠、無情。生活在這座偏遠的小城里,一生中她還從來沒有親手接觸過這么重的一件衣服。這顯然超出了她事先的估計和經驗。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她不知道。很難想象這么重的一件上衣,一件當地人稱為“褂子”的東西,穿在那個人的身上,他還怎么走路、做事?難怪要被檢查呢,太奇怪了。

慣常的預計和多年來的經驗受到了挑戰,女人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兩道淡淡的近乎于稀有的眉毛使得緊鎖起來的那個地方看上去更加糾結而緊張。干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一年兩年了,她本不打算用自己的手和身體去接觸別人脫下來的那些衣物,但眼前的事事出無奈,碰到這么一件衣服,她不得不放棄進來之前臨時找到的而眼前又完全派不上用場的那根棍子,張開雙臂,將那一堆衣服抱成一團,摟在懷里,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明海仔細地檢查了曾懷林的一目了然的身體。他伸開五指,如同五犋犁一樣插進曾懷林的頭發里,犁了幾個來回,除了得到一些脫落或斷裂下來的頭發以外,再沒有犁出任何新的東西,更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從一開始他也不相信一個人的頭發里會有什么名堂,無非是例行公事地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續和程序而已。

兩處腋下也沒有發現什么。

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那身體上的一些時間并不是太久遠的傷痕,有的雖然已結了痂,但如果要用手去按,還是會從結痂的邊緣部分洇出血來的。他看了看,但沒有用手去按,他不相信那下面會有問題,除了血或膿,恐怕不會再有別的什么。

肚臍里會有名堂或文章嗎?那能是什么樣的名堂或文章?

前年,身為專案組成員的明海聽說鄰近的藍旗縣捕獲了一名特務,那個特務的嘴里藏著一臺微型的發報機,就藏在兩顆后槽牙的那個位置上,而且已經隱藏了很多年了。消息傳來時,使明海這個具有相當政工、政審和辦案經驗的老專案干部也震驚極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的腦子里一直都被那件多少有些傳奇色彩的事情占據著,吸引著,一有空他就想象那個能夠藏在牙縫里的不可思議的發報機,老天,那得是多么小的一個東西啊,而且還不是一個單純的擺設,每次拿出來都還能用,能夠滴滴答答地向遠方發報,奇就奇在這里……不可否認的是,有些事情已超出了他的經驗和想象,讓他感到迷茫而痛苦,心有不甘。盡管他一直都沒有親眼見到過——隨著對方的被捕,也不可能再見到了—那個能夠在螺螄殼里做道場、轉乾坤的特務,可對方卻以各種各樣的形象和面貌長時間地占據著明海的那顆堅強、忠誠,而有時又無比脆弱的無產階級戰士的心。今天是這個樣子,明天又成了另外的一種樣子。說實話,一個人能那樣做,且又能夠多年如一日地那樣做,本身就像一個奇跡,不能不令人欽佩。一臺發報機常年隱藏在嘴里,躲在兩顆后槽牙那里,再微型,再小,它也畢竟是一個東西呀,那對一個人的正常生活會構成多大的不便和影響呢?我們平時吃飯,牙縫里塞進去一顆米、一絲肉,甚至一條果蔬的纖維,都會覺得難受,都要設法清理出來。而人家可是整整一臺功能完好的發報機呀,人家什么時候可曾想到過使用一根小小的竹簽?沒有,從來沒有。如果拋開各自的陣營,如果不用階級的眼光和感情看問題,如果站在一個純粹的中立的客觀的立場上看問題,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戰士,忠貞不渝的英雄。幾十年如一日地把一臺發報機含辛茹苦地含在嘴里,其中的艱辛和困難有誰知道?遠在臺灣的蔣介石知道還是蘇聯人知道?想想自己,也不過是做了一點點平平常常的再普通不過的工作,而黨和人民卻給予了極大的榮譽,個人所付出的與所得到的有些不成比例呢。去年夏天。與自己一墻之隔的林亞夫突然全家下放農村。他們走后的第二天,王主任就命令把林亞夫原來的那個院子一分為二,一半給了林亞夫東邊的明海,另一半劃給了住在林亞夫西邊的郭福隆,那情形在明海的心里多少有點兒過繼的意思。林亞夫家的那個多年來一直受人稱道和羨慕的枝繁葉茂、遮天蔽日的葡萄架,由于其位置恰好處于與明海接壤的這一邊,所以,葡萄架也就理所當然地劃給了明海。突然收到這么貴重的一份禮物,很長時間內明海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呢。他不得不自我鞭策,修改了自己的作息時間,別人每天八點鐘上班,而他則至少提前到七點以前,準時進入辦公室。下班時間也一樣,盡量地推遲,要不是因為人不吃飯不行,他甚至都不想回去。有時候有的人回到家里吃過午飯后,已經睡了一會兒了,明海這邊才剛出辦公室的門,或者剛踏上回家的路。星期天就更不用說了,別人有星期天,明海是沒有星期天的。黨和人民給了你這么多的榮譽,甚至連林亞夫的院子也給了你大半個,你還能夠每星期專門騰出一整天的時間,在自己的那個窩里打自己的小算盤,鼓搗個人的那點兒事嗎?不能夠!當然不能夠!也許有的人能那樣做,但明海不會。一個農家的孩子,受革命培養教育多年,成長到今日這般模樣,有了較高的政治覺悟和工作能力,除去赤膽忠心地感謝和報答,還能做什么呢?奉獻,除去奉獻還是奉獻,把畢生的精力奉獻給人民的事業。

對于因為位置的原因沒有分到葡萄架的郭福隆一家,明海也有一些歉疚,按實際情形來說,其實也是應該有人家一份的。所以,每次見到郭福隆,明海總是主動地打招呼、問候。秋天,葡萄豐收,碩果累累,隔一些天,明海就吩咐自己的女人摘一籃子葡萄,給隔壁的郭福隆家送過去。

夜深人靜、皓月當空的時候,他偶爾也會想到一些自已最近的事,自認為自成人以來,自己活得勤勉、克己,對工作對事業問心無愧。如果說做過什么于他人不利的一些事,那完全是因為工作的需要,因為革命的需要,沒有哪一件是為了自己的,因為他和那些被整的人也沒有什么個人恩怨,更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但是,為了革命,又注定必須與某些人建立仇怨,樹立敵對,誰讓你有問題呢?你要是一個干凈的人,我們就都是革命同志,我們會并肩戰斗。比如那些赤裸裸的多數時候并不那么好看,有時甚至無比丑陋的男性的身體,分開腿,平行著抬起兩條胳膊,站在他的面前,等待著接受檢查。他難道就真的那么喜歡觸摸,檢查他們嗎?太不是了!檢查他們,翻看他們,完全是為革命負責,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安危把關、過濾,清除隱患和危險。如果能夠選擇,他更愿意坐在一棵清風習習的樹下,慢慢地翻閱一冊革命故事的連環畫。或者,哪怕去鄉下的金黃的地里割一天麥子,去蚊蠅飛舞的飼養場里出一天肥,累出一身汗,那也是好的,于心于身都是一種極好的鍛煉。而那些赤裸的身體,他并不稀罕,并不愿多看他們幾眼,他本人就有一個類似的軀體,早就看夠了。

檢查臨近尾聲的時候,他用一把透明的尺子伸到曾懷林的兩條腿之間,僅僅是例行公事,履行一道必要的程序。對方是分開兩條腿站著的,一眼看過去便可知那里不大可能會夾帶什么,也不大能夠夾帶住什么,沒有必要把腰彎下去,把臉湊過去仔細地對待。經驗告訴他,如果對方真的暗藏或夾帶了什么,其本人的表現是不會像現在這樣木然的,早就慌作一團了。

檢查結束,他把那把依然透明的尺子重新插回到那個白瓷的筆筒里去。那個過程中,他好像淺淺地無聲地笑了一下。剛剛把兩條腿并攏好的曾懷林突然捕捉到了那種表面淺顯卻在他看來不無深意的笑意,而且,另外兩個帶槍的^、好像也都閃電般地笑了一下。曾懷林覺得自己看懂了他們的笑,覺得自己知道他們在笑什么,這樣的發現頓時讓他覺得此前一直沉睡不醒的仿佛冷凍了一樣的血液和意識一下被點燃了,他本人的那張臉首先受到灼燒,首先被映得通紅。

他忘記了一兩個小時以來,直到此時,他一直都是赤身裸體的,他只是覺得自己快要管不住自己了,身體里仿佛有一頭剛剛睡醒的尖牙利爪的猛獸,因為別人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正在左沖右突地想要躥出來,它的震耳欲聾的吼聲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得見。但是在舊黨校這個桃花不久前剛剛謝落,海棠花又正在接著盛開的院子里,它的聲音卻化作了和煦的陽光和低飛的燕子,因而,沒有人想到,也沒有人能夠看出眼前這個芳菲明媚的人間四月天會與兇猛有什么關聯。

繞墻而生的牽牛花都已經長成了,再有幾日,那些潔白的、粉紅的、紫羅蘭色的喇叭便會紛紛打開,如一張張濕潤而芬芳的充滿渴望的嘴。再過幾十天,在這個空蕩闊大的很多時候闃無人聲的院子里,那些鮮艷的嘴又都會紛紛枯萎、熄滅,一張不剩地消失。

沒有人大聲地走路、交談,但是卻明顯地感到有人朝這邊過來了。

曾懷林的那些先前被抱走的衣服又被如數地送了回來。那個五十多歲的穿著藍大褂的女人把一張有關的清單交給明海以后,仿佛第一次見面似的朝曾懷林瞥了一眼。

除了手表暫時不能歸還以外,其余的一切都能歸還曾懷林了。明海向曾懷林解釋說,手表已讓人拿到城南的國營修表店去了,待檢查后沒問題,很快就會再還回來的。

“手續。”明海對曾懷林說,“這也是一道手續,不是針對誰的,凡來這里的,每個人都得經歷,除非他壓根就沒有手表。”

那兩個帶槍的人先行離去,他們又如同當初從外面的海棠樹下進來的時候那樣,又影子般地飄出去了。

這時,曾懷林一邊穿衣服,一邊才忽然發現這間辦公室的墻上還寫著標語:向列寧同志學習!一天工作十六個鐘點!

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看到這樣的一條標語,充分證明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陣營就是一盤棋,這座偏遠的小城即是最好的證明。曾懷林很早的時候就聽說過,列寧同志認為,一個人一天用于吃飯、睡覺、會客、喝茶、處理雜務的時間,加起來有八個小時足夠了,剩下的時間應該全部用于工作。這樣的一種工作精神讓曾懷林覺得感動。拋開階級,拋開陣營不說,任何一個人具有這樣的一種工作精神,都值得敬重。

穿好衣服,臨出門時,明海對曾懷林說:

“不要怨恨黨,一切都是為你好,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革命事業。”

聲音溫良而嚴肅,猶如刮在三四月間的春風,曾懷林不由得停下腳步,抬起頭,對方也正在看著他,像是一位正在送客的主人。好幾個鐘頭以來,他好像直到此時才第一次正式地認真地面對這個名叫明海的人,一個看上去極其普通的人,一張極其普通的臉,普通到甚至使人見過一面后轉身即忘,不大容易能夠記住。但是曾懷林覺得自己恐怕相當長一個時期以內很難再忘掉眼前這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了。

又看見那幾棵美麗得讓人有些不敢相信的海棠樹了,曾懷林揉了一下眼睛,眼前好像有一場薄薄的輕紗般的霧。

從那些繁花似錦的樹下經過的時候,曾懷林解開了最上面的兩道在屋里時才剛剛扣好的扣子,他仰起頭,看著從樹蔭間漏下來的仿佛蜜質的陽光。忽然,他感到肩上不可思議地被拍了一下,他有些驚愕地停住了。

他回過頭,看見明海的那張臉仿佛鑲嵌在白綠色的海棠花下面,臉上既有淺黑的樹影,又有明亮的光線,斑駁迷離。他很快又想到此時此刻,自己的一張臉說不定也正是一張類似的花臉,明海看到的與自己看到的也許完全一樣。

明海還有話要對他說。

“看看你的穿戴,光一件上衣就那么沉,吳大嫂挑了半天都沒有挑起來,是她的棍子不得勁嗎?那衣裳,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幾毛錢一尺的布料。看看你所戴的那只表,要是換成錢或吃的,夠鄉下的一家人過好幾年的……無論怎么說,也不能把自己算成是普通的勞苦大眾中的一員吧?還有怨恨嗎?看看街上那些搬磚摞瓦的,看看那些趕車牽牛的,如果你非說自己是勞苦大眾,那他們又算什么?”

明海就站在一棵海棠樹下,沒有再往前走。

曾懷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明海。

“行啦,你走吧。”明海說。

穿過一片開闊的院子,走到舊黨校的那個長著青草,看上去已經有點兒歪斜的大門口時,曾懷林已經完全看不見明海的影子了。

但是,明海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卻如同一排沾滿霜露和霧靄的松木的釘子,在一個看不見的油紅黝亮的木槌的打擊之下,它們全部一個一個地釘進了曾懷林的心里,那咚咚的卻又明顯找不到具體出處和受力方位的擊打聲在此后的連續許多天內一直都在形影不離地伴隨著他,不時地讓他聽到,即使在有人和車馬行走的街上,即使在高音喇叭巨大的聲響下面,也不例外。咚咚的木槌的聲音,仿佛回響在深遠的山里,回蕩在遼闊的大地上,卻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到。

明海也并不是在言過其實地張嘴就來,他所指認的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勞苦大眾委實令人欷歔,一家人一張被子,夫妻二人共同擁有一條褲子,這樣的事情并不是傳說。他們的更像是小叫花子的孩子,女孩不像美麗的祖國的花朵,男孩也不像被寄予厚望和理想的時代的幼苗,很多幼小的身體穿著明顯是由大人的衣服改過以后的二手貨、三手貨,有的甚至連改都不改,直接就套在身上,長及膝蓋,空空蕩蕩。到處都能看到那種不會撒嬌,不懂得生氣,不知道寵愛為何物的穿著寬大的男式上衣的小女孩和穿著姐姐們替下來的女式布鞋的小男孩。男孩像土豆或煤核,女孩如瘦弱饑餓的小麻雀,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們吃飯沒有,內心有何愿望。很多人沒有在成人之前提前夭折,完全是由于他們自身的命太硬的緣故,稍微脆弱一點的,都提前碎了。

十二

來到這座小城的第一年,在煙山林場接受監督勞動期間,曾懷林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些孩子和他們的大人。

森林里的蘑菇是屬于誰的?關于這個問題,當地有一個由群眾自編自演的由六名婦女表演的小演唱,很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們打著竹板,齊聲唱道:“……不屬于你,也不屬于他,屬于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挑選最好的蘑菇,分批出境,去支援亞非拉人民的革命斗爭,他們吃了來自中國森林里的蘑菇,會更加有力地打擊一切帝國主義及其走狗。

十七歲的伍桂梅總是能夠發現那些被漏掉的有幸殘存下來的別人又都發現不了的蘑菇。曾懷林在林場附近第一次見到伍桂梅的時候,她正帶著她的兩個弟弟在一片光線十分暗淡的樹林子里搜尋前幾天大規模采集后遺漏的蘑菇,其中的一個弟弟躲在一棵樹上負責警戒,要不是他突然對下面的伍桂梅說了一句什么話。曾懷林完全想不到那棵看上去安詳寧靜的樹上還會有一個人。他朝樹上仰望了一會兒,卻并沒有看到剛才說話的那個孩子。

看到有人在注意他們,頭發蓬亂的伍桂梅從深厚的落葉里走出來,她把她的另一個弟弟安置到一大叢紫色的枝葉后面。她自己則提著一個籃子,像是在挖野菜,不時地蹲下去挖一會兒,不時地在她認為是合適的時候偷偷地飛快地朝四周觀察一下。

曾懷林就是在那時候猛然看到了伍桂梅腳上的鞋——兩只再也不能夠穿的露出全部腳趾的鞋。

那一刻,曾懷林感到驚愕,心里像是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以至于再抬起那些沉重的濕木頭的時候,竟沒有以前那么吃力了。薄霧籠罩了山林,遍地露水,沒有人知道這片寂靜的山林存在了多少年。那種前面像魚嘴一樣張開的鞋子他見過,但迄今為止,他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的腳上見過。這片理應富庶的山林,仿佛受到了不祥的詛咒和擺布,讓生活在其間的人們過著截然相反的生活。

年底,一家人終于能夠獲準團聚幾天的時候,曾懷林對冬冬說起了伍桂梅。他說在林場那邊,有一個年齡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穿著一雙露著腳趾的布鞋。

冬冬馬上說,她家里一定有—個后媽吧?

那時候明訓還在,在距離縣城四十公里以外的霧嶺學校。寒假已過去三分之二,她才從學習班請假回來。由于她是學習班里頭號的靶子,所以請假就格外的困難,甚至就完全沒有可能,學習班的對象沒有了,學習班還如何存在?矛頭又能指向哪里?總不能無的放矢吧?最后是由于很多人都想回家過年,她也才沾了群眾的光,獲準回家幾天的。失去了群眾的土壤,她這棵惡草也只得暫時停止生長,進入霜凍期。

關于曾懷林提到的林場那邊的伍桂梅,明訓說,一定是家里沒有,只要有一點辦法,任何一個家里都不會讓一個那么大的姑娘穿那樣的鞋。

她又問冬冬:“你能穿那樣的鞋嗎?”

“該穿的時候也得穿。”冬冬說,“不過我更愿意光腳。”

“冬天的時候呢,也光著腳嗎?”

“那還是穿上好一些。”

“那么,是不是由此就能夠說明你也有一個后媽呢?”

冬冬終于明白了,一個人穿那樣的鞋,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后媽不后媽。

好幾年了,自從厄運敲開家門,曾懷林夫婦一直都覺得對不起兩個孩子,喟嘆他們投錯了胎。尤其是更小一些的多多,在人生的孕育階段,在還沒有變成人形的時候,便有一幅灰暗可怖的圖景為他打開了,煙熏火燎,詭異無常地在那里等待著他。好在他來到人世以后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也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與別的那些孩子們有什么不同,只是隱隱地非常不明確地覺得有一些可怕的面目模糊不清的事情找到他們這個家里來了,不容分說地纏上了他的父母,任憑他們怎么努力,想盡一切辦法,也還是不能夠擺脫。他看見他們有時候好像酷熱難當,汗流不止,有時候卻又像是從冰天雪地里回來的,四肢僵硬,寒氣襲人,不知道是什么纏上了他們。有一些夜晚,他從那些有著古怪圖景的夢里驚醒,看到父親的那個位置是空的,或者是母親不在,有時甚至兩個人都不在,屋里只有從夢中醒來的他和姐姐。有一天,連他們兩個也不在屋里了,被人叫到一間刷著藍油漆的房子里,問他們的父母平時都和誰來往,經常到他們家里去的又是些什么人,他們在一起做什么,說什么話,誰的話最多……主要是冬冬在回答,多多只是靠墻站著,瞧著那兩個坐在窗簾前面的人。房子里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卻一進去就能感覺到的像鬼故事一樣可怕的東西,他今生再不想遇到,只盼著他們趕快問完,冬冬趕快說完,他們就能回家了。

在沒有看見伍桂梅以前,曾懷林一直覺得冬冬是個可憐的孩子,可是,與伍桂梅一比,曾懷林頓時又獲得了許多的安慰,任何一個做父親的恐怕都會有這樣的一種心理吧?自己的孩子并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并沒有掉到最底,在她們的底下還有人,不僅年齡相當,而那同樣也是一些有血有肉、有夢想的生命。冬冬也穿舊衣服,可看上去總是顯得干凈、整潔。而伍桂梅衣服上的扣子的顏色甚至大小都不一樣,五粒扣子,三種顏色。

國內的形勢一片大好,但貧農的女兒伍桂梅卻連一雙完整的鞋都沒有。

每一個政策,每一個運動,每一個理由,看上去都能站得住腳,有些甚至顯得非常必要。又由于必要而堂皇、正確,讓人看不出它有什么不對。沒有不對,就應該順應,也只有順應。一個人能做什么?能釋放出多大的能量?拆卸開也沒有多少,不過一百多市斤。如果再把他的喉嚨勒緊一些,不出一個星期,他就會變成一小堆腐爛的連到處漂泊的流浪狗都不吃的真正的貽害周邊的廢料。個別的人在他們的隱秘遙遠的內心深處略作思忖,但很快也會過去。聰明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每天讓自己高高興興。曾經的所思所想,讓它們從哪里來再回到哪里去,最好莫過于把它們永遠丟棄,永不再提及。這辦法能保護你呢,保佑你和你的家人與災難擦肩而過,平安無事。貧農的女兒沒有鞋穿到底是什么原因,調查清楚沒有?就不會是因為她的父母不善于精打細算地過日子而造成的嗎?有沒有這樣的一種可能:山野的孩子,她本人壓根就不喜歡穿鞋?你這樣哭天搶地地想為她爭取到一雙鞋,可曾想到那也許會對她造成最大的束縛?只盯著陰暗的地方看,不好的地方看,只看見少數人露出腳趾,為什么不看看大多數人的腳趾都在他們的鞋里安安穩穩地睡著覺,做著夢,斗志昂揚,干勁十足地微笑著?百分之五十一以上就應該算作是社會的主流,相信沒有露腳趾的人應該遠遠超出這個數字,大多數人的腳趾不是露在外面的。漁民,在田里插秧的,還有那些故意不穿鞋的除外,他們不應該算作是沒鞋的。抓住一點,就拼命地攻訐,用個別情況代替普遍現象,只有敵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更何況,我們斗爭、奮斗,正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能有一雙干凈溫暖的鞋,每一個人都有一套多余的用來換洗的衣服,這對人的自尊心有好處。但在另一個方面,也容易使人們養成追求享受的壞毛病,這樣的尺度也往往并不是那么好把握的,總以為還欠缺一些,實際卻早已夠了,早已過頭了。世上的事情,任何一種事情,最難把握的就是它的分寸。

不過,等曾懷林再次回到林場的時候,伍桂梅已經有了自己的鞋。

十三

原因只有一個,她出嫁了。她腳上的新鞋并非是社會斗爭或個人奮斗的結果,也不是哪一個階級的恩賜或配給,而是得益于她自己的婚姻。在媒人的來回勸說和撮合下,她把自己交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了那個人身后的那個陌生的婚前只去過一回的家。要說是革命的結果,也還算準確,那就是她革了自己少女的命,割斷了前十七年在樹林子里撿蘑菇的少女時代,從此人世間多出了一個名叫伍桂梅的年輕婦女。

林場里的人們說,出嫁了的伍桂梅至少有了三套以上的衣裳,鞋呢自然也在三雙以上。從衣服到鞋,全都是新的。周圍那些未婚的姑娘和已婚的婦女都去看過,她們表情豐富,但內心的感受比臉上的表情更為復雜,頭緒紛繁。未婚的姑娘們在欣賞過婆家那邊給伍桂梅送來的新衣新鞋后,大多數人都想到了自己的將來,衣服至少也得三套以上,鞋當然也得三雙以上吧。想想自己的容貌,應該不在伍桂梅之下,將來得到的聘禮怎么也應該比伍桂梅的多吧?雖然那不能決定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可至少關系到一開始的那幾年,那也并非一點兒都不重要。而且,伍桂梅的那三套衣服中,有一套實在不怎么樣,盡管也是新的,從來沒有人穿過的,可無論穿在誰的身上,都會顯得老氣,至少讓你的年齡看上去增加了十幾歲,甚至二十歲。那樣的衣服,誰穿上誰顯得老。伍桂梅的這件事也給大家提了個醒,這樣的教訓得記住,將來盡可能地不讓它在自己的身上重演,首先重點關注衣服的顏色和式樣,質量可以先不計較。

有些已婚的女人在看完后回家的路上,猛然聯想起了自己的聘禮,猛然發現當年的那一切簡直就好像是一場騙局,對方送來的兩只不算大的做工也十分粗拙的板箱,箱子里要是有滿滿當當的東西那也算,問題是兩只箱子的里面基本都是空的,那不是一個讓人往里鉆的騙局是什么?現在想起來,等于是把自己十分潦草地白送給了別人,越想越覺得難過。回到家里,飯不做,雞也不喂,坐在樹籬邊上呆呆地看著遠處的風中的玉米和青藍而高遠虛無的天。

伍桂梅走了,從此曾懷林再沒有在林場的附近看見過她。有時看見零星的蘑菇,看見一叢一簇的打著白色和棕色小傘的蘑菇,曾懷林會突然想起那個名叫伍桂梅的姑娘,想起她提著籃子,在樹林邊假裝挖野菜的樣子,想起她蓬亂的頭發和像魚嘴一樣張開的鞋……一個時期過去了,又一個時期開始了。再有初來乍到的人,站在這片原始的樹林前時,斷然不會想到曾經有一個叫伍桂梅的姑娘,時常帶著她的兩個弟弟,在光線暗淡的樹林里偷偷摸摸地找蘑菇。她的兩個弟弟,一個像猴子一樣藏在樹上望風、警戒,另一個像機警的小獵犬或小狐貍一樣在茂密的枝葉之間靈巧地穿梭。如果能撿到一籃子蘑菇而最終又不被抓住,進而又不被悉數沒收,也不會牽連、殃及正在密林深處為偉大的祖國和友好的亞非拉人民辛勤伐木的父親,姐弟三人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走運最幸福的人。

十四

初升的朝陽帶著節日般的光焰來到這片貌似與世隔絕的山林中,某些時候,它很像是上面派出的神秘而強勢的工作組,居高臨下地察看著各地的勞動情況,聽取每一個角落里的斗爭匯報,真正的深山老林更不應在遺忘之列。有時,深厚的烏云又會使這片無數個世紀以來一直都有生命繁衍不息的山林變得古老、遙遠,凝重而肅穆。但熟悉天氣變化的人們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暫時的現象,一道短時間內臨時垂下的卻足以讓一切目光短淺的人以為世界從此就將如此地布景。給他們造成那樣的一種印象或局勢,有些性急的人就會首先跳出來,按照陰天的方式和規律進行活動,上躥下跳地表演,充分地暴露他們身上的此前一直未有機會暴露的越來越多的丑惡的東西。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完全用不著處心積慮地去琢磨誰,把誰推進一個坑里,有些人自己就會想方設法地跳進去,你不讓他跳,他還會認為你居心叵測。等他們表演夠了,就可以拉閘、填土,關上籠子的門。

曾懷林戴著一頂表面趨于褐色或淺醬色的破草帽,有時他摘下草帽在臉前扇風的時候,臉前并沒有多少涼意,反倒是肩頭上被木頭壓傷的地方會因涼風的舔舐而變得生疼,像是在上面出血的裂縫里撒了鹽。

本來是兩個人抬一根原木,從仙人溝抬到大場子,可是曾懷林漸漸地發現整個原木的重量都到了他的這一邊,原木的那一頭已經沒有人了。

有一天,一直與曾懷林搭檔的閻松長被突然調到場部,成為一名政工干部。

再見到閻松長的時候,曾懷林驚異地發現,已經完成任務的閻松長看上去已不大能夠再記得他曾經的這位抬木頭的搭檔了。看到戴著一副臟舊的灰藍色套袖的曾懷林,閻松長的表情十分的猶豫和不確定,他那張洗得干干凈凈的略顯白凈的臉上正在顯示一種復雜的心情:似曾相識!眼前這個被一根根雄偉的祖國和世界革命急需用的棟梁之材壓得毫無生氣的男人確實好像曾在哪里見過,到底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來了。不過,對方頭上戴著的那頂趨于褐色或淺醬色的破草帽卻讓他覺得有些不太好,這些人,至于那樣嘛,戴那么一個既不能遮陽又無法擋雨的東西,在他看來,除了用心不良,存心搗亂,一筆一畫地給社會抹黑,再沒有任何意義上的作用。這要是讓向來都喜歡挑我們的毛病的外國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們的人民生活得多么的不幸呢,正中了他們的下懷。

他慢慢地走著、看著,心里已經在開始打腹稿,開始在構筑工事。

不行!下一步,要鄭重地向上級提出自己的建議:不能再讓這些人戴那種不三不四的所謂的草帽了!那能叫草帽嗎?那只會讓他們看上去酷似舊社會的飽受剝削和壓迫的苦力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算什么!他們難道還生活在過去嗎?對,建議他們要戴就戴那種鮮亮一點兒的黃白的上面印有紅太陽圖案的,同時還應該有一根小繩系在脖頸上,不戴的時候,順手一推,草帽就會滑到背后,就像電影和宣傳畫上畫的那樣,并配有相應的一張熱情無限的面孔……是的,那才是真正的草帽,它最能體現勞動和革命的喜悅之情。

他本人的手里現在就恰好有一頂顏色黃白鮮亮的上面印有一輪紅太陽的即如他本人所認為的真正的草帽。宣傳畫上的領袖有時會把一只草帽拿在手里,不過,天地作證,他閻松長絕沒有模仿領袖的意思,完全是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實踐摸索出來的。他發現陽光不太強烈的時候,把草帽拿在手里要比戴在頭上更好一些。實踐出真知,不親自嘗過梨子,怎么能知道梨子的滋味。別人無論說得再多,那也是別人的經驗,等到了自己這里,那至少已成了不折不扣的二手貨,甚至三四手、七八手的材料,幾近于傳說,距真理愈來愈遠。

不過,有一點他確實是忘記了。就在一個多月前,最多不超過兩個月,他本人的頭上也曾戴著那樣的一頂顏色趨于褐色或淺醬色,現如今被他看做不三不四的并主張堅決予以取締的所謂的草帽,臨到場部報到的那一天,他忽然找不到它了——更像是它知道自己的命運似的知趣地提前消失了——也就再沒去管它,找到了,也無非是把它再扔掉。

他穿著雪白的襯衫,臉上的微笑不是針對某一個人的,而是獻給整個山林,以及山林上面青藍的天空和下面的落英繽紛的大地。

他是陪著劉學威主任來檢查這批木材的,到月底,它們將永遠離開這片它們生長了多年的山林,被運抵天津港,并不在那里停留,只是通過那里中轉一下,它們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不允許它們在途中的任何地方作過多的停留。

就要離開熟悉的山林和故鄉了,這批優良的木材靜靜地躺在寂靜的大場子里,每一棵的樹齡至少都在八十年以上。

一只幼小的顏色灰黃的野兔慌不擇路地跑著,一頭撞到了劉學威主任的腿上,劉主任先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嚇了一跳,但很快就看清這不是一次有敵意的攻擊,而且對方比他本人還要更加害怕、驚恐。他飛起一腳,腳還沒有落下來,小野兔已經翻滾到了十幾米以外的一片早已凋謝了的迎春花的棕黃色的干枝旁。就在它掙扎著想從地上翻身起來的時候,閻松長早已趕到了,一把攥住了它的一條短短的細細的后腿,輕輕地將它拎了起來。“劉主任,您的戰利品——”像打了一場勝仗一樣,喜氣洋洋地走了過來。

劉主任斜著眼睛看了看那只由于極度的害怕而不停地抖動著的小獵物。

閻松長說:“這個年齡段的兔子應該是最嫩的。”

“好。”劉主任威嚴地砸出一個擲地有聲的字。

他們沿著一條由木工班開辟出的用碗口粗細的樺樹和柞樹攔成的通道,向場部的方向走去。“您還不知道我還有別的一種手藝吧?”他們的身影已經被茂密的枝葉完全遮擋了,卻還能聽見閻松長的興奮不已的聲音,“我還擅長剝兔子,收拾野豬和狐貍,從頭到腳捋下來,能剝下一張完完整整的皮,一點兒也不會損壞。”

十五

油鋸班的幾個工人說,閻松長的真實身份原本就是一名政工干部,他以工人的身份來到林場,干最苦最累的活兒,那是為了完成一個秘密的任務。現在,任務很有可能是完成了,他自然也就復位了。

但也有人說,沒有那么神秘,他就是一名工人,就是靠成天豎起耳朵,收集別人的問題,靠打小報告最終爬上去的。他有沒有在平時閑聊時與你說過什么?比如對社會的不滿,對形勢的分析。你有沒有順著他的思路,接起他的話茬?你要是受到他的情緒的感染,說出和他一樣的話,甚至遠不如他的話那么夸大,那么激烈,你就算鉆進他預先設好的圈套里去了。他與別人聊天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曾懷林不知工友們的哪一種說法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他本人也被弄糊涂了。作為一段時期以來朝夕相處的搭檔,曾懷林還真的辨別不出閻松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如果說他真的就是一名普通的工人,那么,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他到底是如何完成身份轉換的呢?因為,現在的閻松長的一舉一動更像是一位從事過多年政治工作,具有一定的經驗和斗爭實踐,甚至見識過一些大風大浪的干部,而完全不像是一個剛剛從工人孵化成干部,不久前才從大樹下和密林中解放出來的,羞羞答答地忐忑不安地走向辦公室的新手,無論如何都不像,任何一個新手都不會是那樣的。那種樣子,靠裝是裝不像的,總有一些不像的地方會讓別人的眼前倏忽一跳。盡管他假裝不認識曾懷林,有些地方也表現得很幼稚,但曾懷林覺得也許另有原因,那是否也正證明他在幼稚的外衣下包藏著一顆更為成熟的心?

如果像油鋸班的師傅們認為的那樣,他是以一名政工干部的身份秘密地打入到工人們中間,以一副蓬頭垢面、受苦受難的形象在悄悄地充滿耐心地開展著他那夠得上瘆人的工作,那真是太令人不寒而栗了,光是這么浮光掠影地在事后想一想,就讓曾懷林感到害怕,感到整個山林都變了色,變了味,背后和周圍陰風習習。

因為從一開始,曾懷林就沒有往別的方面想過。木頭那一端的自己的這個搭檔,難道不是一個可憐的老實人嗎?有時候三四天才在林中的某一條小溪邊洗一次臉,連內褲的前面和后面都分別打著補丁,說是這兩個地方最為脆弱。最不耐磨。有時候甚至干脆不穿內褲,洗過后就晾在一處高高的樹杈上,因為妨礙了松鼠的正常生活,還被那些靈巧的尖爪子們拎起來扔下來過一回。這樣的一個人,你無端地懷疑他,猜忌他,你會暗自覺得自己刻薄、多疑,非常的不厚道。而且,最關鍵的是,你有什么理由?

他的話多嗎?應該說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說坐在木頭上閑聊的時候,比如在飲下小半瓶當地釀造的高粱燒的時候,他的話會非常之多,像是開春后的河面上的凌汛,擁著擠著往前趕,好多個話頭,時而浩浩蕩蕩地相互交匯,時而又各自獨立前行。曾懷林覺得自己也能夠看出來,他沒有把自己當外人,完全就是兩個長期生活在密林深處的戰友。他針砭時弊,指出社會的毛病和問題,能夠讓他稱贊的東西少之又少。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沒有一種制度是沒有問題的。毫不樂觀地說,沒有一種制度是完美的,這也正是人類千百年來不斷起紛爭,隔些年就要血流成河的主要原因。他說問題就在于每一個人都是利益的追逐者,誰少了都不干,革命,不革命,都是為了要活下去,所以,世界注定會永遠斗爭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有一個沒有斗爭的世界。絕大多數人都瘦得如同皮包骨頭的山羊,大家共同喂養著極少數腦滿腸肥的剝削者,一份低廉的工資就會讓一個人俯首聽命一輩子。偶爾會丟給你一把青草,幾粒黑豆,會被說成是集體的福利和優越性,會大肆宣揚,聲聲入耳,像雨前的雷聲一樣,恨不得讓每一塊石頭都知道有這么一回事,有這樣的一種超自然的優待和幸福。接下來就教育你應該懂得恩情和報答,不能只進不出。那么,好,把你家里的隔夜糧貢獻一點出來吧,這是一種做人的起碼的覺悟的道德。拿不拿東西出來,拿多少,成為衡量一個人高低的標準。

有一次他甚至問曾懷林,依你看,那個什么什么的主義能夠實現嗎?曾懷林吃驚得差一點從身下的那根原木上滾落下來。這個人,曾懷林越來越不想和他在一起說話了,曾懷林甚至覺得自己都沒有勇氣和膽量把閻松長說過的那些哧哧地冒著火星的話通過自己的嘴再重復一遍,他開始有意地逃避了。干活兒中間休息的時候,曾懷林總是裝著去方便或洗臉,有意地走開,為的就是能夠躲開一會兒。他在林中的小溪邊坐著,并不是真的要洗臉,只是為了能夠清靜地挨過那一段痛苦的聊天時間。。

但是閻松長似乎并沒有看出他在有意躲避,他正在不無焦急地找他,還埋怨曾懷林一去就是這么半天,把大好的時光全浪費了。閻松長拿出自己的煙,又親自給曾懷林點上。就在點煙的那一小會兒工夫,話匣子又打開了。

“這個社會不簡單啊,”閻松長說,“都成了這樣了。卻還能夠一年一年地過下去,一天一天地運轉下去。靠的是什么呢?”

他看著曾懷林,卻并不需要他作答,他只管坐在那里抽煙和傾聽就行啦。他需要的是眼前有這么一個人,眼前有一個人和沒有一個人完全不一樣,要是沒有一個人坐在那里,他說給誰去?寂靜的山林?之所以要停頓一會兒,就是為了要強調事情的嚴重性和重要性,問題是他提出來的,當然最終的答案也還得要由他本人來公布。

“靠的就是大多數只顧及個人利益的一生都在混飯吃的蕓蕓眾生,遠看是模糊的一片,一群,一個共榮共辱的集體,走近了,就會看到一個又一個的貨真價實的小人。”

每當閻松長說這些的時候,曾懷林總是坐在一旁靜靜地安分守己地聽著,想走開又沒那么容易,又不能太不顧及對方的臉面。但他絕對算不上是一個優秀的甚至稱職的聽眾,因為他從不提問,也不表示贊同或反對,閻松長的那些話更像是說給他面前的一棵樹聽的。

果然,有一次一向很有耐心的閻松長終于忍不住生氣了,他對一直沉默不語的曾懷林說:

“咱們在一起也不短了,我前前后后說了這么多,也換不來你的一句話。我就是隨便說給一棵樹聽,那樹上的葉子也會抖動幾下,搖晃幾下,表示它們聽懂了,理解了。可是你,連這都沒有。為了和你聊天,你前前后后抽了我多少煙?”

曾懷林不無慚愧和歉意地說:“對不起,我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倒不是因為曾懷林天生就有一個敏感的頭腦和一顆早已破碎的易于防范他人的心,也不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有所覺察,覺得閻松長有誘供的嫌疑,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先用感人動聽的話語將對方俘獲,進而放松警惕,消除戒備心理,直至將其肺腑之言從他那個緊鎖著的幽深封閉的世界里一步一步地引誘出來,先露頭,再現身,然后一舉擒獲,最后穩準狠地打他的七寸。沒有,曾懷林還不具備那樣的一種對政治的警惕心理和—個食草動物般的過于靈敏過于警覺的有著良好嗅覺和聽覺的頭腦。

他之所以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在默默地抽煙,讓滔滔不絕又時刻都心懷期待的閻松長倍感惱火,以至于終于絕望,一切都礙于他目前的身份。在這個位于深山老林中的林場里,他知道應該更苛刻地約束自己,自己把自己捆得越緊越死,對身后的那個家庭就會越有好處。任何人,他們想說什么,想做什么,那是他們的事。明白了這一點以后,他常常自我鞭笞,時不時地緊一緊自己身上的繩索。一個人活在世上,時時能感覺到一種疼痛,那就是一種極好的提醒和教育,人生在世,再沒有比那更好更有益的伴侶了。

另外,林場里大多數的人都是本地人。世代久居于此,真正的山林的子孫,樹木的兒女。而他,初來乍到,滿眼生疏,分不清針葉林和闊葉林,分不清同樣都在有風的時候嘩嘩作響的哪些是山楊樹,哪些又是白楊樹。除了白樺和紅松各有明顯的特征外,其他的樹木在他的陌生的眼里都像是一個大家族里的成員,甚至操著相同口音的孿生的兄弟姐妹,說著本地的話,做著外面的人不了解的事。而他,一看就是從遙遠的外面來的,已經半年過去了,還仍然格格不入地十分可笑地把遍地的蘑菇叫做菌子。菌子,多么可笑,多么猥瑣的叫法,好好的蘑菇怎么會有那么一個陰氣十足、細腰細腿、獐頭鼠目的名字?林場周圍的女人們張著她們的大嘴,沒少取笑過他。他也暗自決定要廢棄原來的叫法,盡管他明白無陰不成菌,蘑菇就是菌類。但是,為了更徹底地改造自己,為了更好地融入當地,一定要管菌子叫蘑菇,連這一點都改不過來,還妄談什么改造,妄談什么在勞動中鍛煉,脫胎換骨。可是,積習難改,總也變不過來,一不小心就又把蘑菇叫成了菌子。

如此,他能夠與素昧平生的閻松長推心置腹嗎?當然不行,且不管他是什么底細,何種來歷。

閻松長認為他不如一棵樹,那是因為他在他的身上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大半年,到頭來一無所獲,顆粒無收。

十六

什么時候學會了保護自己?

而且手無寸鐵,而且那一切又都是在一種不太清醒不太明確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完成的,事后再想起來,連他本人也感到吃驚不小。那是怎樣做到的?或許并沒有做什么,從頭到尾就只是一種自覺的抵制,一種本能的收縮。

是的,在與閻松長的周旋中,他委實沒有做過什么,只是沉默和一再的沉默。事實上那也根本不能叫作周旋,周旋是雙方面甚至多方面的騰轉挪移,而從一開始起,他就像一只怕冷的被從南方地區捉來的鳥一樣,將僅剩的幾根寥落的羽毛小心地收攏起來,緊緊地貼在冰冷的身上,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那里。僅僅是由閻松長一個人在那里或慷慨或悲憤或婉轉地唱著一出又一出的獨角戲,唯一的一名聽眾沒有表情,沒有反應,甚至連一聲孤單的掌聲自始至終都沒有聽見。

在那種情況下,誰還能再繼續表演下去?閻松長手段再多再高明,肩負的秘密再重要,他畢竟也還是一個人,是人,能力就不是無限的,就會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情。更有一些事情,窮其一生,也無法接近半步。

一年以后,當曾懷林從密林深處走出來,奉命回到縣里去宣傳隊報到的時候,回蕩著林濤和風聲的自然的歲月已在他的身上和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曾經讓他難為情的“菌子”一詞已從他的意識中基本消失,日后,除非是特定情景下的觸景生情,他不會再想起它的那個使他的改造明顯受阻,原以為叫什么都一樣的名稱。取代它的當然是蘑菇,是那些打著小傘、安詳寧靜的蘑菇,它們優雅美麗的身影自出生以來一直都從容不迫,從來沒有像人那樣朝悲暮喜,慌不擇路,或者血淚斑斑,亂成一團。

十七

很快,宣傳隊的鑼鼓聲就開始以一種探囊取物或深夜叫門的方式侵入他的肌體,他每天不得不面對并長久地聆聽。

沒有莊嚴,更談不上幸福,有的只是紛亂和不適,只是被裹挾在其中的無奈和痛苦,還有僅他一人獨有的羞辱。對于鑼鼓聲,對于喧囂,對于亂,他發現大多數人其實是喜歡的,在匱缺的時候,會設法制造一些出來。

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很難做到左耳進右耳出,很難不往心里去。剛來時,曾懷林曾有過一個幻想,想讓那遙遠的山林中的陣陣林濤聲永遠回蕩在他的心里,將其他的一切雜音都阻擋在外面,但是后來,他很快就發現那樣的幻想就只是一種幻想,說是一種幼稚病也對。

宣傳隊的領導并不是隊長和副隊長,而是團長、副團長,因為它原本就是一個劇團,好多位略有姿色的女演員都與幾位領導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關系。尤其是一位唱花臉出身的副團長,大有后來居上的意思,現在不唱花臉了,留起了油亮的背頭。有一次,頭發油亮的魏團長對同樣頭發油亮的副團長說:

“個別的你可以動,但不能全動。”

魏團長打了一個比喻:比如一桌菜,正常的人,你應該只動離你最近的那一兩個,而不能每一個都上去啃一口;每一個上面都留下你的牙印和痕跡,每一個你都攪和一下,別人怎么辦,別人還吃不吃了?

魏團長后面還有話,但他把那些說出來足以讓聽者難堪。同時也會讓說的人更加難堪,甚至會暴露其缺乏修養的話,留到了不久以后的一次會上,又經過理論的武裝,最終讓那些原本只配在街坊市井間私下里暗暗涌動、秘密流淌的猥褻之詞陡然上升,具有了相當的高度和體面,變成了一番響徹云霄的也能夠以威武的黑體字的形象和紅色楷書的面貌出現于任何地方的時代宣言。他說,她們,我們,我們所有的人,都要以百倍的熱情和精力宣傳毛澤東思想,占領文化陣地,凡有礙于這一指導思想的一切行為都必須堅決制止,堅決予以取締。

散會后,頭發油亮的副團長對團長說:

“不要把作風問題上升成政治問題。”

“你懂什么!你只知道和女人們胡咧咧。”魏團長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用不著上升,作風問題本身就是一個政治問題,從來都是。”

賈英蘭,宣傳隊的頂梁柱,優秀黨員,深受老百姓的喜愛,被譽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藝術家,但與她有過曖昧關系的男性,從十七歲到七十一歲,上自省內高官下至劇團小生,至少在十八人以上。對于這樣的一個人,到底該如何看待,如何評價?

曾懷林沒有想到,從密林深處走出來,離開了風雪彌漫、林濤陣陣的山林,卻一頭闖入了這么一個齷齪的團體。盡管就勞動強度來說,宣傳隊不知要比林場輕松多少倍,宣傳隊最大的道具箱,也沒有那里的半根木頭重。不過,即使宣傳隊的勞動強度與林場是一樣的,甚至大于林場,他也沒有選擇的權利。

在宣傳隊,他將繼續接受監督和審查,此前罩在他身上的一切一樣也沒有減少。不過,從林場到宣傳隊,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階段性的小結和鑒定,是一次表揚和獎賞,是由于他在林場期間“表現較好,未發現有什么新的反革命行為”。另外,宣傳隊也并不是一個誰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剛來到這座小城時,為什么不讓他直接去宣傳隊,這還不足以說明嗎。

這座夜深人靜后時常有怪聲怪氣的響動出現的院子,屋檐上的一棵草,屋脊上的一叢紫蒿,都要比多年來一直嘈嘈嚷嚷地占據著它們并把寂靜從它們的身邊奪走的宣傳隊更為年長一些,有些野草,也許在一個世紀以前就已經在這里扎根了。四年了,每次從外面一走進來,曾懷林的目光首先就會越過那道被改造成學習和批判的墻報園地,已不大能夠辨認出原樣的石壁,像一只飛累了的鳥一樣落到對面那些布滿苔蘚的屋瓦上面,停留在一叢蒿草前,倒不是要干什么,也并不是擔心它們還在不在,枯黃了,或者碧綠了,而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種連他本人也完全說不清原因的習慣。

到底看什么呢?倘若有人問他,他覺得自己恐怕也回答不上來。

十八

有一個時期,前后有好幾年,宣傳隊的人以在皮鞋的鞋底下釘鐵掌而為美,走路時發出一種清脆的咔咔作響的響聲。如果在深夜,有那么一個人在某一條鋪著瀝青或者水泥的街上行走,整條街上都會回響著那種十分輕佻而又不無得意的響聲,如果閉著眼聽,很像是清脆的馬蹄聲。不過不用上去打聽,肯定不是馬,一定是宣傳隊的某一個人,剛剛排練完或者剛剛吃完夜宵回來。除此之外,他們還喜歡把穿在里面的紅色或粉色的練功服在褲子的末端露出那么一點點,那在他們看來也是很美的,至少在這座偏遠的小城里代表著一種時尚和前衛。就連人到中年的魏團長走起路來,也會發出像馬一樣的聲音。包括魏團長在內,沒有人認為那種清脆的人為的馬蹄聲很輕佻,很貧賤。

曾懷林的鞋上沒有鐵掌,所以他是宣傳隊里唯一的一個走路不能發出馬蹄聲的人,僅憑這一點,宣傳隊的人也很難將他引為同類。倒是另一名曾因強奸罪入獄,刑滿釋放后又被特招進宣傳隊的龐士龍,在宣傳隊里過得如魚得水,男女演員都將他視為兄弟,親如一家。而曾懷林是模糊而遙遠的,更是極其陌生的,盡管他每天都準時出現在宣傳隊里,那也絲毫不能抵消大家的那種揮之不去的生分感。所以,群眾反映:曾懷林的改造不算是很成功的。不僅僅因為他叫不出很多人的名字,覺得身邊的同事千人一面,異口同聲。他只知道他們既有最時興的革命意識,又有舊時戲班子的諸多傳統習慣。當他們濃墨重彩地在臺上朗誦的時候,像極了天真爛漫的孩子或憂國憂民的志士仁人,而當他們不朗誦的時候,當他們隱身于日常生活的夜幕下的時候,他們又會露出戲班子的底色和傳統藝人的天生本性。

在多次反復觀察過宣傳隊這個群體之后,曾懷林決定對他們采取同一種態度:無論男女,一概敬而遠之。

他心里清楚,敬并非敬重,而更是一種對于自身的約束和捆綁。與其說是敬,倒不如說是畏懼更為恰當。宣傳隊里的每一個人,上自頭發油亮的團長、副團長,下至拉幕的吳傳富、燒水的邢師傅,每一個人都有著無限的能量和斗爭精神,需要的時候,他們能把一件事做得人仰馬翻、鮮血淋漓。一個平時笑不露齒,溫柔嫻淑,看得出也不是沒有教養的女子,在關鍵的時刻,心一橫,粉面含春,玉齒微露,筍尖般的蘭花指落下來,竟會是一具鋒利無比的鍘刀,縱然你有若干個頭顱,也不夠它塞牙縫的。

這些人,無論是誰橫在他的面前,都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山。更何況,還有政治上的靠山,他們彼此都是同志,即使相互打得頭破血流,吵得惡浪翻滾,操祖宗,掘墳墓,反目成仇,最終也還是同志,也還是人民內部矛盾。而他不是,無論多么客氣,也還是不能代替原則,有一條難以逾越的界線注定他要永遠滯留在彼岸。

每天離開宣傳隊,從那個一兩個世紀前就已存在過的院子里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他一天中最為高興的時候。

坐落在城北原野上的那個簡易的家啊,就是他們人生旅途中的又一個再真實不過的停靠點、落腳處,在房子前面彎彎曲曲的白楊木柵欄靜靜地關閉著,一整天都在等待著有人回來將它們輕輕地打開。

“快把我們打開吧——”

曾懷林無數次地聽到它們好像在這樣說。它們因長久的閉鎖而關節變形,靜脈曲張,線條不再流暢,身影也早已不再挺拔,它上面的葉子也不再能夠找到它們,不知都流落到了何處。甚至,它們好像也害怕見到生人?曾懷林這樣覺得。

他輕輕地將它們打開,走進由它們圍起來的那個小小的院子里以后,知道自己又到家了。家就是家的氣息,與外面任何地方的氣息都完全不同,院落的尺寸雖然有些狹小,但卻是一個能令他一回來就能暫時感到安慰的世界。整個童年時期、青少年時期,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他也做過數不清的夢,也有過太多太絢麗的幻想,但就是從來也沒有想過未來的某一個時期,他和他的家人會有這樣的一個家,一個坐落在偏遠小城外原野上的,由白楊木柵欄圍起來的家;什么樣的美景都曾閃現過,就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眼前這樣的一番情景。從屋門口通向柵欄入口處的是一條遠看如同一根銀色飄帶一樣的沙土路,因為沒有磚,大自然軀體上的沙子就成為最好的選擇,他們從河邊一筐一筐地運回來。下面是一層粉紅色和黃米一樣的沙子,上面一層灰白色的沙子,鋪在最原始的生荒地上。下雨的時候,雨水隨下隨滲,飄帶一樣的沙土路上沒有泥濘,真的就像是一根洗得非常潔凈的飄帶。

十九

掛在門楣上方的打了子的老黃瓜和老絲瓜是別人送的,是讓他們在院子里種的,但他們一直沒有種,不是因為懶,害怕勞動,而是沒敢種。他們倒是很想用勞動的汗水洗刷他們的恥辱和錯誤,但與周圍人迥然不同的身份和處境使他們感到這件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在院子里栽種一兩棵黃瓜的再尋常不過的事,卻承載著相當的風險和眾多不可知的變數,許多剛剛平靜下來的事情說不定又會因此發生驚人的改變,形勢急轉直下,如脫韁的野馬,迅速地滑向另一個深淵。無須過多地權衡,便可知這是一件憑他們自身的人力完全可以避免的事。多少年來,類似的憑自身的能力能夠平息能夠撲滅能夠換得平安的事,十分鮮見,在他們的記憶中實屬稀世之物。他們深知不要讓自己的生活等于甚至高于周圍人的生活——事實上這早已成為一個虛妄的非現實的錯誤的估計和擔憂——,這是換取平安的—個重要的因素和籌碼。盡管一家人都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當碧綠的黃瓜和絲瓜在窗前的院子里一天天地長高長大的時候,會是一番怎樣的情景,但僅限于幻想,僅限于在想象中種植、生長、攀爬,收獲綠蔭。多多說他看見窗前的屋檐下至少有十幾根碧綠鮮嫩的黃瓜懸掛著,但冬冬說決不止那幾根,因為有些不愿意成天在屋檐下懸掛的已經隨著長瘋了的莖系上到了屋頂上,她從外面回來,還在白楊木柵欄外面的時候,就看到它們像一些綠色的士兵一樣一動不動地埋伏在寂靜的屋頂上,隱蔽在重重疊疊的綠蔭中。兩個孩子爭論不休,一齊問曾懷林,到底有多少呢?

到底有多少呢?

在到處巡查的治安聯防隊的眼里,當然是一根也沒有,連同這處簡易的房子和院落也幾乎是一目了然的。有時候他們并不進來,只是隔著那道白楊木柵欄停下來朝里面張望一會兒,看到兩間簡易的房子和院子一片死寂,就知道不需要再進去細看了。他們能夠在白楊木柵欄外面這樣放松警惕,讓曾懷林感到高興,這也正是他不栽種黃瓜和絲瓜的主要目的。任何一個院子里都可以瓜果滿架,綠蔭如蓋,但自己的這個院子就應該是寸草不生的、坦白的、清清楚楚的,不存在隱秘的,讓他們一看就覺得放心。

有時候,聯防隊員走進別的院子,立足未穩,那家的主人便會放出戴鏈子的狗嚇唬他們。為什么不能嚇唬他們?這些人,也該被嚇一嚇了,平常,一般情況下,都是他們在嚇唬別人。他們主要是對付敵對勢力的,而我們又不是敵人,我們是正大光明的人民群眾,我們只不過是在有限的院子里種了一些日常吃的瓜菜。世上不管好人壞人,無論哪個階級,什么陣營,誰能夠不吃飯呢?不吃飽能有精力互相斗爭嗎?不吃飯就都會是死人,大家都是一樣的,再無所謂好壞,無所謂敵我。你們去軍區大院里套著的那些獨門獨戶的小院子里看一看,看看董司令員的院子,梁政委的院子,焦參謀長的院子,哪一個不是郁郁蔥蔥、柳暗花明,要甚有甚?董司令員是誰?俺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想說他是誰,更不想把他抬出來嚇唬你們,俺只知道他的親娘是俺們家老奶奶的表姐妹,這些菜子兒還都是從他那里拿回來的呢。按他的意思,還要送給俺們一些花子兒,想讓俺們的生活在柴米油鹽之外再鳥語花香一下。是俺們堅持不要。俺們說,夠了,有菜吃就行了,花就不要了,就免了吧。能吃飽能戰斗就行了,花不花的并不重要。

二十

百丈河從這片寂靜的曠野上流過,沒有人關心它最終流到了哪里,應該是進了海里,還能去哪兒呢?不然就是流著流著就沒有了,沒有通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就像一個人,在人生的旅途上走著,走著走著,就忽然不見了,再也不出來了。認識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認識他的人,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世上曾經還有過那么一個人。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每一個陌生的具體的人,其實都是不存在的,從來不曾有過的。你以為你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過歡樂和悲傷,也有過你的家庭和一些親朋好友,也有過幾十年的壽命,就想當然地認為自己也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但那只是相對你個人而言;對于大多數不認識你的人來說,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過你這么一個人,你的確是不存在的。似乎也正是因此,有些人在短短的幾十年里,一直都在想拼命地留下自己的痕跡,以證明曾經有過他這么一個人。有人留下靈魂般的精神,有人留下包括建筑在內的實物。看到萬里長城,后人會想起它的締造者,知道曾經有過那么一個有權勢的人。對于大多數既沒有權勢又沒有精神或夢想的人來說,什么也不會留下,終其一生,猶如蜻蜓點水,或蒼蠅飛過。

曾懷林曾經也有過自己的夢想,但早已被粉碎。夢醒之后,他翻身坐起,茫然四顧,發現自己已被搬動過無數次,頻繁變動的人生場景讓他感到應接不暇,而此前的色彩斑斕的夢境早已不復存在。偷眼望去,只剩下幾種似乎消褪得最慢,然而又形同困獸的顏色:愚昧而忠誠的綠色,烏云般的磚頭瓦礫一樣的灰色,白色傳遞著無邊無際的恐怖,紅色也不再是萬紫千紅的那些紅,更像是血跡,黑暗很容易讓人猜想到地獄外墻的顏色。

星期天,上午他去位于舊日的人民委員會旁邊的那間裝有鐵窗的辦公室匯報思想,他已是這里的常客,連附近樹上的鳥似乎都已熟悉了他的身影和腳步聲,看到他又來了,它們都不出聲地看著他,偶爾扇起的一只翅膀仿佛是一聲招呼和問候。匯報一直持續到下午一點,聽匯報的人終于感到不耐煩了,也有可能是覺得饑腸轆轆。曾懷林呈上去的那份不知重復寫了多少遍的材料,連看也沒看,隨手就扔進了一個文件柜里。然后看著窗外,對曾懷林說:

“今天就這樣吧。”

走到第二級臺階上時,曾懷林聽到那個人一邊奮力關上窗戶,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真是煩死了!”又把桌上的一個白瓷的筆筒碰得叮當亂響。

那時候,曾懷林的心頭不禁掠過一陣短促的驚喜:他感到煩了,這應該是一件好事;怕就怕他永遠都不煩,一直都興致盎然。

回到家里后,發現冬冬和多多都已經走了。曾懷林到處看了看,看見早晨洗過的碗和筷子還像他臨出門前那樣放在那里,沒有動過,便斷定兩個孩子又都沒有吃飯。

他有些愧疚,這樣的事已不是一回兩回了。

站在白楊木柵欄前,望著身邊的原野和內城里若隱若現的街道,他感到心里的某個地方好像被完全掏空了。

他也沒有單獨吃飯。他找出兩個孩子的幾件衣服,蹲在門前慢慢地洗著。明訓在的時候,這樣的活兒是不勞他來干的。冬冬也一天天地長大,已到了那種能把一件衣服洗得很干凈的年齡。她也明確表示,家里三個人的衣服,她完全能夠對付得了,且綽綽有余,因為每個人的衣服只有那么幾件,但曾懷林還是希望她能少做一點就少做一點。他鼓勵她去看電影,只是因為票并不是很好買,所以看得也并不多。有時候她興致勃勃地出去了,但不一會兒就又回來了。那種時候,做父親的想從她年輕的臉上捕捉到一些沮喪和失望,卻很少能看到。

多多的衣服口袋像一個小型的雜貨鋪,有沙子,零散的火柴,鐵制的紅油漆的五角星,形單影只,散兵游勇般的某一個跳棋,型號各異的鋼珠,最小的比綠豆大不了多少,最大的一個竟有雞蛋那么大……曾懷林把它們從里面倒出來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最大的緣故,它獨自向白楊木柵欄那邊滾去。

不遠處,鄭永福一家人之間的內戰又一次打響。曾懷林起身在院子里的繩子上晾衣服的時候,看見鄭永福背著一卷簡單的辨不清顏色的行李,胸前抱著一口鍋,站在門口,那就是屬于他個人的全部家當。鄭永福的頭上斜纏著一圈白色的繃帶,那是前幾天內戰時的紀念。

過于頻繁的爭斗已使周圍的人們失去了過問的興趣和關心的熱情,再加上他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一開始還有人去勸一勸,但漸漸地就再沒有人去了,任憑他們一家人你死我活地打著,打得滿天的星星都出來又回去了,還在打。

像從戰場上潰退下來的傷兵一樣的鄭永福。背著行李,抱著鍋,要到哪里去呢?

(過了很久以后,曾懷林才聽說,鄭永福抱著的那口鍋,表面看上去很完整,沒問題,實際卻是一口破鍋,那也是他們家庭內戰的結果之一。鍋底有一道像女人頭發一樣的又細又長的破綻,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它只能用來炒干的東西,如果倒水進去,所有的水都會從鍋底那道細縫里漏走。鄭永福眼神不好,從來沒以為自己拿著的是一口有破綻的鍋,因為炒剩飯的時候從來沒有發現鍋在漏,問題一直沒有暴露。只是覺得飯里有一種明顯的煙火氣,還以為是火大了的緣故。直到燒水的時候才發現了問題,沒有人往出舀,鍋里的水卻全不見了。看鍋下面的火,死氣沉沉,也快要滅了。滿屋子霧蒙蒙的東西,像煙,又不是煙,他認真地聞過了,肯定不是煙。像霧,又不是純粹的霧,因為人在霧里是不會覺得很嗆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后來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站在屋門口,把鍋舉起來,對著太陽看,看了一會兒,終于在漆黑的鍋底看見一線亮色。)

門前的繩子上晾著洗好了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珠往下掉著,讓曾懷林想起了遙遠的童年時代。他和哥哥妹妹在濕淋淋的衣服下面跑來跑去,每當有涼涼的水珠掉進他們的脖子里時,他們都會大聲地尖叫,叫聲中有夸張的成分,也有最真實的感受。更小一些的妹妹甚至常常被清涼的水珠激得不住地搖晃,嘴唇烏青,像是在打擺子。害怕水珠滴到脖子里,卻又在濕淋淋的衣服下面來回兜圈子,逗留不去,期待被刺激到,還希望別人比自己更慘。那時候,每天只知道瘋跑,從來也沒有想過當時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若干年以后的世界將又會是一種什么面目。世界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就能夠用皮尺丈量出來,并能夠得出準確數據的,長多少,寬多少,高多少,入深多少,都是有解的。

后來,就越來越難了。大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深不可測了,世界不再有答案。

聽完一席情真意切的話,你是否就以為對方的心靈已向你無遮攔地敞開?

直到現在。直到在這片原始的曠野上安頓下來,曾懷林也還是經不住這樣的誘惑,猛然聽到一聲親切的略顯溫和的,甚至完全平常的呼喚,會激動得忘乎所以。他是這樣理解的:那情真意切的話語,難道會有假嗎?假的怎么可能會那么滾燙?每一個字都重重地帶著人生的溫度落到他的心上,有的像是長了觸角和四肢,還會延伸到更深更遠的地方,由不得他不信。他也曾提醒自己,遇到事情,且慢相信,先等一等再說。可那樣的提醒仿佛驚濤巨浪中的一葉小舟。很快就被巨大的信賴所裹挾,席卷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刻骨銘心的感動和接近于迷信般的信任。

經歷了那么多的不幸,怎么就不長一點記性呢?

作為一個女人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多年來不斷地跌倒,落入陷阱,更多的時候是眼睜睜地堂而皇之地從正面被直接擊倒,本人難道就沒有一點點責任嗎?

當然有,他對自己說。怎么會沒有呢,有些事情甚至完全就是由于自身性格的原因造成的,不能怨別人,不能怨社會,不能怨斗爭。因為世界向人們顯示:人從一生下來開始,就跌入了矛盾中,落入了斗爭的旋渦中,直到多年以后你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那一切才算結束。更有甚者,人已經死了,但圍繞他的矛盾和斗爭卻還在繼續。

早知后來會這樣,當初也許就不應該組建家庭,有了家室,妻子兒女就成為他身上最軟弱的部分。一次次地接受檢查、懲罰,并不是為了自己能夠茍活下去,如果僅僅是孤身一人,他相信沒有什么邪惡的力量能夠讓他屈服,成為一名亡命天涯的孤膽英雄也不是沒有可能。赤身裸體地被搜查?他寧愿整整齊齊地囫圇地死在他們的面前。

可他是一個有家室的人,這一點是最讓他感到舉步維艱的原因,也是他一次次地配合各級專政機關的最主要的原因。事實上他們并沒有將他完全剝奪得一干二凈,還為他保留了一個家,一雙兒女,一個妻子,甚至還有一份降到最低的工資和幾份口糧……所有這些,都如同地球引力一樣使他始終無法獨自騰空而去。這是有意為之,還是最低限度的人性?或者只是為了能夠更好更有效地控制他?

站在寂靜的原野上,站在身邊的白楊木柵欄前,有時他覺得能夠聽到一種來自空中的密語:“不能把他都剝奪光了,得給他留一點東西,留一點讓他割舍不下的。一無所有的人是最不好控制的。”

是的,什么樣的人是最自由的人?應該就是那種被剝奪得只剩下一條命,真正一無所有的人,那樣的一個人,相信沒有任何勢力能夠奈何得了他,不管后者如何強大,如何殘暴,他都不會再害怕他們,因為他實在再找不出一個害怕的理由,就剩下一條甚至半條命,猶如頭上的一頂千瘡百孔的破帽,誰想要盡管讓他們拿去。

但是他目前顯然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明訓雖然不在了,但冬冬和多多還在,而且正在成長時期,他們就是壓在他心頭的最重的一對砝碼,他這邊一動,他們那邊必然會立即失去平衡。與其說他不想得罪這個世界,毋寧說他是在配合著兩個孩子成長的步伐,默默地維護著他們,他們每走過平安的一步,他都會悄悄地松一口氣。

有些書里常把兒女比作父母手中的風箏,渴望他們飛翔,卻又時刻擔心,害怕他們飛走。但曾懷林的感覺正好相反,他覺得自己才是一只風箏,而線頭就在冬冬和多多的手里,在他們還沒有長大成人之前,他覺得自己不能夠讓他們看不見他,既然當初答應并約好了要陪他們來這個世界上玩,哪能夠又臨時反悔,悄悄地掙斷線頭,一走了之呢?剩下他們兩個孩子,他們必然會滿世界找他,而注定又不會有讓他們滿意和高興的結果,注定是找遍整個世界,也找不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

想明白這些以后,再去配合各級專政機關,就不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因為他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還知道所做是為了什么。

二十一

盡管專案組的明海一再強調這個偏遠的小縣與全省全國是一樣的,標準是一樣的,步調也都是一致的,但曾懷林到來不久便發現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比如,在舊黨校院子里第一次搜身的時候,那就明顯地與省里是不一樣的,而那次搜身最大的變化就是:沒有專門檢查肛門!負責檢查的明海好像連提也沒有提過。

而在省里的時候,前后兩次搜身都沒有逃脫掉。在一個人的監視下,他們讓他在盥洗室洗干凈,然后去另一個房間里彎下腰,分開兩腿,接受檢查。你沒有分辯的機會,說你的肛門里沒有隱藏任何秘密。這話沒有人聽,也沒有人想聽,他們只是在做他們認為應該做也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當然,他們也從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某一部分工作與肛腸科大夫的工作已十分接近,因為他們從事的是政治,與醫學無關。即使把誰的肛門不小心弄破了,然后再帶你去就醫,那也是政治需要,而非醫療行為。

在舊黨校那座寂靜的院子里,在窗前滿樹海棠花的映襯下,負責檢查的明海一下也沒有提及要檢查那個地方。是明海的疏忽嗎?

這前后的懸殊,這巨大的變化,足以讓已提前做好展示隱秘準備的曾懷林在時隔多日之后仍然感到僥幸而欣慰!這座偏遠的貌不驚人的小城,并沒有用順理成章的完全能說得過去的羞辱來迎接他,它的高緯度的氣候下包裹著的并不是與表面相同的寒冷。

是由于天高皇帝遠嗎?從那座海棠花盛開的院子里出來后,曾懷林曾這樣問自己。不能不承認遙遠的重要性,而世界又是高低不平、模糊不清的,總有一些地方是他的光芒所不能到達的,總有一些地方是他的馬鞭所指不到的。

這座偏遠的外冷內熱的小城啊,它懂得尊重自己,也知道顧及別人,沒有一開城門就給遠道而來的人以羞辱。同樣,曾懷林覺得自己也沒有羞辱這個地方,沒有剛一到達,便用被迫暴露的私處來面對它……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而又遙遠的東西在這中間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使得雙方的那點可憐的尊嚴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維護。

曾懷林時常教育兩個孩子,想讓他們從心里喜歡上這座偏遠的小城。一年中難得有閑暇的時候,一旦有一點空閑,他就會帶他們去看小城頹敗的城墻,城頭上的青草,一種鮮艷的花蕊是紅白兩色的名叫“鬼辣椒”的野花,住在城墻下的像是拙樸的連環畫里的情景一樣的人家,城外走著的駱駝,青藍而高遠的天,原野上的小黃花、小白花……內城里的日本時期建造的車站和醫院,因為有太多的優點,所以至今一直還在使用。唯一不體面的,不大能說出口的,就是東西本身是由侵略者建造的,這讓所有的人都感到英雄氣短,美中不足,要不是他們建造的,而是我們自己建造的,那就太好了,那就可以理直氣壯了,甚至可以進行新的有時代特色的裝點了。

甚至內城里南市街的一段半公里長的青石板的路,也是日本時期修建的。那條路,好是好,可畢竟是敵人鋪的,再好,我們也不能要,不是嗎?我們總不能老走在敵人給我們鋪就的一條路上吧,那我們成了什么,那我們的立場還在哪里,那我們和漢奸又有什么區別?算賬不能只算經濟賬、生活賬,更要算政治賬,綜合各種因素,還是刨了好。決議一致通過,很快那條半公里長的青石板路轉眼就不存在了,變成了一條一下雨就泥濘不堪,行人的鞋常常被吸在泥里拔不出來的沙土路。這是車耀吉擔任縣長時干的一件事。泥濘是泥濘了一點,但卻是一條真正的嶄新的社會主義的路,沒有人不為之歡欣鼓舞。鞋被吸在泥里真的就那么重要嗎?當然不重要,當然不應該算什么,蹲下身使勁地拔出來,摳出來,不就完了嘛,革命路上比那麻煩比那困難的事多的是。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立場沒有丟,很好地保住了。

曾懷林一家人來到小城的時候,南市街上的那條泥濘的沙土路已經鋪上了黑色的瀝青。夏天的中午,走在那條街上,腳下軟軟的,顫悠悠的,熱乎乎的,感覺像是走在一條用剛出籠的年糕鋪成的街上,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糟蹋糧食,暴殄天物,愧疚、不安,心重的人甚至還會有罪孽感滋生出來。凡是打那條街上經過的人,鞋底都是黑的,還有粘在鞋底上的一個一個的玉米粒大小的焦糖般的黑疙瘩。

兩個孩子很快就習慣并喜歡上了這座行人稀少的青灰色的小城,好像他們從小就是在這里長大的。人其實是能夠在任何環境里生活的,就像一粒種子,要是不能生長,不要怨土壤或氣候,那多半是由于自身的問題。那條帶有日本氣息,只差旁邊有櫻花佐證的青石板路雖然沒有了,但城頭上的青草還在,像斯莫爾尼宮一樣的圓拱的城門還在,每天都開著,連接著人間氣息濃郁的內城和城外的荒涼而生僻的原野。

內城里的西南街上還有一個不太像樣的籃球場,場地不大,尺寸也完全不夠,看的人稍微一多,一擁擠,周圍的那些咳嗽氣喘,彎腰駝背,木胳膊木腿的老房子便會發出吱吱呀呀的叫聲。

作為人生中的一站,曾懷林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在這里停留多久。停留多久,不取決于他們自己的意愿,也不取決于這座同樣什么主都做不了的地處偏遠的小城,它的狹窄的忽高忽低的街道多少年只供人們行走,卻從來不知道也不過問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奔向哪里,是在這里常住,還是停停就走。

不過,一旦住得久了,便會發現,這座偏遠的小城,它經常還會時不時地提醒或告訴你,你,你們,是它狹小格局中的某一個人,某幾個人,已經或深或淺地融入并參與了小城特有的生活,每天遵循的也是這里的時間和規則。

比起過去的那種曾經有過的自以為莊嚴而又高尚的生活,他們一家人在這里過得更陰沉更黯淡……當他們需要什么,而這座貧瘠又固執的小城又不能給予時,他們便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明白生活真的是出現了重大的變故,不然他們又怎么會在這里?這座仿佛身處世外的小城,從未向他這個陌生人以及他的家庭發出過邀請,他本人更是從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這中間起決定作用的不是他們雙方,而是另外的一種力大無窮又不容分說的東西,那種力量把他和他的家人輕輕地拈起來,在風聲中悠蕩幾下,然后一松手,等再睜開眼時,他們一家人已經置身于這座僻靜的小城里了。街道狹窄,陽光稀薄,全縣只有兩輛汽車,其中的一輛還是機械廠的小型貨車。食品公司、百貨公司、木材公司,主要依靠人力三輪車和手扶拖拉機運貨。送信的人戴著端端正正的綠帽子,雨前的燕子一樣在小城里低飛著。送牛奶的人像前來秘密接頭的地下交通員一樣,有選擇地在臨街的一些似乎有著特殊標記的門外停住,有時說著某種暗號一樣的日常用語,更多的時候一言不發地從隨身攜帶的白木箱子里飛快地取出牛奶,放到一個固定的地方,然后又飛快地離去。

二十二

有一天,冬冬對他講了這樣一件事:多多在外面受了委屈,淚花閃爍地對那些和他一樣大的當地的孩子們說:“我本來就不是你們這里的,我們遲早還是要走的。”遲早還是要走的,到哪里去呢?曾懷林聽后吃了一驚。這個孩子,成天在想些什么呢?原以為他早已習慣了這里的一切。這樣的話要是傳出去,一定會被認為有著復雜的背景和幽深的來歷,只不過是借一個孩子的口說了出來,聽的人不會認為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已經夠小心的了,除了兩個孩子的安危,幾乎不再想任何的問題,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使他們平安地成長。多多這樣口無遮攔地到處亂講,讓他的神經不能不再一次繃緊,得找個機會和他說一說。

洗完衣服以后,他又去劈柴。

他抬頭看看,沒有人從白楊木柵欄外經過。

前天,比現在這個時候稍晚一些,一個人牽著一頭瘦瘦的小山羊從白楊木柵欄外面急匆匆地跑過,幾名聯防隊員連喊帶罵地在后面緊緊追趕。就在一人一羊快要進入前面那片樹林子里時,后面的聯防隊員也及時地趕到了,其中的一個人飛快地將牽羊的繩子搶到了手里。“老子姓賈!不服就到城關公社來鬧,看有沒有好果子給你吃!”聯防隊員們說完,帶著山羊離去時,那個人躺在樹林邊的濕地上號啕大哭。連曾懷林在不遠處也看出來了,很顯然,是他本人拖累了那只矯健的山羊,如果他不牽著,如果讓小山羊自己獨立奔跑,那幾個聯防隊員是完全不可能攆上那只山羊的。現在好了,羊也沒了,天也漸漸地快黑了,他也哭不動了,哭得也沒意思了。曾懷林站在白楊木柵欄前最后一次向那片樹林邊張望,看見那個十幾分鐘前還在那里呆呆地坐著的人已經不見了。

孩子剛生下來沒有奶,那只小山羊本來是要去給孩子喂奶的吧?聯防隊員們要牽走它的時候,它還反抗來著,頭低著,兩只細瘦的前蹄抵在地上,不配合,不聽話,不想跟那些人走。老宋說,那只羊這已經是第二次被牽走了,第一次托了人,要回來了,這一次夠戧了。

他把幾天前保留下來的一點油渣剁碎做餡,這是冬冬最愛吃的。

火生起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從那跳躍搖曳的火光中好像看到了母親,又看到了嘴角邊帶著一絲血痕的明訓。他吃驚地注視著,他想問她:“你不是在大灰梁上的‘一畝地’嗎?”話還未出口,她很快就又不見了,在閃跳著的火光中默默地隱去。看到他生起了火,她就回來了,一定是感覺冷了。他想。這房子,這院子,院子邊上的白楊木柵欄,也都是她熟悉的,親眼看著一點一點地建起來的,就像親歷了一個人,一種事物的成長,甚至一個簡易政權的創立過程,再回來看到時,百感交集。

零星的幾點昏黃的燈火鑲嵌在城外的這片漆黑的曠野上。那種時候,世界仿佛凝固了,時間也不再流逝。

從不遠處的一間瓜棚一樣的沒有點燈的小土房子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爹,我還能再吃一個嗎?”

“你不是已經吃過一個了嗎?”

“那是半個。”

“別以為沒燈我就看不見,我還不知道你,想趁黑渾水摸魚。別吃了,那是留給你姐姐的,她前兩天剛流產。”

“啥叫流產?”

“不知道。”

“我知道,不是一件好事,是一件中間有血的事。”

“唉,你咋辦呀?看見你,我就覺得沒希望:讓你寫兩個字吧,你不是說你肚疼,就是說你頭疼,一打聽這種事你就來勁了,兩個眼睛賊亮亮的,哪兒也不疼了吧?”

“爹,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說出去——”

“你能有啥事。”

“大頭他爹回來了,就藏在他們家放山藥的地窖里。”

“別胡說!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真的還在,就在他們家的地窖里。每天吃飯的時候,他們先把街門關好,然后大頭和他媽兩個人一起把一個籃子用繩子順下去。”

“你看見啦?”

“那當然,我還給他倒過尿呢。大頭先下到地窖里,不知在里面干啥,半天不露頭。后來終于把一個紅瓦罐舉上來了,讓我在上面接著,我一聞,好家伙,滿滿一罐子,全是尿,都是他爹尿的。”

“都是他爹尿的?”

“不是他還能是誰?地窖自己又不會尿尿,咱們家的地窖里哪有尿呢。”

“不對呀?幾年前他就死了,有人親眼看見他被崩了。”

“崩的肯定是另外一個人,反正他沒死。”

“你看見他本人啦?”

“看見了,我都快認不出他了,眉毛都白了。”

“眉毛都白了?讓我想想,他才四十多歲呀……”

二十三

我曾經問一個人:“你吸過別人的血嗎?”那個人一聽,臉色就變了,又慌亂又緊張又惱怒。他說:“你在說什么呢?當然沒有,都是些不幸的人。”

我說:“那么,金正武是怎么被抓起來的呢?”

“因為他反革命。”

“好。說說你自己,你又是如何當上政工科長的呢?按照你的級別,你的家里不應該裝有電話,但是,就因為你做的事情特別,所以你享受著和你的上級一樣的待遇,電話直通到你的家里。”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咬著牙轉身走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一定又是報告去了,說有人向革命干部(主要是指他本人)反攻倒算。他就是干這個的,一般情況下,瞄上了誰,說抓誰。誰就很難再逃脫掉。

明訓,別為我擔心,我并沒有真正地質問過那個人,這樣的質問和憤怒只存在于無數次的想象中。我可以不考慮自己,但是不能不顧及兩個孩子。真正的自由當然是那種沒有任何牽掛的人,可是那樣的自由又有什么意義呢?一個人,世界上沒有任何他牽掛的人和事,這樣的人生至少我不認為是美好和有意義的。

冬冬大了,知道為別人擔心了,哪一天我回來得稍晚一些,她都會焦急地等待,以為我又被抓走了,在白楊木柵欄前四處張望。

為了兩個孩子。我也不會讓自己再有事了。每一天,當我從內城里狹窄的街道上穿過,走向坐落在城外原野上的家中時。我感覺自己緊緊地夾著一條傷痕累累的尾巴,像極了那些沒有主人,沒有家園,沒有同類,貼著墻根行走的四處流浪的狗。

有史以來,人類創造了那么杰出的文明。從小到大,我們讀過那么多的書籍,從中吸取了無數的知識和營養,按照自然法則來說,也應該是有力量的、強壯的,因為我們吸收過了,被滋養過了。自然的、人生的、人性的。可為什么我們卻隨著年齡和經歷的增長而越來越軟弱,越來越有問題?我有時會為這種軟弱感到羞恥和憤懣,不知是什么在從中作祟?回頭再看看那些一個字都不識的人,他們反倒是一些更強硬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連打噴嚏、咳嗽,這類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比我們這些自以為掌握了知識,自以為了解歷史,了解世界和人類的人要響亮得多,理直氣壯得多,這難道不奇怪嗎?(那天排練的時候,我小聲地咳嗽了一聲,坐在我旁邊的婁偉對我說:“干嗎這么小聲,怕把蒼蠅們吵醒嗎?”前面幾排的幾個人回過頭看我,他們一定看到我的臉紅了,我真是不知該說什么好。)

請原諒這些老生常談,但歷史總是在驚人地重現、重演,讓人不得不再次提起。

說點兒高興的事吧。

這一年,我學會了制作月餅,是從老蘇那里學會的。他曾是人民委員會和武裝部的廚師,退休后,專門教周圍的人制作月餅,很多人在他的指導和調教下都學會了,這中間就包括我。要是沒有兩個孩子,我也不會去學這些的。學是學會了,但原材料的匱缺會直接地嚴重地影響你的制作水平,無論你有多高的技藝,關鍵的材料無論缺了哪一種,你也會做不成功。比如食用油。

油是大家共同面臨的一個難題,困擾著幾乎每一個人。因此。周圍很多的人都在琢磨、研究:如何能用最少的油,甚至不用油,就能制作出又酥又香的中秋月餅?這樣的想法被老蘇知道后,老蘇毫不客氣地一棍子就把人們的這種不無美好的愿望和設想打死了。

老蘇說:“那不可能!”

“你們真敢想!”老蘇說,“我做了一輩子也沒敢想過這種事。又不想費油,又想烤出又酥又香的月餅,這和夢想畝產十萬斤,勒令一鍋白開水變成一鍋飯,有什么區別?純粹是白日做夢,永遠不可能!”

中秋節的前一天,我去專案組談話,不能回家。冬冬帶著多多去大灰梁上的“一畝地”看你,他們給你帶去了我親手做的月餅,你見到了吧?讓你見笑了。還是那個問題,主要是油沒有用足,要是用足了,不會是那個樣子。

老蘇來看過我做的月餅,并掰下一塊嘗了后也說:“還是那個問題,油不夠,讓我烤,我也只能烤成這樣兒。已經很不錯了,一看就是月餅,誰也不敢說它是饅頭。”

這樣的書信,更多地存在于曾懷林漫長紛繁的思緒之中,出于對安全的考慮,它們從未借助于紙張和筆墨,以書面的形式出現過。常常是在他燒火做飯的時候,在內城里或原野上走路的時候,一個人坐著的時候,冥冥之中,他覺得有人正在與自己交談。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他在說,在匯報,在講述。置身于煙熏火燎中,清晨的大霧中,宣傳隊輕快持續的鼓樂聲中,甜蜜的和苦澀的記憶會交替而來,童年的、青年的、中年的,常常會不可思議地疊印在一起,相互穿插、糅雜,仿佛是同一個時期甚至同一天里發生的事。他驚異地注視著,思索著那些被打亂了次序的人生章節,它們從已然成形的既定的軌道中脫離出來,變成了一些不受時間順序約束,誰想往前就能往前,誰想退后,誰想模糊不清,誰就能模糊不清,每一章都可以獨立成篇的活頁材料,看上去比一場有一定規律的流星雨更為隨意。

他覺得自己很難再把它們重新裝訂整理成冊了。

二十四

宣傳隊駐扎在一個叫云崖的地方已經六天了,原定的演出早已于三天前結束,路上的結了冰的積雪成為宣傳隊滯留的主要原因。

沒有到過云崖的人,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十分陡峭險峻的地方,曾懷林最初聽到這個名字時,心里也立刻升起一種即將就要在天上行走、攀緣的感覺,而且一路上的顛簸和震蕩也在證明著此番前往的云崖是一個險惡異常的地方,一路上的感覺似乎也正是一次痛苦的剝離肉身、凡人升天的過程。

搖搖晃晃的運送宣傳隊的拖拉機幾次停下來加水,像人一樣喘息、搖頭,就差沒有說話了:說自己走不動了。有時候在上坡的時候突然沒有聲音了,所有的人立即下來,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是需要下來推車,推不了一會兒,一雙雙手就都會凍得又紅又僵。即使不推車,人們也都會下來,因為拖拉機一聲不響地停在傾斜的坡上不能算是一種吉兆,再喜歡坐車的人也會覺得心神不寧。它看上去病歪歪的,誰能保證它某個部位不會突然斷開?就連司機本人也贊成大家不斷地上來又下去,麻煩是麻煩一點,可這更能讓他覺得踏實、放心,因為連他也吃不準這個突突亂響的鐵疙瘩到底會怎么樣。另外,從車上下來,還可以趁機活動一下凍僵了的腿腳,即使沒有別的危險,他也要勸人們下來活動活動呢,一直坐在上面不下來,會凍出毛病來的。而要是真的都凍壞了,哪里還能夠演出呢,這一趟不僅白來了,一路上的罪白受了,宣傳上面的方針政策,宣傳毛澤東思想,豈不也成了一句空話。

云崖其實是一個盆地,這讓所有沒有到過這個地方的人都沒有想到,盆地里有森林,有煤礦。當它以極為平靜的姿態迎接并將外面進來的人納入它的寒冷的懷中時,幾乎被凍僵了的人們依然首先痛切而又清醒地發現并體會到了主觀主義的危害和影響。咱們以為人家住在離天不遠的地方呢,實際人家卻平得不能再平。魏團長說。拖拉機在堆積著紅松和白樺樹的木場里一停住,魏團長首先把一直藏在棉布手套里的手拿出來,用手掌和手背貼住那些一路上一直都在壓迫,封鎖著他的眉毛和胡須的冰霜,希望用自己的真情和溫暖去感化它們。他一只手捂著眉毛,說,事實證明,主觀主義不反不行,一刻也不能放松。從一九四二年起,我們的黨就開始反對主觀主義了,如果要細溯它的歷史,應該比那還要早,早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就已經開始了。宣傳隊里的一個女人說,誰說不是呢,想當然就是不行!房管所的張小英,沒去以前,我一直以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等后來見了才發現哪是什么小姑娘呀,是一個矮墩墩的男人,而且還滿臉傷疤,嚇得我連要辦的事都忘了。魏團長把手從臉上拿開,那些冰霜在他的感化下紛紛融解,釋化成一些規模如同眼淚一樣的涼水。

三天的演出任務完成后,宣傳隊不得不繼續留在云崖。前去探路的人回來說。別說拖拉機,再拉上滿滿一車人,眼下,就連單個的鴻雁一樣的送信送報紙的人都來不了云崖。因為,就在宣傳隊到達的當天晚上,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開始下起,好幾場演出都是在漫天飛舞的雪里進行的。先期下的雪既沒有融化,又沒有被風帶走,它們和大地緊緊地板結,吸附在一起,全部都變成了比土地本身更加堅硬的冰。后面又下的雪就直接捂在冰上,經過夜晚的凝固,很快也又成了冰,冰越變越厚,羊都不敢在上面走了。

有兩個晚上,有人發現魏團長不見了,但天亮以后卻又出現了,披著大衣,站在宣傳隊駐地的門前,把腳下的冰雪踩得吱吱作響。沒有人問他昨夜去了哪里。很多人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刨根問底充滿兇險。

宣傳隊的女演員們結伴去云崖的木場里剝樺樹皮,主要是為了樺樹皮最里面柔軟細膩、最薄最光潔的那一層,顏色有的黃白,有的棕黃,還有的潔白中映著一種微微的粉紅色,她們用來制作信箋和書簽。樺樹皮的書簽要比一片干樹葉的書簽結實得多,因為它有一種皮革的品質,不會開裂,不會掉渣。有一個出手很快,曾在過去的舊戲里扮演過秦香蓮的名叫賴小魚的女人,竟然從木場里帶回來整整六十四張又柔軟又光潔細膩的樺樹皮,說是要給她的兒子訂一個充滿森林氣息的筆記本。身手敏捷的賴小魚,一點也不像是那個哭哭啼啼的秦香蓮。

曾懷林也惦記著家里,惦記著白楊木柵欄里的兩個孩子,不知道他們這幾天怎么樣了,他最擔心的是怕他們夜里熟睡后被煤氣熏倒。當地人們管煤氣叫“悶煙”,每年冬天,都會有人在睡夢中被沉默而嚴厲的“悶煙”奪去性命,永不再醒來,在那藍幽幽的鬼魅的帶領下,越走越遠,不管第二天早晨的陽光多么明亮,空氣多么清新,那一切都已經再和他們沒有關系了。這其中不乏那些煙熏火燎地生了幾十年火,在日復一日的炊煙中度過了大半生甚至一生的人,能說他們沒有辦法沒有經驗嗎?臨走時,他特別囑咐冬冬,晚上睡覺時,一定要先把灶膛和爐子里的火滅掉,因為他們完全不具有看火的本領和經驗。冷一點可以對付,一兩頓飯不吃也能過得去,但那至少是安全的。不知道這幾天他們有沒有按他囑咐的去做。

二十五

雪后的云崖,清冷凜冽,太陽就算明晃晃地出來了,也是一副遙遠的冷面孔,光線里沒有暖意,大地寒光閃閃。可是,就是那些沒有什么暖意的光線,照在人的臉上,臉就沒有夜晚和清晨那段時間里那么冷了。

站在雪地上,一件舊的短大衣穿在身上,感覺就像沒穿衣服一樣,但他卻并不覺得太冷。在那些光線比較暗的地方,雪后的大地閃著一種空氣般的藍幽幽的光芒。肥胖的樹枝,像極了豐年里的食物,近看也是白的,雪白的,養尊處優的,沒有受過磨難的,可站在遠處一看,也有藍瑩瑩的空氣薄霧一樣展開在那里。過于潔白就會孕育出藍色,是因為它們已白到了極致,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已無路可走?

據說更白的東西也是在藍色中孕育、出落成的。他想起一件事:有一天多多從外面回來,自出生以來從未洗過哪怕是一塊手帕的他,竟然聲稱要自己給自己洗衣服,洗的是一件兒童節上穿過的白襯衫。曾懷林說,留著我們洗吧。多多說,不行,你們不會洗,只有我才能洗白。曾懷林后來也看出來了,他主動要求洗衣,而且只洗他那一件,洗衣的興趣和動力全在于最后一個環節:在半盆清水里滴入一些寫字用的藍墨水,待墨水把盆里的清水染成稍重一些的淡藍色后,放人他的少年的白襯衫,然后反復漂洗。曾懷林問他是從哪里學來的辦法,多多說,這辦法在同學們中間流傳得可廣了,很可能全世界的孩子都用這種辦法洗過他們的白襯衫。最后,他把衣服撈出來,在眼前慢慢展開,眼神里充滿期待和喜悅,用相當肯定的態度向他的父親和姐姐征詢又炫耀道:

“看看,是不是比原來自多了——”

白得有些發藍呢,就像這雪地。

階級斗爭,推拉砍殺,你來我往,在那些不無戲劇性的過程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被消滅了,像二月里的雪水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過一些年,也許需要很多年,當初被趕走、砸碎的那個階級突然又重新回來了!他們不是早就被消滅了嘛,為什么在時隔多年之后又會卷土重來,回歸故土?難道他們從來就不曾被消滅?難道他們一直蟄伏在野外,隱藏在天邊?可當初他們都是以極其具體的形象和姓名,有血有肉的溫熱的軀體,一個一個地倒下,一批一批地消失的,以陣營為單位,以集體作斤兩,眼見得都葬身于歷史,或埋進了土里,那多年之后又重新活過來的到底是些什么?

一場革命過后,猶如積雪覆蓋著的大地,一切舊的先前的東西紛紛被埋葬、掩蓋。站在寂靜的雪原上,他仿佛看到一條無限的沒有什么力量和東西能夠斬斷、碾碎的精神或魂魄。沒有什么更好的答案,他依稀看到的那條無限的底線應該就是那種能夠不斷復活的不死的東西,有了它,世界才不至于完全渙散、崩坍。

許多論述里常有這樣的判斷:歷史在這一刻——甚至這一瞬——偏離了她的航向。但曾懷林覺得,歷史從來沒有偏離過自己的航向。什么是她的航向?她所經過的每一段行程,就是她的本來的航向,即使是最不堪最黑暗的歲月,也是她的必經之路、必要之旅,非經過不可,脫離了任何一個環節和時期,都將難以為繼。而事實上也根本無法脫離,因為只有那一條路可以通過。歷史之所以成為歷史,就在于她忍辱負重,從未見風使舵,從不避重就輕,走的是一條荒蕪悲壯的路,而不是一條一轉彎就能看見假山和餐廳的湖畔小徑。

歷史令曾懷林感到羞愧,一個所謂的家,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成為他茍活于世的主要理由,世界以碎玻璃的形象,以水銀的成分,在他的心里漶漫、洇陳。

“可是,”身體里面的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詢問,“照顧那兩個孩子,難道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嗎?”

“當然,”另一個聲音回答說,“與轟轟烈烈的革命和發展相比,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真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完全拿不到桌面上。”

那么,什么樣的事又是讓人不羞愧的呢?革命?犧牲?

是犧牲,從已有的無數的經驗來看,絕對應該是犧牲。粗暴或曖昧地奪去他人的性命,然后再以同樣的方式把自己犧牲掉,一了百了,這樣最簡單。即使是為恥辱而斃命,死亡本身也會讓所有可能有的紛爭化為烏有。如果運氣不錯,能夠以一種正當的,在歷史教科書里也能說得過去的方式把自己保存下來,更不啻為一種造化。不過,保存下來也并不等于從此就萬事大吉,相反卻意味著你從此開始扮演另一種角色,演得好壞與你的才干有關,也可以說與你無關,各種新的問題開始顯現、定影,榮耀當然也在其中,而悔愧就藏在榮耀的后面。當榮耀像晨霧一樣漸漸散去,唇亡齒寒的時候,剩下的就只有悔愧了。

所謂的新問題其實也還是一些老問題,只不過是改換了一下名稱。名稱一變,人們就會覺得陌生,那些折戟沉沙的人,人們都以為是被新問題打倒了。

一群人站成一排,當所有的人都忽然后退一步,你就會被立即凸顯成唯一的一個勇敢者,唯一敢于站出來的人,盡管你一直站在原地,也未曾動過一下。

躲在你后面的那些人,那些退回去的大多數,他們值得你防范,因為他們從來也不會感到悔愧,無論他們做了什么或沒做什么。對于不知悔愧的人,怎樣的防范都不為過,到時你就會發現,無論怎樣的努力,都會顯得乏力而不夠。

而有些人,他從來也沒有防范過他們,比如那個車耀吉。從一開始起,從在東門外的卷心菜地里第一次見面那一刻起,曾懷林就不相信對方會是一個渾然天成、天衣無縫的餌,所以才會一見如故。說來也奇怪,那和見到閻松長時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盡管他們的臉上和身上都沒有明顯的標志,并未標明自己真正是什么樣的人,就只是一種感覺,感覺對方有妖氣在泄漏,需多加提防,或者完全值得信賴,完全沒有必要為不小心說出的某一句話而擔驚受怕,因為對方很多時候是在悔愧與冷靜的自省中度過的,這樣的人是不在意別人說什么的。更何況,車耀吉還是作為一棵爛白菜從白菜的隊伍里被甄別出來,踢出來的,從革命大家庭里隔著墻頭扔出來的。而閻松長那樣的人則像是經過訓練以后,從庭院的小門里秘密地放出來的,精神抖擻,目光如電,豎著耳朵,東聞西嗅,一路跟蹤,直到把你找出來,指認出來,把你拖到他認為你該去的地方。

時光使一切都在褪色,那些已經過去的、正在過去的和即將又要過去的都正在一步步地遠去。某一個當初最為鉆心難忍的傷口,現在再重新正視它的時候,很難再想到它曾經的劇烈,看上去更像是一次不懂事的文身,不過是一塊曾經被作踐過的記憶的痕跡。

清冽的寒風從云崖遠處的群山里吹過來,像一雙雙冰冷的手在撫慰著你的臉,你無法拒絕,不能躲避,只能面對,只能接受。

雪后的路上沒有人,連這種天氣里最常見的烏鴉也很少能看到。

有幾只烏鴉停落在幾棵能看到帆布戲臺的樹上,這些不喜歡熱鬧的鳥兒們不知為何不去選擇闃無人跡的白茫茫的雪野?曾懷林吃不準自己在十幾歲以前是否見過烏鴉,這種被一代又一代的國人視為不祥之物的鳥兒們,千百年來似乎一直都在知趣地躲避著討厭它們的人類,它們仿佛生活在人們的邊緣或背面。或許就是因為它們也是不祥或貶義的代表之一,與讓一代又一代的國人同樣頭痛的狐貍和狼之類的成為并列于同一個意義上的反面形象,也應該是歷朝歷代的朝野和今天的社會主義的敵人吧?小學課本里畫著的烏鴉看上去和喜鵲甚至別的鳥兒沒有什么兩樣,那時候,即使面對面地碰上了,也不一定就能明白對方是誰。

宣傳隊駐地前面的積雪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踩踏得一片狼藉、污黑、變形,新踩出的那條通往戲臺下的路,像一條黑色的小溪。

二十六

一名肩膀上搭著一條帆布口袋的云崖當地的干部,正在污黑的雪地上與宣傳隊的魏團長懇求或交涉著什么,從遠處看,更像是在商議小麥或土豆的價格問題。云崖當地的那位干部面有菜色,兩只腳陷在雪里,看不到他腳上的鞋。他肩膀上搭著的那條帆布口袋卻是在任何時候都是有用的,平時可以裝東西,有時在野外回不去家的時候,還可以當被褥,鋪在下面或蓋在身上。要是遇到大雨或大雪,那條口袋很快又會被折成一件雨披一樣的東西防雨雪,只是由于東西本身的局限性,只能罩住頭和肩膀,其余的部分就無力兼顧了。曾懷林不止一次地見過當地的人們將經過折疊以后的口袋頂在頭上,在大雨或大雪中行走,干活兒,頭頂上折出一個朝上的尖角,像極了在雨霧中快速行進的蘇聯紅軍。

本來他們兩個人的談話一開始是別人聽不到的,但說著說著,魏團長忽然有些激動了,禁不住提高了聲音,大聲地對那位云崖當地的干部說:

“更有甚者,還有人竟然稱我們是戲班子,管我們所有的演員都叫戲子。那天,我看見一名披頭散發的婦女在她的家門口端著一個碗,一邊快速地往嘴里扒著飯,一邊問一個正打她門前路過的人:‘戲開演了嗎?’那個人說:‘不要著急,那些戲子們都還沒吃完飯呢。’我忍了很久了……作為一名基層的干部,你尤其不應該有那樣的糊涂觀念和錯誤認識,連你都這樣,其他人可想而知。我今天再強調一遍:我們不是劇團,更不是什么戲班子!我們是宣傳隊、播種機——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看見魏團長認真了,那位云崖當地的干部便知道自己以及周圍的人們的一些認識和說法是不對的,怎么能夠把上級派來的宣傳隊叫成是戲班子呢,顯然就不是嘛。農村人的嘴啊,一張張都笨得像磨盤一樣,想表達個好的意思也表達不出來,讓聽的人一下就想到別處去了,人家不生氣才怪呢。說話說不了,甚至過日子的方式和目標也都是有問題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過著。要是問他們咋過呢?他們就總愛說,瞎過唄。有人說,就算是瞎過,也得過出個道道來啊,起碼稍微有點兒譜。他們就說,沒有,我們沒有道道,也沒有譜,純粹就是瞎過哩。這是碰上魏團長了,要是運氣不好,碰上縣里別的領導,還不知會怎么樣呢。魏團長夠有涵養夠有忍耐力的了。他不斷地向魏團長點著頭。

“好,好!就按你說的,你們就是宣傳隊。我早就告訴過他們,說你們就是上級派來的宣傳隊。路還沒有開,再給我們宣傳宣傳吧。”

“規定的演出任務已經結束了。”魏團長說,“也許你們沒看出來,最后一個晚上,還給你們多演了兩個節目呢。”

“知道,我們都知道,也都看出來了。所以人們才會像歡迎當年的八路軍一樣歡迎咱們的宣傳隊呢。我是說,這兩天反正你們也走不了——”

“天氣太冷了,演員們在臺上又不能多穿衣服。”

“那有啥哩,那就讓他們多穿點兒。是看戲呢,又不是看衣服。”

“那哪成呢?跳《洗衣舞》的演員,只能穿一條薄薄的褲子,上面的衣服還得露出半截手臂。你總不能讓她們穿著棉襖棉褲在臺上洗衣裳,送紅棗,送斗笠吧?一來跳不動,二來也不真實,革命文藝的真實性在哪里?另外,送斗笠的背景是海南島的風光,你見過那里的人穿著棉襖棉褲嗎?”

云崖當地的干部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那個幾天前才用兩張帆布和數十條牛毛口袋臨時搭起來的戲臺,臺下有人們坐過的磚頭木杠,現在那里冷清、空蕩,一派劫后余生的荒涼破敗的景象。他又看看面前的這位由于某種原則和標準問題而變得虎視眈眈、咄咄逼人的魏團長。他本來想說“即使不穿棉襖棉褲,也沒看出有多真實”。但最終說出來的卻是:

“天氣冷,演員同志們在臺上多穿點兒,沒有人計較,更不會有人挑剔。海南島的人就不穿棉襖棉褲嗎?那是還沒到冷的時候,等天冷了,他們照樣也得穿。”

“海南島永遠不冷。”

“不可能,哪有那樣的地方?我就不信咱們國家還有那種地方。冬天殺了羊,他們的肉往哪里放呢?總不能當天就都吃了吧?要是一下吃不了,天氣又那么熱,非壞了不可。”

“這個問題你就別替他們操心了,剩下的肉吃不了,人家自有辦法,還能眼看著肉壞了不管?自古以來那就是個炎熱的地方,他們很懂得怎么保存肉。”

魏團長搖搖頭,表示不想就這個問題再繼續說下去了。

云崖當地的干部看懂了魏團長的意思,所以,他也立即總結性地解釋道:

“其實,臺上演的是啥,人們并不在意。只要鑼鼓一敲,胡琴一響,嗩吶一吹,就全有了,人們要的就是那種氣氛,那種場面。”

“王果才同志!”

魏團長突然大喝一聲。這一回他看上去是真的發怒了,兩個眼睛瞪得像攝人魂魄的龍潭虎穴,嘴也張得很大,像是要把和他面對面站著的這個比他本人整整矮一頭的名叫王果才的基層干部一口吃下去。名叫王果才的基層干部似乎也感覺到了那種突然降臨的氣勢和危險,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他有些愣怔而又害怕地看著魏團長,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到底是方才的哪一句話惹怒了魏團長呢。

“太不像話了!”魏團長臉色鐵青地說道,“還是個干部呢,竟然說出這種沒水平的又夠得上反動的話,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當上這個干部的。鬧了半天,你們就是為了圖個熱鬧。照你這么說,你們想熱鬧,隨便請一個三五個人的吹鼓手班子不就行了嘛,那還要我們宣傳隊來干什么?我不是嚇唬你,王果才同志,你很危險,照這樣下去,你遲早是會犯錯誤的,甚至還有可能是人頭落地的大錯誤。”

聽到魏團長這樣說,名叫王果才的基層干部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彎下腰去,把魏團長剛才由于生氣而掉落在地上的大衣撿起來,小心地拍了拍上面的浮雪,替魏團長重新披上。魏團長起初還有些不愿意呢,還有些小孩子或女人的脾氣呢,賭氣似的往旁邊扭了一下,以示拒絕,但終于還是接受了。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有些惱怒地看著王果才。

哼一聲就哼一聲吧,那正好說明他憤怒的心情比先前已有所緩解,王果才想。他沒有把剛給他披上的大衣再扔到雪地里去,說明事情正在朝著好的方面變化、發展。現在王果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了,也知道幾天來一直都儒雅溫和、彬彬有禮的魏團長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氣了。事情的癥結就在于他這位最基層的干部,向把宣傳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魏團長傳遞了這樣的一個信息:演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演出,有熱鬧。

這能不讓人生氣嗎?

他總算琢磨過來了,最主要的是嚴重地低估了宣傳隊的重要作用,甚至把他們等同于民間的那些亂七八糟、不三不四的三五個人一組的吹鼓手班子,難怪魏團長會發那么大的火呢。這要是換成他本人,有人要是也那么說他的精心帶出來的隊伍,用不恰當的對比來理解他的工作,他一定也會生氣的。精心給你們準備的內容,你們卻說不在意、不重要,只看重形式上的鑼鼓聲和嗩吶聲,只追求表面的熱鬧和混亂,對方不寒心、不委屈、不憤怒,那才是怪事一樁。就像邀人來家里吃飯,客人一個勁地稱贊你的碗和筷子,甚至還夸獎到你的桌椅板凳、窗戶門框,而對你精心準備的飯菜卻視而不見,并不上心,主人會作何感想?

這么一想,王果才感到愧疚和不安了。在云崖的這幾天,不知把魏團長委屈成啥樣了,窩囊成啥樣了?從頭到尾,竟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都是些只顧自己高興,只圖表面熱鬧的人們。魏團長和他的宣傳隊一直忍著,該演出什么,該宣傳什么,照演不誤,照宣傳不誤。

是的,宣傳隊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娛樂,更重要的是它的政治作用,教育、宣傳、鼓動,這才是它真正的作用,而娛樂只是附帶的一小部分難以避免的功能。有時候這種功能想努力地淡化、削減,卻也沒辦法做得更干凈、更徹底,總還是能讓人分享到一些娛樂的果實。當了好幾年干部,也見過一些場面,王果才哪能不明白這樣的一個道理呢。可是天地良心啊,下面的老百姓們,男女老幼們,占世界總人口約六分之一的廣大的人民群眾們,他們就喜歡熱鬧,一聽見鑼鼓聲就來勁,就精神抖擻,像吃了藥一樣。還把分散在遠近各處的姑表娘舅,七大姑八大姨們都招來,吃飽喝足后,吵吵嚷嚷,你推我拉,亂七八糟地去看戲,卻真的少有人關心真正的內容是什么,為什么要演這個節目,而不演那個節目?他們只看重熱鬧,就喜歡人擠人呀,擠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最好。

二十七

王果才還知道,除非他們是帶著專門的宣傳任務下來的,否則,一般情況下,縣里的這個宣傳隊其實也是高攀不起的,某些時候即使九牛二虎地攀來了,也往往會因種種原因而支應不起,因為對方覺得自己既是藝術家,同時更是負有崇高政治使命的,這可就比那些三五個人一伙的民間的吹鼓手們難打發多了。這樣的話當然不能說出口。

那些人,那些走村串戶,到處尋求門路,三五個人一伙的吹鼓手們,到時候只要一人給他們一碗冒著熱氣的飯就行。夜里睡覺,從場院里抱回一捆麥秸,朝地上散開;囫圇地往上面一躺,常常甚至連燈都不需要點,呼吸著房子里的年深日久的泥土味和殘留在麥秸上的白日里的陽光和風雨的味道,很快就都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中睡著了。連日來的奔波和勞頓就在那樣的熟睡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緩解和修復。

王果才望了一眼那條目前被冰雪覆蓋著的外界通往云崖的道路,眼前忽然跳了一下,他有一種感覺:某一支三五個人的長年累月到處走村串戶的吹鼓手的隊伍似乎就要在那路的盡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出現了!他們中有盲人,有瘸子,有穿著布鞋,臉頰像土豆皮一樣粗糙,但嗓音卻無比悠揚嘹亮的未知婚否的女人,還有缺胳膊少腿的,就是沒有傻子。只要聽到任何一個村莊的召喚,無論多遠,他們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蓬頭垢面地趕到,路能不能走,從來不在他們考慮的范圍之內。比如,要從高高的梁上去位于溝底的一個村子里演出,他們就坐在地上,順著山坡往溝底出溜、滑行,有眼的拽著沒眼的,在揚起的黃塵中,后者主要依靠聲音和經驗辨別前者,向同伴靠攏;一路出溜下來,有時候直接就出溜到了溝底里某一戶人家的房頂上。聽到溝底里有人喊:“來啦!”滿面塵土的他們坐在人家的房頂上,便會露出勝利的微笑,檢查一下隨身攜帶的東西是否在出溜的過程中掉了,是否還一直緊緊地捆綁在身上。但很多時候,沒有人召喚他們,他們都是自己找上門去的,不用對方太費勁太為難,主動地把表演的價格一降再降,直到誰也再說不出什么,直到連平時最愛挑別人毛病的人也默默地起身離去。

只要他們一來了,在距離政治夜校和民兵連一千米以外的防洪渠上一擺開陣勢,幽幽咽咽的胡琴聲一響,撕心裂肺的嗩吶聲一吹,整個云崖盆地就像在過年。

這樣說并不是說宣傳隊的感召力不如那些時常跋山涉水的流浪狗一樣的三五個人一伙的吹鼓手隊伍,并不是貶低宣傳隊,抬高那些民間的吹鼓手們。恰恰相反,二者是完全不能比的,宣傳隊的影響更要大得多,他們是承載著政治使命來的,宣傳的是統領全體人民的方針和政策。正如魏團長所說,宣傳隊的作用和目的并不是要給人們解悶的,而是要告訴人們應該怎樣,不能怎樣,這是他們之間最大也是最根本的區別。

然而,不幸的是,有些時候,對于大多數覺悟偏低,甚至沒有覺悟,對生活和世界缺乏最基本的認識,自己不知道該怎樣活,還不愿意聽上級或別的人告訴他們該怎樣活的人們來說,宣傳隊的到來,也像是在過節,但這節日卻讓他們多了一份拘謹與迷茫,而少了一些親切和隨意。臺上的節目是生的、遙遠的,甚至難以理解的,演員們是些怎樣的人,也完全不清楚,兩眼一抹黑。不過,要是與聽收音機聽廣播相比,那還是很好的、大不一樣的,宣傳隊帶來的熱鬧沒有什么能比得了。

什么樣的節日會讓人感到拘謹而又不親切不隨意呢?應該是上通天下通地的祭祀活動,除了齋戒吃素,還得規規矩矩,不能亂說亂動。作為一名基層干部,王果才本人在宣傳隊剛一到達,便感覺像是在投入并經歷一次神圣而重大的祭祀,這樣的日子里,除了勤快、規矩、盡心盡力,也不能隨隨便便,心情說晴朗也并不是萬里無云,說陰沉顯然也不對,也沒那么嚴重和夸張,就是有那么一點麻煩。眼下他最盼望的就是等待著這感覺像是把人架在半空中的祭祀活動一結束,他就又能重新回到粗糲而踏實的地面上了,又能夠安心地端起碗喝水,把狗皮帽子扣在臉上睡覺,隨意地走動,對著光禿禿的田野發呆,想心事了。他懇求宣傳隊再額外演出一場,并不是他本人想看,他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看那些東西,前些天的那幾場演出,他一次也沒有正經看過,一直在為宣傳隊的食宿奔忙。安排人一刻不停地燒水,把庫房里的麥子磨成面,殺羊,去煤礦上拉炭,把宣傳隊駐地的炕燒得熱熱的。

但魏團長卻寧可讓宣傳隊的人都閑著,去白雪皚皚的木場里剝樺皮,在屋子里烤火,閑聊,“爭上游”,下五子棋,相互間用紙牌算命,也不答應再多演一場,兩場。王果才把這樣的態度理解為:神圣而重大的祭祀活動不能亂來,不能夠隨隨便便地想搞就搞,否則,那還有何神圣可言?而天氣寒冷,演員在臺上不能多穿衣服,恐怕只是其中最小最小的一個原因。而且,如果真的決定要演出,那也將不成其為一個能站得住腳的原因和理由,完全可以被克服或忽略不計。因為,任何一具身體,無論男女,無論老幼,事實上都并不真正屬于自己,它常常會有條件或無條件地服從于很多東西。

現在,那些眼下暫時沒有事情可做的一具具溫熱或微涼的軀體就在云崖的雪地上站著、走著,有的彎下腰將松開的鞋帶重新系好,有的望著遠處的蠟染似的群山出神。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姿勢,每個人看上去都對各自的身體享有充分的主權,能夠控制并對其發號施令。想笑的時候,嘴角就能夠及時地咧開,想看的時候,目光也能夠準確地凝視;臉頰上忽然有些癢,一只手伸上去,很快就會讓它在頃刻間得到平息和愉悅;站在不同位置上的兩個人,忽然很有興趣交談,于是便經過雙方各自的努力,兩個人終于走到一起,面對面地看著,低聲地說著一些只有他們彼此才能聽到的話……諸如此類,沒有人會認為并相信這也是奇跡的一種,乃至這就是奇跡本身!所有未曾被苦難囚禁、撕扯過的人們,都會覺得這不過是最平常最普通的一種現象,甚至要多平常就有多平常,只要愿意,任何人都能夠做到,因為一切都是那么的容易。自由就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自由就是不能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就是大多數人的自由觀。而奇跡在很多人看來,首先就意味著脫離了普通和平常,不平常、稀奇,成為它唯一的要義。

只有曾懷林才能夠痛切地感到,最正常的生活,最尋常最普通的舉止,才是最奇跡的生活!它看似容易,似乎無須太多的成本和繁復艱辛的周折。

二十八

七十多年前,在那灰藍色的遠方,在那風雪嚴寒的落葉松、冷杉、白樺林和嘴角淌著蜜,雙手戴著厚厚的棉手套的熊瞎子的故鄉,列寧第一次向俄國社會介紹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時候,順便看似不經意地把一種制度作為一種理想提出來。在序言部分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又不經意地不引人注目地,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輕聲嘀咕道:

“……我們有辦法做到這一切。”

是什么辦法呢?卻并沒有說。也許說這話的時候,還沒有想出什么具體的辦法;也許辦法早已經有了,卻不能夠提前說出來,需要保密一個時期——幾年,甚至十幾年。

一切都是依靠后來的行動一步一步地完成并最終實現了的。當初要是說出是什么辦法,后來還會有那么多的響應者和追隨者嗎?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夠假設的。

在東門外的那片從夏至以后就生了蟲子的卷心菜地里,東門生產隊的隊長領著一些人在捉蟲子,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只能用笨辦法,只能用手捉。經過一兩天的摸索后,他們終于明白捉蟲子這樣的工作不需要快干和猛干,而需要每一個捉蟲子的人都要有十二分的耐心和細致,蹲在每一棵菜前,像給剛出生的嬰兒洗臉、換衣服那樣,小心地剝開每一道縫隙,輕拿輕放,像用嘴把太燙的食物吹到微溫不燙的程度一樣,一些蟲子會被吹走。但另有一些卻一動不動,看到有危險的充滿敵意的手指過來時,有些手腳麻利的就會快速地鉆到更深的地方。消失得不見首尾。

東門生產隊的隊長是一個急性子的人,盡管是在空氣清新的田野里,身邊還不時地有女人們在說笑,但幾天來的那種小心翼翼的工作還是讓他感到憋屈而又苦悶,像一個身懷屠龍術的人,只能這里看看,那里瞧瞧。眼見得有些油滑的蟲子吱溜吱溜地從人們的視線之內逃走、消失,他終于忍不住宣布道:

“跑吧,躲吧,你們就是藏到世界上最深的那道縫里,今天也要把你們全都挖出來!”

聽見隊長這樣說,幾個捉蟲子的女人頓時臉上飛紅,有的條件反射地下意識地夾緊了自己的雙腿,一個梳著兩條短辮子的看上去相當保守的女人甚至尖叫了一聲。

“是菜生了蟲子,又不是你們自己生了蟲子,”隊長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們,“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由于就在菜地邊住,每次捉蟲子、澆水,都少不了車耀吉。他有干勁,有熱情,但就是視力模糊,如果不戴老花鏡,可以說一個蟲子也捉不住,有時候自以為捉住了,等拿起來一看,才發現什么也不是。

下一次再來的時候,曾懷林剛一在東門外的那條被野草簇擁著的沙土路上出現,就看見車耀吉正站在他的那間孤零零的小房子前面向他招手。曾懷林沿著灰綠色的卷心菜地的田埂朝那間矮小的幾乎是匍匐在地上的房子前走去,房頂上黃泥的煙囪是寂靜的、冷清的,看不出絲毫的煙火氣,似乎永遠也不會有暖暖的象征著人間氣息的炊煙從那里面升起,龍一樣地在他的房子的上空盤旋、繚繞。

二十九

曾懷林沒有料到,上一次的談話一直像一條看不見的鎖鏈一樣囚禁著沒有人看守沒有人監視的車耀吉,使他有如一只年老的猴子,在困頓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這些天他一直都在琢磨、冥想,一天吃一頓飯:一根煮熟的胡蘿卜,兩個土豆,一段蔥白,蘸一點醬,慢慢地把它們吃下去。醬是后來才有了的,以前一直蘸的是搗碎后的粗鹽粒。看到曾懷林在東門外的沙土路上一出現,便直接地預感到解脫的時刻可能來到了,幾天來的困擾將會像烏云一樣散去。他遠遠地朝那條沙土路上招手,便證明他心情急迫,早一點知道答案,在他看來比吃幾頓飯更重要,更能讓他感到輕松而健康。

門楣太低了,每一回進門都不得不低下頭,倘若一個人性格倔犟,堅持不低頭,那他就永遠進不了這個門,只能在外面站著。曾懷林低著頭在前面走,跟在他后面的車耀吉此時更像是來別人家串門子的,來打聽一件重要的事情的。他急切地問道:

“上次說到的那個辦法到底是什么辦法?”

“你應該知道。”曾懷林說。

“我應該知道?不,我不知道。”

車耀吉猛然站住,為了證明自己的所說,他決定抬起頭來,可是剛一抬頭,便聽見上面傳來咚的一聲,一個群星璀璨的世界隨即便快速地從他的眼前閃過,讓他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戰爭歲月里。那時候,包括他們在內,很多人都發現根據地晚上的天空里時常都是繁星滿天,比敵占區的星星要多得多,也亮得多。就連根據地的軍民飼養的家禽家畜,也要比它們那些生活在敵占區的同類們快樂得多,幸福得多,公雞朗誦,母雞唱歌,羊兒滿山坡……大家在青紗帳里討論的時候也常說,為什么呢?天就是那一個天,為什么我們這邊的星星又多又亮,而敵人那邊的星星卻又少又暗呢?最善于撥云破霧的黃政委說,什么也不為,就因為真理在我們這一邊,正義的事業在我們這一邊。

那是一些多么讓人懷念的年代啊!每一天都會有不測,但每一天也都會有理想在接近或實現。

“我以為你知道。”

曾懷林已經進到了屋里,來到那個像一張方形的飯桌那么大的窗戶前,向外面看了一下,灰綠色的卷心菜地里沒有人,彎彎曲曲的田埂上也沒有人。

“哦,你要這么說,我有些明白了。”車耀吉用手揉著碰疼了的頭頂,往昔的崢嶸歲月已從他的眼前退去。他走過來,看看曾懷林,又看看外面的田野。

“是剝奪?”

曾懷林點點頭。

“是的,我對那不陌生,我也干過。”車耀吉說,“不過我至今還認為,那是非常必要的。”

答案已明了,卻并未帶來預想中的輕松。車耀吉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此時的他看上去更像是到了某一個初次抵達的令人拘謹的地方。人總以為走到某一步時,事情就會像物質反應一樣有伸縮,有變化,會隨之翻開新的一頁,但結果卻往往并非如此,真不是你事先所估計和想象的那樣。

就那樣在那個能看到田野的小窗戶前發了一會兒呆,后來車耀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一進門的那面凹凸不平的土墻前,摘下一個掛在上面的籃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圓形的東西。打開后,是一個葉片上有很多蟲眼兒的卷心菜,用紙包住,是為了防止風干。

“是東門生產隊的隊長送給我的。”車耀吉對曾懷林說,“我幫他們捉了三天的蟲子。”

看過后又重新包好,沒有再往籃子里放,而是放到了曾懷林的身邊,對曾懷林說:

“一會兒走的時候拿回去吧,你有孩子,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曾懷林說:“你留著吃吧。”

“我一個人不吃菜。”

說得是那樣的輕松、高興,像是完成了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笑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一種既滄桑卻又不完全屬于老年的令人感到陌生的東西。之后又把手伸到那個硬邦邦的里面仿佛裝著沙土的枕頭下面,摸出兩片提前裁好的紙,給自己卷了一支煙。煙絲放得不多,淺淺的一溜,像是一根長得不太順溜的眉毛,躺在那片二指寬的紙上。

“像大多數人一樣,以前我也一直以為,一個人要是長期不吃菜,身體一定會出問題的,現在看來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把手里的煙點著,盡管只是小心地吸了一口,卻還是突然招來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嗽一時停不下來,他不得不面朝著門口的方向,劇烈的振動讓他的身體變形,腰不知不覺地弓了起來,脖子前傾,從姿勢到聲音,都像是在朝著門外狂吠。曾懷林看到那股不可遏制的氣流把他的臉都憋紅了,眼里出現了閃閃爍爍的淚花,外面的田野和那些稀稀落落的房舍此時正在他的起伏不平、搖晃不止的視線里上蹦下跳,東倒西歪地扭曲、戰栗。

平息下來之后,他不無歉意地朝曾懷林笑笑,又用手把眼角的淚花和嘴邊的一縷鼻涕擦去,接著剛才的話說:

“人,不吃什么,不做什么,都沒問題,都能過得去。世上沒有非吃不可的東西,也不存在非做不可的事情。”

黑黢黢的屋里,沒有一點鮮亮的東西,但曾懷林卻忽然覺得仿佛正置身于一片泥土松軟的原野上,一叢叢、一簇簇的小黃花、小藍花開了,明妍、芬芳,他驚訝地注視著。原野上沒有人影,只有樹蔭和云彩投下來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淺黑的影子。幾年前一家人來到這座偏遠小城時的情景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時他們就是從那樣的原野上經過的,本地的雄鷹在原野的上空優美而莊嚴地滑翔著,盤旋著,不遠不近地陪伴著他們。“我又看見了那條來時的路,又看見了那片開滿野花的高緯度的原野……”他說。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很明確地說給一個人聽的。_個人能聽到自己心聲的時候并不是很多,就像清晰地聽到有人在前面敲門,有人在房后咚咚地奔跑。

曾懷林看著車耀吉,平常只是覺得人生有如駕轅拉車,一旦套上去了便很難再掙脫,前面的路如詭異的長卷一樣一尺一尺地在你的腳下鋪開,有關的內容早就都描畫完畢,在你一落地時便已都繪制好了。許多事情不做不行,硬著頭皮去做了,它或許從此就了結了。否則,它們就會一直在那里翹著,支棱著,像一個個刨開的坑……既然刨開了,總得埋點兒什么進去吧?既不埋什么,也不讓它再恢復原樣,就讓它那樣朝天敞著?可是車耀吉卻說,不埋什么也行,就那么朝天敞著也行。

三十

就在距離這次見面一個星期后,車耀吉死了。不是死于病困,而是由于連日的陰雨使他那間低矮的土坯結構的房子成為一堆松軟的濕泥,它們酥松、渙散,像國營糧店里供應的那種被抽掉了精華,失去了筋骨的乏力的面粉,再也無法為他支撐起一個哪怕是僅能容納他一人的狹小空間,在連綿的陰雨中,它們終于跪地求饒了,愿意重新歸隱于泥土。

東門生產隊奉命埋葬了車耀吉。這個幾乎沒有什么個人物品——墻角的筐子里還剩下兩個蘿卜,一個土豆——的人,讓料理他后事的人們感到異常的簡潔而輕松,比周圍任何一個人的后事都更省事,更省力。說是打發一個死人,實際就像去一個人的家里串了一次門一樣,沒有眼淚,沒有哭聲,沒有香火氣息,更沒有披麻戴孝,不到一個小時便做完了一切。告辭出來,就讓一個曾經在地面上奮斗過、掙扎過、堅持過的人,抄小路,著便衣,破帽遮顏,順利地悄無聲息地重新回到了有蛐蛐和蚯蚓做伴的故鄉。

再來到東門外的時候,幾天前還有煮胡蘿h的水從那扇窄小的門里倒出來的土坯房子永久地不見了,它不僅僅是從曾懷林的視線里消失了,也從常在這一帶活動的所有人的眼里消失了。一個有時在這一帶放馬的人,帶著他的疑惑,在一道又一道的田埂上走來走去,有時停下來,歪著頭,四處張望,又像是在諦聽。曾經豎在那間矮小的土坯房后面的一根木桿子也不見了,放馬的人主要是在找那根具有標志性的桿子,在已經逝去了的那些日子里,他沒少在那上面拴馬,而現在,那根桿子好像也隨著那間房子一起走了。

另外,連最能喚醒記憶,最能作為旁證的卷心菜地也都不見了,每一塊地里都空蕩蕩的。就連曾經包裹、烘托過卷心菜的那些灰綠色的葉子也都一片沒有留下……眼前的景象,說陌生有點兒過分,可要說有多么熟悉,真的又完全夠不上,真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經來過這里?甚至要說這是另外某一個地方的一番景象,也沒什么不可。

曾懷林站在那片已經被鏟平的露出新土的地上,回想著幾天前還停留在這里的那間矮小的房子和住在里面的那個人,一切都消失得比一場晨霧還要干凈、迅速。

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送走一個人,就意味著一個時期的結束,是否還意味著一個時代的遠去呢?他問自己。但心里卻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時代好像并未發生什么變化,那怎么能說一個時代已經遠去了呢?是的,好像不能那么說,沒有遠去,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也沒有看見有新的東西滋生、閃現、抬頭。一個人去了,就像往黑暗的深淵里掉下去一根針,甚至一群人去了,也無非是一把針掉了下去,一捧沙子漏了下去,于事無補,不會帶來任何的影響和觸動。

前前后后倒下去那么多人,真的就一塊磚一片瓦也沒有松動嗎?不,觸動和影響應該還是有的,只是一時看不見罷了。因為一次死亡就標志著一次重生,意味著又一輪新的開始,這是宇宙的規律和法制,沒有什么人和事物能夠阻擋得了。

存在于他內心深處的重重陰霾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向外飄散,并逐漸減少的。他開始為車耀吉感到欣慰,因為他仿佛一個不經意的急轉身,便卸下了此前壓在他身上的一切,在某一個地方又重新誕生了。那個能讓他重新開始的地方也許很遠,遠到一切都令人無比陌生,但’不管他到了哪里,此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都又要重新開始了——在太陽下勞作,在雨天里冥想;身份突變,他的名字也必定不再叫車耀吉了,而是另外的經過精心斟酌或隨意命名的兩個字或三個字。

啊!

這樣的一種已經完全超越階級、超越現實生活的事情把他嚇住了,讓他感到又激動又害怕。世界,人生,自然,難道真的是這樣的奇異嗎?

這樣看來,世界,一切的生命,豈不是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沒有起始,也沒有結束,沒有正面,當然也不存在反面,生與死,好與壞,輕與重,長與短,本身并不存在,而是一個又一個時期的人們自己發明創造出來的,其中還包括各種巫術般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和習俗的魔方,把這些一代又一代積攢、傳承下來的人的心智與技巧以圖文和固體實物的形式鑲滿整個世界,遮住其本來的面目和規律,用一雙雙匠人之手,一顆顆陰暗叵測之心,塑造出一個自以為偉大文明,實則卻是把利益作為唯一航向的世界。

明訓死時,他沒有想到過這些,只是覺得并不是身邊忽然少了一個人那么簡單,而是他的整個世界坍塌了一多半,殘垣斷壁,一片狼藉。那時候,悲憤遮掩了一切,使他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現在,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的離去,讓他極目千里。東門外那片時常有燕子低飛的原野,在他的眼里從此成為一片永遠的晴朗之地,即使是在陰雨連綿或大雪紛飛的日子里,他也仿佛能看到被遮掩在沉沉鐵幕后的一線魚肚白。他相信自然的法則和力量,待黑到極致,無路可走之時,便開始群星閃耀,開始浮現,晨光熹微。

可是,當認為那魚肚白永遠都很難出現時,人就會因等不及而心碎、絕望。

三十一

“這是要去哪?”

“紅星農場。”

“長途班車不經過那里。”

“我步行去。”

“能用‘同志’這個詞稱呼您嗎?”

“應該還不行,還沒有結論。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早就想和您聊一聊了。”

“聊什么呢?”

“生活,命,隨便什么都行。”

“怎么選中了我?”

“您認為我找錯人了嗎?”

和他說話的是一位曾經的化學教師,姓熊,眼睛深度近視,人稱熊瞎子。據說能用化學試劑配制出殺傷力很強的炸彈,不過,在有著雪亮的眼睛和敏銳的政治嗅覺的廣大的人民群眾的監督和注視下,他的計劃沒有完成,陰謀未能實現。已經有好幾年不再讓他接觸化學和化學實驗了。經過嚴格的甄別和審查后,被放到學校的總務科負責掃帚、鐵簸箕和黑板擦的發放、登記和領取,沒有人相信他能在這幾件日常的粗使物品上再做出什么新名堂,它們相互之間也不具有勾兌性和由此產生的新一輪的化學反應;即使直接用來傷人,它們也算不上是什么利器,本身不具有危險性,更無機密可言。

“真不巧,我好不容易請了半天假。”曾懷林歉疚地說,“等我從農場里回來行嗎?”

“行,什么時候都行。”

熊瞎子不無遺憾地目送著曾懷林離去,不知是自己的視力越來越衰弱了,還是對方走得太急,總之,他很快就再也看不見什么了。轉過臉,卻在對面的國營第二縫紉社的低矮幽暗的玻璃櫥窗上忽然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令人疑竇叢生的形象,他頓時吃了一驚。沒等里面的那些扎著圍裙,戴著套袖,面色灰暗的縫紉女工出來,便趕快離開了。他可不想也不敢招惹她們,別看她們成天坐在一臺臺縫紉機前面像發了霉一樣面無表情,一整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但她們要是忽然鬧騰起來,給人的刺激也不亞于一個有武力和權力做靠山的專政機關。

他眼瞎,可心還沒瞎,快走到新華書店的那道一人多高的臺階下面的時候,他就明白過來了,剛才忽然鬼魂一樣出現在國營第二縫紉社低矮幽暗的玻璃櫥窗上的那個看上去十分倒霉,又不無晦氣的令他頗為驚駭的形象,其實誰也不是,而正是他本人。

三十二

從城北的原野上出發,東去十五里,就是紅星農場。

農場里有時會有價格很低廉的蔬菜出售,當然人家也不是在大張旗鼓地做生意,而是一種不定期的偶然行為,每一次都是偶然行為,誰碰巧趕上了,誰就能幸運地體驗一回少花錢多辦事的夢想,這樣的夢想在大多數的時候當然是不可能實現的,不然怎么能被稱為運氣?“到紅星農場碰碰運氣去!”就表示你要是去了,就有可能碰上農場里的那種偶然行為,用一分錢就能買到平時用五分甚至一角才能買到的東西,這樣的事情,不叫運氣叫什么?如果連這都不算是運氣,還有什么能算作運氣呢?

農場仿佛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散落在它四周的很多人都想去沾一沾光,占一點便宜,花幾分錢,能買到十幾分甚至幾十分錢才能買到的東西。當然,也就是點蔬菜,只有蔬菜,別的也沒有。

這樣的事,還是老宋生前告訴曾懷林的呢。老宋還說,要是運氣好,恰好又趕上他們沒耐心,有別的事情要做,那時候就能買到那種不是論斤論兩,而是論堆的菜,一堆一堆的,隨便給一點錢,你就能拿走一堆。當然,那種論堆賣的菜,質量肯定不一定好,可是東西多呀,那是以數量取勝的,拿回去耐心地揀一揀,還是能揀出不少好的來的,總體來說,還是很上算的。本身你花的錢就不多,呼啦一下得到那么多的菜,還要怎么樣呢?曾懷林說,那么,什么樣的人才能夠有那樣的機會呢?不是誰都可以的吧?老宋說,想多了,沒那么復雜,誰都行,只要你去了,正好又趕上了,他們才不管你是誰呢。曾懷林想了一會兒后,又問,像我這樣的人也行嗎?老宋說,瞧你說的,你怎么啦?你不是人嗎?當然行,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們最讓人感動的地方就是他們從不看人下菜。賣給你一點兒菜,還要調查你的祖宗三代,打聽你的身份和歷史是不是清白?

從不看人下菜……就像一股暖流,從曾懷林荒蕪寒冷的心底涌過!他實在想象不出那是一番怎樣的情景,每一個前去的人,每一個被私心雜念作怪的人,每一個明擺著就是想去占一點兒便宜的人,在那些等待處理的菜堆面前,會被一視同仁地看待,那怎么可能呢?他稱好了,下一個就輪到你。

人世間竟然還有那樣的地方存在,靠的是什么呢?

盡管存在于老宋身上的那種很重的江湖習氣讓曾懷林對這件不無理想國色彩的事情還有所懷疑,但他的心里對那個坐落在十五華里以外的陌生的農場還是充滿了向往之情。他決定一定要找個機會親自去一趟,能不能遇到老宋說的那種能夠把一分錢變成十幾分乃至幾十分的事,那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想親眼目睹一下老宋描繪的那種暌違已久的人人平等的人間圖景。很難說有多久了,那圖畫時常就在他周圍不遠的地方展開又合上,平靜而又質樸地存在著,而他卻一無所知,聞所未聞。平心而論,單就這一點來說,他覺得自己這些年來的改造也不能說是多成功的,不要別人來評判,打分,自己給出的分數也只能勉強及格。上級組織對他進行嚴酷的等待、觀望和考驗,并非完全沒有道理。

一個人一味地鳴冤叫屈,覺得整個世界都對不起他,曾懷林不希望自己是一個這樣的人。為什么從來都不知道去仔細地檢查一下自己?你是否真的就潔白無瑕?

這樣的自查往往是會讓自己感到尷尬和難堪的,除了發現自己并非完人,還會像收拾箱柜一樣找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污穢和與生俱來的“小”,而所有那些東西,都是你平時公然鄙視和抨擊的,讓你感到尷尬和難堪的就是你從未想到那些東西竟然也會聚集在你的內部,你竟然也是一個常被你鄙視和抨擊的對象,只不過常常被你忽略,被你漏掉。把一圈人數來數去,就是數不到自己的頭上,每一回都會數不到自己,都會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漏掉。那是什么?那就等于不表態地把自己置于一個高高的完美的圣賢般的位置上。

不是嗎?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也從來沒有把那些沒有多少文化的,靠自身的力氣和某一門手藝養家糊口的最普通的勞動者看做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更沒有也不會把他們當成是自己的朋友。遠的不說,就說住在距離他不遠處的老宋,老宋可是真心把他當朋友和兄弟的,只要他遇到難處,老宋那是不含糊的,總會盡自己的所能。但是,他把老宋看做是朋友了嗎?他拷問自己,結果是沒有。平時對老宋的尊敬和熱情,只是表面上的,是經不起推敲和深刨的,是一種受到過人家的長期的恩惠之后不得不有的,或者說是最自然的反應。真正來說,他內心深處的那道白楊木柵欄卻從來沒有放老宋進來過。剛到這座小城的那一年,老宋幫他筑起了讓一家人感到安慰的白楊木柵欄。有一天黃昏過后,老宋還在白楊木柵欄前忙活,他過意不去,非要讓老宋留下來吃飯,老宋起初不肯,后來竟也爽快地答應了。但是收工以后,那天的晚飯是在哪里吃的呢?是在位于農機管理站對面的第二人民飯店,就他和老宋兩個人。表面上說是剛剛安頓下來,家里過于簡陋,很難做出什么像樣的飯來。但真正的根源卻在于他內心深處的那道白楊木柵欄緊緊地關閉著,沒有也不準備向任何人敞開,朦朧而遙遠地、頑強而警惕地拒絕著一切來訪者,拒絕他們登堂入室,深入到他的家庭內部。盡管明知在第二人民飯店的花費要遠遠超過在家里做飯的花費,但他心甘情愿。

他是這樣的,明訓呢?自視甚高,在她的心里更有著對普通的粗俗無知的民眾的蔑視。

不過,看著老宋一邊投入地抿一口酒,一邊還在認真地幫他規劃未來的家園,他又在心里感到愧疚,覺得有些對不起眼前這個耿直而又熱心腸的人。老宋說,柵欄有了,再在柵欄邊栽兩棵樹,鋪一條碎石子的路,這樣下雨下雪的時候就會干凈許多。又說,這些你都不用愁,辦法總會有的。后來的事實也一再證明老宋不是那種喝一點酒,就借著酒勁信口開河,在酒桌上胡亂許諾,過后又把曾經信誓旦旦所說過的話忘到九霄云外的人。第二人民飯店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兩名服務員不時地過來催促他們,讓他們趕快吃完走人。飯店里的三盞燈已經滅了兩盞,就剩下他們頭頂上的這一盞了。周圍其他的幾張桌子已經沒有人了,服務員們把所有的凳子都腿朝天放在桌子上,開始灑水、掃地、上護板。

三十三

幾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曾懷林覺得自己的真正的改造恐怕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完成了。

早就說好了要找個機會與老宋一起去一趟紅星農場,老宋總是說,等一等,過兩天咱們就去。等老宋說可以去了的時候,曾懷林這邊又走不了啦。

但是有一天發生的一件事,卻讓他們再也沒有一起結伴去紅星農場的可能了:老宋死了。

曾懷林從內城里回來,剛推開白楊木柵欄的門,便聽說了此事,他沒有回家,轉身就往西邊的臨時居民點走去。繞過幾個水坑和一片樹叢后,看見老宋他們居住的臨時居民點那里黑糊糊的一大堆,幾星磷火一樣的燈光點綴在其間,使得那一片被內城和主流生活一直多年拒絕的地方看上去又凌亂又復雜。曾懷林不相信俠肝義膽的老宋會說死就死,又沒有病,又是一個天塌下來都不愁的人,怎么會死了呢?他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搞惡作劇,以前就有過類似的事情,說住在不遠處的某某人死了,從死因到過程都說得有根有據,就像真的一樣。就在周圍的人們覺得世界幽深莫測,喟嘆人生反復無常的時候,第二天卻赫然看見那個已于頭一天死去的人,正在沒有院墻的窗戶下劈柴,間或直起腰,斧子靠在腿邊,將夾在耳朵上的半截紙煙重新點燃。

曾懷林在黑暗中走著,耳邊仿佛已提前聽到一陣在廣大的人民大眾之間極為常見的捉弄與被捉弄后引起的哄堂大笑,仿佛看見老宋正坐在他本人親手制作的那把椅子上,笑著對剛從外面走進來的一臉驚恐和茫然的曾懷林說,看把你嚇的,他們和你開玩笑呢,我哪能死了,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呢。坐下喝一杯吧。

但是這一回,曾懷林沒有聽見預想中的笑聲,越接近老宋的院子,越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大門是開著的,老宋移回來的野葡萄和野草莓都仿佛已進入了深深的睡夢中,老宋家的小狗來福正在黑暗中趴著,看見曾懷林進來,一邊往起站,一邊搖晃著變成一個小圓圈的小尾巴。也就見過一兩回,它就記住他了,幼小的心靈里從此不再把它當外人。

走進一間門開著,點著好幾盞燈的屋里時,曾懷林看見了老宋的遺體!驚愕的程度遠遠地超過了自己第一次被捕時的情景。

剛剛燒過的紙灰像一封封黑色的來信,在一張燒著香,點著蠟,也是老宋生前親手制作的山榆木的桌子前飄舞著。

好長時間過去了,老宋的墳頭上已冒出了青草,曾懷林還能清晰地記得臨時居民點的那個黑燈瞎火的晚上,老宋的模樣像極了在裝死,像極了在和包括家人在內的所有的人開玩笑,開著一個不無沉痛的玩笑。黑色的紙灰在同樣漆黑的穿堂風里旋舞著,飄落著,年幼的小狗天真而困惑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老宋是在幫助一戶從察北一帶遷移來的沒有居所的人家在北山的一處土崖下打窯洞的時候被埋進去的。當天午時,有一股細細的土,像一根細麻繩一樣從窯洞的前面神不知鬼不覺地垂下來,源源不斷地垂下來,流下來。在場的好幾個人后來都看見了那一股細麻繩一樣的土。像是有人從上面精心放下來的一根別有用意的釣線,卻只有老宋好像沒有看見。有人指給他看時,老宋卻用嘲笑和不屑作為回答。他朝窯里看了看,說入深還不夠,于是就又進去了。事后有人猜測,也許他是真的沒看見那股釣線一樣的不祥的土,要是看見了,憑他的經驗,他不會不警惕。但更多的人認為,恰恰正是由于他的過于豐富的人生經驗和自信心葬送了他,要是一個沒有經驗的新手,就不會有后來的事。

冥冥之中,好像老天也不喜歡那種洋洋得意,一貫自以為是的人呢。懷揣著一顆躁動的挑釁的心,不會有好下場的。

在去往紅星農場的路上,曾懷林不斷地想起老宋,那么一個人,就像一只鳥一樣,說不見就真的再也不見了。老宋為什么要幫助那么一家不認識的人家打窯洞呢?老宋的朋友老龔說,誰說不認識?不認識能那么真心實意、盡心盡力地幫忙嗎?早在那一家人還住在察北的時候,老宋就認識他們了。那時候他常在那一帶活動,他和那家里的女人關系不尋常呢。

住在老宋旁邊的,兩家之間隔著一個綠汪汪的大水坑的吳鐵匠說,一個人常年在外到處跑,到處出溜,不可能干凈得了。

吳鐵匠的話像一段淬過無數次火以后的鐵,在春日的黃昏時分,已顯出鋼的藍色,重重地往地上一擲,讓曾懷林的心里不禁一驚。打那以后,老宋的形象在曾懷林的心里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他再也沒辦法將從前那個相對來說應該是很熟悉的人統一起來,置于明亮的光線里。老宋在他的心里開始變得經不起推敲,昔日的那個鋼鐵般堅強的老宋,被現在的這個有縫隙又有漏洞的脆弱的男人所取代,這讓曾懷林覺得有些難過,覺得自己這樣重新認識一個已然死去了的人,一個曾經在已逝的歲月里沒少幫助過自己的人,有些對不起老宋,有些有失公允和厚道。可是,老宋本身也很不給他這個萍水相逢的愿意以一種美好的形象永遠記住他的朋友爭氣呢。他身上已經暴露出的和還沒有暴露出來的,以及以后再也沒有機會暴露的那些東西,讓曾懷林很難再理直氣壯、光明磊落地回憶他。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一個人的身上只要有一小片陰暗的地方,便會讓數倍于此的光明的東西得到抵消、湮滅。好有多少也總是顯得不夠,而不好的東西,哪怕只有一個銅錢那么大,只有一根針那么短,也會讓一個人頓時矮小一半,沒有人能逃得過這種超自然的計算方式和計算結果。

老宋,你還行俠仗義,大包大攬地幫助人家打窯洞,找住處,你以為你是誰?主持都江堰的李冰?神工鬼斧的魯班?你不過是為一個從察北來的不知名的女人和她的家庭打了一眼能夠供他們容身的土窯洞,你知道你死后,周圍的人是怎么議論你,怎么看你的嗎?不管是誰,生前不能掌控一切,死后更會是一面任人涂抹任人詬病的墻,就算你是天底下最要強的人,就算你身懷絕技,滴水不漏,各路武藝各種招式樣樣精通,只要你一合上眼,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就全由別人說了算了。對此,同樣也住在城外的臨時居民點,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的林麗麗說得更好,她對云中糧站的那個每一次都要在秤頭上克扣她一些口糧的悔文忠說,有本事你就永遠別合上眼,永遠活著。

沿途的樹木忽然斷開,岔路口到了。

三十四

從岔路口向南斜插二里地,就是紅星農場。按照老宋生前曾經向他描繪過的路線,進了農場的大門以后一直往深處走,見到一處外表涂著黃油漆,里面傳來陣陣敲打聲的房子也不要停,繼續往深處走。直到看見一口銹得褐紅色的大鐘,看見大鐘附近的一個架在高處的特大號的高音喇叭,這時候就得向左轉,沿著那條由米黃色、粉白色和粉紅色沙子混合而成的沙土路,再往農場的深處走。走一會兒,會看見幾排刷著綠油漆門窗,有時開著門有時鎖著門的房子,不要以為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那是專門供外面來農場的客人休息住宿的地方,和你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你還得再往里走。

十有八九,沙土路上會突然跳出一個人來,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樣,不論春夏秋冬,都穿著一件灰藍色的短大衣,大衣的后擺像是被水泡過,被血浸過,變得堅硬而不馴服,時常像一條被截過的尾巴一樣在后面翹著。一般情況下,這個人會攔住你的去路,很嚴肅地對你說:“能看看你的證件嗎?請把你的證件拿出來!”凡是第一次去農場的人都會被這個情況嚇住,不知該怎么辦。其實,你不理他,他也就再不要了,好像他把要證件的事已經忘記了。馬上又換一種表情和聲音,像是你的朋友或親人一樣,關切地問你:

“傷口還疼嗎?”

碰到這個人,千萬別在意,也不要理他。那是一個瘋子,一個有名的瘋子,無論看見誰,他都會那么問,并沒有具體的針對性。農場是寬宏大量的,這么些年一直還讓他留在農場里,沒有攆過他,也從來沒有在天黑以后把他捆綁起來,用拖拉機把他拉到某一個很遠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后扔下不管。只有當上級領導來農場視察工作的時候,他才會被暫時關押起來,與廢舊柴油機,牛吃的磨盤那么大的豆餅和麻餅,一人高的拖拉機輪胎等大型的東西,共同鎖在一起。不能把他和鐵鍬、鋤頭一類的小型的生產工具鎖在一起,那樣他會鬧出很大的動靜,亂七八糟地像大鬧天宮一樣。會引起上級領導的注意,那樣一來,鎖他,關押他的意義也就失去了。其實,鎖他,關押他,除了要保證上級領導的安全和農場的正常秩序外。同時也是為了他本人好。試想,如果不管他,不重視他,由著他來,讓他瘋瘋癲癲地跑出來,鬧騰一番,能有他什么好結果?上級領導要是個心善的那還好說,要是正好碰上一個脾氣不好的,二話不說,立馬就將他拿下,讓他萬劫不復。更何況,鎖他,關押他,那一切也都是暫時的,只要上級領導視察完一走,他就又被放出來了。所不同的是,有的領導視察完以后還有可能留下來在農場里吃一頓飯,也不讓另做,就與農場的領導和職工們同桌吃飯,邊吃邊聊。也有可能飯后還要休息一會兒,那他就會在黑房子里與廢舊柴油機,一人多高的大輪胎,豆餅麻餅等物品關押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兒,長也長不到哪里去。要是碰上有的領導看完就走,不在農場吃飯,那他很快就會被放出來。

記住,不要和瘋子糾纏,你還得繼續往里走。他在你背后的沙土路上大聲地背誦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背誦國際共運史,你也不要理他。他說他自己的檔案沒問題,檔案不見了,你也不要管他。總之,無論他說什么,你只當沒聽見。只當是一陣風,哪怕是一個有來頭的妖精一樣扭來扭去的旋風。

走著走著,腳下的那條沙土路就不見了,十幾座糧囤形狀的大草堆山丘一樣橫在眼前。第一次走到那里的人都以為前面沒有路了,其實還有路,就是草垛與草垛之間相隔的那些空隙,那就是路。從那些草垛之間的空隙處穿過去,有一扇常年不鎖的小門,推開小門,猛然發現自己原來處在一個很高很陡的位置上,而下面是另外的一番景象:阡陌縱橫,沃野千里,巨大的水車慢慢地從容不迫地轉著。那就是農場的命脈——大片的土地和莊稼。

不過你不要下去,你也下不去,因為那不是你要去的地方,站在上面看看就行啦。那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小門是怎么打開的,你再給人家怎么關上。

一定還有另外的路通向田野?那是肯定的。

沿著小門旁邊的一條被野花和野草遮掩得一次僅能供一個人通過的小路,走不了多遠,就會走進一個遼闊的大院子里,好多拖拉機停在那里,有人躺在車底下修車,有人用柴油清洗零件。只要你不停下來盯著他們看,他們也是不會過問你的。有的人沒事找事,最后招來災禍上身,那也怨不得別人。

路過食堂,會看見大師傅們在里面壓飴饹,切土豆,撈酸菜。大師傅中間最有力氣的人站在高高的灶臺上面炒菜,揮動一把鏟煤用的大號的方頭鐵鍬在鍋里奮力翻炒,從遠處看,更像是一名裝卸工在完成自己的定額。

不要在食堂前面多停留,經過那里的時候正常地通過,腳下的步子稍微加快一些。尤其不要東張西望,農場保衛科的人說不定就在不遠處看著你呢,他們又不穿專門的衣裳,看上去和正常的人完全一樣,你根本分不清誰是種地的,誰是專門念報紙的,誰的腰里別著槍,口袋里裝著紅本本。你正常的時候,他們也正常,你一不正常,他們就過來了。

為什么?瞧你問的,當然有原因,你就照我說的去做準沒錯,這樣你就能讓自己與麻煩劃清界限。你還嫌自己的麻煩不夠多嗎。

農場的木工組和鐵匠鋪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不過兩個組并不在一起,而是被一條拉著鐵絲網的路從中間隔開了,一邊叮叮當當,火星四濺,另一邊又砍又鋸,不停地吐出自得晃眼的刨花。走在那條漫長的用鐵絲網隔開的路上,每個人都覺得像是走進一個軍事禁區一樣安靜、森嚴。要是誰手里拎一只雞,也會像一只死雞一樣一聲不叫。

三十五

農場的花自由自在地開放著。

在鐵絲網消失的地方,一片白楊樹和山楊樹混合生成的林子會讓人在瞬間忘記整個農場,忘記同樣以馬列路線為航向的這一級組織和這一個內部分工并不松懈的機構,好像身處在一片深山老林里,黑綠色的苔原,相互攀連的灌木,像是一個人口稠密,彼此都沾親帶故的大家族。除了植物,見不到一個農場的人。從外面望進去,林中好像沒有空地,但再走一會兒,就會隱約看到里面的那些無比安靜的木屋,木屋也不是一兩間,看上去非常密集。

看見林中的那些密集的木屋,曾懷林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感到身上的血液有如涌動的潮汐。

至此,對于能不能買到便宜的菜,曾懷林覺得自己已經不那么看重了,甚至完全不重要了,內心深處涌上來的是一片浩瀚無邊的既像陸地又像海洋般的情感,那其中就包括一片對老宋的感激之情。他清晰而又真切地感到老宋的名字此刻就浸養在那種蜜一樣濃稠的感激之中,盡管他一直都不知道老宋的全名,但那個人是真的,音容笑貌可以觸摸到的。沒有老宋,他不可能看得見這一切,甚至終身都有可能會對這一切聞所未聞,永難謀面。老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也許他覺得不過是在閑聊,在閑聊中向他這個拖兒帶女的異鄉人介紹一些不算是門路的生活門路。社會、大地、山川河流,甚至國家、政黨,只要你認真、用力,是能夠從中吸收到那種足以養活人命的汁液的,盡管很多時候只是艱難異常的一點一滴,但對于生存來說,那也足夠了,那已經夠了。

眺望著林中那些密集的木屋,他像一個背著父母偷偷跑出來的貪玩的孩子,在那片讓他神魂激蕩的林子前駐留了很久,有一瞬間,甚至忘記了有國,忘記了有家。

三十六

離開樹林,前面一下出現了好幾條令人眼花繚亂的路。曾懷林想起老宋的囑咐:沿著距離小五金廠和小農具修理廠最近的那一條路走,農具廠最顯眼的標志是那一堆堆銹得褐紅的廢鐵。農場里壞了的農具都在這里修理,不需要拿到外面去修,甚至外面的農具有時也會送到這里來修。拖拉機對土地的作用,使得那些曾經亮閃閃的年輕氣盛的犁鏵完全銹死了,只能日復一日,憔悴木訥地閑坐在農具廠的門前,看著拖拉機大聲地吼叫,一桶一桶地喝油,神氣活現地奔跑,戴紅花,受表揚,而它們卻再也沒有親近田野的機會。

青藍的天空下,農場的景物不斷地撲入曾懷林的視野。有一段時間,他記不起自己到這里來是要去干什么。

按照老宋生前的描述和指引,過了配種站,過了外表花哨的共青團俱樂部和與之中間隔著一座小山崗的農場衛生所,曾懷林終于找到了那個時常有低價菜出售的地方一是兩間潮濕的泛著一種生石灰味和韭菜氣息的平房,光線很暗,只看見一臺寂靜的磅秤和一個正趴在一張小學生課桌上打瞌睡的人,那個人的一只手按著一個秤砣,像是擔心秤砣會在他睡著的時候發生政變,或者悄悄逃走。

那個一只手按著秤砣的人看來并沒有睡著,至少不是熟睡,曾懷林從外面剛一進來,他就從桌子上抬起了頭,沖著門口有霧蒙蒙光線的地方說道:

“沒有了。”

“一點也沒有了嗎?”曾懷林一邊適應著屋里的光線,一邊問道。

“就剩下這了——”

那個人站起來,來到距離磅秤不遠的地方,指著一小堆殘缺不全的蘿卜,并用腳把其中的一個蘿卜踢回到堆里去,又指了一下旁邊的一小捆甜菜。曾懷林在他的指點下,彎下腰看了看,蘿卜大都是半個半個的,但基本還是好的;甜菜的葉子上邊緣部分已經腐爛,變得像膿一樣黏稠深重。

“就剩下這了,”那個人說,“你還要嗎?”

“我要了吧。”曾懷林說,“多少錢呢?”

“也不要過秤了,這么一點兒不值得一過。留下一角錢,你都拿走吧。”

“應該還能從中挑出不少好的來吧?”

“應該行,耐心一點兒,還是能揀出不少好的來。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你是頭一次來吧?”

“頭一次。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曾懷林蹲在地上,把那一小堆蘿卜和甜菜撿到他隨身帶來的一個柳條籃子里。磅秤員的通情達理和寬宏大量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這也讓他越發感到拘謹和不安。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趁現在大好的時光,應該趕快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然后提著籃子離開。從相貌上看,眼前這位磅秤員應該屬于那種對于身外之人和身外之物很挑剔,甚至近乎苛求的一個人,—會兒,他要是忽然變得不高興起來,那也是完全正常的,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地上的東西都已放進了籃子里后,曾懷林拿起靠在磅秤上的一把掃帚,把堆放過蘿卜和甜菜的那片地方仔細地清掃了一下。第一次來這里,一定要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他是這么想的。在他做這些的時候,那位磅秤員一直在旁邊很平靜地看著他,既沒有說感謝,也沒有說不用掃了。

付了錢,提上籃子,正打算沿著剛才來時的路回去的時候,磅秤員卻指著一扇門讓他從那里出去。一出門,他吃驚地發現自己已來到了一條大路上。就在他疑惑的時候,忽然看見了坐落在不遠處的農場的大門,不久前,他就是按照老宋生前的描述和指引,從那個大門里進去的,在里面繞了一大圈,卻萬萬沒想到他千辛萬苦地要找的地方竟然就在路邊。看來,這個門是后來才有了的,至少老宋還不知道,所有再來買菜的人都不用再進到農場里面去了,不需要再繞那么一大圈了。老宋向他描述和指引的是一條過去的老路,這說明自從這個臨近大路的門開通以后,老宋還沒有來過。

老宋啊!

青藍的天空下,一排雁陣剛剛過去,沒有民兵從寂靜的原野上走過。發往專署所在地去的一天一趟的長途客車正在劉家墳一帶費力地爬坡,從遠處看,像是靜止不動的。

他看看籃子里的菜,蘿卜雖然都是半個半個的,但其實沒有什么,將來吃的時候不也還得要切成小塊嘛,甚至還得切成更細的絲。甜菜的主要部分還是好的,一出了門,他就已經想好了,回去后,他要給它們做一次手術,只要用剪刀把邊緣上那些腐爛的部分剪去,就會是一小捆新鮮碧綠的菜。

責任編輯 寧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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