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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畹

2010-01-01 00:00:00文靜然
十月 2010年6期

1

聞道遠從拖拉機的反光鏡里看著牛麗英的臉,他覺得她今天有些怪,他想跟她說話,她卻故意不理他,反而和開拖拉機的宋師傅有說有笑的。宋師傅的岳母也在這輛拖拉機上,是個刻板的小腳老太太,見牛麗英和她的女婿這樣,小腳老太太不高興了,嘀嘀咕咕地罵道:

“騷貨!就曉得勾引男人。”

牛麗英的名聲不太好,平白無故地,她被人摸了奶子——這是1977年發生在雙橋鎮一件出了名的事,這一年牛麗英十八歲,在雙橋中學讀補習班。班上有個叫邰開金的男生,二十五六了還沒對象,說是非牛麗英不娶。牛麗英算不上十分漂亮,但發育得好,一對奶子鼓鼓脹脹的,男人見了誰都想摸一把。有天晚自習停了電,邰開金的一只手就伸進了牛麗英的衣服……事后邰開金被雙橋中學開除了,有人問起關于牛麗英奶子的手感問題,他道:“那簡直就是一頭奶牛!”奶牛的外號便由此傳開了。

好在這頭奶牛讀書還不錯,這一年恢復高考,她考上了泠水師專。聞道遠也在補習班讀書,他一心想考個重點,結果也不過是個泠水師專,而且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間還比牛麗英晚了整整一個月。原來是政審出了問題一聞道遠的母親出身地主呢。

拖拉機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宋師傅的岳母還在自顧自地說個不休。至此聞道遠的心里才有些后悔,他母親原本是給他買了公共汽車票的,為了省幾個錢,他自己去把票給退了。一開始他并不知道會和牛麗英同行,如果知道了……唉!他就更得退票了。只是小腳老太太可惡,她坐著靠窗的座位,旁邊是牛麗英,再過去才是聞道遠。她嫌牛麗英一身肉,老要她過去一點過去一點再過去一點,牛麗英的屁股已經往聞道遠那邊移了好幾次,再過去她就要坐到聞道遠懷里了。聞道遠第一次和牛麗英坐這么近,心想平日里大家視線的焦點都在她的一對奶子上,其實她的屁股才舒服呢,要能摸一把就好了,他使勁閉上了眼睛。

“你不是想摸我的屁股嗎?你摸吧!”忽然他聽見牛麗英這樣對他說道。他將手伸進了她的褲子,剛摸了兩下,牛麗英屁股一扭,又道:“我還有個好東西呢!”說著張開了雙腿……聞道遠正要看個清楚,忽聽“嘭”的一聲,隨著一陣強烈的震顫,他的頭重重地撞了一下,睜眼一看,宋師傅正在罵娘。

“媽的!”宋師傅罵道。

聞道遠嚇了一跳,宋師傅怎么知道他在看什么?“媽的破拖拉機,一出門就壞。”宋師傅又罵了一句,原來是拖拉機壞了。宋師傅打開駕駛室的門跳了下去,他的岳母嘰嘰咕咕地也踮著一雙小腳下去了,剩下聞道遠和牛麗英兩個。“你們兩個還坐在里面干什么?談戀愛啊!”這時宋師傅過來敲著駕駛室的玻璃窗吼道。兩人一驚,連忙也跟著跳了下去。

“喂!”

聞道遠終于聽到牛麗英朝他喊了一聲,心里一喜,道:“你跟我說話嗎?”牛麗英頭一扭,道:“我跟狗說話呢。”說著指了指路邊田埂上的一條狗。聞道遠覺得牛麗英這是在罵他,自己今天并沒有冒犯她,除了那個夢。想到那個夢,聞道遠未免心虛。

“喂!”牛麗英又叫了一聲,“聞道遠,我在跟你說話呢!”

聞道遠一驚,道:“我以為,你在跟狗說話呢。”

“咯咯咯——”牛麗英笑得花枝亂顫。

“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會和我一起去讀泠水師專呢?大才子。”

就聽聞道遠重重地嘆了口氣。牛麗英叫他“大才子”,倒也不假,他讀過的書,如《論語》、《左傳》、《國語》等,在同齡人里該算得上是學富五車了。他是跟著爺爺在鄉下長大的,那地方叫房村,村里有戶人家因其祖上曾中過舉人,家中頗多藏書,聞道遠所看的這些書就都是問這戶人家借的。他十五歲當了房村的民辦老師,到十八歲這年,他想,要是能轉正就好了,轉了正,他一個月的工資就能養活爺爺奶奶了,而他的爺爺,也正張羅著給他尋門好親事呢。然后就恢復高考了,他考得不錯,一心想上個好大學。第一批錄取通知書下來了,誰知竟沒有他的,膽戰心驚等到第二批,還是沒有。他的父親輾轉托人打聽,知道又是政審出了問題一雖說如今的政審不會影響參加考試,可政審的結果卻影響錄取。到第三批,這時上面下來一個政策:放寬條件,就近讀書——聞道遠因為分數高,被就近的泠水師專錄取了。

“聞道遠!”牛麗英忽然厲聲道,“等到了泠水師專,我們各走各的,不要說話不要來往,若實在有人問起來,最多說是老鄉,不熟。”

聞道遠“哦”了一聲,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那封信,”牛麗英紅著臉道,“你能不能還給我?”

這時拖拉機的喇叭一陣亂響,宋師傅喊道:“走了走了!”

聞道遠一邊起身朝拖拉機走去一邊問牛麗英:“哪封信?”

牛麗英顯得很激動,道:“你裝什么裝!就是我寫給你的那封信啊。”

“啊?!”聞道遠一臉的驚詫,“你什么時候給我寫過信咯?”

拖拉機“突突突”地重新啟動,聞道遠和牛麗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人的眼睛里都是問號。忽然牛麗英噓了口氣,哧哧地笑了起來。聞道遠更是一頭霧水,他哪里知道,牛麗英還真的給他寫過一封信呢。

原來這牛麗英身體雖發育得好些,可腦子卻很簡單。她平生有個嗜好,看電影,尤其是古裝的,像《紅樓夢》、《西廂記》這些,鎮上放過了,她又跟著放映隊到附近的鄉里去看。時間一長,她便滿腦子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聞道遠的身上有一種牛麗英所喜歡的氣質。她知道這事應該是男人主動,男追女,隔座山,越是難追才越顯出她的魅力;可她更相信另一種說法——女追男,隔層紗。她問他借了本《唐詩三百首》,原想自己也發狠背上幾首,那些電影里的才子佳人可不都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嘛。她發現書里很多地方都打了紅杠,知道都是他喜歡的,像“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她都一一背了下來。背多了,她便有了自己的一番理解。她覺得追聞道遠不是隔層紗,而是上蜀道;又覺得自己就是那艘船,獨自橫在無人擺渡的河灘。她自怨自嘆,好在李白給了她勇氣——“天生我材必有用”——她決定給聞道遠寫一封信。正好這天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念了聞道遠的一篇作文,她的信是這樣寫的:

聞道遠同學:

收到我的這封信,你一定會感到很意外吧!實際上,我對你的學習才華已經欽佩很久了,每次老師拿你的作文在班上念,我都聽得很著迷。今天張老師又念了你的作文,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會寫得那么好,那么會用形容詞,我心里想:你將來可能會成為一位著名作家的。相比之下。我的寫作就好差的。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作文在高考中占的分數很重的,所以我心里常常很著急。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好想得到你的幫助,你能把你寫作文的經驗給我講講嗎?

我們都是新時代的青年,我們應該互相學習,共同進步,你說對嗎?讓我們互相鼓勵,考上大學,以優異的成績為建設社會主義大廈添磚加瓦,沿著黨中央指引的道路奮勇前進!

謝謝你的書!

你的同學:牛麗英

這樣的一封信,要說有什么呢,其實也沒什么,可要說沒什么,牛麗英的心里卻又有點什么。牛麗英以為聞道遠會回信或主動給她講解“寫作文的經驗”,她的心情由希望而轉為失望,由羞澀而轉為憤怒。誰知他竟沒有收到她的信。“太好了!”在繼續去泠水的路上,她想,“這真是太好了!”——又由山窮水盡而轉柳暗花明。

拖拉機在路上又壞了兩次,到學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門口有中文科的兩個師兄立即接了聞道遠去報到。牛麗英是外文科的,只見她朝聞道遠揮了揮手,忽然趴到他耳朵邊說道:“其實,我沒有給你寫過什么信,騙你的。”說完就笑著跑了。

2

聞道遠正疑惑,忽見一個打著手電筒的男人一邊向他走來一邊吼道:“那位同學一”手電筒朝他晃了晃——“你是誰?叫什么名字?哪個科的?”聞道遠只覺得一陣眼花繚亂,卻也不敢不回答。這時那人已走到他的面前,又道:“聞道遠,好!我記住了。怎么一來就和女同學勾勾搭搭的,你們什么關系啊?”……等他一走,兩位師兄道:“你運氣不好,一來就被貓頭鷹給盯上了。他是我們中文科的學生干事,姓吳,不過我們背地里都叫他貓頭鷹。”

一會便到了男生寢室。只見門口有個傳達室,一張桌子占了半間房,桌畔坐個頭發花白的大爺,戴副老花鏡正在翻一本新生花名冊,見他來,大爺抬眼看了看他手里的入學通知書。正這時,一個干干凈凈的男生恰好路過。

“禁果!”大爺叫道,“你們寢室來人了。”接聞道遠的兩個師兄便走了。那個被叫做“禁果”的男生提起聞道遠的行李,道:“走吧!就差你了。”上了樓,聞道遠道:“我猜你應該是叫‘金果’吧?”“哈哈!”男生笑道,“是剛剛聽傳達室的大爺這么叫的吧?我叫鄭果。那大爺也不知道是哪里人,說話特別怪,我們寢室的馬瑞生就被他叫成了‘馬稀稀’,聽起來像不像是馬在拉稀?現在我們都這么叫他。”

一會見到馬稀稀,聞道遠覺得他是一個有趣的人。另外的兩個人也很有特點——個是寢室里年齡最大的許伯富,快四十了,在農村搞了十幾年民辦教師,結過婚,有三個女兒;一個是何光榮,他的牙齒長得有點問題,地包天,下巴看上去像張犁,或許他是把說話當犁地,字字句句都很著力,加之他的神情又大有耕耘者的勤勞和執著,所以無論他說什么,聽的人總忍不住想笑。

“我們寢室的六個人,”鄭果道,“今天總算來齊了。”聞道遠數了數,道:“怎么只有五個呢?”鄭果道:“哦,還有一個周天鴻,剛剛還在的,大概是回去了。他家就在市里面,騎自行車來回都不到半個小時。”馬稀稀更正道:“恐怕不止,他家住市政府,那地方我去過,離我們學校還有點距離,不過周天鴻的那輛自行車不錯,永久牌的,我一直就想買一輛,搞不到票。”何光榮道:“找周天鴻啊!他家市政府的,聽說他爸爸還當著大官,搞輛自行車票還不容易。”馬稀稀沉默了一會,忽然轉向聞道遠,道:“問你個問題,你是CY還是CP?”聞道遠一臉驚愕,道:“什么稀歪稀匹?”馬稀稀道:“CY就是共青團,CP就是共產黨。”聞道遠道:“那我是CY。”馬稀稀道:“沒有關系,我們寢室只有周天鴻一個CP。”聞道遠以為周天鴻一定年齡很大,一問原來才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就CP了,這個周天鴻真是個人物。

這晚聞道遠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起牛麗英,白天她說給自己寫了封信,又說沒寫,到底寫沒寫呢?這問題像浮在水里的氣球,按也按不下。牛麗英不像是會開玩笑的人,她說寫了就一定是寫了,見他沒收到,所以又說沒寫。可她給自己寫信做什么呢?除非是情書,這樣一想,他又為沒有看到那封信感到遺憾,自己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收到過情書呢。不過,還是不看到的好,誰都知道她被邰開金摸過,真要收到她的情書那也是一件很尷尬的事。忽然腦子里一陣電光火石,牛麗英既然能給我寫情書,說不定也愿意給我摸呢。媽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第二天沒什么事,聞道遠一大早起來正在寢室和大家聊天,忽然聽到樓下那位守傳達室的大爺在喊:“嗡一道遠!”他嗓門大,中氣足,“嗡”聲拖得又長又旋,活像一架飛機從空中飛過。鄭果道:“肯定是有女同學找你。”原來那大爺是個極刻板的人,他守傳達室,女生是從不準上樓的,若一定要找某個男生,報上姓名,大爺就這樣扯著嗓門在樓下拉腔走調地叫。聞道遠慌忙跑到樓道里,隔著護欄探身一看,果然見到牛麗英正仰著頭站在那里。“嗨!”他招呼了一聲。牛麗英道:“你下來,我有事找你。”他就下來了。

“這么早?”他道。

牛麗英撅著嘴,眼圈紅紅的,一問原來是貓頭鷹昨晚找過她。“他劈頭蓋臉地將我訓了一頓,還問我是不是在和你‘那個’。”

聞道遠微覺不妙,道:“哪個?”

牛麗英扭著身子說道:“就是一就是談戀愛啊。我聽說這學校有校規,不準談戀愛,貓頭鷹就是專門管這事的。你知道他為什么叫貓頭鷹嗎?”

“為什么?”

“就因為他像貓頭鷹一樣都是晚上活動啊。”牛麗英的眼圈忽然不紅了,聲音變得神秘起來,“一到晚上,他就拿著一只特大號的手電筒——”聞道遠插嘴道:“對,我昨晚就見到了。”——“那你以后要小心點,被貓頭鷹盯上了不是件好玩的事,所有談戀愛的學生都怕他,都只敢開展‘地下工作’,這學校還是有蠻多‘地下工作者’的。嘻嘻!”

聞道遠忽然“咦”了一聲,道:“你剛來,從哪里聽來這么多的事?”

牛麗英神秘地一笑。

聞道遠想去校園四處看看,牛麗英說她可以給他當向導。“我早上已經和寢室的女生一起看過了。不過,”她道,“我說出來你不要失望,這個學校其實小得很,就兩大塊,我們現在住的這一片叫蕙園,往那邊去一”指了指——“對,就是靠山的那邊,叫蘭園,是我們上課的地方,總共也就兩三棟教學樓。有一棟比較漂亮,在山坡上,前面有一個長長的臺階,還有屈原的雕像。聽說這個學校跟屈原有些關系,出了后門就是泠水河,屈原在河里面洗過腳呢。”聞道遠道:“可史書上從沒有屈原到過泠水的記載啊!”牛麗英想了想,道:“那大概就是屈原洗過腳的水流到了泠水河。”聞道遠不由得笑出了聲。

“還有一個地方,”牛麗英道,“你聞到什么氣味沒有?”聞道遠故意吸了吸鼻子,道:“聞到了。”牛麗英道:“什么味道?”聞道遠道:“洗腳水的味道。”牛麗英嬌憨地一笑,道:“你絕對想象不到,這學校居然有一個醬菜廠。”“醬菜廠?”聞道遠道,“你說學校有個醬菜廠,是校辦的嗎?”牛麗英道:“起先我也以為是個校辦工廠,一問才知道全不相干,你猜怎么著,原來是旁邊的三元街辦的,就叫三元醬菜廠。走吧!我帶你去。”說著自己在前面走。聞道遠正猶豫,這時鄭果從樓上走了下來,聞道遠道:“鄭果,去哪里?”鄭果道:“屋里悶,出來踏踏春。”聞道遠道:“那一起踏唄!”鄭果道:“一起踏就一起踏。”聞道遠便叫了聲牛麗英,牛麗英回頭,鄭果道:“原來你老兄踏的是這個‘春’啊!”

鄭果先來兩天,也四處看過了,關于三元醬菜廠,他道:“我倒覺得是學校一道獨特的風景呢!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醬缸,碉堡一樣,威武得很。那天我跟廠子里的一個工人師傅聊了聊,他告訴我,曾經有—個挨批斗的老師在一只醬菜壇子里躲了三天。”三人一陣唏噓。鄭果還了解到一些情況,原來三元醬菜廠原本在三元街,和泠水師專隔著一道圍墻,“文革”的時候,全國到處都在“打、砸、搶”,這道圍墻也就被砸掉了,接著醬缸和廠房就自然都進了校園。那時候有句口號:“工人階級要占領上層建筑!”就這樣,三元醬菜廠占領了泠水師專。“我聽說這兩年校長去醬菜廠交涉了好多次,要他們搬回原來的地方,然后再把圍墻砌起來,可人家就是不肯搬,最后雙方達成一致協議:由三元醬菜廠每年無償供應泠水師專三百斤醬菜,這事就算了了。”鄭果說完,聞道遠笑道:“看來我們天天都有醬菜吃了。”

一會到了三元醬菜廠,一眼望去,果然見到幾十口大醬缸,每一口都用紅漆赫然寫上“三元”二字,有一幢兩層樓的廠房,門口掛兩個印有“三元”字樣的燈籠,黑不黑,紅不紅的,也像兩口小醬缸。聞道遠指著門上的對聯要鄭果和牛麗英看,只見上聯是:革命鼓點催戰馬;下聯是:勝利豪情迎東風;橫批:醬香滿園。闖道遠道:“這副對聯平仄都不講究……”忽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遠遠地向這邊走來,那不是貓頭鷹嗎?一時間竟嚇得失了聲。牛麗英也看見了貓頭鷹,忙拉他和鄭果在一口醬缸后面躲了起來。

聞道遠覺得很沮喪,心想像貓頭鷹這樣的人怎么就成了自己的老師呢?兩天后中文科77級新生入學儀式上,貓頭鷹負責講校規校紀,講到“不準談戀愛”這一條,他以不點名的方式批評了聞道遠:“有的人一進校門就和女同學不清不白的,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們抱在一起說悄悄話,嚴重影響了校容……”會后路過三元醬菜廠,他在一口醬缸邊坐了下來,心里的沮喪轉而變成了憂傷,因為他剛剛得知,他是這一屆泠水師專的狀元,他應該上重點本科的,然而,他卻進了這所“大醬缸”學校,偏偏這個醬菜廠還美其名曰“三元”,莫非我就在這個地方“三元及第”么?——想想真是諷刺。

忽然有人從背后拍了他一下,一回頭,卻見鄭果抱只貓站在那里。“嚇我一跳。”聞道遠道。“哈哈!”鄭果道,“我看見你往這邊走,叫你你沒聽見啊?”聞道遠搖了搖頭,指著他手里的貓道:“哪來的?”鄭果道:“撿的。漂亮吧?”只見那貓兒一身毛烏黑,眼睛卻是藍的,倒是只極漂亮的貓。

“知道嗎?”鄭果道,“剛才我叫你你沒聽見,結果卻被吳老師聽見了——”

“吳老師?哪個吳老師?”聞道遠一陣緊張。

“就是貓頭鷹啊!那天我們和牛麗英一起躲在醬缸后面,他全都看見了,他剛才叫住我就是問這事。”

“他說什么了?”聞道遠道。

“他說一”鄭果放下懷里的貓,站起來學吳老師——“看見老師不打招呼,還躲,躲什么躲?我那天是沒時間,否則你們一個也躲不過。我問你,聞道遠是不是在和外文科的牛麗英談戀愛?”

“天哪!”聞道遠叫道,“你怎么說?”

“我當然說沒有。更好笑的是一”鄭果笑了起來——“他居然懷疑我是你們倆的‘情報員’。”

“荒唐!荒唐!”

“大家也都說荒唐,哦,不是說我當‘情報員’的事,是說校規校紀。剛才開完會你走得早,沒聽見,大家都說,結了婚的可以來讀書,沒有結婚的卻不準談戀愛,這算哪門子的校規校紀?再說,家里有未婚妻怎么辦?和未婚妻在一起算不算談戀愛?”

“說得好!這些問題應該上報我們的學生干事。”

“你別急著叫好,還有一個問題你可能會更感興趣,”鄭果笑著道,“有人提出,如果和未婚妻一起考進這所學校,兩人也不準談戀愛嗎?”

聞道遠連忙聲明牛麗英不是他的未婚妻,這個問題他一點也不感興趣,說完他就起身去抱貓。“它有名字嗎?”聞道遠問道。

“好像沒有。聽說這以前是一個教授家里的貓,后來這個教授全家都被下放到農村勞動改造,就將貓送了人。誰知這貓不喜歡它的新主人,沒兩天就跑回學校來找教授,久而久之,就成了野貓。”鄭果道。

聞道遠嘆口氣,道:“一只貓,沒想到也這樣命運多舛。不如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

兩人于是抱頭想了許多名字,終不滿意。聞道遠道:“算了,我倆瞎操心,這貓的老主人——那個被下放的教授,大概也要落實政策回家了。”

兩人后來又討論起學習方面的事,鄭果道:“最近學校成立了這個會那個會,這個社那個社,我統統都不參加,因為這些東西在我看來都是虛幻,都沒有什么實際意義。”

聞道遠聽完鄭果的一席話,心想,別看鄭果比自己還小一歲,卻是最有思想和見地的,于是暗暗視鄭果為知己,就也談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鄭果知道他是個淡定的人,更是視他為知己,兩人一起約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下周選班干部,聞道遠淡漠得很,就這樣卻還成了個中心人物。大家都知道他是這一屆的狀元,就都選他當學習委員,名單報到科里面,誰知竟沒有通過。一時間各種傳聞都有,有人打聽到,原來事情壞在吳老師身上。在77級中文科學生干部任命的討論會上,身為學生干事的吳老師對聞道遠的任命提出了兩點反對意見:一是聞道遠的母親出身地主,雖說現在政策放寬了,可到底還是應該謹慎些;二是聞道遠一來就和女生不清不白,有談戀愛的嫌疑。羊肉沒吃著,惹了一身臊,聞道遠又委屈又迷茫,接連幾天都無精打采的,飯也吃得少,鄭果見他這樣,勸了好幾次。

“何苦呢!你又不是真的想當那個學習委員。”鄭果道。

“可我就是想不通,說我母親出身不好我認了,說我和女同學不清不白就沒有道理。”

“唉!”鄭果嘆口氣,又道,“誰知道你怎么把吳老師給得罪了,聽說我們的畢業鑒定都要他寫的。”

“那又怎么樣?”聞道遠跳了起來。

“怎么樣?”鄭果道,“到分配的時候,人家用人單位首先就是看你的畢業鑒定。”

“我就不信,他貓頭鷹能把白的寫成黑的。”

“可貓頭鷹本來就是黑白顛倒的。”

兩人一起去河邊散步,路過一家小面館,鄭果道:“我請客,這家的三鮮面好吃得不得了。”說完拉著聞道遠就進去了。門口賣籌的妹子笑著招呼道:“來了。”這妹子叫覃紅,是泠水師專總務科科長的侄女,下過放,且嫁了個當地的農民,后來為了回城,又離了,所幸沒有孩子。她現在的這份工作是她叔叔托人給安排的。聞道遠不敢正眼看覃紅,因為她實在是長得有些漂亮——兩根齊腰的大辮子,劉海大概是用火鉗燙過,似卷非卷,一雙大眼睛就在劉海的掩映下云遮霧罩的。

一會面端了上來,兩人正吃著,覃紅過來了。鄭果道:“你不老老實實站在那里賣籌,小心挨你們經理罵。”覃紅道:“你管我搞什么!我又不是沒長眼睛,門口來人還看不見。”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覃紅便撲閃著一對美目轉向聞道遠。覃紅道:“這個小老弟有心事啊?愁眉苦臉的,都大學生了,還愁什么愁,要換了我,保證睡著了都笑醒。”這時有人要買籌,覃紅在聞道遠肩膀上拍了拍,便去了。

“這妞對你好像格外好些。”鄭果道。聞道遠經覃紅這一拍,魂魄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又聽鄭果這樣一說,就更加不自在起來。“哪有的事。”聞道遠道,“我看她對誰都一樣。”后來果然見覃紅又去別的桌子跟人說說笑笑拍拍打打的,聞道遠一時沒了興致,和鄭果兩人一起出了面館。路上,鄭果問聞道遠是不是有點喜歡覃紅,聞道遠要他別胡說。“我不喜歡她這樣的,不過,”他道,“她說的那幾句話還不錯,就是!‘都大學生了,還愁什么愁’,我行得端走得正,我就不相信一個貓頭鷹能把我給吃了!”說完故意大聲地笑。鄭果道:“今天這客算是沒有白請,你開心就好。”說完也故意大聲地笑。聞道遠又道:“下次我請你,三鮮面真他媽的好吃,有了這碗面,我開始覺得泠水師專有點意思了。”

3

牛麗英很想找個人說說她和聞道遠的事,她還真是缺少這么一個閨中密友——一個既能聽懂她的話,又能幫著分析出主意的人。

同寢室的姜小茜在這方面頗有經驗,她有一個男朋友,或者叫未婚夫,因為據楚慕白說,他和姜小茜在家鄉是訂過婚的。楚慕白在中文科,會寫詩,尤其是情詩,他自信打得動天上女神的心。姜小茜不是神,可也不是平凡女子,她漂亮、聰慧,懂得女人的價值就是嫁個好男人。從前她覺得楚慕白是個好男人,才華自不必說,人也風流倜儻,可此一時彼一時,進了大學她才發現,楚慕白的那點才華算不得什么,風流倜儻也只是表象,好男人的標準原來是應該因時因地而制宜的。她借口學校有“不準談戀愛”的規章制度,和楚慕白只以老鄉相稱,至于他愛寫情詩就讓他寫吧,反正自己打定主意將來不嫁給他。

牛麗英的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姜小茜,知道一個人的秘密卻不說,這是涵養;知道一個人的秘密卻又能和這個人分享,這便是老到。老到的姜小茜最終成了牛麗英的“閨中密友”,在她看來,牛麗英有些傻乎乎,至多配做她的丫鬟,因為她自己實在高貴嬌美得像個小姐,舊時的小姐身邊不都有個貼身的丫鬟么?

姜小茜有一天告訴牛麗英:楚慕白要起個詩社,看上了聞道遠當副社長,他自己當社長。牛麗英也喜歡詩,心想,聞道遠當副社長,自己至少可以當個社員。這想法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不過,她是真的喜歡詩啊!一時間詩興大發,借來一本《徐志摩詩集》,抄抄寫寫,一首《我不知道云是往哪一個方向飄》就完成了。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個方向飄——

青春是夢中的船

我們在清波里搖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個方向飄——

青春是夢中的虹

架起一座七彩斑斕的橋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個方向飄——

青春是夢中的歌

在憂傷中縹緲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個方向飄——

青春是夢中的鳥

飛翔中展露出絢麗的羽毛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個方向飄——

青春是夢中的花

把大地裝扮得無比妖嬈

牛麗英很想要聞道遠看看她寫的這首詩。“你不要笑哦!”她道。聞道遠起先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說,看了兩行,他明白了。她這是在模仿徐志摩呢——“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一我是在夢里,在夢的清波里依洄……”聞道遠想,虧她敢拿出來,傻是傻,不過倒也有幾分可愛,像個跟人玩捉迷藏游戲的頑童,把頭藏了起來,以為別人看不見她,撅著屁股等人來找。聞道遠使勁忍住要噴出來的笑,只道:“還不錯嘛!看不出你還會寫詩哦!”牛麗英咧嘴一笑,又像是興奮又像是不好意思道:“我瞎寫的。”聞道遠道:“瞎寫都寫這么好,你要是認真寫那就要趕上徐志摩了。”牛麗英的臉忽然紅了,低頭說道:“你看出來了?那你幫我改改唄!”

聞道遠發現,給人改詩遠比自己寫詩要難。牛麗英的詩四句四句的,還押著韻,她以為這就是寫詩了,就是徐志摩了。百靈鳥也叫,麻雀也叫,可前者是唱歌,后者是唧唧喳喳。聞道遠幫牛麗英改詩,改完自己并不滿意,可也只能如此了,麻雀就是麻雀,別那么唧唧喳喳就行。

牛麗英卻喜歡得很,而且據姜小茜分析:聞道遠能幫牛麗英改詩,說明他對她有意思。姜小茜要牛麗英作好一切準備等著他來追,可他總也不來,姜小茜便道:“他不追你你可以反過來追他啊。”牛麗英正躺在床上發呆,見寢室里沒有別人,就掏心掏肺地說道:“我倒是想追他來的,讀補習班的時候我就給他寫過一封信,誰知后來才知道他根本就沒看到過這封信。”姜小茜道:“這就奇怪了,你這封信是寄給他的還是托人帶給他的呢?”牛麗英道:“都不是。我問他借了一本《唐詩三百首》,還書的時候把信夾在書里了。”姜小茜又道:“這么說他打開書就能看到你的信了。”牛麗英道:“我也這么想啊!可他說他沒有看到。”姜小茜覺得聞道遠不像是會說謊的人,他說沒有看到那就一定是沒有看到,可信到哪里去了呢?兩人分析了一陣,沒什么答案。

姜小茜忽然湊到牛麗英耳朵邊不知說了句什么話,只見牛麗英推開她,道:“你好流氓的。”姜小茜笑了笑,道:“你不要冤枉我,我是在教你怎么樣吸引聞道遠。其實,你可以的。”牛麗英不好意思道:“我怎么可以了?”姜小茜就在自己胸前比畫著道:“你這里有本錢啊!”忽然眼睛一轉,道:“給我看看好不好?有人說你那地方是假的,墊了海綿。”牛麗英急了,道:“誰墊海綿了,無聊!”一邊說著一邊開始脫衣服,紐扣剛解到第二顆,里面的肉就迫不及待地往外擠,至胸罩解開,一對奶子噴薄而出。姜小茜上去摸了一把,道:“是真的哎!”牛麗英一時忘形,連“奶牛”的外號都說了出來。姜小茜不服氣,道:“我的沒你的大,不過形狀比你的好看。”說著也脫了衣服,兩人一起擠在一面小鏡子前比了起來。

“人家說我這是兩顆水蜜桃呢。”姜小茜驕傲地說道。牛麗英平日里總是慢半拍,誰知這種事情反應卻快得很。“哪個人家?”她道。“是楚慕白吧?”姜小茜臉一板,邊穿衣服邊說道:“別胡說!我跟楚慕白就是普通的老鄉關系。”牛麗英覺得姜小茜不老實,也訕訕地穿起了衣服。半日,姜小茜道:“牛麗英,我實話告訴你,我和楚慕白以前是好過,但我們沒有那個,我有分寸的。”牛麗英道:“什么分寸?”姜小茜道:“分寸就在你自己的褲腰帶上。男人,你既要給他甜頭,又不能給得太多。”忽然神秘地一笑,湊到牛麗英耳朵邊悄聲說道:“你如果真的喜歡聞道遠,你就要給他一點甜頭。但是——”拍了拍她的腰,“小心褲腰帶扎緊一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飯后兩個女孩正說著話,楚慕白來了。這學校有意思得很,女生不能進男生寢室,可男生進女生寢室倒也方便,除了門口守傳達室的大媽愛問東問西。“沒勁沒勁!”楚慕白進門就嚷道,“這位大媽太沒勁了,我來了這么多次,她早就認識我了,可回回來還要問我和姜小茜什么關系,回回我都說‘老鄉’,今天我想不如干脆告訴她‘未發生關系’算了,省得她老不放心。”姜小茜道:“你敢!”楚慕白“嘻嘻”笑了兩聲,壓低聲音說道:“那就說‘已發生關系’好不好?”姜小茜懶得理他,問道:“你又來干什么?”楚慕白道:“去劃船吧!剛剛我在河邊租了一條船,今天天氣好,最適合劃船了。”忽然“咦”了一聲,假裝驚訝地說道:“小茜,你今天好漂亮的,出水芙蓉一樣。”

楚慕白立即就要拉姜小茜走,姜小茜道:“別拉拉扯扯的,要去我也不會單獨和你去,兩個人劃船有什么意思,人多了才好玩呢!不如讓牛麗英去叫上聞道遠,我們四個人一起,又熱鬧,又不至于被人說閑話。”牛麗英立馬拍手贊成。楚慕白道:“也好,我正要跟聞道遠說說詩社的事,我想讓他來當個副社長呢,他倒不愿意,鬼曉得他在想什么。小茜——”轉向姜小茜——“我給你也封了個頭銜:社長助理。”姜小茜白了他一眼,道:“別扯我,我才不入你那個什么詩社呢!”楚慕白道:“你必須入。你這樣的佳人都不入,我起詩社干什么。詩社既要才子,也要佳人。”

三位才子佳人笑著出了門。一會見到聞道遠,他正要和鄭果一起去打羽毛球,姜小茜的一雙美目就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道:“你們倆誰會劃船?”聞道遠在鄉下賽過龍舟,老實道:“我會一點。”姜小茜道:“那好,我們的命就都交給你了。我不會游泳,萬一翻了船,你要第一個救我哦!”丟了個媚眼。

姜小茜對聞道遠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要說是喜歡吧,她覺得他老實了一點,也迂腐了一點,一個新科狀元,卻全沒有古裝片里的狀元郎那種長袖一甩的瀟灑勁;要說不喜歡呢,她又喜歡和他說笑,逗他玩,看他紅臉發窘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完全沒有顧及牛麗英的感受,因為她覺得牛麗英實在是太蠢了。

牛麗英蠢歸蠢,可在聞道遠的問題上卻也敏感得很。她有些氣姜小茜,一會上了船,她故意不理她,反而和楚慕白說得火熱。

“你覺得怎么樣才能寫一首好詩呢?”她道。

“這個問題嘛,”楚慕白神秘地一笑,“我也曾經和著名詩人郭小川一起探討過。”

“郭小川?”

牛麗英顯然被鎮住了,她不知道楚慕白是在吹牛,不過,也不完全算是吹牛。楚慕白原名楚建國,因為仰慕詩人李白,自己去派出所改了名。他是辰州縣人,做過幾年辰州縣文化館的干事,因職業的方便,又喜歡寫詩,他先是結識了省里的幾個二流詩人,其中有一位據說與郭小川交情甚好。楚慕白請這位二流詩人喝酒,喝到好處時就問他要郭小川的地址,之后他給郭小川寫了一封信,信中便提到牛麗英向他提的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有等到郭小川的回信,不過也沒有退信,因而他相信郭小川是一定收到了他的信的,冥冥中,他覺得自己與郭小川有了某種聯系。1976年10月,郭小川意外死亡,楚慕白寫下一篇悼亡詩,從此,他與著名詩人的友誼就萬古流芳而死無對證了。

牛麗英半天才醒過神來。“那,那郭小川都跟你說什么了?”她神情肅穆地問道。

“他說,”楚慕白也端莊著一張臉說道,“小楚同志寫的詩就是好詩!”

語畢,忽聽他“啊——”了一聲,大家道:“小楚同志有好詩了!”又聽他“啊啊——”數聲,就沒了。大家笑,又道:“小楚同志的這首‘啊啊’詩是好詩。”

“聽說你要起個詩社?”鄭果道。

“是的。”楚慕白說著得意地甩了甩頭,“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和‘文化大革命’,又備受‘四人幫’的毒害,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上大學的機會,還不得轟轟烈烈一番。‘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我想最轟轟烈烈的事情莫過于起詩社。學校現在天天給我們灌輸‘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我是為中華之崛起而寫詩!”

“可是,”牛麗英道,“你寫的那些詩大多是情詩,跟中華之崛起好像沒有什么關系哦。”

“這就是你的無知了。《詩經》的開篇《關雎》寫的就是愛情——‘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漢樂府民歌中的《上邪》也是吟詠愛情的詩歌。這說明什么?說明人類自從有了詩,就有了情詩。情詩最能表現含蓄優美的中國古典美學特征,我寫情詩就是對傳統詩歌文化的認同和繼承。”

鄭果道:“說到情詩,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李白似乎乏善可陳,杜甫也就只有那首:‘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終究不如他那些憂國憂時之作。”

楚慕白因多讀了幾句李白的詩,自負地笑了笑,并道:“李白有情詩,他的《怨情》就是——美人卷珠簾,深坐蹙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聞道遠一邊搖著船一邊也加入了談話。“古典詩中,最好的情詩我認為應該是李商隱的。只可惜金圣嘆選批唐才子詩七言律中不選他的情詩,說是‘淫褻之詞,一例不收’,反而選了李群玉的那首贈妓之作,我很是有些不明白。”

鄭果笑著說道:“中國古代是以男性為中心,講究的是男尊女卑,男人寫‘情’,可以癡情,可以縱情,最好的態度是調情,李群玉的情詩就正好迎合了這種心態。而李商隱則不同,他把‘情’寫得太神秘,甚至神圣,無形中抬高了女人的地位,自然就要受到批判啰。”

聞道遠連連點頭,道:“雖是歪理邪說,卻也有幾分道理。”

“有了!有了!”楚慕白忽然站起來道,“我有一首好詩了!你們聽——”

泠水九章

蠕動著的一條河,

穿過亙古的黑夜,

在潮濕的花雨中泛起清波。

河灣是處子的閨房,

星星點點的漁船,

把關人斑撲上了仕女的面龐。

碼頭,真的是前清的嗎?

有什么稀奇,碼頭上的月,

還照在秦代的城墻上。

蒼老的石拱橋,

牛車在風雨中緩緩駛過,

低沉的嘆息聲是歷史不堪的沉重。

發絲稀疏的老柳樹,

擁別了問津的行人,

在深秋的寒風中搖頭。

明滅飄忽的漁燈,

水霧綻放出朵朵梅花,

接引江上往來的魂靈。

河岸上攀援的藤蔓,

一如烏油發亮的發辮,

在碩大的肥臀上生長。

漁夫與石像問答,

煙圈吐不出世道的清濁,

槳聲中漁船在上下穿梭。

河道在大山中盤桓,

與我一樣的迷惘,

泠水啊,你也是一個問。

這天以后的楚慕白就像打了雞血,成天找聞道遠商量詩社的事。一開始,聞道遠只管推,推過幾次后他想,雖說自己和鄭果之間有約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不過,入詩社和讀圣賢書倒也不矛盾,入就入吧!他生怕鄭果反對,將培根都扯了出來。“培根說的:詩是學問的一部分。”聞道遠文縐縐地說完,鄭果道:“既然培根都這么說了,我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不過,鄭果聲明:他只是“票友”,不負責任何具體事務。

聞道遠倒是愿意做一些具體事務,別的尚好辦,只是經費方面難以解決。聽說學生會有活動經費,和聞道遠一個寢室的周天鴻剛剛當上學生會主席,聞道遠與楚慕白一合計,兩人就一起去找周天鴻。周天鴻道:“巧了,我們學生會也正在商量搞個文學社呢。”叫來他手下的幾個人:新聞科的向大偉、哲學科的李海濤和元躍進等,當即就開了個會。

從學生會出來,楚慕白對聞道遠道:“周天鴻這個人有野心,以后我倆要防著他一點。”聞道遠不這樣看,道:“周天鴻這個人是干大事的,小小一個詩社,他能有什么野心。”楚慕白又道:“我看他是想當詩社社長,今天一下子就叫來那么多人,搞得我們措手不及,說是開會,其實是給自己拉山頭。”聞道遠道:“不會吧,他叫來的這幾個人可都是有名的寫手,尤其是向大偉,以前在報社做過記者,文章寫得好,還懂攝影。”楚慕白嘴一撇,道:“快別提什么攝影,不就是有臺破海鷗照相機嗎?成天掛在脖子上到處晃,說是找風景,其實是哪里有漂亮女生就往哪里鉆。還有那個李海濤,追求他們哲學科的科花,情詩寫了厚厚一摞,眼看著把對方感動得鼻涕眼淚的,這時元躍進借給她一本《外國愛情詩選》——原來李海濤所有的情詩都是從這本書上抄的。”這故事聞道遠聽過,不過依然覺得有趣,笑著說道:“聽說元躍進后來也追過這位科花,她就一句話,懷疑元躍進人品有問題。元躍進今天能和李海濤坐在一起,還有說有笑的,真是沒想到。”楚慕白忽然嘆了一口氣,道:“我們和這些人一起辦詩社,真可謂沆瀣一氣。下次開會,一定要把我們的人都帶上。詩社是我們的,記住:我是社長,你是副社長。”聞道遠“哦”了一聲,心想:自己倒是并不想當這個副社長,至于社長的位置,只要有周天鴻在,楚慕白怕是要失望了。

下次開會,聞道遠就很是為楚慕白捏了一把汗,不出所料,大家都覺得周天鴻是個人物,就都投票選他當社長。周天鴻虛推了推,之后就走馬上任了,他也看上了聞道遠當副社長。楚慕白忙乎半天,結果也只落了個副社長兼主編,他又氣又恨,背地里罵了周天鴻好多回。周天鴻有一次在會上道:“艾青有一句詩‘太陽向我們滾來’,后來聞一多在一次講演中就引用了這句詩:‘艾青先生說太陽向我們滾來,為什么我們不向太陽滾去呢?’聞一多先生說得好,作為新時代的大學生詩人,我們為什么不向太陽滾去呢?”說得大家都很激動,楚慕白也很激動,他想滾吧滾吧!滾到太陽里去燒死你!

詩社有個牛麗英這樣的人還真不壞。這天開會討論社名,牛麗英活潑得渾身像通了電,話也多。自泠水泛舟后,她更加發奮地背唐詩,自感學問大增,她道:“就叫‘原上草’吧!”唯恐別人不知道出處,將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背了一遍。周天鴻發表看法,道:“好是好,不過這是一首送別詩,詩社還未開張,莫非我們這些人就開始送別了?牛麗英,你再想想。”牛麗英想也沒想,道:“那就叫‘青青河畔草’吧!也有出處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不等她背完,楚慕白忽然“哈哈”笑了起來,道:“怎么你起的這些名字總跟草扯在一起?你那么喜歡草,不如就叫‘牛吃草’吧!”大家笑了,且各自說了一個名字。

聞道遠想起《離騷》里的兩句詩“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于是道:“聽說我們學校的蘭園和蕙園就是因這兩句詩而得名的,依我看,詩社就叫‘九畹’吧!”社長周天鴻第一個叫好,補充道:“我們詩社恰好是九個人。”眾人于是都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接下來就開始給每個社員取筆名。有人拍周天鴻的馬屁,給他取了個“老大”,不等周天鴻表態,楚慕白不答應了,道:“那誰是老二呢?”大家都知道楚慕白的那一點心思,就都寬慰道:“論寫詩,當然你是詩人,你最大,不如就叫個‘最大’?”楚慕自一笑,道:“我不要做大,更不要‘最大’,我喜歡小,就叫我‘小白’吧!”眾人都說了不得,一個“白”字將古今三大名詩人都概括了進去:李白、白居易、楚慕白。楚慕白既與古人齊名,也就顧不得讓周天鴻當個把“老大”了,倒是周天鴻自己不愿意,想了想,道:“叫我江鴻吧!”定了下來。聞道遠早想好了,給自己取了個“老農”。鄭果也不勞大家費腦筋,說就叫“正果”吧,大家半天才明白過來,說這哪是什么筆名,明明是個法號,鄭果是想當和尚呢。新聞科的向大偉叫“大象”,哲學科的李海濤叫“海風”,元躍進叫“一元”。只剩下兩個女生,楚慕白說歷史上姓“姜”的都是美女,就給姜小茜取了個“美女姜”。姜小茜直樂,問他歷史上都有哪些美女姓“姜”,楚慕白便搬出先秦的莊姜和哭倒長城的孟姜女。牛麗英不高興了,嚷嚷道:“你們大家都有了,我還不知道叫什么好呢!”楚慕白暫時丟開他的美女,轉向牛麗英道:“魯迅先生有句名言:‘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這寫的就是你,我看你就叫‘奶牛’吧!”

詩社還未開張,大會小會倒是開了不少,社長周天鴻這天又召集副社長聞道遠和楚慕白碰頭。“我想我們詩社應該請一位老師來當顧問,一來聲勢浩大,二來也可以更多地得到校方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為辦詩社而辦詩社,我們要得到社會的認可,最好是能在社會上造成一定的影響,這些憑我們目前的實力是達不到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我想過了,一定要請顧問。”接下來就開始討論請誰不請誰,其實周天鴻的心里早就有數,校長裘懷沙是市文聯的副主席,又是《泠水》刊物的顧問,再沒有比裘校長更合適的人選了。就聽周天鴻說道:“請裘校長吧!第一,我們的詩社會引起市文聯的關注;第二,我們也要辦詩刊的,名字我想就叫《九畹》吧!到時候,我們可以請裘校長將我們的優秀作品推薦到《泠水》發表。”

裘校長今年四十有五,中等個,清癯的臉上總是掛著微微的笑,他的和藹可親是出了名的,他的學問也是出了名的。他研究先秦文學,說《詩經》里的詩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譯成白話文就是“嘎!嘎!河洲上有兩只野鴨子在叫啊”——哪里還有什么詩味!他每周給學生上四個鐘點的課,因為說的都是古人的話,他的氣質也就有些像古人。古而不老,不僅僅是年齡不老,他的思想也是最與時俱進的。不用說,裘校長接受了詩社的邀請,且撥冗為《九畹》詩刊作了一篇序,文風高古,且多含典故,眾人似懂非懂,越發崇敬起來。

泠水賦

——代《九畹》發刊詞

南楚邊地,桐州舊府;層巒疊嶂之中,一河蜿蜒東去,是為泠水。

發源千峰萬壑,匯涓涓細流;奔流曠野平疇,成湯湯之勢。春寒雨驟,山洪怒發,推山轉石,渾然具撼天之壯;秋高氣爽,水落流清,映月沉影,紆徐呈含蓄之美。水抱石而出奇,山藏川則生媚。無江河之闊,有山溪之幽。大禹圣跡難覓,屈子遺韻尚存。

屈子涉江,終成孤寂之旅;南人莫辨,難慰高潔之心。然則山民純粹,芰荷為衣,芙蓉為裳。儺面文身,娛鬼神之意;行歌坐月,傳男女之情。終有屈子行吟,成千古之絕唱;土著歌舞,留百代之遺風。

而今泠水河畔,蘭蕙園青,莘莘學子,夙夜精勤。九住才俊,結社為詩;一本新刊,《九畹》為名。欲承屈子之筆,探詩賦之精。發雛鳳之清聲,抒時代之豪情。若博采中外,貫通古今,立意為高,執事以恒,或有風騷之華章,當出異日之屈平。

少年壯哉,有問天之志;老夫樂也,懷遠游之心。欣然命筆,只為鼓鳴。

社員們也各自有大作發表。這是1978年5月《九畹》創刊號,薄薄的幾頁油印紙,誰知竟在校園里引起了轟動,尤其是小白的《泠水九章》,有人評論趕得上意象派佳作了,楚慕白好生得意。

卻說聞道遠這日去校圖書館借書,門口碰到楚慕白正搖搖擺擺地從里面出來。“來借詩集的吧?”楚慕白道。聞道遠笑了笑,道:“我想來看看有沒有艾略特的詩。”就見楚慕白聳了聳肩,道:“怎么?也想玩意象啊?”聞道遠忙聲明道:“不敢不敢!那誰玩得過你,你的《泠水九章》。特別是最后的那一句——‘你也是一個問’——都被人當歌唱了。”楚慕白哈哈一笑,道:“可真正能讀得懂的卻沒幾個,就像沒幾個人知道艾略特一樣。哦,你來借艾略特?沒有!我剛剛問過了。這破圖書館,本來就沒有幾本書,‘文革’時又被紅衛兵抄過,剩下的圖書,說得不好聽,就好比八十歲的老太太,沒幾顆牙了。”聞道遠又道:“那葉芝的、里爾克的也行。”楚慕白道:“葉芝的有,不過也老早就被別人借走了。算了,你不用去借了,現在整個圖書館的詩集,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一概沒有。聽說這要歸功于我們詩社,自打我們的創刊號問世,呼啦一下,大家忽然都想寫詩。”

這時從圖書館出來兩個女生,一個道:“我都來三次了,一本詩集都沒借到。”另一個道:“沒想到借本詩集比排隊買肉還要難。”一個又道:“都怪詩社那幫人,現在要不會寫詩,別人就會覺得你不正常。”楚慕白和聞道遠相視一笑,忽聽楚慕白“嗨”了一聲,道:“兩位好像對詩社的人有些意見?”見兩人瞪大了眼睛,又道:“我們就是九畹詩社的。”當即聊了起來。聞道遠借口還要借書,一頭鉆進了圖書館。

果然一本詩集也沒有。一會回到寢室,與鄭果說起這些,鄭果道:“自從我們中文科起了這個詩社,現在各個科都想起自己的詩社。”聞道遠噓了一口氣,道:“這事我也有所耳聞,據說外文科那幫人為了給詩社起名字還吵了起來。崇拜雪萊的要起個‘云雀’,喜歡濟慈的說‘夜鶯’比較好,而高爾基的研究者們則認為還是‘海燕’更有氣魄。眾說紛紜,也不知道起個什么‘鳥’名。”鄭果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百鳥爭鳴’吧!”兩人笑了一陣,聞道遠又道:“我感覺詩歌即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或許還會產生什么新的派別,就像五四以后的新月派。現在就連郭沫若都公開承認自己是‘標語口號’詩人了,詩歌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小白的《泠水九章》為什么這么多人喜歡?——就是因為形式的晦澀、主題的迷惘。從‘標語口號’過渡到一個新的詩歌時代,這中間怕是要有一個讓人看不懂的過程。”鄭果想了想,道:“不過,要我說我倒是更欣賞你的《旅行者之歌》,聽說裘校長向《泠水》雜志推薦了你的這首詩,你很快就要麻雀變鳳凰啰!”

下個月,聞道遠果然搖身一變——《旅行者之歌》上了《泠水》,另外還有一篇關于青年詩人聞道遠的簡介。這一下詩社砸開了鍋,眾人都羨慕不已,鬧著要他請客。

聞道遠想請客,可他沒有錢。這天,他摸著口袋里的幾張毛票在校園里徘徊,老遠見到牛麗英在向他招手,他走了過去。“聞道遠,”牛麗英直不愣登地說道,“你是不是沒有錢?我可以借你。”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來塞到他手里。“這怎么好呢?”聞道遠道。牛麗英“撲哧”一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打算在哪里請呢?”聞道遠老記得鄭果帶他去吃過的那碗三鮮面,道:“去河邊的那家小面館吧!”

牛麗英看著他,忽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呢!”聞道遠不解,道:“湊什么熱鬧?”牛麗英道:“別裝了!你是沖著面條西施去的吧?”“面條西施?”聞道遠反問道,“什么面條西施?”牛麗英道:“總務科科長的侄女覃紅啊!現在全校的男生都被她迷住了,小面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聞道遠倒還記得這個覃紅,笑道:“原來是秀色可餐啊!那更得去了。”牛麗英小孩似的撅起了嘴。

周末是個雨天,小面館的生意難得的冷清,聞道遠等一行進來的時候,覃紅正望著門口發呆。“你來了啊,小老弟!”覃紅也不知是記得還是不記得他,只管招呼道。聞道遠開始點菜,覃紅不停地介紹這介紹那,完了以后道:“喝酒不?有新來的包谷燒。”聞道遠知道這包谷燒的厲害,嚇得連忙搖頭,眾人也都說:“搞不得!搞不得!”獨楚慕白高聲叫道:“包谷燒好!我們是什么人啊?——是寫詩的人。寫詩的人不喝酒,那這世界上還要賣酒的干什么?”楚慕白自以為說得幽默,其實他的那點小心眼誰都明白,他的《泠水九章》沒能上《泠水》,反而是聞道遠出盡了風頭,他今天有心要和聞道遠鬧鬧別扭。這時周天鴻站了起來,道:“包谷燒度數太高,我看就算了,不如我騎車回家拿幾瓶啤酒來。”說著就要走,姜小茜一把抓過他座位后面的雨衣披在他的身上。

聞道遠也起身去隔壁的小賣部買瓜子,回來卻聽見姜小茜和楚慕自在斗嘴。楚慕白道:“啤酒我喝過的,不好喝,一股子潲水味。”姜小茜道:“你是屬豬的吧!喝啤酒都能喝出潲水味來。”楚慕白又道:“周天鴻家里怎么會有那么多啤酒?聽說他爸爸是當官的,肯定是別人送的。”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聞道遠忙說道:“隔壁小賣部扎兩根羊角辮的營業員有意思得很,她不知道從哪里知道我是詩社的,拿了一本她寫的詩只管要我看,別說,還真有幾首不錯的。哎呀!這年頭,一不小心就冒出個詩人。”

向大偉道:“這一點也不奇怪,有人說,你往人群里丟一塊石頭,百分之百會砸中一個詩人的腦袋,因為被砸中的這個人一定會‘啊’地叫一聲。”

眾人大笑不止,都道:“是啊是啊,現在是什么人都寫詩。”

元躍進道:“我們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偷偷寫詩。”

李海濤也道:“這算什么,我有一個侄兒,還在讀小學,他告訴我他們班人人都在寫詩。更有趣的是,他們的小學語文老師給他們教授寫詩的秘訣,說是一篇文章不用打標點,無論從哪兒讀都能朗朗上口,一首好詩就寫成了。真是扯淡!”

鄭果道:“也不完全是扯淡,人家小學語文老師教授的是回文詩呢!”

大家就又笑了一回。

忽然楚慕白大嘆了一口氣,道:“人是環境的產物,跟著詩人就是詩人,跟著巫婆就跳大神。什么人都寫詩,可真正的詩人又有幾個呢?遠的不說,眼下就我們詩社這九個人,只怕也未必見得個個都是詩人呢!”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聞道遠忙招呼大家嗑瓜子,一邊將話題岔開道:“有一首詠瓜子皮的詩不知道你們聽過沒有?”眾人齊搖頭,道:“詠瓜子的詩我們都聞所未聞,更別說瓜子皮了。”聞道遠道:“袁枚的《隨園詩話》有這樣一段記載——有個叫龍鐸的人,十二歲時,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賦瓜子皮,龍鐸應聲日:‘玉芽已褪空余殼,纖手初拋乍有聲。莫道東陵無托意,中間黑白盡分明。’天鴻回來了——”

周天鴻手里提一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正從外面走來。“這么快?”眾人道。周天鴻笑了笑,道:“今天運氣好,搭便車來的。”一邊說著一邊將挎包里的東西往外面拿,除了啤酒,還有一只燒雞和兩瓶罐頭,眾人歡呼不已。姜小茜嬌嗔地盯了他一眼,道:“你把你爸爸的好東西都拿來了吧?”就聽楚慕白的鼻子里發出“哼”的聲音,并揚聲叫道:“服務員!服務員!”

覃紅答應著跑了過來。

“拿包谷燒來!我今天非包谷燒不喝!”楚慕白道。

一會包谷燒上來,楚慕白給自己滿上一杯,又給聞道遠滿上一杯。聞道遠道:“我聲明,我可是滴酒不沾。”楚慕白嘴一撇,輕蔑道:“你是男人不?”聞道遠被將在那里,半天才說道:“我就喝一杯,再有第二杯——”脖子一擰——“打死我也不喝!”說完齜牙咧嘴地灌下一杯包谷燒。眾人笑,楚慕白還要聞道遠喝,眾人只等著他脖子一擰,就齊聲替他說道:“打死我也不喝!”

楚慕白轉身又要跟周天鴻喝。周天鴻搖了搖頭,道:“誰不知道你楚慕白是李白轉世?喝酒,我可不敢跟你比。”楚慕白傲兀地一笑,道:“那比什么?比詩嗎?”周天鴻道:“比詩就更不敢了。”楚慕白道:“那就還是比酒吧!”說著仰脖喝了一杯。“該你了。”他道。周天鴻正為難,姜小茜站了起來。“楚慕白!”她叫道,“有種你就跟我喝!”說完端起周天鴻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

楚慕白落了個沒趣,忽見覃紅在一旁朝他遞媚眼。“覃紅!”他道,“我有首詩要送給你。這首詩是我專門為你寫的,所以——”將覃紅拉到一旁——“我只想讀給你一個人聽。”覃紅笑。楚慕白又道:“你知道的,我是一個詩人,可是見了你,我就只想把自己變成一個畫家。這首詩的題目就叫《畫你》——畫你的眉,畫你的鼻,畫你的櫻桃口……但我不敢畫你的眼睛——”忽然停了下來。覃紅道:“完了嗎?可你為什么不敢畫我的眼睛呢?”“因為,”楚慕白乜斜著一雙眼睛望著她,“我怕你看穿我的賊心。”覃紅“咯咯”地笑。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從小面館出來,周天鴻提議先去河邊散步,走了一段,忽然發現楚慕白沒有跟上。“只怕還在小面館,我去看看。”聞道遠道。周天鴻要陪他一起去,被姜小茜攔住了。“人家有牛麗英陪,你湊什么熱鬧?”姜小茜說著就將牛麗英往聞道遠面前推。

小面館正在打烊,幾個服務員一邊掃地一邊打打鬧鬧的,見兩人來,其中一個道:“找人啊?”聞道遠道:“嗯哪。”幾個服務員就都笑了起來,又一個道:“那兒呢!”努嘴朝一個角落。聞道遠順著她嘴的方向看去,原來那兒有一個雜物間。“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被當做雜物抬了進去。”聞道遠笑對牛麗英道。兩人正要敲門,忽聽里面有人說話。“覃紅,你好漂亮的。”“你哄我呢。”“我不哄你,我要親你……”牛麗英先聽不下去了,敲著門壯聲道:“小白,你出來!”只聽里面一陣慌亂,又連敲了十幾下,門“嘎吱”一聲從里面開了,楚慕白拖著覃紅的手沖出了小面館。

兩人立即去追,一口氣追到了醬菜廠。這地方一到晚上連盞路燈都沒有,黑漆漆的倒也神秘,聞道遠就指著那些大醬缸問:“牛麗英,你看這里像不像個八卦陣?”牛麗英經過剛才的一番奔跑,喘氣說道:“你說像就像。不過,要真是個八卦陣,那小白他們藏在里面我們是找不到的。”聞道遠道:“除非他們躲在醬缸里,那還不變成醬菜——哦——醬肉了。”牛麗英道:“你好壞的。”打了他一拳。他立即感覺酒往頭上涌,趔趄著走了兩步,牛麗英去扶他,他推了兩下,牛麗英道:“你喝多了,難受嗎?”聞道遠結結巴巴地說道:“不難……難……難受。”牛麗英道:“到底是難受還是不難受?”聞道遠笑,忽然發現前面有兩團黑影,問牛麗英:“你看那是不是兩個人?”牛麗英使勁地看,也道:“我看是。”聞道遠笑道:“看我去抓他們個現行。”

兩人于是佝腰駝背做匍匐狀,近前才發現原來是兩個倒扣的大籮筐,聞道遠一屁股坐在一只籮筐上,連道:“不好玩,不好玩。”牛麗英卻高興得很,小孩似的圍著籮筐轉,忽然絆著聞道遠的一只腳,跌倒在地上。“看,摔著了吧!還說我喝多了,我看你才喝多了呢。”聞道遠說著就伸手去拉她,誰知她卻拉著他的手不放。“道遠!”她叫道。聞道遠一陣心跳加快,道:“快起來!快起來!”一使勁,對方便到了他的懷里。

“你好壞的。”她又打了他一拳,然后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怎么壞了?”

“你占人家的便宜。”

“我可以占你的便宜嗎?”

她立即捉住他的一只手往她胸前靠。“我要你占我的便宜,我要你占個夠。”她道。他開始摸她,起先是隔著衣服,在她的暗示和配合下,他的手很快就伸進了她的內衣。內衣有些緊,她告訴他右邊的腋下有一排小扣子,教他一顆一顆地解,解到最后一顆的時候,她問他:“你喜歡我嗎?”他想說“喜歡”,卻說不出來了,他的手逡巡著移到了她的胸前,天哪!什么東西這么舒服啊?他輕微地“啊”了一聲,全身一緊,片刻之后便癱軟了下來。“你怎么了?”她道。“我做壞事了。”他說完,一陣羞愧。半日又道:“我會對你負責的。”黑暗中她輕膩地笑,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應該是一喜歡吧!”他道。她忽然哭了起來,抽抽搭搭道:“什么叫‘應該是’?你明明就不喜歡我,你只是想占我的便宜。”她羞憤難當,推開他,邊走邊扣著內衣的扣子。

“牛麗英。”

“你走開,不要理我。”

“你別這樣,我不知道怎么樣對你,我心里也——也怕得很。”

“怕?你怕什么?”

“很多,一下子也說不清。反正——反正我會對你負責的。”

“那你準備怎么負責?”

“就是一就是不讓你吃虧唄。”

牛麗英終于又笑了。兩人并肩走了一段。快到女生寢室的時候,牛麗英道:“我們分開走吧!”聞道遠道:“你還不是怕。”牛麗英狡辯道:“我是怕你怕。”聞道遠便揮了揮手,一陣夜風吹來,他只覺得褲襠里涼颼颼的,一時間又窘得很,慌忙和牛麗英敷衍了幾句,掉頭沖進了男生寢室。他先去廁所脫了內褲,胡亂洗了幾把,并順手晾在了走廊的曬衣繩上。這一切做完,他還驚魂甫定,低頭紅臉回到寢室。周天鴻和鄭果早回來了,周天鴻問他找到楚慕白沒有,他說找到了,故意沒有提覃紅一節。三人又說了會話,然后就各自睡了。

這一夜聞道遠睡得很辛苦,早上醒來內褲又是濕漉漉的一片,他想:“糟了!”他就兩條內褲,昨天那條只怕還沒干呢。他像是做了天大的壞事,偷偷摸摸地去到昨晚晾內褲的地方,左找右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他又想:“糟了!糟了!”昨晚風大,那內褲只怕是早就被吹到爪哇國去了。可他還是不甘心,掛空襠又跑到樓下去找。昨夜是東南風,因此他先去南邊找,再從南邊繞到北邊,東西沒找著,卻看見牛麗英在不遠處的小草坪里走來走去。他叫了她一聲,她木在那里,片刻后忽然撒腿就跑,他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她這是怎么了?

原來牛麗英也一夜翻來覆去地沒有睡好。早上起來,她來到離男生寢室不遠的小草坪,聽到聞道遠叫她,她是又驚又喜又怕。驚的是聞道遠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自己兩只眼睛居然都沒看到他;喜的是聞道遠到底是冒出來了,而且還主動叫她;怕的是聞道遠雖然冒出來了,可自己這么一大早就跑到這兒來等著他,他會不會看不起她?這一驚一喜一怕,讓她的心里如有千萬只小鼓在敲,她不知所措,忽然就跑了……

聞道遠看著牛麗英的背影出了一陣神,然后就去校門口的小賣部買內褲,一塊五一條呢!他的口袋里正好有一塊五,昨天請客剩下的,是牛麗英的錢。他回寢室穿上內褲,猛然想起一句老話——借錢買衣服,渾身是債。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連好些天聞道遠都不敢去見牛麗英,可憐牛麗英左等右等,直感覺自己被人玩了。她的閨中密友姜小茜也亂了方寸,出主意道:“去找他!指著他的鼻子狠狠地罵他‘臭流氓!’”牛麗英哭,淚眼婆娑地要她陪她一起去。正好這天詩社有活動,完了以后姜小茜要牛麗英先去醬菜廠等,一會她押著聞道遠也到了。

“聞道遠,”姜小茜先發制人,“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某年某月某晚,是誰說過要對牛麗英負責的?”說著就將牛麗英往他面前推。

牛麗英只知道哭。

姜小茜又道:“牛麗英,你不要光顧著哭,你不是有話要對他說嗎?快說啊!”

“我——我想——算了。”牛麗英抹著眼淚說道。

“什么算了?”姜小茜道。

“我不要他負責了。”牛麗英道。

聞道遠愕然,姜小茜莫名其妙。

牛麗英又說道:“是我不好,真的。我一直偷偷地喜歡聞道遠,想跟他好,但是我配不上他,我不怪他,那天晚上的事就算了。”說完又哭。

聞道遠至此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好一陣感動,紅著眼圈對牛麗英道:“你不要這樣說,我是真的要對你負責的,我準備給家里寫一封信。”

“你真的會給家里寫信?”牛麗英抬起淚光閃閃的一雙眼睛驚喜地問道。

牛麗英想得很簡單,兩人是一個地方來的,彼此的父母都熟悉,雖說聞道遠的父親是鎮政府的干部,可他母親出身地主,這就減了不少分。而且,聞道遠讀大專,她也讀大專,自己并不比他矮半截。她想象著聞道遠的父母接到信后一定很高興,特別是他母親,說不定正盼著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呢,要知道,她牛麗英可是根正苗紅啊!牛麗英破涕為笑。走的時候她鉤著姜小茜的手問自己今天的表現怎么樣,姜小茜一頓表揚,之后詫異地發現牛麗英變了,變得也有幾分心計了。

聞道遠卻為這封信傷透了腦筋,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想不寫都不能了。他吸取前幾次跟父親通信的教訓,先匯報思想,很是將自己美化了一番,完了以后才極小心地寫道:“近來學校有男女同學自愿結成學習伙伴,互相鼓勵,互相幫助,不僅思想上有很大提高,學習方面也突飛猛進。不像我,每日里青燈孤影,唯有顧影自憐。我日漸消瘦,兼記憶力衰退,尤其是英文單詞記不住。我想,我是不是也應該有一位學習伙伴呢?望父母大人支持!寫完后他反復讀了幾遍,又補充道:我不是想談戀愛,不過,如能由學習伙伴過渡為將來的親密愛人,也不失為人生一大幸事!縱觀古今中外,真正長久而浪漫的愛情,其真諦就在于志同道合。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魯迅與許廣平,馬克思與燕妮……”他惴惴不安地將信寄了出去,之后又在心里默誦了幾千幾萬遍,直到真的以為這信理由充足,情真意切,父母大人一定宅心仁厚,垂體下情。誰知兩位高堂明察秋毫,來信道: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學習從來就是艱苦的,就是需要獨立思考,還怕什么‘青燈孤影’?蘇秦懸梁刺股,匡衡鑿壁偷光;魯迅將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于寫作;馬克思五十五歲還學俄語。休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態,你明明是不思上進,還跟我來什么‘古今中外’?什么相如文君,無非是貪歡思春!你新時代的大學生,多年蒙受黨恩,理應好好學習,奮發上進,做真正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

聞道遠傻了,一方面怪父母親不通情理,一方面又覺得對牛麗英沒個交代。偏偏牛麗英還一天三遍、四遍地問,到實在問急了,他只好說了實話。牛麗英一萬個沒想到,成天見了他就哭,弄得他更不好受,就又開始躲。正好學校出了一檔子事,一對戀人搞“地下工作”被貓頭鷹逮了個正著,據說地點就在醬菜廠。聞道遠嚇出了一身冷汗,慶幸自己那天沒被發現,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他發誓一定要和牛麗英劃清界限,從此只把她當老鄉對待。

4

聞道遠正在寢室和馬稀稀聊天,忽然來了個戴“蛤蟆鏡”的人。“哈!”那人上來就親熱地給了聞道遠一拳,“老同學,不認得我了。”“怎么會呢?”聞道遠笑了笑,“這不是邰開金嗎?你怎么來了?”“哈哈!”邰開金又是兩聲怪笑,“我是來看牛麗英的。”聞道遠正琢磨不透,馬稀稀好奇地說道:“你也認識牛麗英?”邰開金道:“牛麗英是我對象,要不是恢復高考,她早就是我老婆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門。

原來這邰開金自打被雙橋中學開除以后,他家里就四處托人給他找工作,費了不少力氣,好歹給他在鎮上的運輸公司謀得一份開車的差事。邰開金吊兒郎當的,但腦瓜子比誰都轉得快,人稱彈子腦殼。他先是開了幾個月的長途客運車,嫌沒什么油水,彈子腦殼一轉,揪住個機會開上了大貨,津貼、補助等不說,他常常跑廣東一帶,光給人帶私貨就賺了不少錢。有了錢他就開始想女人,談一個,吹一個,嫌人家奶子太小,說到底,他是忘不了牛麗英呢!借著出差的機會,他將車開到了泠水師專。

他先到女生宿舍找牛麗英,牛麗英見到他像見到鬼,“哇哇”一頓亂叫。他不慌不忙,嬉皮笑臉道:“看把你激動的,是想我了吧!”一旁的姜小茜等人道:“你是誰啊?”他歪著脖子一笑,道:“我是牛麗英的對象啊!”姜小茜等人的眼神飛快地在空氣中交流。牛麗英道:“邰開金,你別在這兒胡說八道!”邰開金還是笑,道:“牛麗英,你不會是想當女陳世美吧?你忘了我們在雙橋中學讀補習班的時候,誰不知道你牛麗英是我的女人。”牛麗英唯恐邰開金再說出一點什么來,畢竟自己有“短處”在他手里,她又急又氣又怕,眼淚就流了下來。邰開金覺得差不多了,拖了牛麗英的手就往外走,到了樓下,邰開金道:“牛麗英,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就跟我好了算了。”牛麗英“呸”了他一口,道:“我有男朋友了。”邰開金望著她,笑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聞道遠吧!”牛麗英的臉飛紅,不等她反應過來,邰開金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嶄新的十元鈔票塞到她手里,揚長而去。

他就這樣來到了聞道遠的宿舍。

坐了一會,邰開金要走,聞道遠送他到校門口。邰開金道:“聞道遠,我看得出你才是真正的讀書人,像牛麗英那樣的豬腦殼也就只配跟我這樣有文化的人在一起,你是不會看上她的。”聞道遠打一見到他就一頭霧水,這會才算有點明白過來,他邰開金是來試探自己和牛麗英的關系的呢!可自己和牛麗英究竟是什么關系呢?邰開金又道:“你也曉得的,牛麗英一身的肉都被我摸過,我不要她還有哪個要她嘍,算我有良心。而且我不是吹,我的這雙手有電,一摸妹子,妹子就舒服,你們那天晚上聽到牛麗英那樣叫,還不是舒服得叫。”聞道遠聽他說得不堪,心里一陣一陣地難受,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醬菜廠的情形,她那樣主動,原以為她是對自己有感情,誰知她對誰都這樣,不過是個輕佻之人,虧得自己還要對她負責任。這樣一想,他心里的負擔減輕了不少。

第二天是星期天,聞道遠起得晚,鄭果打開水回來偷偷塞給他一封信。鄭果道:“牛麗英給你的,里面有二十元錢。”聞道遠一驚,道:“什么二十元錢?”鄭果攤了攤手,道:“我怎么知道?”聞道遠忙拆開信封,果然見到兩張嶄新的十元鈔票。

道遠:

你好嗎?我很不好。

邰開金來過了,他跟我們寢室的人說我是他的女朋友。聽說他也去找了你,他都跟你說什么了呢?我好害怕的。這二十元錢是他的,是他硬塞給我的,我不想要,你能幫我還給他嗎?不,是幫我狠狠地甩到他的臉上!

我在河邊等你,你能來嗎?

牛麗美

即日

聞道遠看完信有些蒙,鄭果道:“怎么啦?”聞道遠就將牛麗英的信遞給他,道:“我不知道,你幫我看看。”鄭果道:“不是情書我就看。”聞道遠道:“不是的。”鄭果看完信,道:“牛麗英她喜歡你。”聞道遠道:“你怎么知道?她信里又沒有寫。”鄭果笑了笑,道:“還要怎么寫?”一會鄭果拿本叔本華的哲學書看了起來。聞道遠道:“叔本華的東西我不喜歡,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鄭果道:“可他的書不可不看。”說著念了一段,問聞道遠怎么樣,聞道遠道:“扯淡!”

聞道遠決定不幫牛麗英這個忙,要退錢她自己去退,跟鄭果一商量,鄭果道:“當然,這錢是邰開金給牛麗英的,你夾在中間算怎么回事?”聞道遠道:“牛麗英真是的,要人家錢干什么?咦——”忽然心里產生了一個疑問,他看著鄭果,鄭果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別說了,反正你把錢退給她,至于她要不要退給邰開金,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聞道遠于是要鄭果陪他一起去河邊找牛麗英。

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樹葉都打著卷,沒有風,垂柳也失去了應有的姿態。兩人沿著河堤走,果然見到牛麗英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棵樹下,手里拿塊白手絹像是在擦眼淚。鄭果道:“你一個人去跟她談吧!這種時候我要去了,我怕她會不好意思。”聞道遠道:“也好。”問他去哪里,鄭果指著不遠處的一條漁船道:“我去買兩條小魚,到醬菜廠喂貓去。”

鄭果說著三步兩步就去了,回頭看時,卻見那兩人一個還在不停地擦眼淚,一個低著頭,也不知道說話沒說話。鄭果不由得擔起心來,聞道遠是聰明,可有的時候卻缺少當機立斷的氣魄,常常容易被女人利用,牛麗英就是個例子。忽然,他看見牛麗英跑了起來,聞道遠只愣了一下,然后就撒開腿去追……鄭果搖了搖頭,買了魚來到醬菜廠。不多時,聞道遠也來了。

“這么快?”鄭果道。

“她跑了。”聞道遠道。

鄭果于是拉他到樹蔭下坐了下來。“我都看到了,她為什么要跑呢?”

聞道遠嘆了一口氣,道:“我本想早點把那二十塊錢退給她好完事,可剛一提,她就哭,哭得我心里好亂,完了以后她又跑,待我追了上去,她劈頭就說我不是個男人,還說……哎!總之,沒什么好話。”

“糟糕糟糕。”鄭果連說道。

“更糟糕的還在后面呢!她哭著求我幫她這一回,若不然,她就跳河。天哪!當時她的腳下就是滔滔泠水,她真要那么縱身一跳,嘖嘖……”

“詭計!女人的詭計!”

“什么?你說這是牛麗英的詭計?她可不是什么有頭腦的女人。”

“你真應該好好看看叔本華的書。他說,女人只有一樁事情——如何虜獲男人的心。無論是聰明的女人還是愚蠢的女人,她們總把一切都看做是控制、征服男人的手段。就像雄獅有尖爪利齒、象與野豬有獠牙、牛有角、烏賊有黑煙樣墨汁那樣,自然之神賦予女人防衛的武器就是掩飾的詭術。”

“你別把叔本華的話當語錄背。他一生沒結過婚,與狗為伴,他來談女人,有點形而上。再說,牛麗英大概還算不上是個女人,十八九歲的年紀,不過是個女孩,哪有那么多詭計?”

“女子在十八歲時就已顯成熟了——這也是叔本華說的。算了,我不跟你談什么叔本華了,說說你打算怎么處理那二十元錢。”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兩個辦法:一是你仍把原信原錢交給我,我大不了再做一回信使,替你退給她,至于之后的事就跟你我都無關了;再就是你聽她的,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幫她把錢甩到那個什么邰開金的臉上,最好是再決斗一番。”

“扯淡!我跟他決什么斗?你是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個混混,牛麗英也真可憐,怎么被他纏上了?我要不幫她就沒人幫她了,怎么說我們也是老鄉吧。再說事情也不難,他再來的時候,我把二十塊錢塞到他的口袋里就是了。”

“也好。不過,我還是勸你沒事的時候讀讀叔本華的《論女人》,我看你這一輩子怕是要被女人所累的。”

聞道遠于是連說了兩個“不會的不會的”。其實,他心里知道很會。

邰開金再來的時候依舊先去女生寢室找牛麗英。“你去找聞道遠吧!我不想跟你說話。”牛麗英道。邰開金看著她笑了笑,道:“好!那你等著!”說完甩門而去。

路上碰到聞道遠,他正要去食堂吃飯,邰開金就道:“吃么子食堂咯?今天我請客,請你到外面撮一頓,我們兄弟好好聊聊。”聞道遠笑了笑,道:“改日吧!改日我請你。”邰開金臉一板,道:“改什么日,老子要想日,一天都等不得。”聞道遠不便多跟他糾纏,從口袋里掏出那二十元錢。

“牛麗英要我退給你的。”

聞道遠說著就要往邰開金口袋里塞,邰開金惱了,將他的手一打,道:“老子的東風大貨就在你們校門口停著,你去幫我通知牛麗英,要退錢她自己來,我在車上等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聞道遠沒想到會是這樣,只好去“通知”牛麗英。牛麗英氣極,接過錢就往校門口沖,果然見到一輛東風大貨,邰開金正斜靠在司機駕駛座里抽煙。

“邰開金!”她恨恨地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邰開金吐了口煙圈,斜眼說道:“上來吧!上來再跟你說。”

“呸!我才不要上你的臭車。”

“臭車?你滿世界去打聽一下,如今能開上東風大貨的又有幾個?不是吹,我現在的收人比國家干部還要多,你要跟著我——”看了看她手里兩張簇新的十元鈔票一“我保證每個月給你二十塊錢,再給你在廣州買幾身漂亮衣服。”

牛麗英就又“呸”了一口,一面道:“誰要你的臭錢!”一面就將手里的鈔票丟到對方的臉上。

“媽媽的,跟老子來這一套。”邰開金說著從車上跳了下來,不等牛麗英反應過來,他一把抱起她就往駕駛座里塞。來來往往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都紛紛圍過來看熱鬧。“看看看,看什么看?她是我堂客,讀了大學就想甩了我做女陳世美,你們要看就看清楚一點,她叫牛麗英,學外文的。”

人群里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有人趴到車窗口去看牛麗英,牛麗英哪經過這種陣勢,又羞又怕,抱著頭只知道哭。邰開金又道:“我每個月都來給她送錢,我開車,辛辛苦苦賺點錢不容易,有想到她還要甩我。”

“你胡說八道!”隨著這一聲呵斥,聞道遠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且上來就給了邰開金一拳。

“哎呀!你敢打老子啊?”

“邰開金,你這樣欺負一個女人,你不是男人。”

牛麗英這時也顧不得再害羞,從車窗里探出一張淚臉,伸手叫道:“道遠,快救我!”

“牛麗英,你下來!”聞道遠道。

“敢!”邰開金說著一把把住了車門。

“邰開金,你這樣做是犯法的,我們學校有保衛科,社會上有公安局,你要是不想坐牢,你就讓牛麗英下來。”

“哈哈!”邰開金怪笑兩聲,忽然湊到聞道遠的耳朵邊,悄聲說道:“老弟,我跟你無冤無仇,不想壞你的名聲,你如果硬是要蹚渾水,我們最好找個地方單挑,敢不敢?”

“單挑就單挑!”聞道遠道,“不過,你先讓牛麗英下來。”

邰開金倒也干脆,打開車門一把將牛麗英抱了下來,—會他和聞道遠就都上了東風大貨。牛麗英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連問了好幾遍。圍觀的人漸漸散去。邰開金一踩油門,東風大貨咆哮而去。

“去哪里?”聞道遠道。

“找個地方吃飯去!”邰開金笑著道。

“什么?”聞道遠險些從車座椅上彈了起來,“吃飯?我跟你去吃飯?”

“你以為我找你打架啊?不是我吹,像你這樣的身板,我一只手就把你舉起來做鐵餅甩。”

“那不一定。反正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算了咯!你拔個么子刀,我看你是關老爺面前耍大刀。莫啰唆,吃飯去,你們學校附近我不熟,你點個地方,好一點的,隨你剁,老子有的是錢。”

聞道遠將邰開金領到了小面館。那邰開金一路上做好挨“剁”的準備,誰知竟是這么個破地方,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罵罵咧咧地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兩斤包谷燒。“打架你不是我的對手,喝酒你敢不?”邰開金道。

聞道遠立即感覺到頭皮一陣發麻,這時覃紅拿了兩個碗口粗的酒杯上來,像是要給自己壯膽,他大聲道:“喝就喝!哪個怕哪個?”一邊吩咐覃紅倒酒。覃紅嫵媚地看了他幾眼,又在他背上拍了幾下,等她一走,邰開金道:“哎呀!你蠻有艷福味,到處都有妹子喜歡。不過,她這樣的我就不喜歡,只一張臉,女人嘛,還是要像牛麗英那樣,一身的肉比豆腐還嫩。”

“嘭”的一聲,聞道遠忽然給了邰開金一拳。

“你打老子做么子咯?你有喝醉吧?”

“老子就是要打你,看你還胡說八道!”

“老子尿都笑出來了。”

聞道遠懶得理他,兀自干了幾杯。忽然一陣惡心,他連忙對邰開金做了個手勢,捂嘴沖了出去。“哇”的一聲,一口濁物從胃里射出,又連吐數口,他還怕不干凈,將食指伸進喉嚨,直到把胃汁都摳了出來。他覺得舒服一點了,想想還能喝,大不了再吐,再喝,就不信喝不過他邰開金。夜風吹來,他打了個激靈,抖擻精神重新回到了桌子邊。

“還喝不喝?”

“喝!”

又是一通豪飲。聞道遠起初還覺得這酒喝下去火燒火燎的,漸漸地,五臟六腑都失去了知覺,唯有腦袋里像裝了個轉盤,轉得他暈暈乎乎的。邰開金也有了五分醉意,拍著聞道遠的肩膀道:“聞道遠,我真他媽的太喜歡你了,不如我們就做個兄弟吧!你也不要小看我,這個世界上有兩種聰明人,一種是像你這樣的,會讀書,將來可以做大學問;一種就是像我這樣的,會做事,會賺錢。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肯定是要賺大錢的。”

聞道遠哧哧地笑。

邰開金又道:“不過,你比我會逗妹子喜歡,起碼牛麗英就喜歡你。”

“你莫亂講。”

“我才有亂講哩,她在讀補習班的時候就給你寫過情書,我都看過。”

聞道遠腦袋里的轉盤急速旋轉了幾圈,忽然“嘭咚”停在一個點上,他想起來了,牛麗英是給他寫過一封信,她自己說的,他沒看過,邰開金倒“看過”了,這就怪了。

“你在哪里看的?”他問道。

邰開金后悔說漏了嘴,連忙喝酒掩飾,他越是這樣聞道遠越是懷疑,架不住他再三再四地追問,邰開金道:“還不是牛麗英她自作聰明,借口還你書,把信夾在書里,結果你當時有翻書,被我翻到了。還好,有么子見不得人的話。”

“你——你偷看別人的信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好好好,我犯法,你總不至于現在要把我送到牢房里去吧。今天你我兄弟在這里喝酒,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喜歡牛麗英,你喜不喜歡她?你要是也喜歡她,朋友妻不可欺,從今往后,我邰開金保證不再打她的主意。”

聞道遠的心里很亂,究竟自己喜不喜歡牛麗英呢?她固然撩人,卻也不是什么美人,俗了點。倒也單純,其實是有點蠢。可是一她真的是撩人啊!這頭奶牛!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醬菜廠,他想他是喜歡她的,可又一想,自己并不是第一個和她那樣的男人,況且邰開金一張臭嘴到處“呱呱呱”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摸過牛麗英,自己莫非還要喜歡她?不如就讓她和邰開金好去吧!他于是立即表明態度,只是有兩個條件——就聽他對邰開金說道:“第一,你要對牛麗英好;第二,從今往后再也不準提摸過她之類的話。兩件事,你如果做不到,你就不是男人,我也不會拿你當兄弟。”邰開金指天發誓……

放暑假的時候,邰開金開車來接牛麗英和聞道遠回家,聞道遠借口要補課,躲了。牛麗英愛貪小便宜,想著可以節約幾塊錢的路費,別別扭扭地上了東風大貨。

“給!”邰開金拿出從廣州帶回來的墨鏡要牛麗英戴,牛麗英不肯,道:“戴它干什么?像個女特務。”邰開金道:“人家廣州的女的都戴,未必她們都是女特務哎。你試一下咯,保證又舒服又洋氣。”牛麗英道:“那我就試一下。”一試果然舒服,太陽也不刺眼睛了,馬路變成了綠色,連溫度仿佛也降了下來。“呀!”牛麗英叫道,“真是個好東西哎!”邰開金道:“送給你咯!我專門從廣州給你買的。”牛麗英道:“我才不要你送咧!我又不是沒有錢,我要我不曉得自己去買?”邰開金道:“買?到哪里去買?雙橋是有的,泠水也有,就算你買到了,那也是國產的,我這個可是正宗的美國貨,你學外文的噻,你不信自己看眼鏡片上貼的標簽咯,都是外國字。”牛麗英取了墨鏡看,果然見左邊鏡片上有塊指甲蓋大小的標簽——Made in America。真的是美國貨哎!邰開金告訴她,這標簽是不能撕的,不撕戴著才洋氣,才有檔次。牛麗英道:“可是,看東西就不方便了,總覺得左邊眼睛好像被蒙住了半只。”邰開金笑她土,道:“全世界的人都是這樣戴的。”那口氣仿佛全世界他都去過。

天氣很熱,牛麗英體豐,一會全身就都濕透了。邰開金道:“你怎么不穿裙子咯?到底涼快一些。”牛麗英道:“我本來有兩條裙子的,可姜小茜說不好看,土得很,我就不敢穿了。”邰開金道:“你那兩條裙子還是讀中學時候穿的吧?是有點土,你現在是么子身份咯?大學生咧!”牛麗英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睛望著車窗外的景色說道:“假期我準備去買布重新做兩條,樣子我都畫下來了,是照著姜小茜的裙子畫的。”邰開金又道:“雙橋的裁縫能做出什么好東西來咯?有樣子也做不出,到時候姜小茜又要笑你土。”

牛麗英就說不下去了,她心里難過呢。自打讀了這個大學,她處處被人嘲笑,就拿穿衣服來說,不知怎么搞的,她老是穿不對,不像姜小茜,什么時候走出來都是光光鮮鮮漂漂亮亮的。或者她根本就不應該和姜小茜住一個寢室,弄得她老想模仿她,能怎么樣呢?——東施效顰唄!別人笑她也就罷了,姜小茜也笑。此刻牛麗英想著姜小茜碎玻璃般的笑聲,她的心一陣一陣地刺痛。

“喂!”邰開金道,“想么子咯?”

牛麗英將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隔著墨鏡看邰開金的臉,她覺得他今天好像沒那么討厭了。“沒有想什么。”她道。

“我曉得你在想么子,要我講,女人就是應該穿得漂漂亮亮的才對。到龍口鋪了,我們兩個吃飯去好不?我請客。”

說話間,東風大貨已經停在了紅衛旅社門口。“我跟旅社的經理是朋友,每次來他都要招待我吃一頓好的。下去咯!”邰開金說著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回頭見牛麗英還在猶猶豫豫的,又道:“你也下來噻。”牛麗英道:“要不你一個人去吃飯,我帶了饅頭。”邰開金立即火了,走過去連拖帶抱地將她拽了下來,一邊道:“吃么子饅頭咯?你是看不起我唄?”

牛麗英先去上廁所,出來見邰開金和一臉上有塊紅色胎記的男人在說話。“你女朋友長得蠻漂亮呔。”男人道。邰開金咧嘴一笑,道:“大學生咧!”又道:“今天有么子好吃的咯?”男人道:“有羊肉,才殺的羊。”邰開金道:“三伏天吃羊肉,只怕有火氣睞。”男人道:“你現在還怕有地方瀉火哎。”說完晃著臉上的紅胎記朝牛麗英直笑。一會等他走了,牛麗英生氣說道:“誰啊?好討厭的。”邰開金道:“旅社的張經理。”

一會張經理親自端了碗羊肉上來,香氣撲鼻,邰開金道:“有酒有?”張經理道:“有米酒。”邰開金道:“來一斤咯。”牛麗英嚇了一跳,道:“一斤?那你還要不要開車?”邰開金道:“有事,照樣開。”張經理也幫著說道:“開不得也有關系噻,大不了開間房睡一覺再走。”牛麗英覺得這個張經理不像個好人,趁他去拿酒,又道:“他真的好討厭的。”邰開金看著她,道:“你是看他長得丑唄。其實,他人還是蠻好的,我每次來都像回家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有少跟他從廣州帶東西,他一轉手就是錢,賺足了。”牛麗英道:“你都給他帶些什么東西?”邰開金道:“反正都是內地有的,像你們女人的服裝啊絲襪啊,都有。”牛麗英道:“看不出哦,女人的東西你都會買。”邰開金想了想,道:“你先吃,我到車上去拿點東西下來。”說著就去了。

邰開金回來的時候手里提個透明的塑料袋子,只見里面花花綠綠的。邰開金道:“我也給你帶了一條連衣裙,本來想到家了再送給你的,不如現在就給你算了。”牛麗英心里癢癢的,嘴里卻道:“我不要。”邰開金道:“要咯,我求你要咯。你看好漂亮的。”一邊說一邊就將連衣裙拿出來往牛麗英身上比。牛麗英又是喜歡又是害羞,再想說不要都不能了,正好這時張經理送酒來,也贊道:“哎呀!真漂亮!”邰開金轉向他,責怪道:“你到哪里打酒去了?這么久,我還以為你淹死在酒壇子里了。”張經理笑道:“又來了兩個熟客,忙不贏。你們兩個先吃,我等一下再來陪。”說著放下酒壺就去了。

“吃羊肉,吃羊肉。”邰開金興奮地招呼道。

誰知牛麗英的心思竟還在那條連衣裙上,究竟要還是不要呢?她很矛盾。一方面她想,自己跟邰開金什么關系呢?竟要他這么貴重的禮物。一方面又想,可這禮物實在是漂亮啊,姜小茜見了一定羨慕,自己總算是可以讓姜小茜羨慕一回了。她這樣想來想去的,臉上的表情就有些渙散,連筷子都懶得動,邰開金不明就里,還以為她是不喜歡吃羊肉呢。

“是有蠻多人不喜歡吃羊肉,嫌羊肉膻。”

邰開金說著就又點了兩個菜。牛麗英道:“你蠻會招呼女人呔!”邰開金喝了一口酒,瞇眼說道:“那是!你要是做了我邰開金的女人,我保證你這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穿漂亮的。你莫看我是個開車的,但我的收入比一個國家干部還要多。這條連衣裙一”指了指塑料袋一“你猜多少錢?”牛麗英搖頭。邰開金伸出兩根手指說道:“二十塊咧!”牛麗英的眼睛立刻瞪得像兩個鈴鐺,嘆道:“二十塊!我爸爸一個月的工資也才四十幾塊!”邰開金好不得意,道:“所以,你爸爸就買不起這樣的連衣裙,一般人也買不起這樣的連衣裙,這個世道是要變的,很快就會變成有錢人的世道,我經常跑廣州,這一點看得比哪個都清白。牛麗英,不如你就跟了我算了,我會拿命對你好,不信你問聞道遠,我跟他發過誓的。”牛麗英道:“你跟他發什么誓?”邰開金趁機將那晚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

牛麗英氣得眼里滾出了淚,這么說,聞道遠是將自己“讓”給邰開金了,雖說自己喜歡他,可他到底也沒有這樣的權利啊。她于是對邰開金說道:“不要跟我提聞道遠,我恨他!”邰開金道:“好,不提他不提他,從現在起,我只講我們兩個的事。”牛麗英道:“我們兩個有什么事?”邰開金道:“凈是事。”說完伸手在她頭上摩挲了兩下。牛麗英道:“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好不好?”邰開金道:“不是我要動手動腳,實在是你太有魅力了。”牛麗英道:“你曉得什么叫魅力?”邰開金道:“我不曉得哪個曉得。”

邰開金說完又伸手去摸牛麗英的頭,牛麗英直躲,一邊道:“你好煩人的。”邰開金索性一把將她摟在懷里,道:“你嘴巴里說我煩人,其實心里不曉得好喜歡我,女人都這樣。”牛麗英道:“我才不喜歡你呢!”邰開金道:“那你是還在喜歡聞道遠唄?你莫寶,他又不喜歡你,要不怎么會把你讓給我咯。”牛麗英眼淚就又流了下來,邰開金哄道:“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最好是喝點酒,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牛麗英用手抹了抹眼淚,道:“喝就喝,你幫我要個杯子來。”邰開金便叫服務員送了個杯子過來。

牛麗英終于趴倒在桌子上,邰開金試著推了幾次,見沒有反應,知道她醉了,于是叫服務員去開房。一會張經理也來了,幫著邰開金將牛麗英抬進了客房。張經理立即要走,邰開金遞根煙給他,道:“那樣急做么子?”張經理道:“我不急,我是怕你急。”說完笑,臉上的紅胎記一扯一扯的。邰開金道:“你莫把我看癟了。我就算要強奸她,也要等她清醒的時候。這個樣子,我是不會碰她的。”張經理抽口煙道:“看不出你還是個君子!”邰開金道:“卵子!不過,我是真的喜歡她。”張經理又道:“男人,有到手的時候都這樣講,等你真的睡過她了,說不定就覺得她一點味都有了,尤其是你們這些開車的,天南地北,哪里有女人。”邰開金道:“你講得也有錯。對別的女人我可能是這樣,但她不一樣,她就像我的那輛東風大貨,一上手就喜歡,越開得久越離不開。”

兩人對坐著抽煙,約摸過了半個小時,張經理借口有事先走了,邰開金關上門,轉身見牛麗英身子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他于是叫了她一聲,又近前一看,真的滿臉是淚呢。原來牛麗英天生有些酒量,不過今天喝猛了點。又加上心情不好,所以才趴倒在桌子上。邰開金和張經理的對話她一字不漏地都聽了進去,雖不雅,卻有真感情,她聽著聽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阿麗!”他叫道。

“你叫我什么呢?”

“我跟廣州人學的,廣州人都這樣叫。”

“我又不是廣州人。”

“等你畢業了,我帶你去廣州好不好?我們一起在廣州生活,我給你買好多新衣服,保證你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的。”

說著他想起那條連衣裙,拿出來要她換上,她不肯,道:“你出去,你出去我再換。”他假裝在門口站了站,忽然一轉身沖到她的面前,道:“我就是不出去!”牛麗英知道他耍賴,將連衣裙往他臉上一丟,道:“你不出去你自己穿,我不要你的東西。”他便火了,也一把將連衣裙甩到她的身上,并吼道:“好,我自己穿,我自己來幫你穿!”邊說邊就要解她的衣扣,她嚇壞了,伸手去攔,誰知竟綿軟得沒有二兩力氣。情急中,她咬住了他的手臂,咬得他齜牙咧嘴的,卻笑著道:“你咬,你使勁咬,你要不咬下一塊肉,你就不是我邰開金的女人。”她使了使勁,可他一身的肌肉緊繃繃的,并咬不深,她又氣又恨,牙一松,喊道:“我不要做你的女人,我不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你的嘴巴說了不算,要你的身子說了算。”他邊說邊將她剝了個精光,一頓狂轟濫炸之后,她的身體由僵硬而變得酥軟,又由酥軟而變得濕漉漉的。“你喜歡我呢!你的身子喜歡我呢!”他叫道。

牛麗英終于將那條連衣裙穿到了身上,但她高興不起來,總覺得是自己的身體換來的,又一想,換就換吧!留著又能怎樣?她又一次想起了聞道遠,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要自己。從客房出來,門口有一只白色的痰盂,幾只蒼蠅正吸著里面的綠痰,她一陣惡心。第一次呢!自己的第一次竟在這樣一個地方,她的眼淚就又流了下來,邰開金看著她,放軟聲音問道:“你是不是那個地方痛?”她立即感覺到下體的不適,瞪他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起來。樓下碰到張經理,他晃著臉上的紅胎記朝她曖昧地笑。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從今往后自己該怎么做人呢?她有些恨邰開金,一路上都沒有再跟他說話。

5

下學期,牛麗英鬧了個大笑話。

事情是這樣的:邰開金從廣州給牛麗英帶了個電熱杯,牛麗英每日用來煮水喝,倒也省了打開水的力氣。可她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有天晚上竟忘了拔插頭,夜里水燒干了,起了火,雖說后來撲滅了,損失也不大——只燒壞了半張桌子和幾本書,可到底讓學校給記了一大過,并勒令其寫一份深刻的檢討。

牛麗英的這份檢討就貼在學校的開水房。

正是打開水的時間,學生們紛紛拎著開水瓶往這邊涌,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天大家打完水都不走,把個開水房給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原來都在“拜讀”牛麗英的檢討呢。按說一份檢討能有什么?誰也不是沒寫過,可牛麗英的這份檢討,卻很是讓人有些“聯想”。

“10月15日,由于本人在寢室擅自使用電熱杯,從而引起了一起火災。事后我很痛心,細細分析事故的原因,第一,我麻痹大了……”

她是真的麻痹大“意”了!誰都知道她是寫掉了一個字,可誰都愿意理解為她那個地方大了。沒幾天,牛麗英成了師專的名人,她羞得很,終日抬不起頭來,倒是愿意和邰開金在一起。邰開金順水推舟,一來二去地,兩人正兒八經地談起了戀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楚慕白也演了一出鬧劇。

這話得從姜小茜說起。自從她得知楚慕白拉著覃紅沖出了小面館,她便死活要跟他分手。楚慕白后悔莫及,可聰明的他立即就看出了端倪,原來姜小茜是看上了周天鴻呢。楚慕白氣得很,一心要找周天鴻報仇。正好這天的外國文學課講的是普希金的詩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詩中一對情敵扔白手套決斗的場面引起了他的興趣。課后,楚慕白立即回到寢室,他有一雙白手套,只是不那么白了,翻箱底找了出來,看看也還湊合。他當即就沖進周天鴻住的寢室,對方正躺在床上看書,他將白手套往他身上一扔,道:“今天晚上八點,醬菜廠見。”說完便走,走到門口想起還需有證人,正好聞道遠和鄭果都在,就指著他倆又說道:“你,你,也去。”眾人直等他走后才反應過來,周天鴻拾起他扔的白手套,笑道:“小白在演話劇呢。”鄭果和聞道遠也道:“可惜道具舊了點,人家連斯基扔的可是一雙雪白的手套。”

結果可想而知。楚慕自在醬菜廠沒能等到周天鴻,就又沖進他的寢室,且上去就打……毆打學生會主席,這還了得?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報告了保衛科,當場就把他給帶走了。事情后來被弄得很大,以致校方要開除他。周天鴻大人大量,出面做了不少工作,結果還是落了個記大過一次且留校察看的下場。

楚慕白丟了夫人又折兵,未免灰溜溜的。這晚他在校園里散步,忽然有個重大發現——凡是被美其名“園”的地方都沒有自由。比如校園,自打人校以來,自己何嘗有過自由?又比如動物園,那些動物被人弄來裝進一個個籠子里不說,還得每天做出各種各樣的姿態供人取悅。再想到大觀園,賈寶玉和林黛玉也沒有自由呢,不能相愛,就連看本《西廂記》都要躲躲藏藏……回宿舍他問人借了本《辭海》,關于“園”的解釋是這樣的:四周常圍有垣籬,種植樹木、花卉或蔬菜等植物或飼養、展出動物的綠地。一句話,“園”就是或種植物或養動物的地方。植物亦傳播花粉,動物亦發情,他們這些做學生的倒不能談戀愛,這實在是不通。

楚慕白決定離校出走,唯一讓他放不下的是他正在編輯的新一期的《九畹》。他給聞道遠留下了一封信。道遠:

我遠游去了!昔日李白出蜀,“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我——楚慕白,雖無詩仙之奇才,卻久慕先人之奇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不要找我,如果還念及我們在詩社建立的友誼,請將《九畹》進行到底!

小白

卻說聞道遠看到這封信后著實嚇了一跳,他先找到鄭果,鄭果也怕得很。兩人商議,不驚動任何人,一來怕別人看楚慕白的笑話,二來他一個留校察看的人如今卻鬧什么“遠游”,萬一校方追究起來,那他就真的只能去遠游了。兩人推算了一下楚慕白離開泠水師專的時間,估計走得還不遠,只是不知道是坐火車還是乘汽車。于是決定兵分兩路一聞道遠去火車站,鄭果去汽車站,無論找著沒找著,最后都回到寢室會合。

聞道遠先去了候車室,沒有;就又去了售票大廳,也沒有。他想小白也許進站了呢,自己何不到站臺里面去找找?他于是去買站臺票,售票員要他出示當日當次的火車票,他完全不知道這規矩,一急,眼淚都要出來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正在以游龍般的速度進站,他忽然看到一個穿制服的乘警,上去抓住他的手道明了原委,乘警一揮手,他立即就沖了進去。

火車快開了,這是一輛北上的火車,聞道遠從車頭跑到車尾,又從車尾跑到車頭,且邊跑邊探頭往一扇扇車窗里看,口里不停地喊著小白的名字……他不知道火車是什么時候開走的,他想他是找不到小白了,也許鄭果能找到。乘公交車回到寢室,卻見鄭果正一人坐在那兒發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沒戲。兩人又都沒有吃飯,聞道遠道:“去小面館吃面吧!”鄭果道:“好。”

到了小面館,一進門,兩人就傻了,那不是楚慕白嗎?——只見他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子前,正大口地吸著面,桌上還有幾碟撒了麻油和蔥花的涼菜。開什么玩笑?兩人立即有一種被他耍弄了的感覺,齊齊叫了聲“小白!”沖上去就要揍他。楚慕白哪里想到,一邊躲閃一邊說道:“聽我解釋,聽我解釋。”

原來楚慕白既沒有去火車站,也沒有去汽車站,他既然要學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那么他首選的出行工具自然是一葉扁舟。他來到泠水河邊,誰知正是枯水季節,河里的水位退得連漁船都不能下河打魚了,人都在裸露著石頭和泥沙的河床上行走。楚慕白也下去走了走,心想冬天河里結冰的時候,人如果在上面走,常常容易出現冰裂,“哧溜”一聲就掉進了冰窟窿。如果退水的時候也留下一些“水窟窿”就好了,他希望自己掉進去,再也不要出來。他是真的有想死的心,他死了,姜小茜就會后悔,甚至傷心,甚至殉情。可是,萬一她不呢?這樣一想,他便覺得連死都沒有意義,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十一月的風刮得也像凄厲的哭聲,他縮著脖子一個人又回到岸上,這時,月亮出來了,他又冷又餓,想到自己留下的那封“遠游”信,學校是斷然不好意思回的,還是找個地方先填飽了肚子再說,這樣,他便來到了小面館。

楚慕白說完他的這段經歷,聞道遠和鄭果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從看到他的信兩人怎么樣害怕怎么樣替他保密,到兩人又怎么樣分頭去火車站和汽車站找他等等,說得對方唏噓不已。這時覃紅過來了,看著楚慕自故意問道:“他們倆欺負你了?”楚慕白使勁搖頭,竟搖出兩行眼淚。“患難見真情啊!”他道。覃紅懂事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那就請客吧!今天這一頓算我的。”說完親自點了幾個菜,又說了會話,才離開。

一會吃喝完,楚慕白要聞道遠和鄭果先走,兩人好生奇怪,道:“莫非你還要去遠游?”楚慕白笑了笑,道:“不游了。”聞道遠就又道:“那就跟我們回寢室去吧!時間也不早了。”楚慕白道:“還是你們先走吧!我跟覃紅還有些話要說。”說著就大聲叫覃紅送客。覃紅搖搖擺擺地走來,道:“好走啊!下次再來。”

兩人就這樣被“請”了出來。聞道遠的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疑問,誰知鄭果也有許多問題迫不及待地要問他,就聽兩人同時說道:“小白是不是和覃紅好上了?”

聞道遠認為這兩人根本就不配,是小白胡來。鄭果搖頭,道:“你說他們不配,不就是因為看覃紅是個賣面的嗎?昔日卓文君還賣過酒呢!”聞道遠道:“覃紅和卓文君完全兩碼事。”鄭果道:“一碼事,都是漂亮女人。小白要的就是漂亮女人。”聞道遠又道:“覃紅比小白大,還離過婚。”鄭果也道:“卓文君也不過是個寡婦。”兩人爭了一氣,末了,鄭果道:“我倆何必咸吃蘿卜淡操心?配不配的,他小白心里最清楚,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小白給姜小茜寫了那么多的情詩都沒能得到她的賞識,而他只給覃紅當過一回‘畫家’,他就獲得了覃紅的芳心。”聞道遠遂想起楚慕白的那首《畫你》——畫你的眉,畫你的鼻,畫你的櫻桃口……但我不敢畫你的眼睛,因為我怕你看穿我的賊心。

聞道遠道:“不過,我聽說這首詩不是為覃紅量身定做的,小白見到每一個他覺得漂亮的女人都會背給對方聽。有時候不小心,同時有兩個女人,他正在給這一個背詩,那一個聽到了,嚷道:‘這不是寫給我的詩嗎?’”鄭果笑得不行,道:“但愿他不會再在覃紅面前犯這種低級錯誤。”聞道遠道:“這就難免了。不過,小白好歹有個崇拜者了,以后不管他寫什么,覃紅都會五體投地。”鄭果道:“我倒是覺得,小白有個地方蹭飯吃了。”說到這,兩人就都有些羨慕楚慕白的好口福,都道:“便宜這小子了。”

這事很快就在校園里傳開了,覃紅家里翻了天。她那位當總務科科長的叔叔把桌子拍得山響,且罵道:“你—個離過婚的女人,名聲本來就不好。現在又勾搭上個什么下流詩人,你以為人家真跟你好啊?是玩你,玩得你將來哭都沒有地方哭。”覃紅先就哭了,邊哭邊說道:“離過婚怎么了?到底我不過是你們的侄女,我要是你們生的……”不等她說完,她叔叔氣得指著她的臉道:“你要是我生的,我寧愿你在農村修一輩子地球,我也不愿意你白被別人玩!我這就去找中文科的吳干事,那個下流詩人不是在留校察看嗎?這回我要他徹底卷鋪蓋走人!”說著就要出門。覃紅先他一步沖到門口,道:“你要是去找那個貓頭鷹,我就一頭碰死!”當即就往門上撞,她叔叔費了好大力氣才扯住。

事情到這兒卻并沒有結束,覃紅有一天得知,貓頭鷹正在打報告要求學校開除楚慕白。覃紅又氣又急,抬腿就往貓頭鷹辦公室沖。“這事跟楚慕白無關,”她道,“是我追的他。”貓頭鷹立刻問道:“那你是怎么追的呢?”覃紅道:“我請他吃飯喝酒。”貓頭鷹又道:“就這么簡單?喝了酒他就沒什么反應?”覃紅冷冷地一笑,道:“有!喝完酒他就給我背詩。”貓頭鷹忽然把桌子一拍,吼道:“覃紅,你不老實,我要開除他!”覃紅眼淚雙流,且邊哭邊求道:“求求你不要開除楚慕白,我愿意跟他分手,我也可以不在小面館做事了,我搬到離師專遠遠的地方去,我甚至愿意回農村去。”說完號啕大哭,引得隔壁辦公室的老師都跑過來看熱鬧,覃紅的叔叔聞訊也趕了來。貓頭鷹不看僧面看佛面,高抬貴手,一場風波才算過去。

這以后大家說起覃紅就“嘖嘖”聲一片,楚慕白更是感動,成天有事沒事地往小面館跑。不久,他辭去了詩社的職務。大家又說,小白不在詩社當副社長了,改去小面館當館長,就都叫他白館長。“白”含有“白吃”的意思,因為他老在小面館白吃白喝的。

牛麗英也退出了詩社。她更有意思,太陽一出來就戴副墨鏡,衣服的款式越來越新,身上還不時飄出好聞的香水味。她時髦得很,似乎也知足得很。

一晃就到了大二下學期。有一天,這兩人在校園里碰上,聊了起來。

“聞道遠現在見了你,肯定腸子都悔青了。”

“為什么呢?”

“你現在這么漂亮,這么時髦,還這么有女人味。”

“那你的覃紅有沒有女人味呢?”

“她一身的面條味。”

牛麗英“咯咯”地笑,道:“我看,你還是喜歡姜小茜一些。”

“姜小茜,”楚慕白轉著腦袋故意問道,“姜小茜是誰啊?我不認識。”

“別裝了!不過,你還是不要喜歡她的好,她快成周天鴻的人了,兩人天天在一起排節目,還能不擦出一點火花來?”

牛麗英說的“排節目”其實就是由詩社和話劇社聯合承辦的“新年詩歌朗誦會”。公演這天,楚慕白忸怩得很,又想看,又怕看,最后被馬稀稀一把給拉了進去。兩人開始找座位,轉了一圈,正好碰到聞道遠和鄭果兩人也在找座位,楚慕白道:“咦?你們倆沒參加演出啊?怎么跑這兒來跟我們搶座位?”聞道遠道:“詩社的人,只有周天鴻和姜小茜參加了,一個是導演,一個是報幕員,其他的演員絕大部分都是話劇社的那幫人,所以,沒我們什么事。”鄭果道:“怎么沒你的事呢?你的《旅行者之歌》,今天可是壓軸戲,二十多個人集體配樂詩朗誦呢!”聞道遠道:“周天鴻今天好像還要朗誦葉挺的《囚歌》。”就聽楚慕白“哼”了一聲,道:“就他愛出風頭。”

四人坐定,這時還有一些人在東張西望地找座位,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廣播著劇場紀律,兼不時發出刺耳的聲音。幾個穿白衣藍褲肩上斜挎紅綬帶的女生不停地走來走去的,楚慕白跟其中的一個熟,拖住她問道:“怎么還不開始啊?”女生道:“還在等市文化館的領導呢。”正說著,只見裘校長領著五六個領導模樣的人魚貫而入,喇叭里響起歡快的音樂,有人帶頭鼓起了掌,裘校長并各位領導也做拍手狀。這時,大幕開啟,姜小茜身著一襲白色旗袍,脖子上繞根紅紗巾,款款地走到了舞臺中央——“迎新年詩歌朗誦暨頒獎晚會現在開始——”底下又是潮水般的掌聲。“看,看,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馬稀稀指著姜小茜要楚慕白看——“真是迷人呢!”楚慕白一肚子的火,忽然就給了馬稀稀一拳。

接下來是領導講話,市文化館的李館長手捧—個小號的搪瓷缸走了上去。李館長道:“這是一次很好的活動,我們市文化館特別為本次活動定做了一批獎杯一”掌聲起,李館長在掌聲中舉起手里的小號搪瓷缸。之后裘校長講話,照例對搪瓷缸表示了隆重的鳴謝。至此大家才搞清楚,原來李館長等是來做評委的,本次活動將評出一等獎一名,二等獎三名,三等獎五名。

演出開始。第一個上場的就是周天鴻,他緊握拳頭,步履蹣跚做腳鐐手銬狀,白襯衣和那張英俊十足的臉上是道道鮮明的血痕一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

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

一個聲音高叫著——

爬出來吧!給你自由。

周天鴻太棒了!一些崇拜他的女生開始抹眼淚,馬稀稀則還注視著臺側的姜小茜。“看,看——”他又要楚慕白看——“她也哭了,她哭起來也是那么迷人呢!”姜小茜再上臺的時候聲音果真有些顫抖——“周天鴻同學朗誦的這首《囚歌》激起我們對革命先烈的無比崇敬。而接下來的《再別康橋》,我們將領略到徐志摩先生飄逸浪漫的絕世風采——”

“徐志摩先生”出場了——襲青灰色長袍,背頭,撲了白粉的臉上架副黑邊眼鏡——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忽然全場爆笑。原來這位偽徐志摩先生普通話里有很濃的地方音,“來”他念“雷”。他又特別認真,滿臉都是肅穆和莊重,他越是這樣,大家越覺得好笑。在大家的笑聲中,偽徐志摩先生用他特殊發音的普通話將詩歌推向高潮——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雷”;

“雷啊!雷啊——”劇場里“雷”聲一片,偽徐志摩先生報以一個一百八十度的鞠躬,然后一轉身——他本來想做一個飄然而去的姿態,誰知剛一邁步就摔了一跤,原來是長袍太長了,絆住了腳。“雷!雷!”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誰也不知道偽徐志摩先生是什么時候下去的,只見絳紅色的幕布閉了又開,開了又閉,幾十個男女演員像手捧紅寶書一樣一人捧著本黑皮簿子呈扇形打開,高音喇叭里響起輕快的音樂,這時姜小茜出來了——“最后一個節目《旅行者之歌》,作者:聞道遠。”

曙色微明,

我背上行囊旅行。

遠山一彎曉月,

天空幾顆殘星。

母親說我生來就不安分,

生命的動力迫使我追尋。

青春在血管里燃燒,

我要游遍天涯海角上下古今。

我也留戀家園。

卻不愿意籬笆圈住我的人生。

我也愛父母雙親。

不受羈絆的心催我遠行。

朗誦是在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中結束的——“只有把漂泊的游子問遍,才能點亮回家的路燈。只有訪遍所有的村落,才能找到自己的家門”……之后是雷鳴般的掌聲,聞道遠蒙頭蒙腦的,忽然聽到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原來是開始頒獎了,他意外地得了個最佳創作獎。他上臺領了獎杯下來,楚慕白揶揄道:“搪瓷缸啊,怎么不發個夜壺?”

一行人笑著出了劇場,馬稀稀有事,先走了。鄭果道:“我要去醬菜廠看我的貓,你們去不去?”楚慕白也見過那貓幾次,道:“它只怕是你前世的情人變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過,你和你的情人要注點意,現在的醬菜廠可不是什么約會的好地方,裝了好幾盞路燈呢!都是貓頭鷹出的好主意。”一會到了醬菜廠,果然亮得很,除了那幾盞路燈,廠房的屋檐下還掛了一溜紅燈籠,很是喜氣。聞道遠忽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個晚上自己和牛麗英在這里發生的一切,臉上的表情風云變幻。這時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鞭炮聲,震耳欲聾,鄭果大著嗓門道:“過了今天晚上就是80年代了!”

三人于是都變得很興奮。楚慕白戴了一塊梅花表,抬腕一看,時針正指向十二點,他連“啊”了三聲,詩人的激情又開始泛濫——“我的80年代啊!”他爬到一只醬缸上,手舞足蹈,忽聽“咕咚”一聲,整個人就掉到了缸里。鄭果反應快,忙伸手去拉,聞道遠則笑得肚子疼,對鄭果道:“我們把小白拉出來直接送覃紅的小面館算了,上好的醬肉,一百多斤呢!”

1980年的第一天就這樣意外地開始了,三人后來果真去了覃紅的小面館,覃紅做東請他們喝酒,都很高興,就都喝得有點高。鄭果看著天上的月亮還背了一首詩,是杜甫的《月夜憶舍弟》——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鄭果道:“過了今年夏天,我們就‘有弟皆分散了’。”

三人于是都陷入了沉思。半日,楚慕白道:“你們倆想好畢業分配去哪里沒有?”聞道遠搖搖頭,道:“十年動亂,全國各行各業都需要人才,我們又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工作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楚慕白道:“可好工作就有問題,就得有關系。聽說周天鴻的事沒有?”聞道遠點頭道:“聽說了一點點。”楚慕白“哼”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他會和姜小茜好,誰知他早有未婚妻的,是省里一個大官的女兒,姜小茜真傻,周天鴻會要她?我可是聽說他那位準丈人已經在市委給他安排了一個工作,這樣的事我見多了,像他這樣有關系有背景的,先給某某領導當當秘書,然后下放到地方鍛煉兩年,等資歷攢夠了,再往上一調,立即就成了‘長’字輩,前程一片錦繡啊!不過——”

楚慕白頓了頓,又道:“不瞞你們說,覃紅的叔叔正在幫我活動留校。更好笑的是,她叔叔居然要我一畢業就跟覃紅結婚。”聞道遠道:“結婚就結婚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楚慕白嘆口氣,道:“就是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讀個大學,以為可以轟轟烈烈一番。想當初,我們一起寫詩辦詩社,何等得意,結果我卻半途而廢,唉!”聞道遠道:“可我們都走了,你卻能留下來,詩社就看你的了。”楚慕白立即又變得很興奮,道:“對啊對啊!現在全國各個高校都在寫詩辦詩刊,北京的一批地下詩人也已經轉為公開,像北島啊、芒克啊等等,他們創刊的《今天》就像火種一樣在各個大學里傳送。我想如果我能留校,我一定將我們的《九畹》也變成這樣的火種,不!是火炬。”楚慕白說著豪邁地做了個手勢。兩人又說了些關于畢業分配的事,只鄭果久不說話,問他畢業后去哪里,他高深莫測地一笑,道:“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三人又喝了一陣,就散了。

責任編輯 楊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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