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故鄉是一個人,她有只屬于自己的聲音。
故鄉的聲音,只有她的子孫才能聽得見,記得住。
那夢牽魂縈故鄉的聲音,且時日愈久、耳邊的音律愈發清晰的人,一定是遠離故鄉的游子了。
“李二嫂眼含淚,關上房門……”這是家鄉戲——呂劇的聲音。在故鄉,人人都會唱家鄉戲,推車送糧的大哥哥,揮鋤鋤地的大姐姐,拾麥穗的孩子,顛簸箕的老奶奶,都會手不閑嘴不閑地哼唱起來。伴著流水,小河邊垂柳下,相戀著的人兒輕輕唱起“哪怕等你白了頭……”沐著月光,在乘涼的場院上,一人開口,眾人便和“滿天月色……”
跋涉于他鄉,在長街里,在高樓中,在宴會間,在病榻上,在狂喜時,在沮喪后,我都會默默地哼唱起家鄉戲來……
多少汽笛的嘶鳴、多少螺旋槳的轟叫,還有超市的喧鬧、歌廳的宣泄、足球賽場的喧囂,都淹沒不了故鄉的聲音。
“滴答、滴答……”聽著淅淅瀝瀝的細雨落地聲,我便有了心靜時才有的睡意——這是我們家傳的習慣。故鄉有民謠:“刮風——上坑(上水庫),陰天——下欄(下廁所掏糞)?!薄疤锛疑匍e月”,父親更是,他雖然心臟有疾,一年到頭還是沒有歇息的時刻。只有雨天時父親會披上蓑衣、扛上鐵锨上坡里看有沒有自家的地塊被大水沖壞。只有這不緊不慢的連陰雨里,細細的雨水從麥稈草繕蓋的房檐順勢緩緩滴落到窗下的落水巖上,發出輕柔安謐的聲音。每每這個難得的時候,父親總會這樣說:“我的心安穩了,睡一會兒了?!庇谑牵覀冃置帽闱那钠饋?,靜靜地聽那“滴答、滴答……”當聽到了父親和著雨滴甜甜的鼾聲,我也便有了絲絲的睡意了……
跋涉于他鄉,每逢雨日,雨水從高樓大廈匆匆落地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旋即就會化作故鄉那隱隱約約的“滴答”聲,輕輕地輕輕地吻我的耳膜了。這時,無論外邊的雷鳴電閃如何的瘋狂,我的心都會出奇的安靜下來……
故鄉的聲音是無線的,高山大海都擋不??;故鄉的聲音只對游子一個人直播,別人是聽不見的,即使他們聽見了也不會理會的,即使理會了也不會激動的。
“梆兒、梆兒、梆兒?!薄鞍稹稹稹边@是木梆子的聲音,那淺唱、急速、清脆、歡快的,是挑挑兒賣豆腐的小梆子的聲音;那重吟、舒緩、深沉、老邁的,是推車賣陳醋的老梆子的聲音,每天清晨它們都會準時地在屋后晰晰唱起。梆聲陣陣里,娘有時會擰著小腳匆匆跑出家門叫住了敲梆人,或打醋,或割豆腐。我們兄妹也會和著梆聲匆匆穿衣下地了……
故鄉的聲音,聲聲都是低碳的,不需要任何能源驅動。如今,她更是不需要任何的發聲器了,想她,她便來,常常也會自個兒悄悄地跑來……從不偷懶,從不偷停。
跋涉在他鄉,每天清晨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常常有陣陣的梆聲不期而至,“梆兒!梆兒……”“梆……梆……”哦,還是兩種梆子在吟唱,于是,故鄉并不遙遠了。
故鄉的聲音,沒有什么洪鐘大呂,卻都能讓人動心,甚至心潮澎湃,即使一聲蟬叫,一聲蛐鳴,一聲青蛙的低唱,一聲母雞下蛋后的宣揚……
故鄉的聲音喲,她的子孫們不經意間用心靈刻寫進血液里,她是安撫游子思鄉的養心歌,是催生游子奮發的進行曲,是引領游子踏上回家路的風鈴唱……
斗轉星移。膠東,風鐫海之礁石添歲,興安嶺,雨浸松之年輪增壽,我的故鄉的聲音呀卻總也不老。
啊,我的故鄉,我的聲音……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