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冷暖,世間存真情。每當回憶起內心深處那些曾經觸及心靈的感動,有如心間飄過朵朵白云。謹以此文獻給我所熱愛的這座城市,以紀念再次回海工作。
——題記
鐵絲頭
七八年前的一天傍晚,我和懷有身孕的妻子在河邊散步。河中央的沙柳連成一片,有很多水鳥飛進飛出。河邊水草綠意盎然,中間散落著成堆的馬蓮花,長長的細葉,藍藍的花。妻子很喜歡,采了幾朵拿在手里。不遠處,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走過來。小姑娘低著頭,像是在找什么。空閑的那只手牽著一條細繩,末端拴著一塊半圓形的黑色磁鐵,上面吸附著幾枚生銹的鐵釘和幾根長短不一的鐵絲頭。
出于好奇,我和妻子都停下了腳步,仔細地打量兩個孩子。梳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長得有些黑瘦,大人衣服改成的衣褲套在孱弱的身體上,顯得有些空蕩。小男孩很調皮,一扭一扭地跟在姐姐后面,總想往河邊跑。姐姐使勁拉著弟弟,不敢松手。
妻子買了一根冰棍給小男孩,叫樹根的男孩說了聲“謝謝阿姨”,躲到一旁吃去了。在和小姑娘閑聊時我才知道,她叫蘭花,陜西人。幾年前爸媽和爺爺奶奶一起來到這座城市,開了一家羊肉泡饃小店,生意還算不錯。前年冬天,她父母一起去草地買羊,回來時在路上遇到了暴風雪,迷了路,兩天兩宿沒回來。等到雪停了,去找她父母的人將車和人拉了回來,父母尸體凍得僵直,十來只綿羊連肉帶皮凍成了冰坨子。蘭花的爺爺一口氣背過去,就再沒緩過來,一起辦了三口人的喪事。半個月后她奶奶把飯店盤了出去,還清了欠債。這兩年就靠奶奶拉扯著兩個孩子,有時好心人接濟點吃喝,主要還是靠奶奶撿廢品過日子。奶奶說等弟弟再長大一點就回陜西老家。其實蘭花知道,回陜西也是一樣,那邊沒有什么親人了。
小蘭花講得很平靜,像是在講別人家的事兒一樣。說話的時候低著頭,手里拿著一根小棍在地上劃著圓圈。我驚訝于一個十來歲孩子所經歷的磨難,更詫異于弱小身軀里暗藏著的堅忍。也許這地上一個套一個的圓圈,就是蘭花內心的心結吧,她不能向奶奶和弟弟說,也許沒法向老師和同學說,但今天向陌生的我和妻子說了出來。
“把你書包給叔叔看看,可以嗎?”我接過蘭花遞過來的書包,書包有點沉。這時我才發現,書包的拉鏈壞了,里面裝著三年級語文書、數學書和幾個練習本;還有幾團剛撿的鐵絲頭,按粗細整理成束;一個破塑料袋子里面裝了不少舊釘、螺栓、碎鐵,顛在手里有些重量。蘭花說,這是今天放學她和弟弟一起撿的,河邊上沖上的東西多,能賣一塊多錢呢。說到這里的時候,蘭花臉上露出一些自豪的笑容。在書本的中間,夾著兩張卷子,高高的分數很醒目。妻子的眼眶里浸滿了淚水,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趁蘭花去拉弟弟起來走時,妻子把身上帶的幾十元零錢偷偷塞到書包最里面,把書包還給了她。看著蘭花和弟弟走遠的背影,我和妻子半天沒有說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轉眼幾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前幾天上街時,突然被一個陌生女孩叫住,塵封在心底的蘭花躍然眼前。蘭花今年已經上高一了,是市里的重點高中。她向我要了電話號碼,說謝謝我和阿姨,哪天把錢還給我。看她堅持的樣子,我沒有拒絕。雖然沒對蘭花講我已和妻子離婚,但人活著就要活得有尊嚴,像盛開的馬蓮花一樣,像眼前的蘭花一樣。
前鞋掌
“你到底會不會干活兒啊,這是釘的什么鞋掌!鞋釘子都成鐵刺兒了,你看看我這腳都成什么樣子了?”中年婦女說著把鞋脫下來,狠狠地扔到一個看上去歲數稍大她一些的修鞋師傅攤上。修鞋師傅看到她磨破的絲襪和腳掌,臉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時我正好坐在旁邊的一個修鞋攤旁,給新買的皮鞋后跟釘個掌。我穿鞋比較費,總愛磨偏后跟。給我修鞋的師傅有四十多歲,長著一張黑紅的臉龐。他和我說了聲師傅你先等等,然后把我的鞋放下,撿起那雙女鞋來。
“大姐,她是剛從我家老家跟過來的遠房親戚,手藝還沒學到家,我看我幫您收拾收拾,行不?”黑紅臉師傅言語很誠懇,很平和,堆了一臉的笑容。
“誰是你大姐,也不看看你自個兒歲數!”女人的氣兒轉頭撒到了給我修鞋的師傅身上。
“大姐,您多擔待,我叫人大姐叫習慣了。這位大哥一看就知道比我歲數年輕,我不是也叫大哥嗎?我一看您這雙鞋就知道值一兩千,一看大姐您就知道是有錢人。”黑紅臉師傅還是“大姐”長、“大姐”短地叫著。說話間,麻利地把原來的前鞋掌連釘一塊起了下來。銼齊、抹膠、晾干、上線、錘平,一雙粗糙的大手像繡花姑娘的巧手,細密的針腳像機器軋上去的一樣。完事后,把鞋雙手遞過去,幫大姐穿上。
“大姐,您試試還磨不磨腳?”女人穿上鞋子走了兩步。原來生氣變形的臉還硬繃著,但從嘴角和眼角的變化能看到她很滿意,撇下一句“再也不來了”,一扭一扭地走了。女人生得有些肥胖,可背影怎么看也不太寬大。
黑紅臉師傅接著修我的皮鞋,閑聊中他告訴我,旁邊的那個鞋匠是他表姐,家里男人沒了,去年孩子考了大學,為供孩子上學才把家里的兩畝水田租給別人,自己出來打工多賺點兒錢貼補孩子學費。說到了剛才修鞋的事兒,黑紅臉師傅輕輕一笑,說干我們這一行的什么人都見過,看多了就見怪不怪了,早就習慣了。人的脾氣秉性就像這把鋼銼一樣,時間久了,就會磨圓磨平,用著順手了。
從市場出來往回走的路上,我還一直在琢磨黑紅臉師傅剛才的話。每個人都應該時常打磨打磨、修補修補自己,無論是釘個前掌還是上個后掌,釘好才不會把路走偏。
奶桶底
剛結婚的時候,單位沒有房子,我和妻子在市內租了一套兩居室,布置成新房,養了一盆馬蹄蓮,一年時間盛開了兩次,誘人的葉綠和圣潔的花白,給小屋增添了不少春意。
回家經過小區入口時,總能看到一個二十幾歲賣牛奶的蒙古族姑娘,也許是已結婚的婦女,面前是兩只裝滿牛奶的白鐵奶桶,身后是一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一年四季除了刮風下雨出不了門,一般下午五點鐘,賣牛奶的姑娘準時出現在計劃生育宣傳欄下面。一身樸素的著裝很少更換,變化最多的是頭巾,春秋是有流蘇的花頭巾,夏天是淡青的紗巾,冬天冷的時候是厚厚的圍脖。她有著長年的草地生活和蒙古族婦女的典型特點,最明顯的是凸起的顴骨和紅紅的臉龐。
每天下班經過時,我總會停下來打兩斤牛奶,裝在兩個塑料袋里,一半晚上熬奶茶,另一半留著第二天早上吃早餐。小區里住了很多蒙古族居民,加上牛奶質量好,所以往往時間不長兩桶牛奶就會賣完。從言語交談中,我知道了賣牛奶的姑娘叫圖雅,聽她說家里有十幾頭奶牛,擠的牛奶都是自己賣,很少往奶站送,收奶的人結賬慢,價錢低。
一天我下班晚了一點,天快黑了,直到小區門口看到圖雅正在收拾奶桶準備回家。我問還有沒有牛奶時,圖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有了。在把奶桶往自行車上放時,我聽到桶底好像還有點剩奶。
“一點都沒有了嗎?”我又追問了一句。妻子一天也離不了牛奶,喝圖雅家的牛奶喝慣了。
“就剩下點底了,有沉淀,不能賣了。回家過濾一下自己喝。”圖雅說。我堅持要買,圖雅沒辦法,從裝塑料袋的車筐里翻出一條還沒有拆包裝的新紗巾。
“大哥,你幫個忙。”說著,圖雅拆開包裝,把紗巾遞給我。圖雅把奶桶傾斜過來,我撐著紗巾,把剩下那些牛奶過濾完,分裝在兩個塑料袋里,差不多能有兩斤。圖雅說不要錢,在我堅持下只收了一斤牛奶的錢。紗巾上留下一些細微雜物,圖雅使勁甩了甩,把紗巾包好,騎上自行車走了。
第二天,我再來打牛奶時,看見圖雅戴上了昨天那條新紗巾。一提裝一袋,她給我打了兩斤奶。我看圖雅熟練優雅的動作,心里想,這真是個好姑娘。
豆腐腦
早起跑步回來的路上,迎頭碰見老張和他家嫂子端著豆腐腦、拎著油條往家走。老張兩口子都是山東人,一年四季早餐都是豆腐腦和油條。我沒來當處長前,老張是牧業科的科長,前年從科長位置上下來又當回了科研員,技術在處里數一數二。嫂子有哮喘病,長年離不了藥,有兩次都到了醫院下病危通知的地步。這些年老張的工資都花在治病和求醫問藥上了。
“老張,你家東山今年該考大學了吧?”東山是老張的兒子,孩子挺爭氣,成績一直排在班級里前頭。
“是啊”,老張嘆了口氣,接著說,“如果能考上當然是件好事,可是那么高的學費又夠我發愁的了。處長你前幾年在部隊干過,到時候看看戰友能不能幫上忙,要是能考個軍校就省錢了!”
“到時候我幫你想想辦法,孩子抓緊時間復習是大事,先考試,考完再說。”我寬慰著老張的心。說到這兒,老張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已經看到了他家兒子考上了軍校。
老張端著的豆腐腦裝在一只帶蓋的搪瓷盆里,雞汁老湯散發著絲絲香味。嫂子戴著一副厚厚的口罩,春天花粉重,摘不下來。她說先謝謝處長了,向我客氣了幾句,和老張端著豆腐腦回去了。
我看著老張兩口子的背影一點點地走遠。他們倆有個習慣,上街、散步都是手拉著手,幾十年就這樣走了過來。我想老張日子過得是苦了點,每天喝豆腐腦、吃油條,可是兩個人就這樣相互扶持走了大半輩子,他們還是很幸福的。我突然想到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心里合計著今年的科技項目,可以適當向老張傾斜,年底可以給他多發一些獎金。
松樹塔
經常聽父母說起王叔家的事兒,有時是當笑話聽,有時是當故事聽。
王叔當年下鄉的時候,是隊里有名的知青,文藝隊里的骨干,手風琴拉得風生水起。王嬸就是那時看上王叔的,沒等到回城,兩人就結了婚。王嬸是天津知青,因為王叔堅持就沒能回得了天津,后來和王叔回了這座城市,兩口子在工人新村安了家。落實知青政策時兩個人都進了皮革廠,再到后來皮革廠效益不好,都成了下崗工人。
王叔重操舊業,辦了個班教手風琴,學生不少,一個月也能有幾千塊錢收入。王嬸日子過得節省,看不慣王叔大手大腳亂花銷。兩人因此不時地干仗,動菜刀掄棍子地真打。王嬸脾氣大、力氣大,王叔總是吃虧,占不了上風。最厲害的一次王叔被王嬸硬塞進了大衣柜,從外面上了鎖,王叔在衣柜里呆了一夜。從此,王叔不怎么亂花錢了,兩口子也很少吵架了。
工人新村離西山不遠,一排排平房連成了一片,住著鐵路職工和一些外來務工人員。王嬸沒工作了以后,每天除了在家照顧王叔生活起居以外,就去西山松樹林里撿松樹塔,回家當柴燒。每天做飯時,灶膛里燃燒著的松樹塔散發出來一股股松香,伴著飯香,成為王叔最愛聞的味道。王叔雖然愛花錢,但很少在外面吃飯,他聞不慣飯店里的味兒。
去年夏天快過去的時候,王嬸總是發低燒,身上沒勁兒,去醫院一檢查,已是乳腺癌晚期,擴散得很嚴重,不到一個月就扔下王叔走了。王叔和王嬸兩人一輩子沒有生養,王嬸走了以后,王叔守著骨灰盒一周沒說話,人一下子老了很多。入冬前,王叔在西山陽坡找了棵一摟多粗的樟子松,在落滿了松塔的樹下挖了一個深坑,把王嬸的骨灰埋進去,在上面一層一層擺松塔,擺到與地面快齊平了,然后鋪上細沙,抹平壓實,從外面看不出一點兒痕跡。到現在王叔才感到和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人真的離自己而去了,再也沒有管自己亂花錢、和自己生氣的人了。
王叔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坐在灶臺旁,把家里剩下的松塔全部倒進灶臺里。在通紅的火光和迷人的松香里,他拉了一整夜的琴,流了一整夜的淚。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