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事

一

頭天黃昏，秀娟在老磨房院西南角上的茅房系褲帶，目光越過土墻頭上那叢狗尾巴草，看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掛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塵土尾巴嗡嗡地開進了村子。那條黃色的大尾巴讓秀娟想起了放臭屁的黃鼠狼，臉上浮現(xiàn)溫柔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村長銀亮笑瞇瞇地進了老磨房院，秀娟正給梧桐樹下那幾只籠養(yǎng)雞撒飼料，沒聽見他的腳步聲。銀亮走到她身后咳嗽了一聲，把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見是村長，就說:“呀，把我嚇了一下!”銀亮見她在喂雞，就扯了幾句關于雞的閑話:“都會下蛋了吧，你一個人肯定夠吃了。”秀娟笑著說:“我一個人每天炒雞蛋也吃不完，攢上幾天給我家江江送去，娃最愛吃雞蛋黃。”銀亮笑得眼角布滿皺紋:“都說姑姑親侄子，你這是把江江當兒對待呢。”秀娟說:“可不，我還指望將來死了讓娃發(fā)送我哩。”

銀亮抬頭望望頭頂梧桐樹巨大的樹冠說:“你看，這樹有了病了，長出那么多芽子。”秀娟也望望樹杈里密密匝匝的鵝黃色梧桐芽子說:“這樹年頭太長了，該生毛病了。”秀娟以為銀亮是來給她說砍樹的事情，她想這是村里的樹，雖然自己這些年借住在村里的老磨房，也用不著和自己商議，自己什么時候做過讓別人作難的事情?就主動說:“銀亮你要砍樹就讓人來砍吧，我把雞窩挪到屋檐下就行。”銀亮笑呵呵地，又環(huán)顧了一圈老磨房的破圍墻說:“這墻還是老支書在的時候筑的土墻，都讓雨淋化了，眼下麥子也收了，反正是閑著，該拉點磚砌堵新墻了。”

秀娟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不知道銀亮是個什么心思。

銀亮問:“秀娟，這磨房屋頂漏雨嗎?要是漏的話，要趕緊把瓦翻翻新，秋天雨水多，別把椽子淋漚了。”

秀娟說:“銀亮你別操這心了，我讓福元抽空幫我翻瓦就行。”

銀亮問:“福元忙著跑車拉客人掙錢哩，和咱看天種莊稼的人不一樣，他最近有空嗎?”

秀娟笑著說:“有空，他還能不管他姐姐的死活?”她望望頹圮的土墻，又望望銀亮笑瞇瞇的眼睛:“墻，砌不砌吧……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銀亮馬上說:“墻不能叫你砌，你住的是村里的地方，不是你私人的地方，怎么能讓你砌墻呢?”

秀娟干脆地問:“銀亮，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

銀亮嘿嘿地笑:“也沒什么要緊事，我和支書商議過了，好歹你也算一戶，分地的時候給你分了，我們考慮也該給你批塊地基，——遲早你得有自己的房子，你說呢?”

秀娟已經(jīng)不再俏麗的臉上，浮現(xiàn)出男人一樣的豁達神色，笑著說:“批不批吧，我都四十幾了，這老磨房差不多也把我打發(fā)了。”

銀亮笑瞇瞇地說:“該批就要批哩么，你一輩子不出門(嫁人)，一輩子就是南無村的人。你抽空和我蘭英嬸子商議一下，你的地基，村里不收宅基地費。”他壓低聲音說:“三分地，村里規(guī)定收五千塊，最低也要收三千。”

秀娟說:“我給村里添了麻煩。”

銀亮擺擺手:“看你說的!”他囑咐秀娟:“最好今天就和蘭英嬸子說一下。”又補充說:“不著急，不著急。”

秀娟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和我媽商議，我能做主;你批地基的時候別把我扔到村外的野地里就行。”

銀亮笑起來:“看你說的，你是特殊戶，優(yōu)先照顧，你想批到哪里就是哪里，別人不能說啥，你說個地方。”

秀娟說:“那就學校后邊吧，將來江江上了學，娃想到他姑姑家吃飯近點。”

銀亮滿口答應。

日頭半上午已經(jīng)很毒了，收割后的麥茬地一塊一塊覆蓋在深綠色的田野上，像一個綠色的巨人身披金色的鎧甲，多虧有點野風，秀娟戴著草帽，背上的汗水還是浸透了半袖衫，周身散發(fā)著成熟的女性特有的甜猩猩的氣味。她點完幾壟玉米籽，四下望望，周遭地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就到地頭的菜地里摘了幾個茄子，兜在裝玉米種子的摘棉花用的布袋里，掛在鍬把上往回走。

路兩邊的排水渠里長滿了荊條，村里人都知道是編筐子的老羅圈種的，如今大家都知道種點經(jīng)濟作物了，主要是想多弄幾塊錢給娃娃交學費。秀娟記得小時候這條路兩邊的排水渠一年四季水汪汪的，長滿了豬最愛吃的水葫蘆，福元經(jīng)常因為在這里捉黃鱔，腿上一回能鉆進好幾條水蛭，要她拍打老半天才能擠出來。路邊是兩排一摟粗的筆直的箭桿白楊樹，葉片正面是綠色，背面銀白，在小風里沙沙翻動，落下滿地濃陰，人們下工的時候走在樹陰里，扛著農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如今楊樹早被村里砍掉賣光了，路邊插著兩排指頭粗的樹苗，只有樹頂上長著一把把葉片，不夠羊一口吃的。

走回村頭的老磨房，秀娟沒有進院子，只把鎖著的大門推開個縫，把鐵鍬攛進院子里去，提著那袋茄子給村中的父母送去。幾天沒回去，她挺想江江的。遠遠望見十字路口憨憨家伸出墻頭的石榴樹陰里，她的跛子爸腿間夾著胖娃娃，和那一排被稱作“等死隊”的老漢漢說笑得正起勁。秀娟突然覺得她跛腳的老爸很可憐，也很偉大，這個人沒有計較過她和弟弟福元是不是自己的親生，更沒有在乎過江江是抱養(yǎng)的孫子，幾十年來他是那么疼愛她和福元，像個沒有痛感的木頭人一樣承受著人們的唇槍舌劍，笑瞇瞇地又鄭重其事地走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興高采烈地在人前展覽著他的“孫子”。秀娟想，這個人真的是沒有一點點的脾氣嗎?世界上竟然有善良到這個地步的人!

跛子遠遠望見閨女走過來，就站起身把娃娃放回身邊的竹子童車里，把衣服和玩具也放進去，他彎著腰一邊呵斥娃娃，一邊和老漢們聊那沒結束的話題，一邊不時看一眼走近的秀娟。秀娟走到排排坐的老漢們近前，和叔叔伯伯們打過招呼，抱起了娃娃，親著走著。那娃娃哇哩哇啦地表達著他說不出來的興奮，把口水蹭了姑姑滿臉。矮小的跛子把秀娟提的布袋放進童車里，推著車子，歪歪斜斜又鄭重其事地跟在女兒的后面，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至今，他沒有因為秀娟的不嫁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秀娟抱著娃娃，無意間朝連喜家住的巷子望了一眼，看到他家的高門樓前，停著昨晚自己上茅房時看到的那輛黑色小轎車，她想，連喜回來看他媽了。

一進大門，跛子在秀娟后面大喊了一聲:“秀娟——!”這其實是在喊秀娟的媽蘭英。果然蘭英就從廚房里跑了出來，望著她的孫子夸張地哈哈大笑:“小狗子，小狗子回來了!”露出鑲著銀邊的牙齒來。那娃娃也沖著奶奶張牙舞爪，秀娟一手提起裝茄子的布袋，一手把娃娃放回童車里，對跟在后面的爸說:“爸你看娃，我和我媽做飯。”

蘭英坐著把小竹椅，秀娟坐著小板凳，母女倆面對面坐在梨子樹的樹陰下?lián)癫耍憔昃驼f起了早晨銀亮去磨房院找她的事。蘭英警惕地問:“他讓你什么時候騰出來?”秀娟說:“他沒說。”

蘭英又問:“他讓你騰出來，他要磨房院干什么用?”

秀娟說:“他也沒說。”

蘭英就起了疑心，手上停止忙活，撇撇薄嘴唇說:“平白無故銀亮怎么會來獻好心?”

秀娟沒來得及答話，在一旁支棱著耳朵的跛子哼一聲說:“他能有什么好心?這些當干部的，把村里的樹賣光了，把一座土山也賣光了，我看只要是原來集體的東西，他們就要想辦法變成錢裝進口袋里去!”

秀娟埋怨道:“爸，你一天在十字路口聽閑話!人家銀亮對咱不錯，別人說他閑話，咱不說。”

跛子就不吭氣了，搖著玩具跟娃娃玩。

蘭英不屑地說:“銀亮要是攆咱出去，把磨房院給別人，他就過不了我這一關!”

秀娟撲哧笑了:“怪不得銀亮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先跟你說好，你還真不好打發(fā)。”

蘭英也笑了，翻翻白眼說:“他攆咱們道理講不通，磨房院是別人當村長的時候分給你的，他憑什么要收回去。”

秀娟說:“人家什么時候說要攆我了?人家不是還要白給我一塊宅基地嗎?”

蘭英抬杠:“宅基地不要錢，蓋房不要錢啊?”

秀娟就煩了:“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已經(jīng)應承人家了。”

蘭英喝道:“你敢!沒世事了!”

這里正打嘴官司，大門口有人笑道:“喲，怎么這么熱鬧?”是娃他媽紅芳回來了。跛子就搖著娃娃說:“江江，江江，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

紅芳走過來叫過姐，過去親了親娃娃，去廚房叮叮咣咣舀了一瓢冷水喝。蘭英低低地說了句:“生水韃子!”秀娟就推了她一把，娘兒倆咕咕笑。紅芳出來，拿手背抹著嘴，笑著問:“有什么好事，這么高興?”

秀娟就說:“村里要給我這‘五保戶’批地基哩，不要錢，白給。銀亮讓我選地方，我說把房子蓋在學校后面，將來江江上學到我那里吃飯近些。”

紅芳就說:“看這姑姑和娃親的!就是不知道說句讓我也到你那里吃飯的話。”——自打福元把小四輪拖拉機賣掉，換成拉客人的三輪摩托車，紅芳就回到了地里和跛子公公一起打土疙瘩，可巧村里學校教語文課的老師桂圓回去生娃娃，村長銀亮就找高中畢業(yè)的紅芳來代課，如今她已經(jīng)當了多半年老師了。

秀娟說:“我倒把你忘了十萬八千里!”

蘭英揶揄媳婦子:“你說這村里再找不出第二個高中畢業(yè)生了?怎么看你也和人家桂圓不像，人家一看就是文化人，你教了一年學了，還是個‘土八路’!”

紅芳竟聽不出話外音來，倒激動得又是眨眼又是甩手說:“就是就是，娃娃家在路上碰上叫我老師，我半天反應不過來是叫我哩，你說可笑不可笑!”她那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一家人笑得要死，蘭英翻她一眼，又剜她一眼，紅芳都以為那是婆婆和她親昵，比誰笑得都歡勢。

等到福元回來，一家人圍坐在梨樹下的小桌前吃著飯聊天，蘭英把面條在小碗里夾斷了喂娃娃，不小心喂了一根沒夾斷的，掛在娃娃下巴上，蘭英趕緊去搶，娃娃紅紅的小嘴把面條一吸，哧溜一下把面條吸了進去，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蘭英更是前仰后合。每當秀娟過來，當媽的都不像以前那樣指桑罵槐心里不平整了，這幾年，蘭英也認命了，人老了喜歡兒女在身邊，她經(jīng)常恍惚覺得秀娟是嫁在本村了，回來就是回娘家，——嫁不嫁人，女子到底是門親戚啊。

紅芳突然問秀娟:“對了姐，你那磨房騰出來，銀亮沒說干什么?就那么閑著?”

福元搶話:“你想搬進去?”被紅芳打了一下，嘿嘿地笑，專心地吃飯了。

秀娟說:“咱不知道，那會兒咱媽還問我哩，我不管人家的閑事，有塊地種夠我吃，有間房住不淋雨就行。”

紅芳突然臉紅起來，眼光閃閃爍爍地看看一圈的人說:“別說，老磨房是個好地方，院子又大……”她更加羞澀地笑了笑，鼓足勇氣接著說，“我尋思桂圓的娃娃也能放下了，該回學校了，我不能占著位子不讓人家回來吧……”

福元沒耐心了，笑罵:“說雞巴什么呢?囫圇西瓜西瓜囫圇的，你到底要說什么哩!”

紅芳甩甩頭說:“你看，我在學校教了半年書吧，就覺得咱村應該有個幼兒園，——現(xiàn)在村里的學校都不設咱小時候的幼兒班了，娃娃家只能到了年齡直接就上一年級，有錢的人都把娃娃送到鎮(zhèn)上的幼兒園了，——我尋思將來咱姐搬到新房子，老磨房騰出來后咱在那里辦個幼兒園，和江江差不多大的娃娃就不用每天送到鎮(zhèn)上了，——公路上汽車那么多，天天跑太操心了。”

蘭英只顧喂娃娃，跛子不發(fā)表意見，秀娟還沒想好，福元開始嘲笑紅芳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當了三天假老師，這家里就裝不下個你了!”

紅芳看到?jīng)]人響應自己，就吐了吐舌頭說:“我也就是這么想想，真要辦幼兒園，辦手續(xù)也麻煩哩，好幼教也不好找。”

此事就算作罷了，可是秀娟把它放在了心里，因為這事和江江有關系，凡是和侄子有關的事情，她都會放在心里。

吃過飯，老兩口回屋哄娃娃睡午覺，秀娟幫紅芳洗涮完，回老磨房了。紅芳回到自己屋里，以為福元早睡了，趴床邊一瞧，那個人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紅芳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嚇死人了你!”低聲笑著在他身邊躺下。

福元眨巴眨巴眼睛，又咂吧咂吧嘴說:“你說辦幼兒園能掙錢嗎?”紅芳揶揄他:“你鉆錢眼兒里了?”

福元從牙縫里吸進口涼氣，又嘖一聲說:“你說咱倆每天累死累活的，日子怎么就沒人家海峰和彩霞過得好呢?”

紅芳說:“你別提彩霞啊，我倆同一年嫁過來的，我沒人家好看，人家會生娃，我也不會，你媽老拿我和她比;現(xiàn)在你又拿我和她比，嫌我沒人家會過日子，——你看見她好，干什么沒有娶她?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

福元說:“你放什么屁哩!我是說就算海峰是副村長，他又沒工資，在銀亮手里也弄不下錢，可你看人家的娃娃每天換幾身新衣服，彩霞也穿得跟小姐似的，海峰的摩托也換了新的。”他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不知道怎么回事!”

紅芳說:“人家彩霞會造錢么!”

福元說:“早起我出車時，碰上過她好幾回，從公共汽車上下來，胳膊下挎著一個包，看見我裝沒看見。”

紅芳就瞪大了眼睛:“真的?我去問問她搞什么秘密活動!”

福元說:“不該問的別問，問什么問?”

“怎么了?”紅芳的直腸子轉不過彎了。

二

后晌下了一點雨，不過連地皮也沒濕。秀娟蹲在院子里拿塊瓦片擦鋼鍬上的泥巴，打算下地點種谷子，聽見門口有汽車響，就朝那兩扇木門望去。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白胖的人，齜齜白牙笑著和她打招呼:“姐，在家呢?”秀娟拄著鍬把站起來，愣了一下腦子才反應過來，揚揚手笑著說:“連喜啊，又白又胖的我都沒認出你來!”連喜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抬起戴著兩個戒指的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說:“我常回來的，你不愛串門么，這些年咱沒怎么見過，我以前又黑又瘦你忘了?”秀娟說:“倒是常看到你的車，昨晚還看見了。”

連喜打量打量磨房院說:“姐，和你直說吧，給你批地基的事，是我和銀亮說的，錢我也替你出了。”他黑黑的小眼睛望著秀娟，留心著她的反應。秀娟張大了嘴:“這怎么行，這不行、不行……”

連喜哈哈一笑:“你先別著急說不行，和你說實話哩姐，我是個做買賣的，不會干吃虧的事情，地基的錢我不會替你白出，我和銀亮商議好了，我要投資給咱村建一個紙箱廠，這磨房院院子大，房子也多，是現(xiàn)成的廠房。到時候咱村的剩余勞力都招來當工人，姐，你就是第一個。”

秀娟說:“這是好事呀。”

“當然是好事，電視里常播這樣增加農民收入的事情啊，我這也是致富不忘鄉(xiāng)親，你說呢姐?”見秀娟點頭，連喜一把抓住她的手說:“姐，這事情要辦成，還得你幫忙哩。”

秀娟抽出手來，把兩只手都拄鍬把上，笑著問:“幫什么忙，我能幫什么忙?”

連喜堆出一臉苦澀:“姐啊，要辦廠子，這房子得趕緊翻瓦一下，刷一遍白灰，圍墻也得重新砌，我訂的設備也要到了。”他為難地說:“我想讓銀亮來跟你說說，你先把磨房院騰出來，回蘭英嬸子那里住一段，這里我們抓緊給你批地基，銀亮死活不來，我就厚著臉皮來了，你是當姐的，不會罵我吧?”

秀娟沒想到他說出這話來，這不是攆人走嗎?好人也有點惱火了，冷笑著說:“還有你這樣說話的哩，急也不是這個急法啊，——我找銀亮去!”

連喜趕緊去拉她，這時從門外洶洶地走進一個人來，幾步來到連喜跟前，一疊聲地說:“你和我說，你和我說!”原來早有路過的人跑去給蘭英傳閑話，告訴她連喜的小轎車在秀娟的大門口停著哩，蘭英起身就來了。

連喜看清是蘭英，知道她是個厲害的角色，趕緊賠上笑說:“嬸子，嬸子你別著急，咱隨后再說，隨后再說。”從褲帶上解下手機來，按到耳朵上說:“打個電話，我先打個電話，嬸子你先忙，隨后我去家里看你啊。”轉身往出走。蘭英一直跟著他出來，盯著他上了車。連喜沒敢回家，開著車出了村子。

秀娟拉不住，蘭英就洶洶地找上村長銀亮的門來。銀亮家大門虛掩著，兩口子正在睡午覺，聽見有人進了屋，趕緊出來看，一見蘭英的臉色，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銀亮老婆趕緊說嬸子坐下說話，蘭英說我不坐，說兩句話就走，她質問銀亮:“你這是逼我女子走絕路么，你還嫌她過得不恓惶?”銀亮嘿嘿地笑著說:“這雞巴連喜，有兩個錢就裝不下他了!”往下就沒話可說了。蘭英盯著他說:“銀亮，今天我把話給你撂到這里，老磨房是別人手里分給我女子的，你要攆她出去，就抬著她出去!”甩手走了。銀亮老婆要追出來理論，被他拉住了，——叫人掃地出門，這事擱誰頭上也不會裝慫，何況蘭英。

紅芳走進彩霞的院子，叫了聲彩霞，廚房里有個男人答應了一聲，海峰兩手泡沫從那里走出來，他正在洗衣服。紅芳聽見廚房里有洗衣機轉動的聲音，繞過海峰扒住門框朝里看看問:“喲，新買的洗衣機?什么牌子的?”海峰的小八字胡笑得撇上天去，說:“海爾的。”紅芳說:“有錢哩么!”又揶揄他:“彩霞真有本事，她掙錢，你洗衣服看娃娃。”

海峰滿不在乎地說:“誰有本事誰掌柜，有錢花就行。”

紅芳這才問:“她去哪了?”

海峰說:“上班去了。”

紅芳就笑了:“好家伙，才幾天沒見，當干部了還是當工人了?”她樂得身子直打晃:“還上班哩!”

海峰嗤一聲說:“什么干部工人，她在城里給人搓澡哩!”

紅芳就不笑了:“人家都是男人搓澡哩，女人也搓澡啊?”

海峰撇撇小胡子說:“說你是山毛兒吧，一看就沒去城里洗過澡，女人就不能搓澡?——你敢說你兩口子洗澡時，你沒給福元搓過背?”

紅芳罵道:“呸，那能一樣?”轉身往出走，“她回來叫她來找我，我和她有話。”

海峰沖著她的背影說:“行，這幾天她就說找你哩。”

夏至后白日時光長了，吃過晚飯彩霞來找紅芳，天還沒有點要黑的意思。一進門，這家人正圍坐在梨子樹下的飯桌上聲討“該死的連喜”和“襪子銀亮”，——一個男人要被人說成“襪子”，那他肯定是在大家面前樹立不起自己的形象，用《三國演義》里的話說，就是“浮(扶)不起的阿斗”。看到彩霞進來，一家人都住了口，又搶著招呼她坐下來喝碗米湯。彩霞溫婉地笑著說:“別管我，我剛吃過。”紅芳給她找來把馬扎子，彩霞說:“不坐了，你要是吃完了，我到屋里和你說幾句。”紅芳說吃完了吃完了，兩個媳婦子就進了屋。

蘭英低聲問福元:“她來干什么?”

福元嘴里嚓嚓地嚼著咸菜說:“我怎么能知道?”

蘭英就對秀娟說:“彩霞剛嫁到咱村那兩年，多好的個媳婦子，一說話還臉紅哩，你看現(xiàn)在打扮成個啥了——跟個花蝴蝶似的!”

秀娟埋怨她媽:“你管人家了?這不是六個指頭抓癢癢，多此一舉嘛!”

蘭英不服氣地說:“有什么神秘的事情，這么熱的天氣，要悶到屋里去說!”

兩個媳婦子在紅芳的屋里，沒說什么神秘的事情，互相問著娃娃飯量怎么樣，一天拉幾次，夜里哭不哭，是不是打過防疫針了。紅芳把娃娃姥姥買的幾身小衣服翻出來讓彩霞評說。閑話說了幾籮筐，紅芳先進入了正題:“哎，今天后晌我找你去了，你不在。你真有福氣，海峰還給你洗衣服，福元啊，想都別想!”

彩霞玉盤似的臉微笑著，她不止比紅芳長得白，性格也安靜，是南無村這一茬的媳婦子里頂好看的一個。彩霞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上班去了。”

“哎哎，你到底上的什么班?”紅芳是個急性子，受不了她這樣慢吞吞的說話法。

彩霞靜靜地笑著，望著紅芳，后一位急得就快上手打她了，才說:“海峰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真的是給人搓澡啊?”紅芳有點失望，繼而又抖擻起精神說，“現(xiàn)在搓澡這么掙錢?我看見你新買的洗衣機了都!”

彩霞依舊靜靜地笑著，望著紅芳說:“咱倆好，我才告訴你，你不能告訴人。”她又補充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叫你也去和我一起上班，咱倆好，是個伴，我也想讓你的日子過得好一些。”

紅芳傻傻地望著她，等著她說話，彩霞就說:“給男人家搓澡。”

紅芳就真傻在那里了。

彩霞笑了，望著她的相好說:“這就把你嚇死了?!”

紅芳立刻表態(tài):“不去，不去，給一萬塊我也不去，那還不羞死人了!”

彩霞笑著說:“你低聲點，人家聽見還以為我要殺你哩!”

紅芳捂住了嘴。彩霞悠悠說:“看你想不想讓男人和娃娃過好日子哩么!”

紅芳也笑了，壓低聲音問:“單獨給一個男人搓啊?他光著你也光著?”

彩霞光笑不說話。紅芳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呀，那要是他起了壞心眼，要和你那樣怎么辦?”

“怎么辦?”彩霞冷笑著說，“正好問他多要錢!”

紅芳又捂住了嘴:“那不成了……”

彩霞笑笑說:“你別以為誰就那么干凈，就咱村里幾輩子的男男女女，誰沒個相好的?我也想開了，長著這么個東西，和誰還不是那么幾下?能把日子過好才是第一。”

提起這個茬，紅芳就不吭氣了，院子里就坐著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

紅芳抓住了彩霞的手，眼淚汪汪地說:“傻女子，你就不怕病?”

彩霞把隨身帶的小包的拉鏈拉開，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給她看，紅芳只認得那一串跟方便洗發(fā)水相似的避孕套，那些“濕巾”、“洗液”的她卻是第一次聽說。

兩個人說好了，今天的事情誰說出去誰是龜孫，彩霞囑咐紅芳:“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去，就來家里找我，我一三五上白班，二四六上夜班，星期天上全天。”彩霞還說:“光彩不光彩，至少一年里你自己可以蓋起一座新院子，不用再和老的住在一起憋屈。”

紅芳暈頭漲腦地只會搖頭。

送彩霞出門的時候，面對一家人狐疑的目光，彩霞笑得跟沒事似的:“嬸子我走呀，一會兒娃也該睡覺了。”紅芳跟在她后面，歪歪扭扭，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

這天夜里，有人從大門外扔石頭，把村長銀亮家的窗戶玻璃打碎了。轉天正午，銀亮兩口子去鎮(zhèn)上買玻璃的工夫，有人用毒饅頭把他家的狗藥死，翻墻進來，把家里值錢的東西偷了不少。銀亮老婆到底是村長的媳婦，沒有像村里其他媳婦子一樣提著尿盆走街串巷地哭罵，她給在派出所上班的弟弟打了電話，公安人員很快就嗚啊嗚啊開著面包警車來查案了。

盡管銀亮一家一點沒敢張揚，這事情還是在南無村迅速傳成了笑話，男女老少都等著看村長一家的哈哈笑，人們密切關注著公安人員的查案動向，猜測著誰最可能夠膽做下這樣的事情，沒人吭氣，但大家心里似乎都有個七七八八的謎底在那里。一句話，做賊的就是大家都猜想得到的那一兩個人。

第一個懷疑對象并不是福元，但是當媽的還是關住門把福元罵了一頓:“你個沒出息的土匪種，你尋思這是為你姐好啊，你這是要把那個恓惶人害死!”福元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紅頭漲臉地辯解:“你說什么哩，狗才做那種事!”跛子老漢在一旁傷心:“行了你們行了，別把娃嚇著!”

紅芳也急慌慌地跑回來了，她在學校聽娃娃們嚷嚷公安局的來抓人了，想起福元說過要讓連喜和銀亮吃點虧的話，趕緊往家跑，回來見大門關著，站在外面就喊:“福元，福元!”福元開了門，沒好氣地說:“你叫魂啊!”紅芳看見福元，劈頭就問:“他們還沒來抓你啊?”福元揚起巴掌說:“嘢，再胡說我一巴掌扇死你!”紅芳就笑了，跟著福元進了門。

蘭英吩咐兒子:“你去磨房看看你姐，別把她嚇著。”又罵跛子老漢:“你還不抱上娃娃去街上擺著，等著好事找上你啊!”老漢把娃娃放進竹子童車里，吱吱呀呀地推著出門去打探消息。

一家人心里都不安然，蘭英又罵起了該死的連喜。

福元開著三輪摩托車，蹦蹦跳跳來到老磨房，看見鐵將軍把門，車也沒下，徑直開到秀娟的責任田，只見滿天沒有一根云絲絲，遍地不見一個人毛毛，太陽炙烤著大地上的草木，一切都蔫頭耷腦地在睡午覺。福元打開摩托車的工具箱，把那把長改錐別到腰里，拿T恤的下擺遮住，咬著牙發(fā)狠:“日他先人的，不管是誰，要敢把秀娟叫去審問，嚇唬我姐，老子就和你拼了老命了!”掉轉頭洶洶地往村里猛開。

福元把車停在銀亮家大門外那輛藍白相間的面包警車后面，揚長進了院門。院子里設著茶攤子，坐滿了被叫來了解情況的本村男女，一個公安抽著煙問話，一個公安捧著本子記錄，銀亮的小舅子是副所長，在一邊和其他人喝茶聊天，——他和這村的都是熟人，坐在一起反而顯得過于莊重。福元一進院子就感到了這里肅穆的氛圍，他的火氣就下去了一半，立在那里瞅了半天，沒在人堆里看到秀娟，轉身就往外走。有人在背后叫他:“哎，你先別走!”

福元就覺得腦后一陣冷風，轉過身，看到銀亮小舅子正朝他招手，這個人沒戴大檐帽，頭發(fā)貼在頭皮上，還有點喜眉笑眼的，但他招手的動作因為幅度小頻率快而顯得很自傲，同時嘴里不斷地蹦著一個字:“來來來，來來來。”福元笑笑說:“我還有事呢。”另外兩個公安也停下手里的活兒，警惕地望著他，福元只好甩開步子，走到銀亮小舅子跟前去，想笑沒笑出來，問:“你說什么事?”那副所長示意其他兩個人繼續(xù)工作，指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叫福元坐下，又給他遞上一支煙，眨眨眼問:“我記得你在鎮(zhèn)上給城里拉客人，這兩天有沒有你村的人用過你的車?”

福元說:“沒有。”

“跟你一起跑車的人，有沒有拉上人來過你村的?”

“不知道。”

“我們在我姐家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三輪摩托的輪胎印，就是你開的那種拉人的三輪摩托。”副所長微微皺起了眉頭，饒有興味地望著他。

福元瞪起了眼睛:“這村里又不是我一個人開這種車，你問問去，有這一樣的車的人多哩!”

銀亮小舅子笑了，拍拍福元的肩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懷疑你，我哥(姐夫)說和你家關系一直不錯，是不是?”

“嗯。”福元依然不能平靜，腰里的長改錐頂?shù)盟y受。

“我姐家被人偷了的事，你最早聽誰說的?”

“記不得了，都說哩么。”福元看看周圍的幾個本村的人——銀亮兩口子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副所長看著他的眼睛，壓低聲音問:“你懷疑是誰干的?”

福元笑了:“那我不敢胡說，只要不是我就行。”

副所長也笑了:“行了，老弟，你要聽到什么消息，過來跟我說說行嗎?”

福元說:“行，怎么不行?那我走了啊。”

福元回到家，沒說公安問他話的事，只說秀娟不在家，也不在地里。蘭英說:“這女子能到哪里去呢?半下午你再去看看她回來沒有。”

三

案子當天就破了，做賊的就是銀亮家的鄰居——玉翠的兒子強，同伙是銀亮老婆的相好巧香在外打工的兒子軍軍。公安在排查中找到了拉贓物的三輪摩托，發(fā)現(xiàn)是強的叔叔的，順藤摸瓜把兩個混在人堆里看熱鬧的壞娃抓住了。這兩個人正是一開始大家都認定的那兩個人，讓南無村的人驚奇的只是公安的破案速度。人們都還記得，就在不到一年前，蘭英的孫子江江過滿月，就是強和軍軍送喝醉了的秀娟回老磨房，趁機偷走老女子的七千塊錢，跑到南方去，結果剛下火車就被人掏了包，最后被遣送回來的事情，當時就是村長銀亮覺得玉翠是近門鄰居、巧香是老婆的相好，把兩個壞娃袒護了，沒送派出所，誰能想到養(yǎng)虎為患，讓他們把自己禍害了。

那次從南方回來后，軍軍結了婚，媳婦剛生下娃娃，他就不死心地又跑到南方打工去了;剩下強一個人吊兒郎當在村里晃悠，孟良離開了焦贊，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來，南無村算是有了些平靜年月。可不知為什么，最近軍軍突然又回來了，每天和強糾集著玩伴們用撲克牌“爬山”，賭輸了要翻本，就打起了銀亮家的主意。這回算是把銀亮老婆惹惱了，也不管近門鄰居的交情了，也不拾相好的面子了，干脆利索地讓弟弟把人塞進警車帶走了。

聽說這次肯定要判刑，玉翠和巧香也顧不得臉面了，一面把男人打發(fā)出去借錢，一面結伴到銀亮家來哭恓惶，好話、軟話說了一籮筐，眼淚鼻涕流了一泊池，就差把銀亮老婆的恩德和王母娘娘相提并論了。銀亮老婆才吊著臉，把兩個婦人罵得找不到東南西北。磨蹭了一整天，兩家又把加倍賠的錢拿了過來，最后銀亮老婆才答應和弟弟打個電話，拘留十五天后放人。玉翠和巧香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十五天后，強回來了，不見軍軍的人。問強，強說不知道。問巧香，當媽的說是直接回打工的南方城市去了。問銀亮，銀亮光笑不說話。問銀亮老婆，銀亮老婆說:“我只管放人，還管他去城里還是京里?”轉臉就有那消息靈通的人士，傳出這樣的話來，說是軍軍在南方打工的時候，伙同別人搶劫出租車，把人給殺了，原本是跑回來避風頭的，沒想到因為偷銀亮家的東西進了派出所，結果牽扯出來那樁大案，直接就移交省城了，銀亮老婆的弟弟因此立了功，升了副科級，成派出所指導員了。真話假話，反正都在傳這樣的話，有那信的人這樣說服不信的人:“你沒見巧香和銀亮家的多少年好得穿一條褲子，現(xiàn)在呢，誰還理誰呢?”

再后來，就傳出軍軍已經(jīng)被槍斃了。沒人敢當面問巧香，只見巧香還是抱著孫子喜眉笑眼地站在村街上和人說笑，說她娃軍軍在南方工作忙，抱怨著這個死娃娃都顧不上回來看看。當然，這是后話了。

又據(jù)軍軍的媳婦艷艷后來跟人說，結婚后第一年的大年初二，軍軍騎著自行車帶著大肚子的艷艷回娘家，公路上的雪被汽車壓成了冰片子，一路摔了好幾跤，軍軍就說等娃娃生下來自己就去南方打工，他發(fā)誓要賺一輛小轎車回來，這樣艷艷再回娘家的時候就不用摔跤，也不怕天冷受凍了。艷艷眨眼滴淚地說:“誰知道他去搶車呢!”

那天福元在家里和地里都沒找見秀娟，一家人正胡思亂想、心急如焚的時候，秀娟自己回來了。她一回來就過來找紅芳，跟弟媳婦說辦幼兒園的事情，秀娟說:“我今天去鎮(zhèn)上的幼兒園轉了轉，問了幾個人，她們都說現(xiàn)在別說村里辦幼兒園，就是鎮(zhèn)上最好的幼兒園，也請不到像樣的好幼教，現(xiàn)在幼兒教師很吃香，幼師畢業(yè)的小女娃娃，都被城里的幼兒園請去了，一個小村子要辦獨立的幼兒園，肯定辦不成個樣子，只能把娃娃們耽誤了。”紅芳紅著臉說:“好我的姐哩，我就那么一說，你倒放到心里去了!”秀娟說:“我是替江江操這個心。”蘭英說:“辦不成最好，你還不知道紅芳的本事，把她的話也當真!”福元嘿嘿地笑:“不怕，等娃上幼兒園了，我用三輪摩托接送就是了。”紅芳揶揄他:“好個有本事的娃他爸哩，三輪摩托頂小轎車使!”一家人都笑了，又一件事情告一個段落了。

夜里，紅芳卻少見地失眠了。這兩天，彩霞說過的那些話讓她覺得心里亂糟糟得像麻雀做了窩，越不去想，越是揮之不去，“光彩不光彩，至少一年里你自己可以蓋起一座新院子，不用再和老的住在一起憋屈。”可是福元不是海峰，讓他知道自己跟彩霞做一樣的事情，怕是要動殺豬刀了。再加上派出所到村里來抓人，雖然是虛驚一場，也讓人心里更加的沒個著落。福元明天要出車，又不能打攪他，更不能對他說，就這樣閉著眼睛思來想去，剛有點迷糊，聽見那邊娃娃一哭，又靈醒了。想到江江是抱養(yǎng)的，又聯(lián)想到秀娟來:一個恓惶人，可又那么剛強志氣，現(xiàn)在人家攆她走，她也不急不躁，倒讓別人替她熬煎。

天不亮，紅芳就爬起來，去河邊找秀娟。她知道秀娟每天早早要去河邊跑步鍛煉身體。露水浸濕了田間的土路，黎明的空氣像剛打上來的井水一樣清涼，紅芳顧不上這些，撩開大步走著，她不能替彩霞保守秘密了，她要把這事情告訴一個人，否則就得憋出病來。這個村里和這世上最值得信賴的人，紅芳覺得就是江江的姑姑秀娟，只有她從來不會把別人褲襠里的事情當笑話到處去講。

河已經(jīng)干涸了，野草和水草糾纏在一起在河道里瘋長。看見秀娟正對著河谷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身體。紅芳怕嚇著她，離遠喊了一聲姐，還是把秀娟嚇了一跳。秀娟幾步走過來問:“怎么了，咱媽還是咱娃?”紅芳笑著說:“神經(jīng)過敏!咱媽和咱娃都不咋，是我找你哩。”秀娟說:“回去說不行啊，起這么早，還跑到河里來。”紅芳說:“我一會兒還要去上課哩。”

大姑子和弟媳婦相跟著一邊說話一邊往村里走，走到村頭的老磨房，話也就說完了。紅芳長出一口氣說:“可憋死我了!那我回啊姐，你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也別往心里去。”秀娟掏出鑰匙開門，回頭說:“別到處和人說，看丟人哩。”紅芳說:“肯定不會，我就和你說了，咱媽我都沒說。”秀娟就囑咐:“可不敢讓咱媽知道。”

連喜讓福娃的大兒子明用“小金剛”農用車去窯上拉了幾車青磚，就垛在老磨房北邊的空地里，然后他找到村長銀亮，讓銀亮再去和蘭英說說。銀亮甩甩手說:“你的事情你自己說去，我顧不上。”連喜沒辦法，又去找和蘭英相好的梅子，梅子哈哈笑著說:“侄兒子，你也在外面混了半輩子世事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你就沒好好想過?你見過那打雁的讓雁啄了眼的嗎?”說得連喜也火了，開著車又去找銀亮:“我看清了，得罪人的事情誰都不愿意做。不行算球了，敢情這是為了我自己?——在哪里不是建個廠子?我到外村投資去還不行?!”銀亮嘿嘿光笑:“行，怎樣都行。”

黃昏，秀娟在老磨房院西南角上的茅房系褲帶，目光越過土墻頭上那叢狗尾巴草，看到連喜黑色的小轎車掛著那條又粗又長的大尾巴，像一個放臭屁的黃鼠狼一樣躥出了村子。她急忙出了大門，遠遠望見小轎車拐上了去縣城的公路。秀娟抬手鎖上了門，就往公路的方向急急地走，從背影上看，上面的剪發(fā)頭和下面寬寬的褲管都讓她像一個男人，——那個豐腴高挑的人兒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一國去了。

上了公路，才想到連個自行車也沒有騎，站在那里東張西望。秀娟生在南無村，喝這里的水，種這里的地，四十多年來，沒出過遠門，沒出過幾次村子。對于她來說，這個世界就是南無村，南無村就是整個世界，南無村的人就是時間上所有的人，南無村的事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事。在她眼前，連喜消失在公路上的小轎車，就像離開地球的火箭一樣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好在過了一會兒，看到福元蒙著帆布的三輪摩托車噔噔地開過來了。

福元把車停下來問:“姐，你要到哪里去?”

秀娟問:“你碰見連喜的小轎車了嗎?”福元說:“碰見了，往城里開去了。”秀娟就跳上車斗，從小窗戶里對福元說:“快走，追上他!”

福元笑了:“好我的姐哩，你尋思我開的是飛機?這破三輪怎么能追上捷達?”

秀娟也笑了:“我有急事和他說哩。”

福元皺皺眉頭，望著姐姐:“你和他能有什么事?”

秀娟說:“先不和你說呢，你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給他打個電話。”

福元說:“他的手機號只有村干部知道。”

秀娟說:“那就去找銀亮。”

找到銀亮家，銀亮陰陽怪氣地說:“我把人都打發(fā)走了，你就別找他的麻煩了。”

秀娟說:“你說的什么話!我這輩子找過人的麻煩嗎?我是聽說他要把廠子建到外村去，想和他商議商議。”

銀亮笑著說:“有什么好商議的?你先和你媽商議通，讓她同意在老磨房蓋廠子才行。”

秀娟說:“不用商議，我同意。”

銀亮瞅著她光笑，笑得臉像開了朵菊花:“你同意沒用，我嬸子那一關不好過，我知道。”

秀娟少見地擰起眉頭說:“你看你這人，我叫你給連喜打電話，你就打一個，叫他來，來了我就有辦法。”

“我和他頂了幾句，他生我氣了，還不知道接不接電話。”銀亮靠在沙發(fā)上，一手拿起電話聽筒，一手慢吞吞地翻著卷了邊的電話本。秀娟出神地望著他翻動的手指。

連喜果然在電話里和銀亮拽起了脾氣，但天黑前他還是又返回來了。來了坐在村長銀亮的沙發(fā)上，氣哼哼地偏著腦袋抽煙，等著秀娟發(fā)話。

秀娟說:“連喜，你有現(xiàn)成人嗎?有人就連夜動工，把老磨房的土墻拆了，砌成磚墻。那幾間房子你該怎么拾掇就怎么拾掇，該進什么設備你就進什么設備。”她鄭重地望著連喜，連喜眨眨眼，看看銀亮，又看著秀娟問:“秀娟姐，你能做了我嬸子的主?”

秀娟說:“我媽那里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只要應承我?guī)准虑椋憔徒愕膹S子，我不擋你肯定沒人擋你。”

“姐，你說就是，只要我能辦到!”連喜也很利索。

秀娟說:“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工人要用村里的人?”

連喜說:“這你放心，第一個上班的還是你。”

秀娟說:“別人我不管，有兩個人你一定要招上，你不招她們，我也不當你的工人。”

連喜說:“你說，你說了就算。”

秀娟說:“就是軍軍的媳婦艷艷，和海峰的媳婦彩霞。”

連喜和銀亮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村里每家的事情，其實都是公開的秘密。連喜說:“姐，你是個好人，你心真好。這兩個人我肯定招上，我不招她們我就是女子養(yǎng)的!”說完了才覺得在秀娟面前發(fā)這個誓不合適，趕緊咬住了舌頭。秀娟臉微微紅了一紅，站起來說:“銀亮是證人。就這吧，我回去和我媽說，你安排人動工就是了。”

銀亮老婆因為那天受了蘭英的氣，半天躲在廚房不出來，這時候過來拉住秀娟說:“你看你，飯都好了，吃了再走么。”秀娟說:“不了嫂子，我去我媽那里吃。”

銀亮兩口子和連喜一直送出大門來。

當天夜里，連喜叫來人，給老磨房周圍栽了幾根桿子，每根桿子頂上吊上一顆二百瓦的大燈泡，連夜開了工。

沒聽到蘭英家那邊有什么動靜，當天晚上秀娟沒回老磨房，第二天跛子也沒推上娃娃出來，有人問紅芳，直筒子的媳婦子吐吐舌頭說:“病了，從我嫁過來第一次見人家病，我還以為她永遠不會病哩。”紅芳還神神秘秘地說:“福元天不亮就抓藥去了，秀娟和我爸都貼身地伺候著哩。”

老磨房院里六間沒隔墻的正房，當年放著幾臺雄偉的鋼磨，后來秀娟一個人住著;還有兩間偏房，當年是剃頭匠的所在，后來秀娟一間當廚房，一間當羊圈。現(xiàn)在六間正房做了鴻禧紙箱廠的廠房，兩間偏房收拾出來給秀娟住，把兩只羊牽到了蘭英那邊。連喜給秀娟一個人開了三份工資，一份車間工的，一份燒水工的，一份夜間看廠人員的。連喜到底是生意場上混出來的，心就像那縫衣針屁股一樣細，買了一輛小卡車，就讓福元開上專門拉料送貨。村委會把秀娟的宅基地也批到了學校后面。

蘭英躺了半個月，起來了。就這件事情上，原本也不至于氣病，只是人老了，一方面是心疼閨女沒個安頓處，二方面也是借著這個事情，發(fā)泄一下對閨女一輩子不嫁人的怨怒，——其實早該病一場了，她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堅持了一輩子，不容易呀。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