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小涇微型小說兩題

聞小涇，福建福安人，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1980年代中期以來，有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見諸報刊，曾獲《福建日報》多項征文獎和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三等獎等，小說《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曾進入某文學網站月排行榜前四名。現為政府部門公務員。

險棋

羅小波是在外地出差的途中，聽到這一消息的:市委書記申敏學榮調省委常委，明天就要起程。這一消息是他在市委辦的朋友告訴他的，他想消息應該不會錯的。

可他該怎么表示呢?從外地飛回市里起碼要三四個小時，而且他有沒有飛回的必要呢?雖說申書記對他有所關照，但在申書記手上提拔到更重要崗位的人多的是，似乎也輪不到他來表現自己。

在前任書記的手上，羅小波可以說是不幸的。他當了八年的副處級，其間又被選派到省里經濟部門掛職副處長一段時間，直到前任書記快調走時，才把他放到一個偏僻的部門去主持工作，主持了兩年，在申書記的手上給他轉了正。因此他心里充滿了感激。

申書記一上任，作第一場正式報告時，就開宗明義地說:“我知道，有些干部活動能力很強，經常上北京、省里跑，然后電話打下來，要這樣安排、那樣安排。我勸這些干部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省得你也辛苦，我也為難。你跑的干部得了好處，那些默默無聞地干工作的干部呢，不是吃了啞巴虧了?這樣下去，還有誰干工作呢?所以我們今后用干部就要樹立一種導向，就要用那些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干部!”申書記的話音剛落，就激起了全場雷鳴般的掌聲。人們相告說，好久沒有聽到這么暢快的講話了。

確實，申書記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把前任書記遺留下來的市直機關200多個處級崗位拿出來，實行民主推薦，“提名權”下放。即在各單位機關干部投票推薦的基礎上，由各單位黨組按名額提出擬任人選，然后由組織部門考核合格后，提交市委常委會研究任命。這一程序的改革，實際上自行剝奪了市委常委會的權力，也就是書記的權力，這與前任書記相比，無疑是重大的改進。前任書記到了后期是連助理調研員的任命也非有請托不可。因此，這一改革，給機關帶來了一股春風。

羅小波就是在這一股春風中，接到了組織部的電話的。組織部干部科的說:“申書記上午10∶30，在辦公室找你談話。”其時他正在辦公室里百無聊賴地玩電腦撲克。聽到組織部的電話，他精神頓時也提了起來。他想，申書記要找我談話，會談些什么呢?

時間到了，辦公室主任把他引進申書記的辦公室，他發現這一間辦公室和前任的布置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桌子似乎不令人覺察地挪了點方位。申書記從文件堆里抬起頭，露出威嚴中帶著和藹的笑容，問了他單位的職能和工作情況，最后問他，你對于自己的工作有什么要求?他稍微想了想，竟覺得不好回答，他工作這么多年沒有一個領導有這么問過他，說的都是要他服從組織的安排，而從沒有征詢過他對組織有什么要求，一時他感到有一股暖流涌上心來。可他回答不出其他要求，他沒想好。他只好回答說，服從組織的決定吧，組織上怎么定我都服從。其時好幾個重要崗位都缺人，縣里重要領導位子也缺人，但他不敢有非分之想。

不久，組織部門就派人來對他進行民主測評和考核，過了幾天，他與十幾個人的名字和簡歷就出現在了地方報紙的二版上。雖然他的簡歷給寫得太簡單了些，出生年月也把原來填寫的農歷算作公歷了，進修獲得的經濟學碩士學位也沒給寫上，但不管如何總算進入了市委的視野，盼望了十年的副處轉正問題，終于有了結果，而且自己也沒怎么走動，也沒到省里托人講情，基本上算是守株待兔吧，所以心里很是感激。

又過了幾天，組織部通知說，申書記找談話。這次畢竟熟悉了些，申書記說，根據你幾年來的工作表現和個人綜合素質，市委決定任命你為某辦公室主任，希望你好好工作，在新的工作職位上取得更好的成績。最后又問，工作方面有什么要求嗎?本來這個事情也不好在這時說，但想到申書記很平易近人，于是羅小波說:“書記，這次市直機關推薦干部，我們辦里沒有名額，能不能給我們一個名額啊?”申書記略一沉思，說:“你們辦里有符合條件的干部嗎?”“有啊，我們有一個科長正科都十年了，表現也不錯。”“他叫什么名字?”“叫吳禾。”申書記從抽屜里拿出筆記本，把這位科長的名字記了下來。

過了一段時間，組織部門給他們單位增加了一名處級干部的推薦名額，隨即又派人來進行考核，這個小小的單位同時又提拔了一個副處級干部。

想到這里，羅小波覺得申書記對自己的支持太大了，照理應該表示表示吧，可自己身在外地，又不能親臨送行，于是他想給申書記掛個電話。電話號碼是好不容易從一位當領導秘書的朋友處竊取來的，但從來沒有使用過。當他小心的惶惶然的按過去時，等了好幾聲鈴響，沒有人接，又等了幾聲鈴響，有人接了，他連忙大聲地叫:“申書記吧?”對方聽了幾秒鐘，即傳來一個聲音:“你掛錯了!”他回味起，這好像是申書記的聲音，好像又不是。其時，他正從一個景點趕往另一個景點，路途中，司機停下來方便，他趕緊利用這個間隙掏出了電話。也許原野上風的呼呼聲，干擾了他們的通話，也許這個號碼真的錯了?反正他想表達一份心意的愿望也難以實現了。

他想起書記秘書小晨還有一份電話號碼存在他的話機里，于是摁了電話過去。小晨說，書記是明天上午走，你不必趕回來了，你的一番心意我給你轉告就是了。反正書記也就到省里，以后你到省里辦事也會見到他的，有什么話到時再說吧。小晨的周邊是七嘴八舌的談話聲，不知他處于什么環境中。

回到單位以后，他給申書記發去了一份賀卡，并附了一首詩，詩寫了什么他也忘記了。后來想起來好笑，寫什么詩啊，這年頭詩是一文不值的，不像唐宋時期，古人能得到一首好詩相贈，比得到一擔黃金還貴重。真的是世風日下啊!

不久以后，他收到了申書記的一封函，印刷的，說是在市里工作時得到“您”的大力支持，在此表示感謝。有事請聯系。并告知了一個省委總機的號碼，轉……號。他記著掛了幾次電話過去，想道些未能送別的歉意，但掛了幾次電話，省委總機總是問得很仔細，某某市某某單位某某人，好了，等回音。但等了半天，皆不在辦公室。所以，他也斷絕了和申書記聯系的念頭。人家是省級領導了，你看天天電視上不是忙著這個會議，就是忙著那個接見，哪有空接見你一個小小的處級干部啊，而且也沒有什么要事非要找人家領導不可。

有一次碰到秘書小晨，小晨跟隨到省里幾個星期又回來了。小晨說，我幾次到申書記那里，都看見本市的許多干部到省里找他，你有空到省城開會，也去找找他吧。并給了個申書記新秘書的電話號碼。他知道，也有一些人通過申書記的關系挪到了重要位置上。他想，有空找找他，請他幫助挪挪位置也不錯啊，不然在這么清閑的單位待下去也不是辦法。到省城給申書記秘書掛了幾次電話皆不通，想，下次再來吧。

接著聽說紀委正在查申書記的事情了，他覺得這是有些敵對的人在散布謠言，申書記這么正派的人怎么會有事呢?接著申書記兼任的職務被免去了，但常委還保留著，他覺得這是正常的調整吧，應該沒事。不久省里一次博覽會開幕，省委書記來視察展覽館，記者黑壓壓的一大片前呼后擁;等省委書記過去了，申書記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踱到本市展覽館，同市里熟悉的干部打了招呼，也同羅小波打了招呼，看他神情并不沮喪，似乎還有點興高采烈的樣子，羅小波的心也放了下來。申書記邊走邊說:“你叫羅小波吧，我記得。最近好吧?”“還可以。”“那就好!”隨即申書記把市里領導約出去，邊走邊談了一會兒。

想不到，第二天就傳來申書記被雙規的消息。幾天后又傳來市里的一位局長被弄進去，交代了申書記有80萬元放在他處拿利息的消息;接著又傳來了一位沿海縣縣長的老婆被弄進去，交代了申書記有100萬元放在她那里拿利息的消息……申書記的形象在羅小波的眼里訇然塌了下來。

沒事時，他定下心來想:幸好沒有搭上申書記的船，不然自己恐怕不能如此逍遙自在了。

流星雨

晚上，堂弟打來電話，說:“最近市里空出了許多位子，你應該到領導那里說說，給你調整一個位子，你原來不就是一個正處級干部了么?像鵬城區、龍寧縣書記的位子都空了出來，位子多了。”

應小泉覺得這個電話有點蹊蹺。倒不是堂弟好久不來電話，今天晚上突然來了個電話，而是他說的幾個區縣主要領導的位子空了出來，什么意思?不是有書記在位子上好好的么?莫非他們出了問題?早些日子就風傳他們和前任市委書記的案子有關系，已經被叫進去談話了幾次，這次案件真的爆發了么?但他一點消息也沒聽說啊!他顯得有點不安，覺得室內的空氣愈加悶熱了許多。剛開過空調，一部窗式的，掛在窗戶上，他舍不得扔，因此轉動起來就有點響，并且制冷能力比較弱，他剛給停了。他的不安其實還是來自于自己對官場生態變化的一無所知。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官場上的事情變得越來越神秘了。過去干部任命，不管有沒有關系，一張文眾所周知，現在呢，很熟悉的人到縣里任副書記了，或到某些局任副局長了，你如果沒有小道消息仍然不知道。而有關某某人的停職、處分、判刑，現在更是如鐵桶一般神秘。不久前，幾位縣委書記案件爆發，雙規，被判刑，現在一兩年過去了，媒體上未見只字的報道。黨員、老百姓總有權力知道自己的縣委書記或縣長何以被免職，受到了什么處理吧?

他一想覺得有點泄氣，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室外溫度似乎更高些，但氣流暢通，不感到那么壓抑了。街道上依然是人流來往穿梭，燈光依舊以幽幽的亮度照著沉默的夜，酒家前一伙人正癲著紅紅的臉，在推推搡搡的道別。廣場上，一群婦女正跳罷舞，收拾起身子往回走。而地攤上更增加了擺攤的物品和吆喝聲，其中打氣球的攤位前異常熱鬧，他也想俯到攤位前，瞄準，射擊，享受擊中目標的瞬間的快感。終覺得自己已不是那份青春年少，不要讓人看出笑話。

捏著電話往回走，應小泉覺得應該給哪個朋友打個電話，問一問到底有沒有發生什么事?看看時間，才8點39分，不會還在酒桌上吧?現在的機關干部有幾個像他這樣清心寡欲，遠離喧鬧的?如果人家還在吃飯，不是很尷尬的事么?忍了忍，他又把手機放回褲子左邊的小口袋里，左邊手機，右邊鑰匙，他是做過職責分工的。走回家的路上，倒是很順利，只是過馬路時一輛車疾速地駛了過來，他趕緊跳開了。

妻子打扮了一下，說是出去買米了，但這時候快9點了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另有約會?他有點懷疑。門轉了兩圈，才打開，他就有點失落了，平常回家，只轉一圈，就聽到了里面有人的動靜，他心里就踏實了許多。他想，有什么消息，網絡里應該有些動靜吧，打開電腦，鍵入鵬城區書記的名字，倒是簡單，搜索里出現的就是他要找的對象，別無他人，正如自己的網名在網絡里也是別無他人。但電腦上出現的是，鵬城區委書記某某某月某日在區委禮堂作科學發展觀的報告，強調要“廉潔從政，執政為民……”，沒有一點異常情況。他又鍵入龍寧縣書記的名字，這時底下倒出現了“某某被停職”的字條，他點擊進入，原來只是一個留言吧，只有一條留言，說“據可靠消息，星期五下午市委在龍寧縣召開副處級以上干部會議宣布某某停職，縣委日常工作由縣長主持”，并貼了一張剛剛召開的農民運動會開幕式的照片，上面只有縣長沒有書記的形象。而且縣長一臉的凝重。應小泉想，可能真的有點事情了。

他把剩下一點縫隙的窗戶推緊，掏出手機，給朋友小顏打去電話，小顏此前在市委辦工作過，任過市委領導的秘書，消息比他靈通得多。“嘟嘟嘟”幾聲過去，沒有人接，他只好放下機子，過了一會兒，遙遠的地方響起了小顏的聲音，顯示的是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這下應小泉心里踏實了許多，不是在酒家，也不是在卡拉OK廳，就好說話了。問好了幾句，應小泉說，前一段時間有一個會議，都在做籌備工作，好久沒有坐坐了。然后問，聽說最近我們這里又出了些事情啊?小顏說，是啊，你沒有聽說?星期四晚上省委開了常委會，星期五上午市委開了常委會，決定鵬城區委書記、龍寧縣委書記因涉案停職檢查，星期五下午就下去宣布了。同時停職的還有市里分管科技的副市長。這一下，我們這里又要刮起風波了。

放下電話，應小泉想起早上的一起冤枉事。上個星期就接到通知說，這個星期二上午8點20分，在市賓館多功能會議廳召開全市科技工作會議，昨天晚上他就按了鬧鐘，怕自己睡過了頭，早晨起來就草草地吃了一點昨晚的剩飯，駕駛員生病了，只好自己開著車緊趕慢趕地往賓館趕，路上還遇到紅綠燈，耽誤了好幾分鐘，幸好趕到賓館時是8點17分，他趕緊在車場停車，保安還過來說，停車費十塊錢，他覺得貴了，但沒有時間跟他啰嗦，叫搭車的妻子去理，自己三步并作兩步地往二樓多功能廳跑，沒人;往三樓多功能廳跑，也沒人。服務員見狀，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開會啊，服務員說沒接到通知啊。他說，這就怪了，通知還在我這里呢!他趕緊從包里把通知拿了出來，走前他還認真看了一下日期，沒錯，就是今天上午8點20分，還是分管副市長親自簽發的呢。服務員看了看，又看了看背面，沒看錯啊，日期、地點、時間皆沒錯啊，怎么會沒有一個人呢?服務員說，可能改期了吧，你去問一下。

他只好鉆進車里，把車往回開，走之前還想向保安把十塊錢討回來，憑什么兩三分鐘就收我十塊錢。看見保安遠遠的站在那邊，就是不過來，怕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吧，算了，反正是公家的錢十塊錢也就算了，省得跟他理論。走到街道上，他撥通了辦公室的電話，問會議到底有沒有改期啊?辦公室說，沒有接到通知啊，我問一下告訴你。一會兒，電話來了，說問了政府辦說會議改期了，叫科技局通知，科技局沒有通知到。他懷疑，是不是辦公室接到通知，沒有及時通知他，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偏偏他不知道?唉，算了。

這位副市長跟應小泉是老鄉，也是從縣長、縣委書記一步步上來的，為人謙虛，口碑也還不錯，以這位副市長的名義，應小泉還出面召集了幾次處級以上老鄉的聚會;平常住在一個小區里，晚上沒事在草地上散步時，他還多次和副市長碰到一起，便一起聊聊天。有時也分析一下市里的政治動態，甚至分析到前任市委書記案件的進展情況，在他的心目中這位副市長應該是比較廉潔的，在政治上應該是有前途的，想不到也陷進去了，唉!

他抓起電話，想給侄兒掛一個電話過去，想不到卻掛到了妹妹的手機里，聊了幾句，放下;又撥了一個過去，這下是侄兒的聲音，他原來在龍寧縣工作，當過縣長的秘書，這一段時間借用到市里來，想在市里找一個崗位，應小泉告訴他，你縣里有變故了，你知道了吧?縣長已經主持縣委工作了，你有機會回到縣里發展，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吧，你考慮一下。他說，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妻子回來了，卻也是什么都不知，問起上午賓館十塊停車費的事，妻子說，跟保安說了，是開會，保安就沒有要了。幸好，沒有跟保安去理論，不然，鬧了個笑話，他想。

他打開窗戶，望向窗外，明亮的天空中，正有一束流星雨劃過。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