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個三都澳

曾經，海外來信、發電報只寫“大清國三都澳”或“中國三都澳”，不必寫哪省哪縣就能送達收信人。“三都澳”在什么地方?2009年春夏，我去了兩次閩東。兩次都想，三都澳，三都澳，我們是應該知道的。可這以前，我對此一無所知。現在也知之不多，就這不多，已很令我驚嘆!

一

初次聽到“坦洋工夫”，我對此沒感覺，不知這講的是中國功夫，還是南洋功夫。當時反映在我頭腦中的是“武術”。福安的親戚告訴我，不是武術，是一種早就很有名的紅茶。我才記起人們常說的“福建人喝功夫茶”，感覺“坦洋工夫”大約與此有什么淵源關系，或者就是功夫茶的祖先?

親戚們說它百年前就聞名海外，我從未聽過它的名字，我只知道，17世紀歐洲人喝到的第一批紅茶，是從我故鄉閩北由荷蘭人經爪哇運往歐洲多國的武夷巖茶。我還知道我故鄉的“大紅袍”非常著名，而武夷山大竹嵐的“正山小種”向英國皇家出口也很有歷史了?，F在，突然聽說，閩東福安的“坦洋工夫”，1915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與貴州茅臺酒同獲金獎，我分不清自己的第一感覺是覺得意外，還是不禁刮目相看。

茅臺酒那么著名，坦洋工夫從前如何遠行，迄今又為何鮮為人知?坦洋工夫茶究竟如何?有何特點，好在哪里?我不是質疑，我是好奇。當我得知坦洋工夫是閩東一個名叫“坦洋”的村子里創造出的名品時，這真正令我一震，以為這是非常之事。對非常之事，我常注重歷史深處是些什么人做出來的。我相信“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坦洋村屬福安市社口鎮，地處白云山南麓小溪河畔，兩山相擁，一水中流，村莊也坐落在兩山之間，看上去形如一塊長溜溜的木板，因而這村原名叫板洋村。板洋村其實夠偏僻的，這里有怎樣的非常之人?

相傳明初村里有個胡有才(一說胡應才)，是他最早在山上發現一種高約2米的野生茶樹，葉長條而橢圓，葉面隆起，茸毛稀少。他取種栽培，經他栽培的板洋茶，可從清明一直采到秋末白露，鮮葉畝產六七百斤。這農民算不算非常之人?我想是的。閩東采山茶曬成白茶的歷史可追溯到先秦以前，明代的胡有才會對板洋山地生長的一種茶樹感興趣，不算奇怪。不尋常的是，見過山中此種野茶樹的恐怕不止他一人，為什么只有他加以培植!胡有才最先制成的是綠茶，據說因“色澤綠潤，香氣清高”，村民競相效仿，自稱“菜茶”，也就是農家自己飲用的意思。就這“板洋菜茶”有了最初的名氣，所以鄉親們記住了胡有才的名字，他是這兒十里八鄉最早的名人。

接下來的故事跳躍到清咸豐初年，據說有個從武夷山來的茶師把制紅茶的方法帶到板洋村，胡氏家族的胡福四(又名胡進四)由此開始了板洋村制紅茶的歷史。今已無法知道那位武夷茶師是誰，板洋人胡福四也不尋常。從明初到清咸豐初，胡氏家族已有480來年制綠茶傳統，胡福四突然改制紅茶，你以為尋常嗎?咸豐元年為1851年，開五口通商已有10年，臨海的閩東熱鬧起來，英國人喜歡紅茶，胡福四創辦萬興隆茶行，改制紅茶，這是把眼光放遠要和洋人做生意了。

此時板洋村有個施光凌創辦了豐泰隆茶行，福安人說他是坦洋工夫的創始人之一。1851年施光凌才24歲，族譜說他“勤種植、謀服賈、會英商”，還說他從小好學勇武，35歲中武科舉人，遠近聞名。這對于他做紅茶經商肯定有好處。不知道把村名“板洋”改為“坦洋”出自誰的主張，但可以知道，這與“坦洋工夫”茶的定名密切相關。村名是祖先傳下來的，給一個村莊改名不是小事，它透露出“坦洋工夫”創始者們的理想和意志。我感覺他們給村莊改的名字如同誓言，那是決心要讓這種紅茶有坦途，要出洋去闖世界。

咸豐年間，胡福四、施光凌的紅茶均打出了“坦洋工夫”的標記。到20世紀初，坦洋村“茶業一條街”就有茶行36家，一家茶行就是一家茶業公司，家家都做“坦洋工夫”。這反映出共謀一項事業的合力，也反映出其中存在的組織行為。沒有這種合力和組織力，坦洋工夫是做不大的，這些都值得今人悉心汲取。然而合力做紅茶與做出深受西方人喜歡的紅茶，是兩個概念。坦洋工夫從一個村莊的農夫做茶起步，到榮獲“萬國博覽會金獎”，均與1840年后洋人發現了“三都澳”密切相關。

二

中國的大門被英國炮火轟開那年，美國的阿弗雷德·馬漢剛剛出生。長大的馬漢被譽為現代海軍創始人，他的一支筆被描述為“強過一支海軍縱隊”，因為他寫的《海權論》在尚未引起美國政府重視時，先被英國視為“國家福音書”，并被日本列為海軍軍官必讀書。馬漢并沒有去組建過海軍，但西方現代海軍是在他著作的思想啟示下建設的。他最著名的一句話就是:“誰控制住海洋，誰就統治了世界?！?0世紀初，一位美國海軍將領考察了中國沿海后，用“馬漢語言”說:“誰控制了三都澳，誰就可以控制整個西太平洋!”

此時關注三都澳的遠不止是美國。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一役，中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海權的重要更為世界重視。1900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列強紛至沓來，中國有被瓜分的危機了。三都澳會落誰手?多國都極其關注。三都澳為什么這么重要?

歷史上，中國人自己如何看它，做過什么嗎?

與海有關的事跡最早可追溯到三國時期，這里曾是東吳的造船基地。唐以前這里的港口已有商業開發，但面目不清。明景泰三年(1452年)在此設河泊所，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設寧德稅務總口于此，下轄9個口岸。1898年清政府主動開放三都澳，三都島辟為對外通商口岸;1899年5月8日，在三都島正式設立福海關。此后英、美、德、俄、意、日、荷以及西班牙、葡萄牙等20多國，在三都島租用碼頭，開設公司、商行、辦事處，意大利還在此設立領事館。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中把三都澳放在世界背景下考察，稱之“最深不凍良港”。日軍侵華，最終達不到侵占目的，派飛機轟炸三都島，把當時已建有的港口、碼頭和商業基礎設施夷為平地。

今閩東由寧德市轄。我從寧德《環三都澳區域發展規劃》中看到，寧德高層對三都澳及其輻射力的重大意義有相當深入的調研，并令我驚嘆于這個天賜良港竟像一曲難忘的旋律縈繞于心。

寧波北侖港的開發，對寧波乃至整個浙江經濟發展的大意義，大家是有印象的。三都澳水域面積714平方公里，比新加坡的國土面積(626平方公里)還大，其中10米以上的深水域174平方公里，是寧波北侖港的26倍，是荷蘭鹿特丹港的8倍。當代著名文藝評論家張炯是福安人，他有一句描述家鄉的話很生動:“我家鄉的山，長在海里?！边@話用來描述三都澳十分貼切。三都澳口小腹大，三面群山環抱——這群山就是長在海里——構成了三都澳港灣的天然屏障。所謂澳口小，多小?澳口寬度有3公里，進了澳口，內腹遼闊巨大，主航道水深30～115米，50萬噸級的巨輪可自由進出。港灣內絕大部分時光風平浪靜，終年不凍不淤。在當今世界航運船舶大型化、航道深水化的發展趨勢中，三都澳自然資源之優良世無其匹?？吹竭@些，我也就理解了，百年前那位讀過馬漢著作的美國海軍將領為什么深深感慨三都澳是無與倫比的。

馬漢認為，天然深水良港對全局的影響至關重要，此條件愈優越，優勢也愈明顯。他舉例說，英國、荷蘭的土壤與氣候等條件并不好，但有天然良港，就可以馳騁海疆。談到領土，馬漢說，領土不僅指一國有多少平方公里的土地，還指該國有多長的海岸線以及港口的諸種特征。人口的含義也不是單指人口有多少，而是該國有多少人口與海事有關，這特別重要。他舉例說，法國人口遠遠超過英國人口，但英國從事海上貿易和為此服役的海軍人數高于法國，這就是英國比法國發達的原因。

閩東優勢何止三都澳!寧德轄區，沿海從南到北分布有三都澳、賽岐、三沙、沙埕等20多個優良港灣，海岸線長1046公里，占福建省海岸線的1/3，海域面積4.46萬平方公里，是陸地面積的3.3倍。但由于臺海局勢，閩東沿海長期定位為前線，三都澳及周邊地區就成為中國黃金海岸最后一塊尚未開發的處女地。過去的幾十年中，擁有如此優越海域資源的寧德地區被看作是山區，寧德人也認為自己是山區人民。守著寬闊的海域而很少人從事與海有關的事業。把大量精力用在山上，古田的食用菌、柘榮的太子參、福鼎的白茶，都做到了全國“單打冠軍”的水平，可見閩東人很有創造力。但閩東9個縣竟有6個屬國家級貧困縣，真是令人無語。

三都澳真如一曲縈繞于心的旋律，就像命運交響曲!畢竟還是改革開放敲開了三都澳的大門。2004年福建省委做出建設海峽西岸經濟區的重大戰略構想，2005年10月國務院同意三都澳口岸正式開放。開發“環三都澳”，成為海峽西岸經濟區最重要的亮點。

這個亮點是如此耀眼。環三都澳區域，地處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臺灣海峽這三大經濟區之間，北距上海390海里，東距臺灣省基隆港126海里，距離太平洋西岸國際主航線只有30海里，且緊靠赤道環球航線。換句話說，就中國沿海經濟圈而言，它北接長三角，南接珠三角，背靠內陸——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正連接內地，將使三都澳成為江西、湖南、安徽、湖北等中部內陸省份最便捷的出?？谥?就世界而言，它處在太平洋西岸國際各航線的中心位置，面向著大洋彼岸的各國海港。無論來往，三都澳都是當今世界上最有開發前途的最佳深水良港。

不必等到明天，就在開發中的今天，三都澳還僅僅是寧德的三都澳嗎?它甚至不只是福建的三都澳，而是中國的三都澳，是世界各國商家及政界人等都不能不矚目的三都澳。

這樣的時辰千載難逢。歷史上能有大建樹的人，或能勃興之地，大都善于吸納他人所長，又能保持著自身的文化資質并使之發揚光大。我深信能成就大事者，不唯有心雄萬夫之志，還需汲取萬夫之長，更在于能把眾多普通人謀生的能量凝聚到一個為之共同奮斗的目標上。我再次想起坦洋工夫，想起坦洋村民的創造，以為有值得我們尋覓拜訪的海闊天空。

三

第一次品嘗坦洋工夫茶，知道它非綠茶非白茶，與我熟悉的武夷紅茶也明顯不同。那么，它是什么滋味?細細地品，我感覺出，這與我在歐洲喝過的紅茶滋味相近，但優于我品飲過的歐洲紅茶!

坦洋工夫為什么會是如此滋味?武夷山大紅袍、正山小種各有獨特而濃郁的滋味，已是紅茶中的高峰，幾乎是不可超越的。坦洋工夫憑什么能在武夷巖茶早已為歐洲人所喜愛的紅茶世界中再獨樹一幟?

登上三都島，我漫步于島上百年前建起的福海關遺址、天主教堂和修道院……修道院中有3位修女年齡超過百歲，其中一位103歲，是福州人。領我們參觀的寧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林鴻堅也是福州人，我們用福州方言與這位103歲的修女對話，知道她是20歲來到這兒的。我們大家都對她們充滿敬意。一路上，鴻堅部長還告訴我，百年前的三都島就曾經商號林立，萬商云集。

漸漸地，我感覺到了，我腳下走過的地方，是坦洋工夫的創造者們一次次走過的地方。我相信，脫胎于武夷紅茶的坦洋工夫當初一定不是這個味道，一定與武夷紅茶很接近;今日坦洋工夫里近于歐洲紅茶的口味也不是偶然的，它是坦洋工夫的創造者們研究西方人口味創造出的獨特口味。

就像今天開發國際市場要做跨文化研究，要對產品進行“目的地國的本土化改造”，百年前已有20多國的商人、政軍界人士、傳教士在三都澳交際，坦洋工夫的創業者們在此做過類似的努力，才可能創造出最適合西方人口味的中國紅茶，從而脫穎而出。

能懷疑百年前的坦洋村人是否有這意識嗎?坦洋村上橋頭街前第一家茶行叫元記茶行，行主叫吳庭云。不妨看看吳庭云在20世紀初經營茶行有怎樣的意識。

吳庭云不是吳家最早做茶葉生意的人，原先也不是坦洋村人，是曉陽鎮嶺下村人，見坦洋村人做紅茶發家致富，便從嶺下村遷來坦洋村做茶莊。1903年吳庭云繼承父輩茶葉生意時才20歲，但他是吳家首創“元記茶行”商號的人。他的后人回顧，當年吳庭云與外商做生意先預收銀元，幾個月后再給茶葉。此方法，不就是做期貨嗎!

吳庭云在福州還開有茶棧，每年二月初二便帶上伙計去福州茶棧，客商已經在那里候他來簽約。按約定，他收取了茶銀定金，然后每桶裝1000塊銀元，經水路運回坦洋村，然后預付給茶農。吳家的茶農大部分是嶺下村一帶的，嶺下村一帶便成為吳家做茶葉生意的根據地，這是吳家能把茶葉生意做大的重要原因之一。到了春末秋后，元記茶行再把精制的坦洋工夫一船船發貨給海外茶商。

據說，吳庭云首次用做期貨的方法，把幾十桶銀元運回村時，坦洋村沸騰了，驚嘆聲、扁擔聲、銀元聲，久久地在吳家大宅院回蕩，在村民的夢中回蕩，那是這片土地上曾經的交響詩。據說，就在大伙兒沉浸在狂喜之中時，吳庭云的老母親卻以為兒子從山外劫來不義之財，頓時嚇暈過去。而且，把老太太喚醒了告訴她真情況她也不相信，她知道做生意有欠錢的，哪有貨都沒給人家，就拿了這么多銀元來的呢!

我相信如此的細節中有非凡的真實，它不是能編造出來的。我也堅信，坦洋工夫的創始者們最了不起的是他們能在一壺茶中融會中西方文化。單看茶湯，紅得那樣透亮而高貴，那么容易讓人想到英國皇家的紅地毯、紅色家具和飾物……英國皇家不可能不喜歡它。英國維多利亞下午茶，就源于英國宮廷的茶飲風尚，進而風靡整個歐洲。然而你仔細看看，坦洋工夫紅得那么透亮，又分明是經典的中國紅。

今天的后繼者們要重振雄風，最應該繼承的不僅是坦洋工夫的制作工藝，更寶貴的是創始者們那種坦誠地以客戶所需為己任的精神，這包括不是把茶商作為自己研究的終端對象，而是堅持把終端客戶作為自己研究和服務的對象，避免商家之間勾結謀利而有損用戶利益，這就是不圖眼前之利而有宏圖的品格。由于坦誠地把客戶需求作為自己的第一需求，還由于建立起連接用戶、茶商和茶農的誠信鏈，才可能把生意做穩做大做強，進而開辟出通往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的通途。

坦洋工夫的滋味，似乎不是一代人能創造出來的，從胡福四、施光凌在19世紀50年代初改村名首創坦洋工夫，到吳庭云20世紀初創元記茶行，時光就過去了半個世紀。今天的繼承者們給坦洋工夫定位的文化內涵是:“生態、和諧、健康、高貴?！边@么定位，坦洋工夫也可以當之無愧。但在我看來，中國的好茶有很多，坦洋工夫是這樣一種:它是最適合西方人口味的中國紅茶。你同樣可以這般向國人介紹:你想知道最適合西方人口味的紅茶是啥滋味嗎，你可以嘗一嘗。

這是坦洋工夫獨一無二的特征。當人們品嘗它時已不只是喝物質形態的茶，而是喝文化，一種中西方交融的文化，這就是內涵。壺中有日月，壺中有四海。巴拿馬地處太平洋東岸、大西洋南岸，又是連接北美洲和南美洲的交通要塞，所以人們在這里開掘運河，1914年巴拿馬運河開通，各國商船在此通行，溝通、交往成為這里突出的文化現象。坦洋工夫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深受歡迎，是它深邃智慧的文化內涵放出的光芒。在這里，真正的內涵，不僅是我們可能喝出的滋味，更在于——研究顧客需要，堅持按顧客的高雅需求去創造，這并不會丟失自己，堅持以誠信建造自己真正的榮譽，才是最可靠的榮譽。

四

環三都澳區域還有兩個國家地質公園，其中之一是著名的福鼎太姥山。太姥山博物館就建在太姥山中，千姿百態的奇峰怪石與博物館相望，仿佛就是從這博物館延伸出去的巨大的天然博物館。太姥山北望雁蕩山，西眺武夷山。登臨絕頂，極目東海。文人描述“水在天際流，峰從海中出”。通俗地講，就是既看大山又看大海，所以有“山海大觀”之稱。

最令我難忘的還是“太姥”。在傳說中，太姥娘娘的故事發生在堯的時代，她是個農家女子，因種蘭人稱蘭姑。某年麻疹流行，蘭姑夢見一仙翁告訴她，去山中找一種山茶樹，采葉煮水喝可治。蘭姑便去峰巒云霧間找到一種綠葉有白毫的山茶，采來煮水給患兒喝，果真有效。蘭姑教鄉親都這么做，患兒都好了。堯帝感其圣德，封其“太母”，鄉民們則尊稱她“太姥娘娘”。

堯的時代距今已有4000多年。這個傳說的真實性如何?先秦古籍中還沒有“茶”字，只有“荼”字。荼是一種苦菜，也當“茶”字用。當真正的茶出現時，也稱“苦荼”。茶最初是作為藥用的，后才從藥用過渡為茶飲。以此看，蘭姑采山茶治麻疹的故事發生在堯的時代，在時間上是可能的。

清初周亮工的《閩小記》記載:“太姥山古有綠雪芽，今呼白毫，色香俱絕，而尤以鴻雪洞為最?！边@“綠雪芽”是后人為商品白茶取的雅名，指的就是綠葉上有白毫的白茶?！堕}小記》還稱白茶“性寒涼，功同犀角，為麻疹圣藥”，而“功同犀角”句出自《本草綱目》。

《閩小記》的記載，可靠性如何?在太姥山鴻雪洞旁，確有野生古茶樹長在石縫中，樹高6米多，人們都說這樹是福鼎大白茶的母樹。在這近旁還聳立著唐代建造的太姥娘娘塔，塔墓上有唐玄宗所賜“堯封太姥舍利塔”碑題。

中國征收茶稅始于唐貞元九年(793年)，可見茶在這時已銷量不小。唐收茶稅這年陸羽60歲，也在這時期陸羽寫出了《茶經》。陸羽寫道:“永嘉縣東三百里有白茶山?！苯裼袑W者指出“永嘉東三百里是?！保J為書中的“東”字該是“南”字之誤，南三百里正是福鼎。

綜合起來看，閩東人在茶飲盛行的唐代建一座太姥娘娘塔，并不偶然，也殊不簡單!我不禁想，我們的前人已經把一位做好事的女子播揚敬仰到如此崇高的境界了，今天數不清的人游太姥山，有幾人會感到歷史歲月中真有這樣一位女子呢?

我不禁想，20世紀也許是我們對民間傳說最不夠重視的一個世紀，且常將民間傳說中的神話色彩視為封建迷信，那就更不把民間傳說當回事了。我們不能淪喪到區別不出科學與愚昧的地步。人若頭腦中只有科學的地位，沒有神話的殿堂，就不會有神圣，也不會有女媧和普羅米修斯了。其實，中國民間傳說有很高的人文情愫，是極寶貴的口碑。只有那些在歷史上為眾人做出很大好事善事的人，才能被人們一代代口口相傳。

相傳蘭姑夢見仙翁指點，也不是無稽之談。古時“仙”通“先”，“仙人”即“先人”，那些具有大智慧的先人被后人敬仰，被以神圣的感情賦予神話色彩，就成為“仙翁”。蘭姑為小孩治麻疹的方法來自有經驗的前輩老人，這不真實嗎?

蘭姑救治的是麻疹患兒，一代代人稱之“太母”，不對嗎?為什么稱蘭姑為“太姥娘娘”?你如果發現一個孩子喊一聲“娘”還不夠，要加倍地連聲喊“娘!娘!”再聽人們喊蘭姑為“太姥娘娘”，你就會感到那是多么深的情感!只因“娘娘”一詞后來為皇帝的夫人所專有，聽來就只有權力感而沒有親切感了。

從堯帝時到唐代，3000多年過去了，家鄉人沒有忘記歷史歲月中的太姥娘娘!造塔紀念。我很感動!我感動于中國民間一直有一種極其頑強的崇善力量!它是我們這個民族即使在兵荒馬亂、丑惡猖獗的時候也不至于淪亡的堅強底線。我也相信，悠久的紀念還因為太姥娘娘的創造一直在民間發揮著作用。譬如在福建白茶產區福鼎、政和、松溪、建陽等地，對白茶有“三年成藥”一說，民間至今用陳年白茶清熱降火、解毒退燒、治療牙疼。一個世紀前，福建出洋打工的華人不少，白茶是他們去到異國帶在身邊的藥，用來清熱解毒和治水土不服。這么說似乎有點玄乎，這有用嗎?然而當今美國、瑞典等國的科研陸續報告說，白茶能使人體血液免疫細胞的干擾素分泌量增加，有消除自由基作用，有“三降三抗”(降血壓、血脂、血糖，抗輻射、氧化、腫瘤)作用等等。

清代福鼎白茶已做得很大，最典型的例證可見于做白茶起家的一座巨大民宅，主人姓吳，祖上原是個茶農，康熙年間始辦茶莊，那時做的都是白茶。這大宅院建于乾隆十年(1671年)，歷時13年，耗白銀64萬兩，占地面積13890平方米，建筑面積5000平方米，據稱曾在同一時辰立起360根房柱。山西喬家大院占地10642平方米，建筑面積4175平方米。以此看，吳家大院比喬家大院還大!這吳家大院也被辟為旅游景點，但有關部門把它稱為“翠郊古民居”，這不僅遮蔽了吳家造這座大宅的建樹，也不可能有喬家大院的名氣。我至今不知這家主人叫什么名，說他姓吳，也像不真實似的。其實這座吳家大院只是乾隆年間發家的吳氏為其4個兒子建造的4座大宅院中的一座。走在其中你無法不驚訝，一個茶農領著家人，從做茶葉到做茶葉，怎么做出這么大的天地!

2004年6月，福鼎市在太姥山曾舉行“公祭”綠雪芽古茶樹儀式，這是很好的紀念活動。遺憾的是，為什么主題不是公祭做了大好事的太姥娘娘，而是公祭茶樹。為什么重物而忽略人。是以為如果聲稱公祭太姥娘娘有做迷信的嫌疑嗎?今太姥山聳立起一尊高18.88米白色花崗巖的太姥娘娘雕像，據稱是福建省目前最高的一座石雕像，還將建有蘭花圃等設施。這立刻喚起我們對蘭姑的親切記憶。真是極好的事!可是，卻給4000多年前的“蘭姑—太姥娘娘”穿上南北朝的服飾，豈不遺憾!

中國有泰山、黃山、嵩山、昆侖山、武當山……那么多名山，有哪座山以人命名?閩東人以自己最雄偉的大山為太姥命名!真漂亮啊!真不簡單啊!4000多年天昭昭路遙遙傳承至今，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生命力極強的民間傳說中流淌著一個源遠流長的茶葉起源的故事。

關于中國茶的起源，有人以神農為茶祖，理由是《神農本草經》有“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之說，并說陸羽在《茶經》中也說“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有人舉清代顧炎武《日知錄》說“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認為秦入蜀之前川人已經飲茶，并因秦統一才使茶飲逐漸傳播到全國。此說認為茶起源于四川。也有人認為，西南是野生茶樹原產地，云南西雙版納是植物王國，更有可能是茶的發源地。這些探究都為我們追尋中國茶從哪里來提供了智識和啟示。

我看到，在中國醫學史上，神農嘗百草遇毒得荼而解的傳說，是被看作一個發現草藥醫用價值的故事。神農還被傳為農業的發明人。今日考古發現，中國發明農業至少在1.2萬年前，比神農炎帝早7000歲。然而中國遠古藥食同源，在這個意義上，古人把與植物相關的發明都歸于神農，是可以理解的。神農的故事不是單純的傳說，已融入神話。“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說，是醫藥學上的發現與神話的融合。然而，發現野茶有解毒的藥用價值，同人工栽培茶樹發明茶飲，這是不同的概念。陸羽也是依據神農嘗百草的傳說，在《茶經》中對上述兩方面都講到了，原話為:“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于魯周公。”這是說，茶發現于神農氏，到成為日常飲品，聽說在魯周公時期有名氣了。

東晉人常璩在《華陽國志·巴志》中曾寫道，周武王伐紂時，巴國就以茶和其他珍品貢獻武王。此說與陸羽說的“聞于魯周公”可互為呼應。上述這些我多是信其有的。只是中國不止西南有野生茶樹，南方不少地方都有，如武夷山大紅袍、福鼎大白茶等，都有高大的野生古茶樹。種茶和茶飲是人的發明創造，有野生茶樹的地方并非就有人栽培出茶。巴蜀與閩越等地的先民，或許各自培植發明了茶飲?或者，中國是否只有一個茶葉起源中心?肯定或否定，都還需要更深入的探尋。我感到福鼎白茶源遠流長的歷程，不能忽視。

中國茶已有綠茶、紅茶、青茶、黃茶、黑茶、白茶六大類，哪一種是最原始最早的茶?非綠非紅，而是白茶。區別白茶或紅茶、綠茶等，最關鍵的因素不在茶樹本身，而是制作方法。如坦洋工夫是著名的紅茶，20世紀50年代出口西方國家受阻，尚能出口蘇聯，到中蘇關系緊張而貿易中斷，坦洋工夫就由“紅”改“綠”，且一改就改了40年。擁有悠久歷史的福鼎白茶，在晚清也曾由“白”改“紅”，如吳家大院就改做紅茶白琳功夫。自古以來，白茶的制作特點是不炒不揉，靠生曬制成。最早的茶就是采來曬干當藥用的。4000多年前，蘭姑教村民用山茶救治麻疹患兒，方圓民眾皆采之曬干收藏，平日飲用也有清涼解毒之功。因眾人效仿，野生有限，就播種于靠近村莊的近山，這就是人工栽培茶樹的開端。從藥用過渡到日常飲用，再到茶成為商品叫賣于市，才因制法不同分出綠茶、紅茶等多品種。茶到唐代吃法已頗復雜，制成茶團或茶餅，加蔥、姜、橘皮、薄荷、棗等去煮，叫煮茶。在陸羽寫出《茶經》之后，千年來茶有了更豐富的發展。有人描述宋代打破團茶、餅茶一統天下的局面，發展出散茶、末茶，我以為這是茶飲開始走向返璞歸真。到元代普遍改為泡茶，元曲中有一個劇目就叫《玉壺春》，其中有一句臺詞:“清晨起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笨梢姴柙谌粘Ｉ钪幸延胁荒苋鄙俚牡匚?。但中國大部分地方很長時間都不知有白茶，在白茶的發源地閩東閩北一帶，則由于白茶的制作特點保留了更多的藥用價值而使白茶一直保存下來。迄今也有農民自制自飲的白茶俗稱“白茶婆”。

再思福鼎白茶的傳說，講蘭姑受仙翁指點，就是說在蘭姑之前就有人知道山茶可清熱解毒，把“仙翁”看作神農那樣的先人，也是對的呀!由于防治小兒麻疹傳染病的機緣，蘭姑采山茶煎湯治療的方式得以傳播，并導致栽培從藥用過渡到日常飲用，這是太姥娘娘時代的故事……我們即使讀遍《茶經》，也讀不到這樣一個關于茶起源的有生命有人物有高山流水的故事。我確實不能忽略。我相信商周之交四川就有茶飲。太姥娘娘的傳說事跡發生在堯的時代，是更早的傳奇。我以為曬干收藏之白茶是中國茶的祖先，4000多年前的蘭姑豈不是中國茶飲的創始人!

中國是茶的祖國。由于茶樹不能移栽，只能下種，人們還把茶作為締結兩性婚約的圣物，比如女方接受男方訂婚聘禮就叫“受茶”。《紅樓夢》中王熙鳳對林黛玉說:“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還不給我們家當媳婦?”用的就是“受茶”典故。漢民族與其他民族締結友好，為表達堅定不移的親密關系，也把“送茶”作為鄭重的禮儀。從漢唐通西域開始，中國人還把茶的種子連同種茶制茶的技藝傳送給世界各國，今天世界上約有120多個國家和地區生產茶或制茶。

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因撰寫了西方第一部歷史著作而被古羅馬作家西塞羅稱為“歷史之父”，其實希羅多德寫的《歷史》晚于中國孔子修訂的《春秋》。當代IBM創始人沃森則被稱為“跨國公司之父”。對此，西方人是引為驕傲的。我曾把我家鄉的宋慈稱為人類的“法醫學之父”，此句已鍥刻在建陽市宋慈雕像的基座上。我為閩東人把自己最雄偉的大山給太姥娘娘命名而贊嘆不已!把茶的藥用引入民間生活最終成為茶飲，舍福鼎“蘭姑娘—太姥娘娘”，還能有誰!我期盼寧德福鼎人有一天在巨大的太姥娘娘雕像下莊嚴地刻上:人類的茶之母。

這已然是傳承了4000多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福鼎有福，這就是福之鼎!

五

寧德另一處國家地質公園在屏南縣白水洋。閩東日報社副總編輯邱樹添對我說，那里有3塊平坦的巨石，總面積約8萬平方米，最大的一塊4萬多平方米，你一定要去看看。

沒看到之前，我無法想象。一路上邱樹添還介紹說，那地方被譽為“天下絕景，宇宙之謎”。到了那里，才知那是由巨石天然鋪展而成的河床，非常平坦，河水緩緩地淺淺地從石上流過。我們下河，赤腳走在水上，水僅沒踝。在我前方，有許多對年輕夫妻牽著孩子赤腳在河中漫步。

我問一位孩子:“幾歲啦?”

她母親說:“快兩歲了?！?/p>

我看著那女孩踩著水行走的興奮的笑容，心想，兩歲就可以如此在陽光下與河流親密接觸，哪里去找這樣的地方呢!這不是個小塊地方，可容納萬人聚會，寧德人稱它“水上廣場”。放眼望去，波光瀲滟，一片白熾，所以大名就叫它“白水洋”。

歷屆白水洋水上運動會開幕式都在這河床中舉行，在水中舞龍，在河中進行拔河比賽，真是風光獨具。也在這水中開展賽跑、競走、武術、騎車等體育賽事，所以也稱這兒為“水上體育場”。凝神一想，如此寬廣平坦的巨石，就像是隱藏在水下的，這不是比暴露在地面上的更神奇嗎!我們知道，地殼運動在地球上造就了許多鬼斧神工般的奇異山峰，白水洋這樣的奇景，世上絕無僅有，是怎么造化出來的呢?

這里成為國家地質公園，不僅因為有白水洋，還有中國南方獨有的3萬畝高山稀林草場，全球唯一尚存的72株成片水松林，這里還是全國唯一的鴛鴦獼猴自然保護區，百丈漈瀑布、小壺口瀑布、仙宴谷、小巫峽、月老峰……均屬于未親見無法想象這山重水復的密林深處還藏著如此渾然天成的世界，共同特征是這里的自然環境未受任何污染。然而，這里給我印象更深的是保存著諸多精美的古代廊橋。

屏南保存著的古代廊橋還有56座，其中木拱廊橋13座，被載入《中國古代橋梁技術史》的有龍井橋、溪坪橋和千乘橋。未載入這本技術史籍的，文化價值與技術造詣未必亞于載入的。如始建于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的萬安橋，橋長98.2米，是中國現存最長的木拱廊橋。寧德壽寧縣的木拱廊橋比屏南還多，有19座，其中鸞峰橋全長 47.6米，單拱跨度37.6米，為中國現存單孔跨度最大的木拱廊橋。寧德境內有廊橋的縣市還有周寧、古田、福安、柘榮、福鼎、霞浦。2007年，第二屆中國廊橋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壽寧召開，寧德8縣(市)與浙江的泰順、慶元、景寧同謀一事，即閩浙兩省11縣(市)共同發表了《中國廊橋申遺壽寧宣言》。其中講到木拱廊橋是中國傳統木構中技術含量最高的一類結構形式，在世界建筑發展史上唯中國獨有，其建造歷史至遲始于宋，是山地人居歷史傳承的重要人類遺產等等。

我對閩浙尚存的廊橋之敬忱，不唯其技術含量，也不在于它始于宋代?！靶浴彼f的廊橋歷史與現實的功勛和多重價值，都是存在的，但我以為其意義不僅于此。

古人類住在山林野谷，遷移到有河流的平坦地帶來居住，是后來的事。世界上最早的橋都是木橋。高山峽谷中，自然倒下的樹干架在兩個懸崖峭壁上，形成的“獨木橋”，還有峽谷兩邊峭壁上的藤蘿糾結在一起形成的天然“懸索橋”，就是人類造橋的啟蒙老師。平原地區遇水架橋，主要目的是過河。我在閩東所見的廊橋，多架設在兩山的懸崖峭壁之間。雖然山腳下的溪澗也有滔滔流水，但這里要解決的主要矛盾是要跨越巖壑山谷。雖然遠古還沒有造木拱廊橋的技術，但這廊橋與祖先建造的最早的木橋遙遙相通，并讓我們依稀看到遠古的人類溝通。

那樣的溝通是不可缺少的。散居在山林野谷中的古人類，如果彼此不能達成溝通，就不可能同風共俗?！八住弊郑瑥摹叭恕睆摹肮取保袊诉€講“民以食為天”，能共俗，就是共有某種耕作方式、共同有飯吃，這就是天大的事。兩個以上的氏族同風共俗，才形成部落，從氏族發展到民族。部落與部落的聯合就形成部落大聯盟，再走一步就形成國家。何謂“溝通”?在有阻隔、有斷裂的一切地方，尋求聯系，就叫溝通。中國人這種尋求溝通與融合的努力從哪里來?從遠古架橋開路尋求同風共俗的初期就開始了。所謂“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所謂“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都源于溝通和相互理解。

人類懂得在河中立起木柱，在木柱上橫架木頭，稱之橫梁，這就是木梁橋。人類最早建的半地穴式房屋只有立柱，沒有橫梁，運用與建木梁橋相同的方法，在立柱上架橫梁，那就是房梁。廊橋是橋上有屋的橋，這正是把建橋和建房融在一起的杰作。它最早出現在漢代。西漢是中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得到鞏固和發展的時期，也是中國橋梁技術騰躍般發展的時期。由于木柱橋墩不耐水，秦漢之交出現了石柱橋墩，便有了石柱木梁橋。然而石柱上的木梁仍然不耐風雨侵蝕，于是在橋上建屋保護橋身，這就是最早的平梁廊橋。屏南廊橋，平梁、石拱、木拱的都有，其中平梁廊橋25座、石拱廊橋18座。

拱橋形象最早見于東漢畫像磚。漢代盛世，墓葬也發達。拱橋技術受到漢墓磚拱和城市地下管道的啟發而產生。拱橋最早的文獻記載見于南北朝時的《水經注》，現存最早的實物則是隋代李春設計建造的趙州橋。北宋最著名的木拱橋即《清明上河圖》上那座，稱為虹橋。據《宋會要》記載，汴河寬約16.5米，虹橋跨度比河寬還長3.5米，即虹橋跨度20米。此橋無墩，橫跨汴水兩岸，凌空飛架，以疊梁式木拱完成，這是當時世界上最高超的建橋技術，張擇端把它繪在畫面正中，不僅美觀，也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但北宋滅亡，此橋亦毀。

驀然得知屏南98.2米長的萬安橋始建于1090年，我算了算，這年張擇端才5歲，可見萬安橋問世之日，比張擇端畫出那座虹橋的時間要早。萬安橋還不是閩浙記載中始建時間最早的木拱廊橋。令我們贊嘆的也不僅在于木拱廊橋只憑榫卯連接，不用寸釘片鐵的高超技藝，更在于當地人民把自己的文化和精神都凝聚其中。就看屏南木拱廊橋的名字:萬安橋、廣福橋、百祥橋、清晏橋，都是凝聚著理想的。還有迎鳳橋、惠鳳橋，可見鄉民對迎娶新娘的重視，也是這鄉村歷史歲月中婦女地位的一種象征。遙想很久以前，散居在山林中的人類，是通過族外婚才得以避免近親繁殖，才得以健康地生息繁衍至今。迎鳳、惠鳳，實在有著非常悠久而美好的傳承。即使當代，也有多少相愛之情在這兒約會，或有多少離愁淚灑廊柱。廊橋的突出功能已不僅遮風避雨，橋上還有兩列長凳，行人可以坐下來憩息和交談。

橋還有一個偉大的性格，即從遠古誕生之日起，橋就具有公益性。所以自古修橋鋪路，無論官修民修都被視為善舉。建筑優美的廊橋表現得更充分，它無聲地哺育著方圓百姓共同的理想和價值觀。木廊橋最怕火，它聳立在這兒就在呼喚往來的人們悉心保護，避免戰火。廊橋因山形地勢而造，每一座都獨具一格，極有個性，你看一眼就會感動。

無論中國與外國，古代都建有各種各樣的橋。閩東迄今尚保存著的諸多精美廊橋，是中國人孜孜尋求溝通、和平與融合的古代標本。這不僅是中國寶貴的文物，還是值得世界瞻仰的人類文化遺產。

屏南村莊中許多老宅古井也各具風格，墻飾磚雕上的圖案，除了喜愛蘭荷菊松，看來是鐘情于白兔。兔比羊還小，是溫順善良的象征。可見這里的先人不重顯赫重善良。村莊里還保存著的古戲臺，建筑精致，仍可見出當初的流光溢彩。當我得知屏南縣“超過90%的村辦過戲班”，我不知為什么忽有一種感動涌上心來。后來才想，一個喜愛藝術的地方，就有善良的民風，于是感到了，這地方能保存著這么多古代廊橋，并不偶然。

于是我更加相信，來拜訪這個國家地質公園，值得景仰的不僅有白水洋自然奇觀，更有順應自然愛惜自然的精神信仰。就在那古廊橋、古戲臺、古宅古井中……喝一口古井中的清泉，你會感有無限滋味。

六

告別閩東時我感到有一種依依的流連，不知是有些什么遺失在這里，還是沒有找到。

夕照屏南古寺，晚鐘悠揚。我忽然想，橋與茶，都是最好的溝通使者。橋使人走到一起，茶使人坐在一起，并通過交談架起心與心的橋梁。閩東是中國現存木拱廊橋數量最多、品種最齊全的地區，其廊橋與源遠流長的茶異曲共工。

我相信，信息時代使人類的交流比以往任何世代都重要。我還相信，21世紀會是一個茶飲更加受到各國人們喜愛的世紀。

我以祝福，期盼寧德能當仁不讓地聳立起一座“橋博物館”。因為不管世界發展到什么時候，人類都需要接受溝通、理解、和平、友好的哺育。

我還想，今日開發環三都澳，不能忘記，家鄉歷史上那些做出了不起業績的人們，其實原本是村夫村婦，譬如太姥娘娘是種蘭的村姑，坦洋工夫的創造者是坦洋村民，廊橋的創造者也是我們不知其名的鄉村工匠……如果忽略他們，那不只是失去歷史，而會失去崇敬，失去創造，失去能使我們興旺發達的根。

開發環三都澳最需要重視家鄉每個普通人的良知良能，也需要家鄉每個普通人能看到自己的潛力，看到家鄉的優勢，需要應有的自信，才會獲得環三都澳開發的最優化。

最后，我想以幾句留言來表達對閩東的祝?！?/p>

在過去的歲月中，閩東被視為“東海前線”未開發并不是損失，而因生態還保存得相當好值得慶幸!我們生存的地球，曾用了40億年時間來培養樹木，才讓我們看到郁郁蔥蔥的山水。在未有樹木之前，地球同其他星球一樣，是沒有土壤的。由于一代一代樹木老去，樹木的尸體自然分解才化為土，這同樣用了幾十億年時間才有地球上積蓄起來的土。但是，人類在科技發達的100年間，對森林的瘋狂砍伐，對地球敲骨吸髓般的刨挖鑿鉆，都在開發利用中進行……森林消失，大山植被失去樹根的支持，土就被雨水山洪擄掠而去，囚入大海。土的再生，太難了。沒有了土，就沒有家園。世界上很多地方，很多曾經人馬興旺文明昌盛的地方，已經沒有家園，只見一片死寂的沙漠了。尤其最近的半個世紀，世界上更多的人們更多的科技能力加入競賽般的大規模開發，已經造成地球上各種動植物種類的滅絕，超過了過去幾百萬年滅絕的總和，并仍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造成更多的動植物滅絕。地球的溫度逐年升高，今年盛夏未到，升高的氣溫已超過往年最熱的氣候。南極考察船不必破冰就能開到過去從未開到的地方。它反映的是地球自然生態被人為破壞的程度。啊!地球上還有個郁郁蔥蔥的環三都澳!未開發而正在開發的環三都澳!一個寧德，目前竟有兩個“國家地質公園”，這就是寧德至大的榮譽!我祝愿寧德申報世界地質公園(含福鼎太姥山、屏南白水洋、福安白云山，地跨三市縣，天然大手筆)早日獲得成功，那將是世界頒發給寧德的一個很高榮譽。我走在閩東的山水之間，漸漸是帶著朝拜之心敬仰這片土地和山水的!祈愿開發環三都澳，能首重保護，盡最大努力杜絕在開發中以有損生態為代價，那就是開發環三都澳的最優化!這需要在開發的前夜和正在開發的早晨，把保護意識傳播到每一個家鄉人。換句話說，開發環三都澳，其實是每個閩東人在這個時代，全面開發自己。

責任編輯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