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醒了。
黎明時照例是車子多起來,唰唰地響著駛過繞城而走的柏油路。那響聲在準備起床的人們耳畔,如掃帚般掃過,一輛、兩輛、三輛……車子一輛輛駛過,天光漸漸亮起來,夜里零落卻清晰的狗叫聲此刻漸漸顯得模糊——讓人們活動的聲音淹沒了。
而此刻街上,小販那一籠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早已等候多時,那騰騰的熱氣讓小城冬天寒冷的早晨,一下子顯得生機勃勃。不斷有人圍上來買包子,一律是匆忙的步子,匆匆買了,匆匆趕路。
上班的人,送孩子上學的人,做買賣的小販……各色人忙碌在一個個巷口,一條條街。轎車、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各色輪子轉動,駛進彼此獨有的軌道,或緊或慢地按各自的速度行進。每一個步子,每一個輪子,走出或駛出的,就是一個各不相同的生活本子。故事從腳下開始,從輪子底下開始,又從步子里延伸,從轉動的輪子里延伸。
小城熱鬧起來了。
當冬日紅彤彤的太陽從東南方緩緩升起,給整座小城鍍一層淡淡的橘紅,行人和車輛斜斜長長的影子便隨著人們的活動靈巧地舞動,更有一兩只哈巴狗隨了影子小跑在街上,小城就更加熱鬧了。
熱鬧的小城,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它新的一天。
很多年前,小城流傳著一個有趣的對子:半斤香油酥(蘇)公子,兩扇紅糖甜(田)相公。橫匹是“樂在其中”。
這副對子其實是隱了三個人的名字在里面,蘇老三,田樺和李永樂。
那些年,三人在一個辦公室,皆能寫能賦能唱,瘋瘋顛顛。尤其是蘇老三,大有世人皆醉獨我醒的態勢。當時,臨近春節,縣里給每人供應一斤紅糖,半斤香油,二兩白酒,大家都很高興。那副對聯,正是出自蘇老三的手筆,紅紙黑字地當成春聯貼到三人辦公室的門上,以示慶祝。
當時文工隊歸縣文化局管。局長一看,不葷不素,這算什么!氣呼呼地說:“你們三個,給我好好上班,盡弄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趕快給我拿掉!”
三人唯唯喏喏,并不辯解,等局長走了,才哈哈暴笑出聲。局長批評時的一臉嚴肅給他們的搞笑帶來快樂,要是他不來批評幾句,他們的快樂還不能升級呢。三人暴笑過后,蘇老三靈機一動,將對聯改成:演員遍播革命種子,藝苑定要一心為公。
三人邊改邊笑,想想還是不行,斗了半天嘴,最后改為:藝苑播革命種子,演員要一心為公。然后由蘇老三執筆,分別寫成“藝苑播革命種”、“演員要一心為”字樣,分別把之前的“半斤香油酥公”、“兩扇紅糖甜相”蓋掉,保留了“子”和“公”。
“這還差不多!”局長再次來看的時候說。
二十歲的蘇老三,其實也是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青年,文學青年。戴著黑色的框邊眼睛,穿著白凈的襯衣,雖然改不了不時挖一挖腳丫子和鼻孔的習慣,頭一抬胸一挺,也還是一副氣宇軒昂的正人君子模樣。
在他二十歲的時候,終于遇到了身上那根丟失的肋骨,靜。
蘇老三自己說:“從未見過像靜那樣清純脫俗的女孩子,在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她長長的黑發和白皙的脖子,看人時怯怯的目光和微微低著頭的嬌羞,幾乎讓我不能呼吸。每次看到她,我都覺得自己心跳突然停止,有種想要跳樓的沖動。太美了,太完美了,在那種完美面前,我只想去死。我終于明白,她,靜,我的靜,就是前世我身上那根被人抽走的肋骨。”
這段話,蘇老三不止一次獨自對著圓圓的大白月亮說過。蘇老三不止對著大白月亮自言自語,還在大白月亮底下瘋狂地寫著有關靜的十四行詩。一摞又一摞,雪白的稿箋,狂亂的草書,寫的全是靜。靜的美,靜的真,靜的淺淺輕愁,靜的淡淡哀思……
寫十四行也就罷了,蘇老三還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站到房頂,對著靜的宿舍,高喊著靜的名字,大聲說:“我愛你!”嚇得靜都不敢開門。
靜一直不開門,蘇老三就一遍一遍地喊。
蘇老三說:“你不答應我就跳下來了!”
靜還是沒有出聲,門也一直沒有開。
等到她終于開門,是因為聽到外面砰一聲悶響,蘇老三果真跳了下來。
蘇老三那一跳,并沒有落到地上,而是落到對面小平房上,雙腳把瓦片踩破了兩個洞,人坐在兩根椽子上。
他哇哇叫著痛,口中仍不停地哭喊著靜的名字,哭喊著“我愛你!”
靜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看看房頂上的蘇老三,輕輕關上房門。
第二天,靜就公開了和一位中學語文老師的戀愛關系。
蘇老三失戀了。
失戀的蘇老三失蹤了。
田樺和李永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到蘇老三的宿舍翻找遺書。打開門,只見一只拖鞋斜躺在桌子上,另一只卻在門背后。最顯眼的就是蘇老三的自畫相,原來掛在墻上微笑著的自畫相,讓他添了幾筆后,成了無比哀傷的模樣。嘴角向下撇,眼里掛著豆大的淚珠,頭上更纏滿厚厚的白色繃帶,繃帶里尚有殷紅的血往外溢……
最后,他們在房子背后小山坡上的一個墳地里找到了蘇老三。蘇老三四腳朝天地躺在墳堆上,黃昏的冷風里,只見他呆呆地望著青色天幕,張著嘴,一張臉黑里泛青,煞是可怕。
“蘇老三,回去了!和我們一起回去!”當田樺和李永樂很擔心地試探著叫他,想他人是不是瘋了,又如何想法子把他弄回去的時候,蘇老三怪笑出聲,一下子翻爬起來,說:“我要參加考試!我要出去讀書!”
結果,蘇老三成功地考上了藝術學院。臨行,田樺和李永樂一些朋友你兩元我八角地湊了點錢,買了個十五斤的豬頭,煮好了到鐘鼓樓上就著一桶白酒,然后一口酒、一口豬頭肉、一串豪言壯語,算是為蘇老三餞行。
那個晚上同去為蘇老三餞行的,還有一個很會寫詩的文學女青年——思。在人散盡的時候,思還意猶未盡地和蘇老三大談理想和人生。兩人離開鐘鼓樓,一直往西走,朦朧的月光下,兩人邊走邊說話,時間過得很快。走到龍潭邊的時候,月亮已高高地掛在天空,樹影婆娑,潭水迷離。二人席地而坐,把那仿佛一輩子也說不完的,有關理想人生的話題,一個接一個地說下去。
潭水的寒氣越來越濃地逼上來,很冷很冷。蘇老三爬到樹上去,折些枯樹枝下來,燃起了一堆紅紅的火。火光映照下,思的臉紅撲撲的,眼睛閃閃發亮,齊耳的短發和剪得很整齊的劉海在風里輕輕飛揚。看著火漸漸熄了,蘇老三就又爬到樹上剝些樹皮,再折些枯枝下來添上。火熄了三回,蘇老三也爬了三回。之后,東方出現了一抹魚肚白,第一縷天光照亮了安靜一晚的壩子。
思說:“沒有理想的人生是可怕的,你看就像這曙光到來之前的黑夜,多么漫長而寒冷。愿理想如曙光一樣,照亮你一個個生命中的黑夜。去吧,不要難過,天很快就亮了,太陽神圣的光輝即將布滿世界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你所走向的,正是這樣一個充滿理想和陽光的世界!”
蘇老三感動得涕淚交加,和光明神圣的理想相比,個人那點小傷小痛算得了什么。蘇老三于是對著小城說:靜,親愛的靜,別了!祝你幸福!
那一刻,蘇老三覺得自己從未有過地潔凈,一塵不染,甚至稱得上圣潔。而思,在蘇老三眼中,是天使,多看一眼都會玷污她的純潔。
在藝術學院的三年,蘇老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遇到了雪,一個戲曲系的外地女生。雪的身上,有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氣質。雪留著長長的黑發,一張白凈瘦削的臉龐,淡淡的眉下是一雙黑眼仁很大的眼睛,右眼梢下方按著一顆小痣。
在一次聚會上,雪和自己要好的女同學不知怎地說到這顆痣,就說:“是顆滴淚痣,注定一生悲凄孤苦。”
蘇老三聽了說:“不對不對,是顆擋淚痣,有它,淚不會流下來,就像有我,你的淚不會流下來一樣。我不會讓你流淚的。我愛你!”
當時有很多人在場,蘇老三是第一次和雪見面,不幸又一次一見鐘情。雪的臉一下子紅了,拉著同學逃一般離開。幾乎沒有考慮,蘇老三追了出去。那一追,就是三年,到畢業,雪千里迢迢地跟著蘇老三來到小城,成了他的愛妻。
田樺說:“我不明白,為什么好花總是插在牛糞上?”
蘇老三笑呵呵地說:“道理很簡單,世界上再沒有一種東西,比牛屎更有營養,對于一棵花來說。這正是聰明女人的聰明眼光!”
蘇老三常說:“我愛妻的好,你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她冷若冰霜,艷若桃李。行如輕風拂柳,笑若芝蘭半開;動如小鳥出林,靜若一潭秋水。她整個人,簡直天生就是讓人用來憐惜的。”
婚后,蘇老三最大的煩惱就是兩地分居,不能常和愛妻見面,又沒熟人又沒錢,調到一起比登天還難。兩人的工資大都交給了客運站,十來個小時的旅途疲憊,只為匆匆一晚的相會。
蘇老三煩惱之余,大發感慨,憤然潑墨,一幅大字一揮而就:只為家貧兩聚散。
那幅字,在一次書法展中,偶然地讓一位說話很管用的老先生看中了。也是蘇老三命該如此,遇上貴人啦,那老先生問清蘇老三的情況后,馬上給當地政府有關人員打電話,要求在月內辦好蘇老三愛人的調動工作。
果然,雪在月內調到蘇老三身邊。天底下竟有此等好事,難怪那段時間,蘇老三整天笑得跟米花糖似的,就連飛到他臉上的蒼蠅,也覺得無比可愛了!
至此,蘇老三和雪,再無故事可記。以下要說的,是蘇老三和金姨的故事,以及小貓的戀情和無名氏桃花源記式的邂逅。
金姨是小城很多人都知道的富婆。孀居,算不上漂亮,甚至還有點俗氣。
三十出頭的金姨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身晃悠悠的肉,很白的臉,和鞋跟很細的高跟皮鞋。大家說起金姨,就說“胖胖的,一臉白粉,高跟鞋最細最響那個。”
金姨很胖,然而看起來并不十分臃腫。金姨的胖主要集中在胸部和臀部,腰呢,還好吧,肉是泡了些,然而那營養充足的白,充滿水分的感覺,還是能吸引很多人,尤其是某些男人的目光的。
金姨的臉也很白,雪白,白得甚至略略顯出青來。有時候天氣熱,汗水滲透皮膚,金姨擦了厚厚一層白粉的臉就開始斑斑駁駁了。遠看還不怎么覺得,走近一看,就簡直慘不忍睹了。然而金姨似乎不大在乎,仍是每天堆著厚厚的粉,讓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那雪一樣白的金姨。
金姨的鞋跟很細很細,到底部簡直就是一顆小小的綠豆。要是有人問起金姨來了不?就有人說:“聽見高跟鞋響過沒有?沒有?那聽著吧!高跟鞋響,金姨就來了,她的鞋跟特別響,沒有人走路的聲音比她響!”
確切地說,金姨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她涂得很重的眼影。金姨對青色眼影情有獨鐘,多少年了,一直沒有改變的就是她的青色眼影。從上眼瞼往上往外,一溜青青的痕跡,知道的那是金姨的眼影,不知道的,只以為是兩個令人同情的胎記。
對了,還有金姨的紅嘴唇……
總之,金姨真是個非常有特色的女人,然而她最大的特色還在于粘錢。金姨做什么生意都賺,仿佛她身上有蜜一般,錢見了她就直往身上粘。
說起金姨,大家總是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尤其是女人們,在一起說得津津樂道,說足了金姨的不是,添油加醋地,真是越說越解恨,不過說到最后,大家都難免話鋒一轉,說:“不過也是情有可原,她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一個女人……其實金姨她人不壞,真的,她倒是有一副爛心腸……”
金姨深深地愛著富于藝術家氣質的蘇老三。
蘇老三不止一次不無炫耀地說:“想當年,在那個老文化館的卡拉OK廳,我們不知唱碎了多少富婆的心,只要我一點頭,少說有這個數的富婆,愿意天涯海角地跟了我去。”蘇老三伸出三個指頭。
到底是三個還是幾個,也許只有蘇老三自己知道。可能有三個,又可能是蘇老三夸大其辭,我們不得而知。然而很多人都知道,至少金姨是其中的一個。
金姨和蘇老三是怎么認識的,小城的人們非常忽略這個問題,仿佛他倆本來就有那回事兒,一直以來就是那個樣子一般。人們更關注的是蘇老三怎么就迷上金姨呢?和雪相比,金姨真是一個手指頭都夠不上,提鞋都不配。可是蘇老三就是三天兩頭往金姨那兒跑,鬧得滿城風雨,除了雪,人人都知道。一個公開的秘密,只留當事人雪蒙在鼓里。最后人們得出一個較為合理的結論:錢唄,還有什么!
蘇老三也不辯解,他只是驚嘆造物弄人,原來女人可以完全地不一樣!在雪之前,蘇老三也有過別的女人,低年級的小師妹。最后那會兒,那女生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都心煩意亂,最后他自個兒穿了衣服,氣咻咻地拉上門走了。
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生過那么大的氣,也不知是生誰的氣,氣得快要爆炸了一般。
又有個醫學院的女生,兩人非常親密,只差最后一步時,那女孩子在他耳邊說:“記住這個晚上,我要你在很多年后想起時還記得,就是在這樣一個晚上,我嫁給了你。無論我們什么時候結婚,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只有今天。”
蘇老三一聽,腦子里如響了個悶雷,一下子清醒了。他想到了雪,他要娶的,只有雪。想到要和眼前這個女孩子結婚,他那沖動的勁兒,一下子全沒了。于是一聲不響地離開,之后也沒有任何解釋,害得人家女孩子差點兒跳樓。
雪和蘇老三結婚的時候,還是個女兒身。蘇老三也才知道女人,原來是這個樣子的。當然,除了一直哭的小師妹和說嫁給她的醫學院女生,蘇老三還有過一次經歷。不過那一次,喝醉了酒,等醒過來慢慢回想,卻是越想越糊涂,似乎是這樣,又仿佛是那樣,最后就成了雪給他的那個樣子。
羞澀,安靜,羸弱,帶一絲怯意,把女性的柔美演繹得如婉約詞般細膩生動而又韻味無窮,這就是雪,藝術學院戲曲系校花,能翹著蘭花指把“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隨口就唱得字正腔圓,讓蘇老三一度贊嘆的愛妻。
金姨卻是完全地不一樣。
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呵呵,大菜花也美。按蘇老三后來更為直白的說法,是“餓肚子的時候吃什么都香”。
潑辣的金姨,肉嘟嘟大面包似的金姨,一根腸子通到底的金姨,哈哈大笑時全身肌肉都跟著晃動的金姨。
當汗津津的蘇老三把頭深深地埋在金姨懷里,呼吸著她同樣淌著汗的肉香,就覺得,厚實柔軟的金姨,才是他一直要找的那個醉生夢死的消魂去處,進而深深地感覺到原來女人可以完全地不一樣。原來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有時候,女人的容貌才學,是那么不重要,那么一錢不值。別人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最真實的。
他們說他愛她的錢,他們說她給雪提鞋都不配,哼哼,他們誰懂了,誰懂了!蘇老三抱住用兩只大手都抱不過來的金姨,壓著金姨海綿墊子似的厚實柔軟的身體,嘴里就不由吐出三個字:女人床。女人是床,女人天生就是一張床。從這一點來說,金姨,才是男人最完美的床,最銷魂的夢鄉。蘇老三想。
和雪不一樣的還有,雪是在你一再地口渴之后,才給你一滴水喝。渴時一滴如甘露,這就是雪給蘇老三的,永遠處于一種渴求狀態。
金姨卻不,她只是緊緊抱住你,告訴你她有多么需要你,在她面前,蘇老三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他在金姨那里,找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
再有,雪對于整個世界,都是帶點不屑態度的。對蘇老三也一樣,她舉手投足之間的高雅與從容,都讓蘇老三感到有點自卑。雖然自卑感來得很淡甚至不易察覺,卻無時無刻不在無形中挫傷著一個男人的自尊。
金姨卻不一樣,金姨完全地拜倒在藝術家腳下,對蘇老三崇拜得一塌糊涂。在金姨眼里,蘇老三無疑是至高無上的王。蘇老三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因此得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金姨給蘇老三的樂趣還在于,蘇老三總是一眼就看透金姨想要什么,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就連她偶爾的小陰謀,在蘇老三眼里都是不用思考,一眼就能看穿,如同三歲孩子的游戲。
這和雪不一樣,蘇老三總是猜不透她想什么,不知怎地就又冷冷的了,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再搞不好,雪就帶著孩子請長假回老家去了,留下他孤家寡人一個,好不煩惱。
當雪再次帶著孩子回老家,蘇老三早已習慣這種冷戰局面。他甚至失去了勸解和詢問的心思。管她呢,過陣子就好了。再有,這樣他找金姨就更方便了。他甚至把金姨帶回了他和雪一手安置的家,單位周轉房。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大約是周二的樣子,當蘇老三與金姨一夜纏綿之后,清晨睡過了頭,日照三竿了才在酣暢的夢境中非常舒服地醒過來。
在金姨母牛般溫暖厚實的懷里睜開眼睛的蘇老三,再一次體會到女人床的溫暖實在。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動得眼眶有點潮濕。感謝上蒼,讓他有幸遇到金姨,讓他知道女人的溫暖和安慰,對于一個落魄的藝術家來說,這是怎樣最后最為絕對的溫暖和安慰!
蘇老三的周轉房在樓上,對面一樓則是單位辦公室。兩人起床的時候,發現樓下辦公室上班的人,一人一條凳子地在小院里曬太陽。
這可怎么出去?正當蘇老三和金姨懊惱的時候,仿佛聽了誰的命令似的,底下曬太陽的人,突然都消失了。回辦公室了?上街了?不管它,這是絕好的機會了。蘇老三和金姨對視一眼,迅速下樓。
到了樓下,兩人目瞪口呆。原來那些消失了的同事,一個個突然幽靈般出現在院子里,一個個手背手,手抱手地裝作沒事的樣子,只拿眼看天或看墻壁。
蘇老三氣得直咬牙,挨千刀的,挨千刀的!
金姨卻哈哈地笑:“早啊,大家早!今天大家都別弄飯啊,我做東請客,大家盡管吃,盡管喝,吃得肚子不圓不算,喝得不趴下不算!”
金姨說著踩著小城第一響的高跟鞋,扭著大屁股,大步離開了小院。
蘇老三脫下一只鞋,把桌子拍打得震天響:“雜種!都是些雜種!!”
那一幫同事卻暴笑開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蹲下去直揉肚子。
蘇老三的麻煩來了。
進入冬天不久,金姨從省城給蘇老三帶回來純毛料的名牌西裝,還有油亮油亮的火箭式皮鞋。對了,還有一條雞血紅的領帶。
金姨說:“人靠衣妝馬靠鞍,快穿上吧,這才像個藝術家的樣子!”
第二天,蘇老三就整整齊齊地穿著筆挺的西裝和嶄新的皮鞋,系上雞血紅的領帶上班了。蘇老三很高興,夸張一點說,還有點得意。金姨真是太好了,他甚至想找個人聊聊金姨,找個人分享他的愛情,見證金姨對他的一片癡心。
那個人就是田樺,蘇老三忍不住和田樺前前后后地說起了金姨——其實他不說田樺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小城太小,任何秘密在小城都算不上秘密,不出三天,必定已經滿城風雨了。秘密傳播的速度,甚至比事情本身發展的速度還要快。
離開田樺,蘇老三穿著他的新衣服從這間辦公室到那間辦公室,和這個人聊聊,那個人侃侃,還裝模作樣地不時拍拍衣服上的灰,拉拉本來就很平整的衣角。走到大街上的時候,他還兩次踢了個小石頭玩,就像很多年前放學路上踢個小石頭玩一樣。
晚上,確切地說,是天快要黑的時候。蘇老三還沒有換下他那身新衣服,派出所的人就來了,很不客氣地請他跟著到所里一趟。這有什么,去就去唄,蘇老三也不放在心上,想也沒想就跟著去了。
去了,才知道是當成重點嫌疑對象給叫進去的,是去接受審訊的!
原來頭天晚上,文化局門口一家小賣部的門被撬,很多東西被偷走了。小賣部老板一口咬定就是蘇老三干的,否則靠他那點工資,不吃不喝三個月,也買不起那樣周正的西裝,那樣闊氣的皮鞋,那樣雞血紅的領帶。
更有力的證據是,小賣部老板和蘇老三很熟,蘇老三常在他的鋪子里賒一包煙,一瓶酒的,到發工資了,一定如數還上。而今蘇老三在他鋪子里還賒著五塊錢的東西沒有還,說明工資還沒有發,他哪來的錢買西裝皮鞋和領帶?
審訊從晚上七點到十點,審蘇老三的兩個警察感覺越來越審不下去,那個藝術家一直在給他倆講一個落魄藝術家的故事,分析一副對聯。
那副對聯一遍一遍抒發著藝術家的心聲,春節的時候都要重寫一遍,貼到自家房門上——
時缺數斤糧仍是一條好漢
常讀幾卷書永世不做小人
“你們說,有這樣高操人格的人,是做那些雞鳴狗盜事情的人嗎?你們拿出紙筆來我給你們寫這副對聯,能寫這樣周正的字的人,是你們想象中的小人嗎?你們盡管關,盡管審,還有沒有問題啊?繼續審繼續問啊?”蘇老三瞪著兩只大大的發紅的眼睛說。
后來,是田樺及時趕到,為蘇老三作證,蘇老三才得以無事釋放。
田樺的話說得很管用,也很有分寸。
他說:“金姨和蘇老三是什么關系我不知道,但金姨送給他一套西裝、一雙皮鞋和一條領帶,我是知道的,就是他穿的這一身。”
金姨要嫁給蘇老三了。
晚上十二點,在金姨的雙人床上,金姨懶洋洋地靠著蘇老三的肩膀,蘇老三舒適地抽著煙。
金姨突然說:“這床有些日子了,好是好,只是和現在新出的比,就算不上好了。我看好了一套紅木家具,那床是歐式的,那豪華氣派,一看就知道是錢貼出來的。等你有空的時候也去看看,看好了就買下搬回來!”
金姨自顧自地接著說:“看著今年年底,我們就把事情辦了吧?我這兒可是什么都齊全了,等你一離婚,我們就結婚。你盡快去辦,錢不是問題,她要多少錢我都給!”
蘇老三那口煙,硬是沒有順暢地通過他不知有多少煙從里面進進出出幾萬次的呼吸系統。頭一次,蘇老三給煙嗆著了。那煙嗆得真是厲害,胸口一堵,接著咳嗽,那一咳就咽住了,接著鼻子里辣辣的,仿佛進了水一般,眼淚也就隨之涌出來。
金姨忙給他又是捶背又是抹眼淚。
那一刻,蘇老三才發現,金姨就是金姨,俗不可耐的金姨。真是給雪提鞋都不配。金姨肉嘟嘟的手,布著血絲的混濁眼睛,浮腫著似的胖臉,多肉的脖子上充滿暴發戶味道的粗粗的金黃色項鏈,奶牛般不可思議的巨大胸部,還有她眼皮上烏黑的胎記和嘴唇上有些殘的雞血紅……
惡心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瞬間到來。
蘇老三迅速地穿衣服,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金姨充滿各種花蜜濃香的房間,以及金姨滿是驚愕的眼睛和大大張著的嘴巴。
蘇老三的麻煩大了。當金姨又一次在半路上攔住蘇老三,以一堵小墻似的身體和穩如泰山的姿勢,那豬蹄似的高跟鞋和插在腰間的右手,無不以一種蠻橫的氣勢向蘇老三示威。
蘇老三第一次感到頭大。蘇老三把金姨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說:“別,這樣不好!”
金姨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知道,我們的愛情沒有結局?”
蘇老三想了想,硬著頭皮說:“來生吧,等我一世,來生我一定娶你。”
金姨突然地就安靜了。那罵都罵得死人的架式一下子全沒了。藝術家就是藝術家,讓準備罵街的金姨,一下子心就軟了。
淚眼婆娑的金姨于是深情地看著蘇老三,良久,然后斷然離去。
之后金姨也曾和人說起過她今生唯一的愛情,她說:“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兩個深深相愛的人,不能相守到白頭。”
說到最后,金姨就哈哈大笑,非常灑脫的樣子,說:“不過沒有關系,我不像那些個俗人。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擁有過,就夠了!”
于是大家當著金姨的面,都說金姨真瀟灑!
遭遇過金姨的蘇老三,安靜地過了些日子。有好長一段時間,小城里不再有他這樣那樣的風流韻事傳出。直到他三十六歲,遇到小貓。
三十六歲的時候,蘇老三身上發生了兩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是他的一幅油畫榮獲國家級大獎,一是他遇到小貓。
前者曾一度讓他倍有成就感,心想從此一舉成名,誰還敢再小瞧他!然而那種成就感很快就消失不見,相反,有幾天,他無比沮喪。因為那個大獎,只領到一千元獎金,還有一本看上去很精美的證書。一千元,在二零零二年的小城,已經算不得什么。只能買一套差不多能穿的西裝,牌打得稍大一點的話,一個下午的輸贏而已。當時,蘭花市場經過幾次起落,有些人虧得剩一張皮,但也有些人,一夜暴富,幾百萬上千萬不在話下。
至于那本精美證書,也解決不了蘇老三的職稱問題。蘇老三的職稱一直上不去,屢屢地得不到解決落實,問題的關鍵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只有咬牙切齒的份,再無辦法。很多年了,沒有一任單位領導看蘇老三順眼,就像蘇老三看任何一任領導都不順眼一樣。
當蘇老三拿著國家級的獲獎證書,說在職稱上要求破格的時候,領導笑呵呵地說:“行啊,根據相關規定,這倒是可以破格的。不過呢,這兩年沒名額啊,我們單位中職的編制早就滿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就算你通過人事部門的審核破格評到中職了,也是高評低聘,又加不到工資,麻煩它干嘛!小蘇啊,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也要充分考慮我們的實際情況對不對?嗯,我會向人事部門爭取名額的,啊?”
蘇老三一言不發地離開領導辦公室。事后,他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和朋友說:“雜種!等他退休的時候,看我用藍底白字寫大幅的標語,歡送他!”
后來,無比沮喪的蘇老三遇到小貓。蘇老三才突然發現,他過去的三十六年算是白活了。
蘇老三是在一次很普通的卡拉OK中遇到小貓的。當時是一次接待,蘇老三作為可有可無的小職員陪同。吃罷晚飯,緊接著在山莊的歌廳唱歌。
那個山莊在公路旁邊,飯菜做得不怎么樣,卻有一個大大的歌舞廳,更有兩大排長長的小房子。房子前面,拉著一根二十多米長的皮線。平時從公路看下去,只見上面掛滿大張大張紅的綠的花的床單和被套,還有各種各樣女人的衣服,睡衣,胸衣,內褲,像無數面大大小小的彩旗,隨風而舞。女人看過去的時候,是略顯鄙夷的眼神;男人就不一樣,那些隱晦的想法,只有每一個從車窗望出去的男人自己,才最清楚。
十多個人,老板就叫出十多個小姐陪著。幾乎是很隨機的,大家隨便謙讓兩句,笑呵呵地,心照不宣地,讓那些女孩子坐在自己身邊。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拘謹,幾曲歌下去,幾杯酒下去,哥哥長妹妹短熱辣辣地叫開來,坐腿上的坐腿上,摟住腰的摟住腰。醉眼朦朧中,一對對一雙雙,互相簇擁著走進小房子,成就了好事情。
小貓擁著蘇老三走向小房子的時候,除了驚詫小姑娘肆無忌憚的眼神,蘇老三并沒有太多特別的感受。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這很平常。他甚至沒有多看小貓一眼,也懶得問她的名字,難說以后在哪里碰到,還像陌生人一樣認不出來也很正常。
小貓個子不高,長長的碎發有點亂。瓜子臉,桃花眼,水蛇腰,穿一件黑色小晚禮服,露著光潔的腿。黑色小禮服襯托出她曲線凸顯的身材,還有就是腿的細膩白嫩。而裙擺和胸口星星點點的裝飾則在凝重中顯出華美來。
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間,新來的小貓不是一眼看上去最惹眼的一個,卻是最安靜的一個。小貓很少說話,也不唱歌。仔細看時,就會發現,她涂著層層浮華眼影下面的眼神,略顯慵懶疲憊,然而眼睛卻是很亮很亮。
小貓不輕易看人,等她突然看人的時候,必定盯著人的眼睛看,一直看到你的心里去。小貓平時漫不經心的態度和她突然專注而尖銳的眼神形成鮮明對比,加上她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種突然逼視的感覺,類似于貓科動物夜間捕獲獵物時的警覺與銳利——小貓也因此而得名。
小貓仰面望著蘇老三說:“你要在這里住吧?”
蘇老三嘿嘿地笑著點頭,奇怪這女孩子怎么突然會有如此大膽的眼神,以及直截了當的問話。
小貓又說:“那我們回房睡覺去,這里太吵了,我不喜歡。”
蘇老三笑瞇瞇地看了看小貓,就隨了她走向小屋。
親吻是從耳朵開始的。
這在蘇老三,真是聞所未聞。當小貓輕輕咬住他的耳朵,把像芯子似的舌頭濕漉漉地緩緩向里面探入,蘇老三的血液幾乎在瞬間就沸騰了。心和大腦在同一時間轟一聲急速膨脹。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覺得徹底迷失了自己,不知身在何處。
接下來蘇老三完全處于一種混沌狀態,甚至不知道手該放哪里。他十多年的經驗在小貓面前,簡直就像站在教授面前的小學生。混沌中,他只想抓住那只在他身上撫慰的手,讓它永遠在身上停留。
小貓像緞子般光滑的手,像水一樣柔若無骨的手。時輕時重,若即若離的撫摸,當他想要抓住它的時候,它偏偏就只是輕輕地撩撥你一下,當他不想理會它由它去的時候,它卻一狠心在某個地方深深一劃。很長很長的鋒利指甲,在皮膚上劃過,疼痛瞬間布滿神經,然而來得快也去得快,隨之就又變成輕輕的撫慰了,很溫柔很溫柔。
蘇老三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喜不喜歡?”
“喜歡。”
“好不好?”
“好。”
“想不想要啊?”
“想。”
“你身上帶多少錢?”
“不知道。”
“帶多少都是我的。”
“好。”
“手機也是我的。”
“嗯。”
“香煙也是。”
“嗯。”
“內褲,內褲也得留下。”
“嗯。”
蘇老三覺得,那一刻,即使要的是他的命,即便從此就死了,他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小貓真不是人,她整個人都沒有哪里是骨頭,都是軟的,像水,對,是可以任意折疊,能以任何一種形狀表現出來的水。她像絲棉被一樣貼身,像蛇一樣靈動和妖媚。當蘇老三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進入,那種完全覆蓋的感覺,填得很滿很滿的感覺,讓他真切地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滿足,還有就是征服的快感。蘇老三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古語有“紅顏禍水”之說,又為什么說女人是水。真是一肚子壞水。蘇老三事后得出這樣一個讓很多人驚為經典的結論。
有那么一剎那,蘇老三覺得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除此,就再沒有什么了。包括世界,社會,人生,時間云云,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小貓,簡直不是人的小貓。
那一刻,蘇老三在從未有過的體驗里瞬間死亡。是完全地死掉了。甚至還沒有感覺到死就已經死得很透徹了。
第二天,蘇老三兩手空空地離開。等他想抽支煙的時候,發現煙沒了。還有手機,手機也沒了,只剩一張薄薄的號碼卡。小貓把卡還給了他。小貓把卡從手機里拆下來的動作,無比熟練。
蘇老三大笑。笑自己褲子也沒了,當然,是內褲么,沒有人知道。蘇老三也不介意,在很多年后,甚至還和人笑說過這件事——否則也就沒有小說里這一筆了。這是細節,細節從來都是虛構不來的。
蘇老三那個早上的笑,還有一層意思,很帶些感慨,感慨自己白白活了三十六年。金姨算什么,一包肥肉;靜算什么,想象得出來,一把干骨頭。還有雪,簡直就整個兒不開竅……可憐自己三十六歲了,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女人。
蘇老三開始想念。
確切地說,他的想念早就開始了,在小貓說不要再來找她的時候,就開始了。
臨別,小貓不像過去蘇老三熟悉的狀況,留電話號碼,交待下次再來之類。小貓說:“不要想我,不要愛上我,不要再來找我。”
小貓倚著門笑笑地說:“我是這個社會霉爛土壤里生長出來的毒蘑菇,無比鮮艷地在養料充足的霉爛里一夜長成。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每一個挨近我的人,那種類似于中毒的癥狀,其實就是真正的中毒,而不是類似于。”
蘇老三發現,小貓的笑很迷人。眼角輕輕飛揚,目光不是那么銳利,而是很隨意溫和,牙細小而潔白。小貓倚著門笑的時候,微微向左偏著頭,一些頭發滑下來,遮住右邊臉頰。小貓說自己是毒蘑菇時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仿佛說的是別人,又仿佛在說自己是潔凈的百合花,或者是溫柔的小白兔。
等蘇老三想說點什么的時候,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在等著小貓說下去。小貓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輕輕掩上門,把那一張甚至笑得很純真的臉隔在門背后。
蘇老三敲門。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都沒想就上前敲門。
小貓在里面說:“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陌生的聲音。蘇老三呆了呆,這才空著雙手,空著一點心思,喝醉了酒一般,輕飄飄地走向回家的路。
山莊離家,有一段不算近的路,二十公里。蘇老三意識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沒有車費回家。他下意識地想掏手機打電話,叫朋友來接他。那一掏,就又笑了。
那就走回去吧。太陽升起來了,兩旁的樹綠油油的,空氣里流淌著植物的馨香和泥土的味道。蘇老三心情為之一振。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獨自行走在充滿植物和泥土芬芳的路上。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關于小貓的點點滴滴。意外地發現,小貓有很強的語言表達能力;意外地發現,小貓很美。不是看上去很美的那種表面上的漂亮,而是包括她的微微向左偏著頭的笑,她的裙角細小的蕾絲花邊,她的輕輕滑落下來的發絲,甚至她胸衣上繡著的小花的顏色和指甲上描著的圖案的精致程度,都讓人覺得無比新鮮和迷戀。還有,她把修長的手指隨意往脖子里一搭,帶點慵懶地往手上一靠的姿勢,也顯得無比迷人和富于女人味。
蘇老三正回想著關于小貓的一些細節,一張拖拉機朝他停了下來,卻是他的一個學生,前些年念初中的時候,跟他學過幾個月的畫,現在開輛拖拉機,這一天正拉了滿滿一車紅磚進城。
蘇老三二話沒說,上了學生的拖拉機。他這些年可長胖了,和上樹剝樹皮燒火取暖那時候相比,還真是兩回事。要走完這二十公里路,是一件很不現實的事情。
這樣,兩手空空的蘇老三,很吃力地爬到那車紅磚上面,高高地坐著進城。本來他應該和學生坐到駕駛室的,偏巧駕駛室里放了一臺捎進城修理的電視機,只好如此了。
那天早上,高高架在紅磚上進城的蘇老三,非常惹眼。不過大家看看一笑也就罷了,他們說:“老三者,瘋子也,不足為奇。”
蘇老三和小貓的第二次見面頗富于傳奇色彩。
小貓是被蘇老三的一幅畫迷住了。被那幅畫迷住之前,應該說,蘇老三渾厚的男中音和優雅的舞姿,以及幽默風趣的談吐,也曾給小貓留下不算糟糕的印象。
是一幅油畫。一個穿著紅色衣裙的女孩子,枕著一個白色的小枕頭,仰臥在深藍色的水面。水面無邊無際,是一片黑夜里的海,海和天連在一起,天上綴著寶石般璀璨的星星。
女孩子露出白皙修長的脖子和光潔的手臂,水草般的長發恣意地飄浮在水面,類似于某種生活在海底叫不出名的水母。那種感覺,是艷麗和驚恐交織在一起,有些美,又帶些驚懼,說不清。因為不解,含著些神秘和恐慌。
女孩子的衣裙寬松而舒適,身體的曲線在松垮垮的衣裙里,任人想象。其實那衣裙畫得并不是隨意的寬松,而是隨意中有關鍵的筆畫在勾勒,著墨不多,然而身體玲瓏甚至誘人的曲線,卻盡在畫中了。
最意想不到的是女孩子的腳,不是腳,而是一條金燦燦的黃中透出些紅光的魚尾。鮮活的魚尾,仿佛那輕捷有力地一擺,就能游入深海,瞬間消失不見。
那畫里的女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小貓。
蘇老三用將近一百天的時間畫好畫,精心裝幀好了,并不直接拿給小貓,而是通過郵寄,把那一幅據蘇老三自己說是“日夜想念”的心情,通過陌生的郵差,遞到小貓手里。
小貓來到小城后,或者說小貓成為小貓后,第一次從郵差手里收到東西。小貓拆開,看了看畫,很快收了起來。看不出小貓什么表情,只是在天黑的時候,她撥通了蘇老三在郵包右下角留下的電話號碼。
蘇老三接到小貓的電話,他從畫那幅油畫就開始等待的電話,他知道自己成功了。這個女孩子是真正愛上自己了。死心踏地,義無反顧地。這讓蘇老三在事業上屢屢失意,生活中屢遭挫敗感的心,無比得意。誰說藝術不值錢?即便是最落魄藝人最落魄的作品,在充滿商業味道和媚俗的時代,仍然可以熠熠生輝,在懂得它的人面前。
蘇老三和小貓在山莊門口,見面的第一時間,旁若無人地擁抱。很緊很用力的擁抱,要把彼此扯到懷里,互相深深地嵌入的擁抱。
蘇老三說:“你不是貓,你本來是魚,美麗而無辜的魚。看到你像貓科動物狩獵時一樣,鋒利而充滿野性的眼神,我的心都疼碎了。我只想看到你魚一樣溫和的,淡淡的眼神。”
小貓眼中似有感動,然而那感動轉瞬即逝,只在眼里閃了閃,便沒了蹤影。小貓笑:“你不是我,怎會知道我本來是魚,而不是貓?”
蘇老三的煽情在小貓戲謔的口吻中略顯失調。蘇老三苦著臉說:“我是認真的。我要讓你變回原來的樣子,成為自由自在的魚,我要做那片靜靜的寬闊的海,讓你安靜地躺在里面,仰望滿天星斗!”
小貓笑得彎下腰:“沒想到你這么土,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土最土,土得掉牙,土得直冒渣子的男人。”
蘇老三這回真是生氣了。
小貓樂了,小貓瞇著眼笑著說:“我教你,你應該這樣回答‘你也不是我,怎會知道,我不知道你本來是魚,而不是貓?’這也不是我教的,莊子他老人家過去就是這樣和人說的。”
小貓一樂,蘇老三也就隨之樂了。
小貓在成為小貓之前,的確是魚。
在小貓是魚的日子里,她日夜守候的,是那個英俊的王子。盡管他們的故事會很曲折,但會像所有童話的結尾一樣:從此,公主和他心愛的王子過上幸福的生活。她一直以為。
每一個女人,都是自己的公主。直到有一天,曾經在夢中無數次地出現過的王子,在和她走過一段又一段曲折的路后,終于帶著她,離開,然后,開始全新的幸福生活。
小貓的王子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王子。當她的王子帶著她,準備開始一種全新的幸福生活,走向所有童話故事中那個美麗的結局時,不一樣的是,那不是結局。在現實生活中,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更確切地說,那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一個很不幸的開始。
那是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婚宴,簡單卻處處透著喜氣和祝福的婚宴。婚宴正在進行時,新郎對新娘子說,他們的婚禮還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到,他要親自去給她拿來。
“知道嗎?是玫瑰。九十九朵。早就訂好了,就在樓下,我去給你拿來。”新郎說。
錦上添花。新娘子笑了,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新娘子上飯店頂樓,她要看著他在樓下手捧玫瑰的樣子,她要把那個畫面永遠珍藏在內心深處。
在頂樓,她看到了有生以來最為驚人的一幕:她的新郎和她最要好的朋友,在樓下過道一角緊緊擁抱。
她最要好的朋友說:待會兒你拿著我備好的玫瑰給她,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她最要好的朋友說:你能在這個時候來,不枉我愛你一場。我們一起看著時間,我要我們共同體會這一分鐘的擁抱,有多長。
樓不夠高,小城太小,那些聲音,穿過冬日寒冷的空氣,薄薄地傳過來,尖銳得仿佛是刀片,割痛耳膜,把心里某些柔軟和美好一刀刀割成碎片。
新娘子輕飄飄地下樓,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她最要好的朋友,買好了花,把她的新郎約出去擁抱,出去之前兩人約好合伙騙她,說他去取的,是他們婚禮上最重要的東西,幸福的九十九朵玫瑰……
很多年后,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晚上的真實感受——忍不住發抖,冷嗎?不對,怕嗎?也不是。她只是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還是控制不了全身的顫動。
這時,新郎拿著一大捧盛開的玫瑰,笑笑地走到她的面前。在婚宴的某個角落,她最要好的朋友,若無其事地朝他們的方向張望。那目光里隱藏的悲愴和憤恨交織在一起,她一下子就完全讀懂了。仿佛那些悲愴和憤恨不是隱藏在目光里,而是一絲不掛地擺在桌面上。
新娘子接過玫瑰花,九十九朵。嬌艷欲滴的玫瑰,芳香四溢的玫瑰,完美無瑕的玫瑰。
真好。新娘子把花捧到面前嗅了嗅,以一種癡迷的表情。然后,不知怎地,那樣一松手,那些漂亮的玫瑰,輕飄飄散落一地。
接著,人們吃驚地看到,新娘子踩著那些花兒,風一樣離開了。以風一樣的速度,走出正在進行的婚宴,走下樓梯,走出飯店,然后在街上疾走如飛。
不知道走多少路了,那個新娘子,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走成了小貓。那個蛻變的過程,來得很快又很漫長,但是并不怎么痛。小貓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走得那么快。走得很快很快的時候,腳心略略發燙,指尖微微發麻,身體變得很沒有份量。那一身輕飄飄的婚紗,更讓她感覺,再快一些速度,就可以羽化而登仙。
小貓就是這樣成為小貓的。在后來的很多年,在人們的記憶里,小貓就是小貓,天生的小貓,而不是那個多年前等待著王子到來的公主。
小貓要贊助蘇老三辦畫展了。小貓不僅把手機還給蘇老三,還要幫助蘇老三辦一次像樣的畫展。
那是在春節的時候,小貓拿五千塊錢,贊助蘇老三在小城文化館舉辦“迎新春作品展”。這也是蘇老三在小城的第一次個人作品展。可以說,作品展非常成功,市里一位領導的到來,更是讓畫展蓬蓽生輝。
畫展引來很多人駐足觀看。他們說:行啊,蘇老三就是蘇老三,這畫一裝幀,這么一掛,比那些大師的畫,也差不了多少!
他們拍拍蘇老三的肩膀,說:蘇老三啊,畫展拆下來的時候,給我兩幅掛掛啊!
蘇老三站在他的畫展前,成就感和落沒感同時寫在臉上。
充滿成就感和沒落感的蘇老三,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迎來了一位來視察文化產業發展現狀的領導。在一些縣領導的陪同下,他在視察文化館建設的時候,順便走進展廳,不帶任何表情地掃了一眼畫展,然后,徑直走向那幅名為《小貓》的畫,就是之前徹底讓小貓折服的那幅。
“這幅不錯。”他說。
“小貓?標題可有點不通。”他又說。
蘇老三說:“因為畫里的女孩子,名叫小貓。”
一旁陪著的局長瞪了蘇老三一眼,說:“這名字就是不通,我看還不如《美人魚》好。”
見無人回應,局長打了個哈哈,說:“我們這個藝術家啊,就是有點怪,經常弄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出來,他們自己說:‘普通人能懂的,那不叫藝術!’”
那位領導說:“我看這幅叫《亂》,怎么樣?”
蘇老三微微張著口,呆子般不知要說什么。
局長忙說:“好!就叫《亂》,你看多貼切!下去改了啊!”
領導動了動身子,看那身子轉動的方向以及根據慣性判斷,大家知道是畫展視察結束了。臨走,他拍拍蘇老三的肩膀,說:“不錯,小伙子不錯!”
局長在后面要蘇老三把《小貓》包了送給那位領導。蘇老三很堅決地說:“其它任選一幅給他,這幅不行。誰要都不行。”
局長一下子火了:“你個不識抬舉的蘇老三!你給我再好好考慮考慮!”
蘇老三覺得沒什么好考慮的,就那樣一個結果,再考慮一百天也一樣。直到下午,他聽到另外一個消息:那位領導給有關單位打了個電話,要把他的畫展移到市群藝館展出一個星期。
蘇老三想了想,就讓局長把《小貓》帶走了。
蘇老三和小貓的故事,結束在那個晚上。
晚上十一點,還是那個山莊,當一大排女孩子站出來的時候,那位領導一眼就看中了小貓。
沉浸在畫展成功喜悅里的小貓,臉對著領導,目光卻像一場細雨落在蘇老三身上。小貓指了指蘇老三說:我要和他在一起。
蘇老三微微愣了愣,哈哈大笑,平生第一次,違心地說了一句讓他后悔一輩子的話。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先生有選擇的權利,小姐是沒有選擇的權利的。
蘇老三順手拍了拍小貓的肩,哈哈笑著說:知道了吧?小妹妹!我這話你可得記住啊!
小貓的笑在臉上僵住,那個本來帶些嬌媚的,只在那一刻蘇老三面前才有的表情,突然破碎,撕裂,然后紛紛從臉上掉落。
“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在那以后,當蘇老三向朋友們說起那個晚上的事情,都要捂住胸口,仿佛那一晚碎掉的心,在后來無數次說起的時候,仍會很痛。
而小貓,就是從那個晚上起,在小城消失的。
后來聽一個收購舊手機的店主說:有個長頭發的女孩子,帶來整整一箱很不錯的舊手機,將近五百個,按均價兩百地賣給他,九萬多,零頭去了,九萬塊錢,要現金。他看那手機都挺好的,可以大賺一筆,但怕來歷不明,不敢要。
女孩子說:你不敢要,可有人敢要,你別后悔。
他想了想,再看看那些手機,確實非常好,隨便一個都可以賣個五六百的,就壯著膽子倒下了。好在十多萬賺到了,也沒有人來找過他的麻煩。
過了不久,又聽撿垃圾的人說,在農貿市場西門口的垃圾場,丟著一只嶄新的黑木箱子,上面有鎖。在一位王姓老太太很多年的撿垃圾史上,這是從未遇到過的事。很多天了,那只黑木箱子還在,幾個收垃圾的人匯到一起,帶些好奇地敲開那把小銅鎖,箱里裝滿的竟然是早已發霉的五顏六色的男人臟內褲。
“作孽啊!”王老太太搖頭說。那表情,寫滿的是她撿垃圾以來,看到最讓人不堪的垃圾時的惡心。
而蘇老三的個人畫展,也沒有移到市群藝館去。是他自己放棄了。就算移到市群藝館去,又能怎樣?離成功還太遠太遠。也就是說他還得繼續付出。他已經把小貓和自己的良心一起賣掉了,下一步,會賣什么呢?他想象不出來,只是感覺就算傾盡所有,也不能成功,最后只會得不償失。
也就是在那一年,蘇老三終于明白一個道理:他這一生,注定就是這個樣子。他再也成功不了。他的藝術之路,失敗是注定的。
他不知道這該歸結于這個時代,歸結于自己的努力程度,還是歸結于自己的才華。他只知道這樣一個事實:他的畫,永遠不能成為畫冊,幾萬冊,幾百萬冊地讓人爭相購買。他的畫就只是一張紙,多畫兩張都顯得浪費。一張畫就算贗品都上萬元對于他來說,永遠只是一個傳說。在越來越商業化和慣用炒作伎倆的時代,靠他的這點才氣,想要功成名就,只能是一個笑話。還不如把買畫紙的錢和那些精力,用來買香煙抽掉,買好酒喝掉,再或者,找小姐給小費花掉。
“何況,有時我懶,有時我忙,有時我忘,有時我累。”蘇老三呵呵笑著對自己說:“真是像絕了一堆牛屎,一堆牛屎!”
那堆牛屎所指的對象,也許是蘇老三自己,也許是這個時代的某些東西,也許是某些人,也許又什么都不是,或者全都是。這個,連蘇老三自己都不是很確定,他只是每每忍不住說:“真是像絕了一堆牛屎,一堆牛屎!”
在蘇老三后來的生活中,再沒遇到過像小貓一樣讓他刻骨銘心,失去時猶如撕心裂肺般疼痛的女子,卻也從未間斷過讓他心動的女子。比如,無名氏。
無名氏是蘇老三快四十歲的時候最難忘的女子,姓名無考。
將近四十的蘇老三比起年輕的時候,更黑且胖了。眼皮浮腫,長時間不修理的頭發,油膩膩的。
對蘇老三來說,美女是永遠看不夠的。二十多年了不但越看越看不夠,而且對美女的敏感程度,更甚。方圓二十米內,無論哪個方向哪個角落有美女,必定逃不脫蘇老三的一雙色眼。
很突然地,蘇老三的目光就直了。微張著嘴,過會兒還要嘖吧兩下。那個饞樣兒,都要淌口水了。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蘇老三騎著摩托車外出拍照片,回來時經過一個水邊的村子。村子很小,一灣清水打村心里緩緩流過。蘇老三經過的時候,有個少婦蹲在水邊洗衣服。白里透紅的臉,彎彎的柳葉眉,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粉嫩粉嫩的小嘴……
蘇老三只顧看人,摩托車龍頭直直地往墻角撞去,到發現了急剎車,右手手背早去了一塊皮,血淋淋的,痛直往心里鉆。
蘇老三停下車子,顧不得痛,要給少婦照相。那少婦一聽,捂著嘴笑了,三分羞澀七分嫵媚的笑,讓蘇老三瞬間少了一魂一魄。
那照相的經歷,在小城流傳著好幾個版本。其中最為經典的一個,說的是蘇老三照相的時候,特寫拍了好幾張,想拍一張全身,鏡頭廣角不夠,拉不了,蘇老三就一直往后退。再往后退,卻是低下去一米多的一個凹地。蘇老三一腳踩空了,仰面往后跌去。
往后跌也就罷了,偏巧凹地里臥著一頭老母豬,蘇老三結結實實地跌坐到老母豬身上。
跌坐到老母豬身上也罷了,偏那老母豬身懷有孕,那一坐,就流產了。農戶見豬那個樣子,硬要蘇老三賠。
“你賠還我!你賠還我!”農戶不依不饒。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前去做客的田樺路過,把蘇老三勸在一邊,拿出五十塊錢給農戶,說:“回去吧,等你家母豬好了,叫你老公拉去慢慢賠(配)還你好了!”
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
小城已經很大很熱鬧了,面積擴大了不知多少倍。那些街道,寬了,長了,修葺一新了。門面上裝著很多燈箱,等夜來了,就像很多只大大小小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小城的熱鬧和繁華,裝點著小城人們忙碌或者休閑的心情。
小城第一次裝上了紅綠燈,同時正忙著過境鐵路建設,忙著修建第一個火車站。蘭花暴熱的浪潮已經過去,手頭有了錢就買地起房子討小老婆的勢頭,也隨著蘭花溫度的下降而漸漸收住腳。那沒有收住腳的,也因為腰包漸癟而只剩一個尾子。那尾子,也是苦苦撐著給人看的樣子,沒了底氣,處處顯出吃力來。
小城街道上商家的生意走過了最為低迷的時刻,從炒作蘭花一夜暴富的夢中醒來的商家,又開始老老實實地做生意,而且不斷地想出新花樣來。每天都有新的鋪子開張,每天都有鋪子在門口寫著“轉讓”字樣。然而生意是越來越熱鬧了,那原來逢一四七趕街的傳統,也徹底打破了,小城每天都是街天。
起源于十八世紀德國的十字繡,一天天走進小城的內心。十字繡坊在小城一天天多起來,隨處可見女孩子坐在鋪子前,背著陽光,埋著頭繡出一幅幅山水花鳥。
幾乎在一夜之間,韓裝就布滿小城的時裝店,街上身著韓裝的女孩子,一律地顯得時尚前衛和無比清純;還有各種各樣的燙發——小城同樣沒有錯過燙發的潮流,陶瓷燙,數碼燙,煙花燙。長的,短的,有風來過,那隨風飛舞的卷發,讓小城的女人一個個都顯得風情萬種,妖媚動人。
又是一個中秋節——早在一個月以前,各式月餅,大的,小的,包裝華美的,手工打制的,布滿了整個小城的大街小巷。
琥珀色的葡萄酒,喜氣的紅云煙,咖啡色的云南印象,成堆的百事可樂,可口可樂,透心涼的雪碧,五花八門的水果,香噴噴的炒栗子,熱氣騰騰的煮花生,還有不時飄過的稻谷香,把小城的富足展現得淋漓盡致。
十四晚上,湛藍的天幕里懸著耀眼的星星。月亮還沒有升起來,涼風習習,一天的暑氣完全退去,是一天中最舒適的時候。
小城飯館門口停滿各式轎車,在一家重慶人開的火鍋店里,二樓,一個臨街的窗下,坐了一桌熱熱鬧鬧的人。正是田樺和蘇老三一伙,中間多了幾個年輕的陌生臉孔,大家調侃說笑,其樂融融。推杯換盞之間,那吟詩作對,不時又來一段滇戲的濃烈氛圍,吸引了不少鄰座客人的目光。
蘇老三自己一口口喝酒,他說:“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龍潭的那一晚。我都不明白怎么會發生那樣的事情,要換了現在,早騎了馬到爪哇國去了,哪會傻那么一夜,烤什么鬼火!”
又說:“其實金姨是很好的,那種關心,真是從來都沒有人給過我……”
有人問:“那小貓呢?”
蘇老三目瞪口呆,半響,說:“你們永遠不會明白的,她在我身上帶走的,是一顆怎樣病殘的心。”
而他那晚最經典的一句話,就是:“我相信愛情是唯一的,但我更寧愿一個茶壺,配上二十只杯子。”
有人聽了說:“你的愛情,就是有一天在龍潭里裸泳,結果那一年,龍潭里所有的母魚都懷孕,孵出來的小魚天生都會畫畫!”
又有人打趣蘇老三說:“你的畫也就這么個結局了,不過沒有關系,能讓小魚天生會畫畫,也是一種能力!”
蘇老三猛喝一口酒,大聲說:“齊白石六十歲前還是個木匠,老子離六十歲還早著呢!”
有人很認真地說:“我在小城的月光里渴望一場潔凈的愛情,我拒絕曖昧,只想和戀人一起相守到老;我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可愛的孩子,然后在黃昏的陽臺上,和愛人和孩子一起看著天幕漸漸落下來,落下來……”
——天幕早就落下了,月亮升起來。不夠滿,卻是很圓很白很大的月亮。一片片銀紗似的月光,輕輕流淌在小城每一個角落。
酒席已經散了,還不到回家的時候。于是換到茶樓,用古色古香的茶具,沏出琥珀色的普洱茶來,正好解酒。
月亮漸漸爬上來,爬到茶樓精致的木雕窗子上,爬進那把土紅色的茶壺里。
壺中日月長。
時間以自個兒的方式,不緊不慢地偷偷流逝。而小城,正以她自個兒的步子,一步步悄悄向前。
月亮爬得很高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傳來淡淡的歌聲。
“每個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看透了人間的聚散……若有一天能重逢……”
歌聲隱隱約約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像是小城輕輕的呼吸。
呼吸越來越輕,越來越均勻……
小城睡了。
【作者簡介】又凡:女,原名周學鳳,1981年生于鶴慶縣。1997年開始在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留住我窗外的心》和小說集《花事》。系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大理州作家協會理事。目前供職于鶴慶通訊社。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