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在場主義的記敘

A.眼前的場景

1.山青得有點朦朧。山，蒼山，滇西北的一座山。山的上空正懸浮著羽狀的云絮。與山相對應的應該是水，只有深入群山中才能見到那些綠得滴翠的水。與山成唱和狀的是洱海，滇西北的一個高原湖泊。這是概括性地對眼前的場景進行的描述。對有些場景的描述我總是習慣于概括性地描述。概括性的描述中我找到了把場景整合在一起的缺口，有那么一個缺口等著某個人的發現，我發現了許多個缺口，通過缺口發現一些事物對缺口本身進行了填補。

如果把視線從遠處拉回的話，呈現在面前的是大理這個時間累積的古鎮，一股濃郁的芳香總是縈繞在周圍，酒香，時間的芳香。我的位置正在玉洱路與人民路的交叉口上，市街嘈雜，我卻感覺不到嘈雜。在這個古城里徘徊逡巡的過程中，感覺眼前的景致是那么地熟悉，讓我不禁有種曾經來過的感覺。這是三年前的秋天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深刻在思想里的一些思緒。通過三年時間的沉積，山依然空蒙，水依然滴翠，有些民居在消失，有些民居依然固守著舊日時光的底片。

2.我喜歡步入那座山中，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一伙人。已經只有一個人，就我一個人。進入山中是一種習慣，進入山，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讀山。時值秋天，山的半山腰，學校的后面的那片墳地里的一些草正在凋敗，被霜打濕的草叢蕭瑟地貼附著地。那些草必然要順應時序的遷移，順應著時序的變遷，把自己與時序的變遷徹底融合。在這個季節經過那片墳地的過程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凄涼感會頓時生發，冷瑟的風攜帶著枯敗清淺的草木香朝我襲來，穿著單薄的我在一陣打顫的同時看著那些墳墓，是那些荒草覆蓋的墳墓給人以凄涼的感覺。與一片墳地相遇時必然的，這與那些植物必然遵循著時間的規律而被時間侵蝕與滋潤一樣。

與一片墳地相遇，這讓我很容易就想到了生命。每一個人在發現一片墳地的同時，一定會想到生命。關于生命的解讀與認知源于對于死亡的體驗，我曾經想到過自殺，我也曾經見過別人自殺，我見到過一些自然的死亡，我同樣見識過一些生命的非自然死亡。草木的凋敗，一些秋蟲的出現，都在暗示著生命的軌跡，生命包含了枯與榮的過程。在我多次經過那片墳地所得到的體驗都是關于安靜的，只有自然的清風，只有我那■的腳步聲，那種安靜絕對不是死靜，把墳地的死靜蕩滌，是一種充盈著靈動的安靜。我喜歡那種安靜，我朝湛藍的天際望著，感受著大自然對安靜的注釋。

每每隔著一小段的時間，那片墳地里就會出現一些新墳，新墳的出現有時并不代表生命的離去，只是表明那座新墳正在廝守著一個明確的生命。與一座新墳相應的一個生命的終結。我早已習慣于新墳的出現，我同樣習慣于生命的離去，生命每時每刻都在死亡與誕生，有時用某種思維來看一只螞蟻的死亡與一個人的死亡是一樣的，都是感知形式的喪失。一只螞蟻的死亡是被弱化了的生命死亡，而一個人的死亡是被擴大化了的死亡，兩者之間就有著這樣的差別而已。那片墳地用荒草萋萋來把那個角落里的生命覆蓋著，一些蟲子與植物在那片角落里怡然地生存著，而死亡的人就只一具軀干在那里腐化。

3.在大理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與時間的長短無關，當與某種場景發生聯系的話，在場景中必然要發生點什么事情。我來到這座城市，與這座城市之間必然要發生點什么，有些事情終歸要發生，而在面對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最關心的是那些事件背后所延伸出來的思想空間。我多次深入圖書館二樓查詢關于這座城市的一些歷史文字，有時我會渴望能在那些字里行間找到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諸如關于這座城市的一些設想，這里的人類可能是從某個地方遷徙過來的，戰亂，饑荒，生命遭受著劇烈的考驗，而現實并不如此。在失望之余我多么希望這座城市的生成伴隨著的是一場大規模的人類遷徙，在我的思想里遷徙背后可以拓展出關于民族關于河流關于習俗關于人文等等的信息。在我沉入那些故紙堆里的時候，我遇見了唐朝時候的某一場戰爭，我遇見了一些神話傳說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里傳播，我遇見了一群人，那群人依然在這個地方存在著，一群皮膚黝黑的人群，有女的，有男的。

就在圖書館旁邊，我遇見了一小片竹林，竹林的出現消解了一定的抑郁與煩躁。帶著一些自己想要看的書再帶些稿紙就來到了那片竹林，這幾乎是我每天必然要做的事情，做這件事情需要的不僅是時間，還有耐心。走進那片竹林，找一塊如龜背的石頭，或者席地坐于竹林里也行。我習慣席地坐在那片竹林里的小路上，在很多時候，特別是秋季的時候，那片竹林里很少有人來。在這個季節，那片竹林的葉子開始轉黃并落下了，枯葉下落的聲音是很安靜的，輕盈地在空中旋轉著，如一個人的獨舞。與葉子下落相對的是竹子的硬性也正在轉變，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但在我靠著那些竹子的時候，我就覺得竹子的硬性正在增加，里面還暗含著幾絲彈性，綿綿的，軟軟的。

那片竹林所給人的安靜是我特別喜歡那片竹林的原因，同樣這座城市也給了我那種安靜，因此，我熱愛這座城市，在安靜中能把許多事物都看得透徹，這包括對自己以及自己的思想。那些下落的竹葉與還掛在竹子上的葉子給人一種疏朗沉靜之感，在晴天的午后，那片竹林里會滲入一些疏朗的陽光，與竹林的疏朗與沉靜雜糅。微弱柔和的風一吹，那些日光就在竹林里左右搖晃著，如琴房中的某個我心儀已久的女子彈奏的音符，跳躍著沖撞著。在那片竹林所給我的安靜后面同樣覆蓋著了一層層潔凈而靈動的光，那種光是竹林本身的顏色與滲入竹林的顏色所交匯后的合體，是一種承接與變幻，光與影的組構總散發出淡淡的曖昧的光。在這個城市的秋天，蕭瑟冷冷的光總給人一塵不染的感覺，在那片竹林里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尤其強烈。

4.由于甲流所引發的恐懼，在這段時間我很少去那些熱鬧的角落里，我選擇的去處總是那些比較安靜的地方。大理古城就是一個安靜的最好去處。在古城的那些巷子里到處行走的時候，這座城市給我的那種纖塵不染的感覺就有所保留，那些巷道之間的交錯導致了我對舊日時光的不自然回溯，我從博愛路口往下走著然后隨意穿入別的巷子里。那些巷子里總是擺著一些小吃攤子，有燒餌塊的，有賣乳扇的，有賣涼雞米線的，我習慣在某一家攤子，坐在一條方凳上，朝巷子的盡頭望著，朝著巷子里的那些行人望著。我習慣看事物的表情，在那些巷子的表面上浮著的埃塵里我會想到一些老人或者一些深閨中的怨人。

有些石榴樹的枝杈會從那些古舊的院子里探出頭來，在我注視著它的同時它也在注視著我，深入我的內心，感受到我的底氣之浮躁。除了石榴樹，那些院子里還會探出一些不知名的樹木與芳香，是一些草木的芳香從那個院子的一些罅漏中滲出來，撲鼻的氣息讓人久久沉醉。我在那些巷子里到處走著的時候，那股草木的芳香總是伴隨著我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巷子，那一條又一條的巷子里同樣散發出草木的芳香，芳香與芳香融合，一種新奇而舒服的芳香會突然在巷子的某段路上出現。

我曾經在自己的某一篇文字里寫過，在周城我曾經見到一些枯葉的飄落，枯葉的飄落我見到了，還有那個靠在樹邊的老人見到了。在那篇文字里我想強調的是那片下落的枯葉，而在這里我想強調的是與那個老人一樣的人。在這些巷子里，有許多那樣的老人靠著門背打盹，有一些老人還會迫于生計而拖著傴僂的身軀用扁擔擔著一些蔬菜，在這些巷子里逡巡叫喊。那天，在人民路口，我見到兩個老人，臉上布滿褶皺的老人，褶皺似被鑿刻過，他們的前面擺著兩壇米酒。那天，我一直忘不了的是那個老頭嘶啞的叫賣聲，我一直忘不了的是兩個老人靠在一起的情景，這個城市秋天的冷風侵蝕著兩個老人的觸覺。在兩個老人瞅著過往的人的過程中，那個老爺爺在賣力地叫著，賣力的叫聲中有幾絲憂傷的悲涼。米酒的芳香在秋日的午后迷醉著過往的行人，米酒的芳香迷醉了我，我有過買一杯米酒的念頭，但最后竟沒有買，我說不清楚那天我為何沒有買一杯米酒。后來我回到人民路口的時候，兩個老人早已消失在了那條巷子，我的眼光一直追到那條巷子的盡頭，就沒有那兩個老人的身影。同樣在人民路口我還見到兩個賣烤玉米的啞巴老人，用深陷在皺紋里的慈祥與堅忍面對著那些買烤玉米的人，而那天我成了那些買者中的一員。那些老人的出現大多與我對舊日時光所付出的熱情無關。

秋日的太陽有點暈黃有點冷，沉滯地灑落，被風里的水漬浸濕，路邊的楊柳倒下的影子拉得很長很稀很淡。人民路口比起別的那些巷子來說已經很嘈雜了，但在很多時候，我卻感覺不到嘈雜紛亂的氣息，我的思緒總會圍繞著那些老人流淌著。在市井的嘈雜中，我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對生的恐懼，也許在那些巷子里或立或坐或走的老人同樣會有對生的一點點恐懼吧!我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了一個破敗的院子里，院子的門楣窗戶破損得一塌糊涂。

5.我的行走近乎童年時代的游戲，躲貓貓的游戲，在這里我本可以不用躲貓貓這樣的詞，躲貓貓屬于那個名叫下宅坡的鄉村的傍晚，里面沒有包含暴力的色彩。我跨過一個又一個的青石板，我折入一個又一個的巷子，我在尋覓一些東西，童年時候我尋找的往往是一個伙伴，或者我成了那個被尋找的事物。在這個游戲里，最先是有暗示的，而暗示往往包含著欺騙，你可以在暗示后轉移自己。這個古鎮沒有給我絲毫的暗示，我尋找的事物也并不確定，在我的意念里有期待無意識地與某些事物相遇的快感。好像是冷冰川說的，“每個欲念都有一種象征意義”，是先有一種想法才會在語詞的表達上有所發現。我要完成在這個古鎮的各條巷子里到處走的過程，完成這個過程是有著一個欲念在支撐著我，而這個欲念卻是說不清楚的，或者說這個欲念已經不單純是一個欲念，而是許多個欲念的合體。

我的第一次深入那些巷子是自己對那些巷子的“無知”，巷子的構造，巷子對線條的運用與篡改，巷子會給我的感覺與會在記憶中深刻著的印象都是暫不可知的，我的到來就是盡可能地彌補內心對巷子的空白。那些巷子是有局限的，因為有的巷子是有盡頭的，因為有的巷子是沒有盡頭的，面對著盡頭與面對著深邃悠遠是不同的，在面對著這種兩極的狀態，思想總有被束縛與無法收住的危險。我在那些巷子里走動的時候，孤獨感與危險感會靠近我，是在我絲毫沒有料想的情形下，巷子里散發出的暗淡的光給人的是鬼魅的影正在埋伏在那些巷子里，白日里的巷子所在我的腦海里潛在的危險與黑夜里的樓道所給我的恐懼是一樣的。

我的恐懼并不是絲毫沒有緣由的，據說在那些巷子里連白天都曾有遭人搶劫的事情發生，有一個女的肩上挎著個包在那些巷子里走著，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她，突然從背后沖過來一個人把她推倒且狠狠地把她的包搶走，然后消失在那些巷子里，消失的有歹徒的身影還有那個遭搶劫的女子，還有一些與這個事件沒有直接關系的人。與第一次相比較而言的第二次第三次的到來，有一種重溫記憶與期待意外的交雜，這其中包含了與舊日時光的告別與對現實時光的迎接。在面對著那些巷子的過程中，我會想到自己寫作過程中的局限，在我的創作中總是出現對舊日時光的濫用，我期待在巷子的背后會潛藏著一些我所不熟知的東西，我的文字需要一些未知數的介入。巷子充滿了對悖論的解讀，生存的悖論，時間與事物之間的悖論，時間的風瘋狂地侵蝕著那些巷子，巷子呈現出了斑駁的暗影，但巷子的某些細節卻絲毫沒有斑駁與暗淡，我就在巷子里看到了古舊的大門上的銅鎖、鎖扣，那些事物沒有被鐵銹覆蓋相反越發锃亮。

B.思想里的場景

1.有時場景是關于情感碎片的拼湊，因為內心的激情促使我對眼前的場景進行著不厭其煩地描述，激情并不是僅僅源自于我本身，而是場景的出現與內心之間完成的刻意與無意的交流。我在試圖讀眼前的場景。我首先是從照片上讀著眼前的場景。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八月份在大理舉辦的攝影展，在那次影展中我見識了許多飽滿激情卻內斂而安靜地捕捉著光與影的相片，場景被割裂成細微的碎片，那些碎片灑落在古城的各條街道上。割裂的碎片往往是場景的細節，有時是對一束光的捕捉，有時是對一個表情的揣摩，有時是對現實與虛幻的連接……細節的魅力在散發出優雅的光，我開始重視細節的力量，也可以說在那次影展之前，我就已經刻意注意著時間的細節。在以“時間的細節”為題的一組文字里，我寫到了無聲電影，面前的場景在很多時候便是以無聲電影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的。“曾經，技術無法把握時間的聲音，技術無法把握時間表面的色澤，當技術可以把握時間的有聲表達的時候，無聲卻成了必不可少的技法，表達著過去，表達著某種情緒，同樣表達著一些容易忽略的細節。”

細節是美的，是細節給了我創作的激情。

2.死亡是對腐尸的注解，腐尸需要注解嗎?

我只要生命。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腐尸是死亡的一部分。

生命需要注解。死亡需要注解。腐尸需要注解。

對生命的思考讓我不斷地步入墳地，臨摹那些碑刻，以一塊裂開的碑與一蓬干枯的草來表達著時間對于生命的侵蝕。

3.“每一個欲念都有一種象征意義。”冷冰川說的，我想說的是，每一個欲念應該包含著許多種象征意義，欲念的出現同樣是一種復調的表達手法。有時我想讓記敘回到那個小城。有時我又不想讓記敘回到那個小城。我想走入圖書館。我想翻開關于這座城市的一些文本。在尋找中能發現一些文字背后的秘密，于我而言，發現背后往往銜接著對于發現的強烈表達愿望。

4.我可以摒棄許多東西，但我無法摒棄那些與生命的高貴與苦難相關的東西。人們看到了我文字中的戰戰兢兢，我的靈魂在很多時候總是顫抖不已。許多平凡的人與事是需要人去發現與表達的，不僅僅是文字的表達方式。

5.我刻意在生活的細節里尋找創作的靈感，面前一片空白，需要我的激情與文字來填充那片空白。而行走是與細節相遇的最佳方式，我在滇西北的群山中不斷地行走，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村莊，走過一個又一個僻遠的小城，與那些村莊小城相遇的時候，我已經習慣注意那些微妙的細節，那些往往會被人忽略的細節。

在我文字墜落的下方，總有著接近魚尾紋一般的褶皺在支撐著我的表達，生命的臉部應該簇擁著那么一些褶皺，墜落，沉浮，湮沒。

【作者簡介】 李達偉:白族，1986年生于云南省劍川縣。已在《民族文學》《廈門文學》《草地》《散文詩》《新世紀文學選刊》《椰城》《南飛燕》《麒麟》等雜志發表文章若干，現就讀于大理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