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眼橋的自由市場 成都市太平下街的錦江對岸和九眼橋靠星橋街一端,各有一塊空地,1959年下半年,物資供應極度匱乏,這兩塊空地漸漸形成了自由市場。
那個年代的自由市場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產物,是被打擊和鏟除的對象,老百姓到自由市場交易都得偷偷摸摸。市民或手提竹籃賣花椒面、海椒面,或背一竹簍賣西安大肉,挎一挎包賣西安燈芯絨,或雙手插在兜里佯裝閑逛,實則是在倒賣布票、糧票、酒票、煙票和蜂窩煤號數票。當然也有船家從糞船上挑下來兩桶紅蘿卜、白蘿卜,左顧右盼尋找買家。最大膽者竟不顧國家糧食專賣政策,直接倒賣大米、面粉。這類人通常只帶少許樣貨到自由市場來,買主驗了貨,講好價錢,再到僻靜的住處付錢取貨。
自由市場很熱鬧,買賣雙方大多鬼鬼祟祟,一旦發現情況異常,馬上攜帶自己的東西四處逃散,市場頓時空空如也。
九眼橋自由市場曾多次遭受政府打擊,但打擊一次興旺一次,頗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態勢。
1962年初夏的一個星期天早晨,一輛宣傳車在九眼橋附近來回轉悠,高音喇叭里不斷傳來:“《成都市人民政府關于嚴厲打擊投機倒把行為,堅決取締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通告》:一段時間以來,資本主義大肆泛濫……九眼橋、煙袋巷、牛市口、青羊宮成了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牛鬼蛇神混跡其中……李殿和、葉永長他們投機倒把、囤積居奇,成了暴發戶……”
實際上,在這則“通告”播出的頭一天夜里,李殿和、葉永長等牛鬼蛇神就被抓到了派出所。“通告”播出當天,九眼橋自由市場就被徹底取締了。
李殿和住在太平下街的史家巷,是一名竹編手藝人,自1959年開始從事個體竹編經營活動,被列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牛鬼蛇神行列,成為打擊對象。
葉永長的父親葉益誠在九眼橋橋頭開了一家個體醫館,行中醫。葉永長子承父業,兼行簡單西醫。因是個體經營,屬于走資本主義道路,所以也成了打擊和取締的對象。
自由市場被徹底取締了,“西安大肉”的影子卻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當時正處于“吃長飯”的年齡,一天到晚都覺得肚子餓,自從在自由市場上看見了西安大肉,就饞得直流口水。
終于有一天,我在夢中夢見母親做了一大桌西安大肉。我們一家人圍著桌子,拿起筷子正要大快朵頤,忽然傳來一聲吆喝:“倒桶子!”頓時將我從夢中驚醒,我又回到了饑餓的現實中,清口水都流到枕邊了,真后悔自己在夢中的動作太慢,沒吃到西安大肉,嘴里低聲罵道:“龜兒子,喊小聲點嘛!”我又閉上雙眼,希望好夢再續。街對面的陳婆婆又高喊了一聲:“等一下,這兒還沒倒!”接著又是一陣倒桶子的嘩嘩聲和刷刷聲,這時天已麻麻亮,好夢很難再續了,我只好起床,心里對喊“倒桶子”的人和陳婆婆都有一種莫名的怨氣。當時居民家都沒有廁所,每家都備有一只便桶,晚上方便多用便桶。每天清晨有收糞便的車子沿街吆喝,各家聽到后就將便桶抬出去傾倒。
過了兩個多月,我再也沒有聽到“這兒還沒有倒”的喊聲——陳婆婆去世了。
陳婆婆走后,我有幾次睡覺前,都到九眼橋自由市場去尋找西安大肉的味道,回到家里倒床就睡,希望能夢見吃西安大肉,卻再也沒遇上這樣的好事。
九眼橋下的天然游泳場 自古以來,流經九眼橋的錦江水總是那么清澈、平緩,在九眼橋下方形成一條回水帶,是夏天洗冷水澡的好地方。在這里游泳的大多是一絲不掛的青溝子(四川方言:年齡小、不懂世事的男孩),附近市民也是見怪不怪。
1964年,毛主席暢游長江后,一股全民游泳熱潮迅速在成都興起。1965年夏天,九眼橋至四川大學門口的錦江段,正式被有關部門列為“天然游泳場”,并豎牌于江中。到這里來游泳的人更是打起了擁堂。
一天,九眼橋的天然游泳場里突然來了兩個年輕女子,穿著扯眼的泳裝,身材勻稱,面容嬌艷。她倆先是在上水方的淺水處狗刨搔(四川方言:爬泳),九眼橋上和兩岸頓時擠滿了看稀奇的人。約20分鐘后,兩個女子游得興起,就順水游到下面的回水帶。看客們又涌到下水方兩岸看熱鬧。在當時,穿泳裝出現在大庭廣眾的美女還極其罕見,人們自然覺得新鮮、稀奇。
兩名女子在深水區的表演險象環生,附橋上的看客不時發出尖叫聲。不一會兒,尖叫聲變成了急促的喊叫聲:“哎呀!快點救人啊!”原來,其中一名女子已在水中四肢朝天,身體時隱時現,情況十分危急。
在眾多看客中,一青年男子迅速脫掉上衣,跳入水中,奮力游到女子身邊,將她拖到淺水處,背上岸來。經過一番搶救,女子終于清醒過來,可能是穿著泳裝不好意思,很快就在另一女子的幫助下穿上衣服,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家都不知道這名女子姓名,卻認識了這位救美英雄。他叫康光志,簡陽人,是部隊退伍軍人,在九眼橋北岸的宏濟路電冶廠當工人,時年30歲,未婚。打那以后,康英雄就經常出現在九眼橋的天然游泳場附近,希望再次遇到那位溺水美女,但直到當年秋末也未能如愿,很有些失落。
至于后來康英雄是否與那位被救美女終成眷屬,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九眼橋下的錦江段被列為天然游泳場的當年,錦江水的污染便開始加劇。上游有四股污染源:四川醫學院的污水從新南門的上游流經安順橋,與成都造紙廠的污水匯合,泛著黃褐色的泡沫,帶有刺鼻的酸臭味;老馬路的成都味精廠所排污水與成都殯儀館的污水匯合,泛著白色泡沫,臭氣熏天,在九眼橋下方流入錦江。四股污水匯合后,統統流入天然游泳場。
再后來,到天然游泳場游泳的人漸漸少了,它也就悄悄走進了歷史。
“文革”中的九眼橋 星移斗轉,時光到了1966年下半年,九眼橋又開始了另一種形式的熱鬧。
“文革”初期,九眼橋附近的四川大學成立了一個叫“八二六戰斗團”的造反組織,其頭頭是該校數學系二年級女生江海云。隨后,與川大一條馬路之隔的成都工學院(現在歸并入四川大學)也成立了一個革命組織——“紅衛兵成都部隊十一戰斗團”,其首領是工學院的學生石福全。
這兩個“戰斗團”堪稱全川造反派的領軍組織,其宗旨都是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打到一切反革命。最初,兩個“戰斗團”都目標一致地對付當時的保皇派——“成都產業工人造反兵團”(簡稱“老產”)。當“老產”被批倒、批臭、批深、批透而被逐出革命洪流后,兩個造反組織逐漸發生對立,最后弄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們都稱對方是反革命組織,是保皇派,并且都用毛主席語錄去批對方,把對方批得體無完膚。
上午,“八二六戰斗團”拉出隊伍,紅旗招展,宣傳車開道,隊員們手擎橫幅和三角標語,浩浩蕩蕩地經過九眼橋向市區游行。宣傳車在九眼橋最高處停下后,隊伍中有人用高音喇叭分別對著錦江上、下游方向,高呼革命口號:“打倒劉××!打倒鄧××!打倒‘老產’!打倒‘蠢豬’(‘蠢豬’系‘成都’的諧音,是對‘紅衛兵成都部隊’的貶稱)!”眾多游行者隨即呼應,口號喊得震天響,后又唱著《遠飛的大雁》緩緩向鹽市口、春熙路方向行進。
下午,“紅衛兵成都部隊十一戰斗團”也拉出隊伍,陣仗和“八二六戰斗團”不相上下,也如法炮制地經過九眼橋,高呼革命口號,只是把“打倒‘蠢豬’”改成了“打倒‘撬桿’”(“撬桿”系“造反”的諧音,是對“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的貶稱,其中也包括“八二六戰斗團”),唱的是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當時,常常有不同觀點、不同派系的造反組織在同一地點相遇后武斗釀成慘案的事件發生,如成都東郊的“紅衛東成都部隊”和川棉的“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之間就發生過多起慘案。然而,“撬桿”和“蠢豬”卻從未同時出現在九眼橋上過,九眼橋也從來沒有成為武斗戰場,留下慘案,這算是九眼橋附近居民的幸事。
然而,九眼橋的居民也曾受到過虛驚。1968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睡得正香,只聽老爸在房門外急促喊道:“老三,老五,快點起來!‘蠢豬’要血洗九眼橋了!”我和哥哥趕緊起床,睡眼惺忪,只聽外面吆喝聲和打擊面盆的聲音響成一片,持續了半個小時左右,仍不見“蠢豬”襲來,大家又重新入睡。
不久,隨著各高校大學生們陸續離校,或去農場,或到單位就業,各中學的學生紛紛趕下鄉當“知青”,九眼橋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但“文革”尚未結束,動蕩仍在繼續。我當年下鄉到溫江農村當“知青”,每次回到太平下街的家里,半夜總會聽到嘈雜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當腳步聲停在我家門口時,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并不斷傳來命令式的喊聲:“快開門,查戶口!”聲音極熟悉,是街道革委會主任等一行6人。
本來都是長輩、熟人,而這時個個兇神惡煞,拿著我家戶口簿一一與我家人對照,并對我說:“本本上沒有你,又沒到所上和革委會登記,必須馬上離開!”一行人在我家折騰好一陣后,才到不遠處的另一“黑五類”家門口,又是一陣狠狠的敲門聲和“查戶口”的吆喝聲……
1972年,林彪倒臺,夜間“查戶口”的頻率有所降低。直到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夜間“查戶口”才終于遠離了九眼橋和太平下街。
1988年,在老橋邊重新修了一座鋼架水泥預制交叉橋,老九眼橋也于1992年冬天被拆除。不久,政府進行危房改造,九眼橋附近的老房子連同整條太平下街也逐漸從人們視野中消失,以前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大多遷居別處。
如今,九眼橋一帶高樓林立,十分繁華,每當經過這里,我都會懷念老的九眼橋,想起一段段往事……(續完)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