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到1976年期間,我國高校曾對招生制度進行過一次徹底“革命”:大學新生不經考試,不管文化程度高低、年齡大小,只要當過3年以上的工人、農民或士兵,并且“根紅苗正”,都有機會被推薦進入大學學習,這就是“工農兵學員”。
“文化大革命”的發端地是北京大學,“工農兵”上大學也從北京大學開始。我當時在部隊當兵,有幸被推薦成為第一批進北大學習的工農兵學員。
去北大學外語
1969年,我入伍來到四川,分配在成都軍區通信總站維護連當戰士。由于表現好、文化程度較高(老三屆,1967年高中畢業),很快就當上了連隊的文書,并入了黨。
1970年8月22日,指導員找我談話,說:“組織上決定推薦你去北京大學學外語,這個表格你填一下。”
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高興,急忙問指導員:“學哪門外語?”
指導員說:“聽干部處的人說,學印地語。”
我又問他:“印地語是哪國的語言?”
他回答說:“大概是美國的,美國不是有印第安人嗎?可能是他們的語言,你們學了印地語,可能將來要到美國幫助印第安人鬧革命。”
還能出國鬧革命?!聽指導員這么一說,我更高興了。直到進了大學,我才知道印地語實際上是印度人使用的語言,與美國的印第安人沒有任何關系。
這次,我們總站共有兩人被推薦到北京大學上學。我去的是北大的校本部,另一人到了江西鯉魚洲的北大分校。全國第一批到北京大學學習的工農兵學員都是一部分在北京本部,一部分去江西鯉魚洲分校。在北大校本部的大部分是短訓,只學習1年時間;去江西鯉魚洲的是重點培養,要學兩年。我是8月25日從成都乘火車到北京入校的,29日拿到了寫有“北京大學”字樣的校徽和蓋有“北京大學”鋼印的學生證。“北京大學”4個字是毛主席題寫的。校徽和學生證跟以往發給北京大學學生的一樣,只是簽發單位改為了“北京大學革命委員會”。學外語的東語系、西語系、俄語系基本上都是解放軍學員。那時戰備觀念很強,校本部的工農兵學員中有一半是解放軍學員,說是為部隊普及外語培訓人才。
“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
當時,由于“文革”的破壞,往屆生早已離校,北大校園顯得十分蕭條、破敗,到處荒草萋萋,門窗破爛,垃圾成堆,雜亂無章。我們入學后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打掃衛生、清運垃圾,由駐校的工宣隊和軍宣隊組織我們實施。由于校園太臟,垃圾太多,我們一連干了幾天,才基本恢復學校原貌。進駐北京大學的工宣隊是新華印刷廠和木材廠的,軍宣隊是8341警衛團和63軍的。我們那期學員都模仿解放軍的建制,按班、排、連編組,按解放軍的路數來安排活動。
9月1日,全校師生集中到北大東南角的大操場上舉行開學典禮。會上傳達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精神,說他老人家對工農兵學員進大學學習很重視,要求大家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爭光、爭氣”,工農兵學員的任務是“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簡稱“上、管、改”。
開學典禮后的第二天,我們正式上課。除了個別系,大多數系的工農兵學員的學習內容和“文革”前大學生的學習內容差不多,只是政治活動很多,動輒開會、集中討論。說是“上、管、改”,其實學員們每天任由工宣隊和軍宣隊擺布,上文化課的時間很少。對此,學員們很有意見,我們解放軍學員只好聯名給學校遞交意見書。周恩來總理對北大和清華工農兵學員的學習很重視,百忙中曾兩次在深夜接見學員代表和各軍區來的帶隊人員,對學員的學習及相關事例做了具體指示和安排。
我的大學生活
我們同期入校的學員年齡、文化程度參差不齊,有的是小學畢業,聽不懂課;有的甚至根本沒上過學,書寫都有一定困難,就別說記課堂筆記了。但這些學員都是毛主席“請來的”,所以,任何人都不得歧視,更不敢有微詞。考慮到部分學員的文化底子太薄,學校只好安排中文系的老師集中給大家上語法課,從最基礎的知識學起。一開始,語法課開在小教室里,只能容百人聽課。誰知需要補課的人太多,每個系里都有,沒辦法,就把課開到大教室。前來要求補課的人一次比一次多,后來,竟達上千人,學校干脆安排老師在大禮堂上課。北大中文系老師深入淺出地講解,幾節課下來就解決了很多問題。
那時,學校還有“雞毛”上天的鬧劇。一開始,給工農兵學員授課的都是年輕教師,這些人連助教都不是,我們戲稱為“雞毛”。所謂“雞毛”,是指1964年和1965年上大學的學生,剛學習一年、甚至半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便停課“鬧革命”,上的文化課少,掌握的專業知識也少,根本達不到做大學教師的水平。但鑒于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特殊表現,決策者就讓他們留校任教。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決策者們就用毛主席的“誰說雞毛不能上天”這句話來回應。從此,這些留校生就被人戲稱為“雞毛”,讓他們講課就是“雞毛”上天。“雞毛”們一開始躊躇滿志地走上講臺,幾節課下來就捉襟見肘,不到一個月就講不下去了。學員們紛紛要求換人。校革委會領導沒辦法,只好把一些教學經驗豐富的教授、講師從江西的“五七干校”請回來,重新安排他們編寫教材、授課。這時,“雞毛”們碰了壁,也都自愿或不自愿地加入學員行列,乖乖地聽起課來。
工農兵學員剛進入北大時,除了周培源等幾位毛主席、周總理欽點的教授還在正常搞科研、從事教學活動外,其他教授,如馮友蘭、季羨林、王力等都還沒有恢復自由,還在“勞動改造”。我們東語系學生學習、生活的那棟樓,在門口傳達室搞收發工作的是阿拉伯語專業的馬堅教授,打掃廁所衛生的是一位日語專業的教授。
一個星期天,我和幾個戰友準備出去逛街,途經傳達室時,看見馬堅教授正在閱讀一本外文書籍。我們感到有些好奇,就上前和他攀談起來。他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你們來北大學習,是一次很好的機會,一定要抓緊時間多學點知識。否則,將來會后悔的。”我們對他的忠告很感激,后來一有空就去傳達室向他請教,獲益良多。
當時,造反派連一些大師也不放過。我在校園里幾次看到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夾著手杖,從校園的大東北角宿舍區,步履蹣跚地走到西南角的行政區聽訓話。大學者季羨林先生在“文革”前是北大東語系系主任,也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梵文專家。這時,校方把他從江西分校叫回來,專門負責編寫印地語專業的講義。因此,我們和他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季先生的治學態度十分嚴謹,對學員也很真誠。交給他編的講義,要求一星期拿出來,他往往一天就編好了,提前幾天打印出來分發到學員手中,讓大家早一點學到新知識。他編的講義,十分規范,找不到一點錯誤。他沒有大學者的架子,一有空閑就到我們宿舍來和我們推心置腹地交談,有時還請大家去他家里作客。談話中,我們發現他很愛國,對解放軍也很尊重。當時,北大教師之間的派性很嚴重,有人借清查“516分子”之機,往季先生身上潑臟水。他在大會上把他“文革”以來每天的活動講得一清二楚,并且都有證人,使居心叵測者無懈可擊。后來,校方指示,因教學需要,可以讓一些“問題”不大的教師把“問題”說清楚后,放下包袱,解脫出來,參加教學工作;是黨員的可以恢復組織關系。季羨林先生在一次東語系的大會上講清了自己的“問題”后,參會的教師黨員和學生黨員全體鼓掌,一致同意恢復他的組織關系,讓他參加正常的教學和組織活動。季先生十分激動,立即掏出身上帶著的1500多元錢,交納了黨費。1500多元錢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可以買1萬多斤面粉,可以給近200名解放軍學員發一個月津貼。
此后,北大各系“解脫”教授成風,使一大批被“專政”的教授解脫出來,放下包袱,輕裝上陣,為我國高等教育事業復蘇做出了重要貢獻。
我們結業離開北大時,季羨林先生、金克木先生大老遠地跑到火車站來送我們。火車開動了,他們還站在月臺上一邊擦眼淚,一邊向我們揮手致意。
工農兵學員上大學,是在特殊歷史時期出現的特殊現象,壽命注定不會太長。隨著1977年恢復高考,工農兵學員也永遠成為歷史。
[壓題圖:作者(后排中)和同學在北大校門前合影]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