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畢《相國丹青隱士簽》,意猶未盡,想到了與張之洞相關的一件墨拓和與李拙翁相關的本碑拓,不免心為之憂。
張之洞對聯真與假
談拓本之前,想先談談兩副署款“張之洞”的對聯。
張之洞不似其族兄張之萬擅長繪事,但書法頗具功力,在晚清習蘇字的書家中堪稱佼佼,又受政治業績和詩文成就的烘托,故而近十多年來墨跡在拍場上屢屢出現。只是圊于藏家的眼力和文化底蘊,舉牌競價之際,時而讓人拍手稱善,時而又令人啞然失笑。即以2009年各大拍賣會的成交結果而論,張之洞有兩副對聯表現不俗,然而不看圖錄則已,看了網上圖錄,卻發現拍品真一假,假貨竟比真貨拍出了更高價位!
在9月剛結束的保利仲夏拍賣會上,一副張氏1906年八都前自題抱冰堂的七言聯,估價僅5DOO至8000元,成交價乃達60480元。這一結果令我贊嘆,同時不禁為抱冰堂感到惋惜。這是一副行楷七言聯,甸為,“不嫌老圃秋容淡:頓覺皇州春意回。”落款“丙午入都前張之洞撰并書”。鈐印“0孝達”,“張之洞印”。聯語之間,有一段跋文——
余心白如玉,潔如冰,一塵不染,故名其堂日“抱冰”抱冰堂前點綴之山石玲瓏,花禾茂美,而秋菊眷桃,尤爭一時之勝因題一聯云:“不嫌老圃秋容淡:頓覺皇州春意回。”以志余心終不忘抱冰之意云耳
這是張之洞逝世前三年的手書。無論聯語還是跋文,取勢、用筆皆瀟灑遒逸,有明顯的習蘇痕跡,又自成風貌,而尤為珍貴的是其內容。蓋武昌原有兩座紀念張之洞的建筑,一為奧略樓,一為抱冰堂。前者已在修建長江第橋時拆除,后者位于蛇山南坡,至今尚存,前幾年經修繕后,以文字、圖片、繪畫、雕塑、浮雕等多種形式展示張之洞在湖北的業績。不足的是,在各種陳列中獨缺張之洞本人的手跡,更談不上與抱冰堂直接相關的遺墨。而上述楹聯不僅道出抱冰堂起名因由,且有外景描寫,還透露出張氏離鄂赴京(皇州)前的心境。倘若抱冰堂管理者能參加這次競拍,并將楹聯購回,懸于堂內,那將多么有意義當然,跋文中復述一遍聯語,顯得有點累贅,其實以張之洞的文才,句子應可簡化為“因題是聯,以志余心終不忘抱冰之意云耳”。這是我對該聯的存疑之處。
比上述楹聯拍得更高價的對聯出現在3月嘉德四季第17期拍賣會上,句為,“和平養性方;萬事盡嘉祥。”落款“張之洞敬書”。鈐印“臣之洞印”。估價25000至35000元,成交價76160元(圖1)。這副對聯破綻甚多:1 上下聯的用詞和語法結構都不成對仗。2 平仄失對,尤其是上聯末字出現平聲,犯了低級錯誤。其實這兩句詩出自民間流傳的一首格言五律·“清慎為官本,和平養性方。存真福自廣,積德壽而康。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若能遵此旨,萬事盡嘉祥。”由于書者的不通,竟將第二句和第八句湊成一聯,鬧了大笑話。3 既無上款,所寫又不過是兩句普通格言,下款“敬書”二字就顯得莫名其妙。4 字不像張之洞的書法。5 鈐印只一方,不符合包括張之洞在內的多數人習慣。圖錄中還說明”附入境單”。可能正是這句說明,使缺乏鑒賞力、一味迷信境外回流之物的買家盲目競拍,遂使一件贗品拍出了高價。
蘇跡今何在?
張之洞摹習蘇體,是稍懂書法的人都能看出的,而張之洞是否鑒藏過蘇軾(1037—1101)真跡,則僅見于《汪穰卿筆記》的一段記載——
在張丈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雪林初下瓦跳珠”,“林”作“床”注:京師俚語,霰為“雪床”
汪康年(1860—1911,字穰卿)曾于1890至1895年入張之洞(謚號文襄)幕,為張的兩個孫子授課,又在自強書院任編輯事,并任兩湖書院史學齋分教習。他獲睹《浣溪沙五首》墨跡,應當也在這幾年中。他是在怎樣的情境中觀賞,現已無從詳悉;這一珍貴文物是否尚存世間,也不得而知。但可確定的是,它后來曾歸漢陽吳傳榮(字筱珊)收藏。吳系光緒戊子科舉人、曾任武昌府興國州訓導,本人也擅楷書,漢陽歸元寺《藏經閣記》即由他書丹。1903年(光緒癸9口),吳氏將蘇軾手跡連同元代揭侯斯(1274—1344)的跋文鉤摹上石,以若干拓本分贈同好。其中一本配上樟木夾板,于1927年贈給我岳父的祖父、收藏家張仁芬(字桂蓀),目前由我保存。(圖2、3)
原跡鈐有多方鑒藏印,分別為宋代朝廷的方形朱文“內府書畫”印、元明之際顧德輝(1356—1369)的朱文“金粟道人”別號印、明代朝廷的葫蘆形朱文“內府寶玩”印、祝允明外祖徐有貞(1407—1472)的朱文“南州武功伯家藏之寶”印以及“黃小園曾觀”、“吳氏傳榮”、“筱珊永寶”等印。徐有貞是在明英宗復辟后被封武功伯,蘇軾原跡可能正是此時由英宗賞賜給他。至于原跡后來的流傳情形以及黃小園為何許人,尚待考證。
在贈送張仁芬的拓本上有吳傳榮的題簽和題跋。簽條寫的是:“蘇文忠公浣溪沙詞墨拓,桂蓀寶玩,傳榮贈。”(鈐印吳傳榮印)跋文為——
蘇文忠公《浣溪沙詞五首》,用硬黃箋所書,現藏敝廬 宜都楊惺吾先生題跋,稱為“詩書均妙”光緒癸卯春鉤摹上石,俾廣流傳。坊本蘇集無小注,“雪床”作“雪林”以此證之,足征坊本之誤與詞句之妙。其他出入處亦多,用特標出,以俟鑒賞家之審定焉
民國十有六年漢陽吳傳榮志(鈐印:傳榮之印,筱珊父)
跋中提及的楊守敬(1839—1915,字惺吾)是近代鑒賞碑帖的權威學者,著有《學書邇言》、《評碑評帖記》。拓本未將他的題跋一并鉤摹上石,殊為遺憾。
蘇軾書法在宋代書壇乃至整個書法史上享有盛譽。盡管蘇本人對長他25歲的蔡襄十分推崇,然而黃庭堅認為“本朝善書,自當推公(指軾)第一”,(《山谷題跋》)后世也都習慣以“蘇黃米蔡”的順序把他列在宋四家之首。蘇早年臨習《蘭亭序》,兼師徐浩、柳公權,中歲喜學顏真卿、楊凝式,對李邕也有所借鑒,可以說是在轉益多師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貌。尤其可貴的是,作為一代文豪,他善于把學司和詩情融入書中,從而在鮮明的個人風格中蘊含無窮的機軸、高超的意境,這就不是光憑功力、不重讀書者所能企及的了。
蘇書包括碑、帖兩部分。一般認為,他的碑書如《表忠觀碑》、《羅池廟碑》等在唐碑基礎上有所創新,為宋代其他書家所不及:但成就更突出、影響更深遠的是他的行書帖。前文提到的那種變化之美、詩文之氣,主要也體現在他中年以后的行書帖中。《浣溪沙五首》作于貶謫黃州期間,正是他書法藝術達到高峰時期的作品。從現存拓本來看,盡管雙鉤摹刻較之原件總會有所失真,但基本的筆勢、結體、章法、行氣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出來。蘇書的若干重要特點如用筆直鋒多變、結體取橫勢、外貌豐潤內含骨力(所謂“純綿裹鐵”)等,在這一拓本中均有鮮明體現。蘇書布白多以字字緊逼為特征,而此拓較為疏朗,則又正好顯示了東坡不拘格、所謂“無窮機軸出清新”(劉墉《論書絕句》)的一面。
拓本對于研究蘇詞也很有意義。首先,有助于確定《浣溪沙五首》的寫作時間。學界對此原有兩說傅藻《東坡紀年錄》謂作于元豐四年(1081),傅斡《注坡詞》殘本謂序后原有“時元豐五年也”(1082)之句。從此墨拓看,則序后并無“元豐五年”的字樣。其二,有助于糾正其他版本的錯字,如“雪床”誤作“雪林”、“凍吟”誤作“凍冷”之類。(吳氏已在拓本上方將坊本之誤摘出)其三,有助于考證本事。這是因為原跡中的夾注為其他版本所無,而離開了作者的自注,是不可能全面理解某些詞句的背景和含意的。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客居北京東四12條,曾數度前往位于朝內大街的夏承燾先生家閑談、請益。夏老代詞宗,當他聽說我家原有朱孝臧(1857—1931,字古微,號礓村)的楷書屏條,所寫為四首《望江南》,分詠王船山、陳迦陵、朱竹姹、納蘭容若的詞,而“文革”中被抄沒時,連聲嘆道“可惜,可惜一”1981年春夏之交,《夏承燾詞集》出版,夏老托人帶口信,讓我去他家取贈書。我順便將上述《浣溪沙五首》墨拓帶去請他鑒賞。他很感興趣地看了又看,認為其價值無庸置疑,又問了一句,“勿曉得蘇東坡原稿還在不在?”的確,自1927年吳傳榮于跋中說明“現藏敞廬”以來,80余年間,經過多次兵燹、運動乃至十年浩劫,原跡下落已不容樂觀,甚至當年的拓本,恐亦散失殆盡,而我所庋藏的墨拓也許已成為海內孤本了。
曹碑叫拓稀
《浣溪沙五首》畢竟因墨拓保存完好而多少彌補了原跡下落不明的遺憾,而我手頭的一本明拓《曹全碑》則沒有這么幸運。筆者在《收藏·拍賣》雜志2009年12期拙文《相國丹青隱士簽》末段提過李拙翁轉讓給張仁芬的若干藏品,其中一件是未斷本《曹全碑》。該碑全稱《邰陽令曹全碑》,刻于東漢中平二年(185),因字體秀美飛動,結構舒展,
向被視為漢隸的代表作而在書法史上享有盛名。只是碑拓的價值總是與所拓時間相聯系。《曹全碑》于明萬歷初年在陜西邰陽舊城莘村被發掘后,隨即移存邰陽縣孔廟東門內。當時碑身完好,文字筆劃清晰,一字不缺。但到清康熙十一年(1672),碑身斷裂,后更有字缺滅,所以在該碑的各種拓本中,必然以碑身未斷前的明拓最為珍稀,而李拙翁于宣統三年(1911)從書賈手中購得的正是完好的“明拓佳本”。該拓本原有題簽為——
曹君全碑誦清署簽(鈐印:漱六藏)
據李拙翁考證,此收藏者應為湖南的袁漱六,但“不知確否”。(圖4)自從購得這一拓本,作為書法家兼碑帖鑒賞家的拙翁,不由得“時時展玩,為之欣慰屢日”。從辛亥年(1911)至甲寅年(1914),他四次為拓本題跋,說明未斷本的特點與價值——
近見劉鐵云自跋明拓本云:此碑萬歷時出土后不久即斷。斷后“成日君哉”,“曰”字先泐作“白”次則“悉以薄官”,“悉”字泐。再次則“乾”字穿,“悉”字不泐。僅得此本,能不寶諸。翁氏《兩漢金石記》云:得“乾”字未穿者,舊本也“成日君哉”,“成”字內“口”上一畫,是彎曲倒折之筆,今石泐而其旁一小直畫不可見,遂成二小橫畫一余往聞人云:國初“乾”字始穿。收藏家不但未斷本稀如麟鳳,即“乾”字未穿亦不易得。此本“悉”字未泐,“成”字倒折筆尚明顯可見,劉本則已成二小橫畫一又末行“辰”字撇筆,“造”字右半,劉本已泐,此尚完好。確為明拓佳本無疑,數年來求之不獲,常用為恨。今夏書估忽持此求售。購置案頭,時時展玩,為之欣慰屢日。宣統三年初秋日拙翁記(鈐印:曾經我目,拙翁,疏懶迂闊之士)
張叔未云:潭溪謂“成曰君哉”,“成”字今石泐,而其旁一小直畫不可見,遂成二小橫畫。此拓不舊而小直畫尚存,豈先生偶見新拓為重煤所滅耶?劉鐵云謂“悉”字先泐;余近見一新本,“乾”字已穿而“悉”字尚存,豈劉鐵云亦偶見新拓為重煤所滅耶?辛亥十二月再記于石潭守拙齋拙翁(鈐印:拙翁)
叔未又云:鄭谷口專學是碑而習氣太重,誠有如王虛舟給諫所評,比之趙寒山之篆也。(鈐印:守拙,風高別號拙翁)
按朱竹姹于康熙庚戌跋尾,尚未斷裂,越二年再至京師買此碑,已中斷,完好者且漶漫矣。據此則劉氏所謂“明時出土不久即斷”者為不確也。甲寅春日又記(鈐印:鉅庭,拙翁所藏)(圖7)
李拙翁的題跋說明這拓本有四個特點:1 “秉乾之機”的“乾”字未穿;2 “悉以薄官”的“悉”字未損;3 “咸白君哉”的“咸”字完整,“白”字撇筆清晰(后來的拓本均作“曰“字):4 “中平二年十月丙辰造”的“辰”字撇筆、“造”字右半均完好無損。(圖5、6)以上特點也正是后世拓本的缺損之處。
張仁芬去世后,未斷本《曹全碑》由其長孫即我岳父張世模收藏。“文革”中該拓本與許多字畫圖書一起被抄走,上世紀80年代始發還,惜已拓紙發脆,黑白難分,連上述四個特點也須在充足光照下才能辨認。而一旦拓紙進一步破碎,這些優點將不復存在。
憂心之余,我不禁憶起將近40年前的次經歷。那時我在武漢文教部門任職,一天忽被分官政工、宣傳的兩位軍代表邀去“查看”抄家圖書。記得是一座破舊的平房,院子里搭著竹棚。房內棚內像堆垃圾般堆滿了書,都是“文革”初期“破四舊”的“成果”,多數是平裝書,也有一些精裝書、線裝書和碑帖。經過幾年風吹曰烤,水蝕蟲蛀,整個景象可謂慘不忍睹。兩位軍代表是“愛書”的,他們分別挑了十多本各自喜愛的書。其中位翻到本《拿破侖情書選》,很高興地舉起來向我晃了晃。我也當仁不讓地挑了一些書,除幾種辭典外,還拿了《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和周汝昌選注的《楊萬里選集》。翻開這兩本書,可以看到每頁四圍都有發黃的水漬印。據說,由于該處平房另有他用,我們走后剩下的圖書將送往造紙廠。
我想,當年《曹全碑》拓本被抄后,想必也就拋擲在諸如此類的場所,雖然躲過了送造紙廠的命運,但經不起風化,現已到了一碰就碎、難以修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