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啟蒙與救亡
1.1986年在《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一文中,其后在《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一書中,我提出和初步論證啟蒙與救亡作為現代中國和現代中國思想史的主題,開始是相輔相成,而后是救亡壓倒啟蒙。
這論點遭到批評和反對。理由之一:啟蒙是在救亡呼喚下發生的,即五四的啟蒙歸根結底仍在救亡。
這似無的放矢。因不僅五四,而且上起戊戌,中經辛亥,梁啟超、譚嗣同、鄒容諸人的啟蒙論著和活動,從時務學堂到《新民叢報》,都是為了救亡,這一點我已反復說明,關鍵在于,經過戊戌、辛亥之后,五四主要人物把重點放在啟蒙、文化上,認為只有革新文化,打倒舊道德舊文學,才能救中國,因此不同于以前康、梁、孫、黃把重點放在政治斗爭上。但中國現代歷史的客觀邏輯(主要是日本的邏輯)終于使文化啟蒙先是從屬于救亡,后是完全為救亡所壓倒。三十年代,五四的啟蒙方面便曾遭到瞿秋白等人的嚴厲批評;何干之等人提出的“新啟蒙運動”,更不過是為喚醒民眾參加抗戰的宣傳鼓動,即救亡活動之一個部分而已。
2.救亡走著自己的路,即中共領導的農民戰爭之路:發動和組織廣大農民進行武裝斗爭。其他一切都圍繞、配合、服務于這斗爭,包括延安整風運動。十年前紀念“五四”六十周年時,曾有文章(周揚)認為五四是第一次啟蒙運動,延安整風是第二次啟蒙運動,啟教條主義之蒙。我對此論頗為懷疑。延安整風是一次思想整肅運動,即批判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批判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絕對民主主義等等。它與強調個性解放、個人自由的啟蒙思潮恰好背道而馳。這思想整肅運動在當時有其極大的現實合理性:為了救亡。在你死我活的戰爭條件下,需要統一思想,統一意志,團結隊伍,組織群眾,去打擊敵人,消滅敵人,一切其他的課題和任務都得服從和從屬在這個有關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主題之下,這難道不應該嗎?
當然應該。這整肅從思想上保證了革命的勝利。
3.武裝革命取得成功,中國終于站起來了,再也不受任何世界強國(包括美、蘇)的欺侮。于是,在救亡歷程中,特別是在軍事斗爭即戰爭中所獲得的經驗、制度、傳統、習慣……受到了極大的肯定,被固定化、形式化和神圣化。出身成分、紀律秩序、供給制式的平均觀念、一言堂的軍事長官意志、“相信和依靠組織”的集體主義、“大公無私”的犧牲精神、“做馴服工具”的螺絲釘哲學(劉少奇)、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的民主集中制……等等,無一不作為“革命的傳家寶”被廣泛地長期地論證、宣傳、教育,并推行給全社會,成為某種普遍狀態和普遍意識……
以后又如何,大家都知道。
4.這就是我所說的“救亡壓倒啟蒙”。這是一個歷史事實,誰也沒法再去改變這一行程。問題在于今天有無勇氣去正視它、提出它和討論它。
二、激情和理性
1.啟蒙與救亡的雙重主題,是從客觀形勢說的;如果從主觀心態看,則理性與激情的錯綜交織,是另一個雙重變奏,它可以作為五四的另一特征。并且影響久遠,以至今天。
啟蒙當然以理性為向導和標志,五四曾以常識的理性來衡量一切,來打破迷信、否定盲從,解除精神枷鎖,它提倡“科學的人生觀”。
另一方面,無論是文化運動的啟蒙先驅,或是廣大學生的愛國活動,五四充分洋溢著沖破重重網羅的激昂熱情。如果理性引導人們去思索去認識,那么熱情則引導人們去否定去行動。熱情與理性在當時的結合,發出了轟然巨響的意識形態的沖擊波,這就是對傳統文化的徹底批判。
這批判曾經是理性的,它分析、論證了千百年來封建傳統的虛偽、殘暴種種禍害。
這批判更是激情的,它宣泄了巨大的憤怒和仇恨。
2.也很明顯,兩個方面比較起來,激情更多一些。這不但使所謂“好就一切都好,壞就一切都壞”的思維模式風行一時,而且也造成先是籠統否定中國古代傳統,后是(在接受馬克思主義之后)籠統否定西方資本主義傳統,它以一個空懸著的完美烏托邦作為追求目標。
救亡壓倒啟蒙后,激情與革命的結合成為巨大的行動力量,而所謂“否定的辯證法”則變成了“素樸的”情感反射和簡單的“階級”語言(如立場、觀點、方法之類)。“國際高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本為理性所點燃的激情之火卻不斷地燒灼著理性自身。五四的激情有余理性不足,在更大規模更大范圍內取得了成果,也種下禍根。它也表現為對成功不去作理性的分析和消化;以激情為內容的一切經驗被當作革命的圣物,要求人們無條件地去繼承去光大。
3.于是,有了“文革”。“文革”表面上也有某種理性的理論指導,如《共產黨宣言》中的“與傳統徹底決裂”,但其根底卻仍然是某種道德主義加烏托邦的狂熱。分析的、建設的理性完全失落,人似乎陷在癲狂中。
4.之所以如此,也與中國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有關,因為沒有宗教,情感的狂熱與某種經驗的實用理性相結合,便排開現代的科學理性而走向這種“癲狂”。從中國古代的農民起義和反對傳統中,可以看到儒道互補的情理和諧經常是以這種破壞和諧、癲狂盲動來作為否定的。這是值得密切注意和深入研究的問題。
5.“似曾相識燕歸來”。當代中國的時髦意識,從徹底反傳統到倡導非理性主義和新權威主義,似乎又一次重復著理性不足、激情有余。盡管它們也有某種理論形態作旗號,但許多時候卻連形式邏輯的基本規則也不遵守,從概念模糊到論證過程不遵守同一律,以至“四名詞”邏輯錯誤、自相矛盾,甚至不作任何論證,公開用“他媽的”、“操蛋”之類的詞匯來替代說理,等等。
6.因之我以為,今天要繼續五四精神,應特別注意發揚理性,特別是研究如何使民主取得理性的,科學的體現,即如何寓科學精神于民主之中。從而,這便是一種建設的理性和理性的建設。不只是激情而已,不只是否定而已。
7.發揚理性精神具體表現為建立形式。五四成就最大的正是白話文、新文學、新史學(如疑古)等現代形式的建立,它們標志“游戲規則”(Wittgenstein)的有意識的變換。由新詞匯、新語法、新文體所帶來的嶄新的觀念、內容、思想和規范,這形式便不是外在的空洞的框架,而恰恰是一種造形的一種力量。它以具體的形式亦即新的尺度、標準、結構、規范、語言來構成,實現和宣布新內容的誕生。在這里,形式就是內容,新形式的確立就是新內容的呈現,因為這內容是由于這新形式的建立才現實地產生的。這正是五四的白話文、新文學不同于傳統的白話文、白話小說之所在。
可惜的是,在其他領域,特別是在政治領域,五四以來一直沒有建立這種現代新形式。啟蒙所提出的民主意識,始終沒有通過現代化國家所需要的法律形式建構出來。或者初步構造了,卻得不到嚴格遵守和執行。如多次制定憲法,但常常等于一紙空文,并無權威性可言。其他法律更付諸闕如。于是民主永遠停留在空洞的條文或激情的口號上,行政則始終憑借和依靠少數人制定的“政策”,靈活辦事,主觀隨意性極大。科學也由于沒有論爭形式和論爭習慣的建立,不但產生后來絲毫不講道理的所謂“大批判”,而且惟我真理在手,不容他人分說的反科學反民主的心態一直廣泛地影響至今。
8.可見,重要的是真正建立形式:首先是各種法律制度和思想自由的形式。建構理性的形式,樹立法律的權威,乃當務之急。如果說,過去革命年代是救亡壓倒啟蒙,那么在今天,啟蒙就是救亡,爭取民主、自由、理性、法治,就是使國家富強和現代化的惟一通道。因之,多元、漸進、理性、法治,這就是我所期望的民主與科學的五四精神的具體發揚,這就是我所期望的啟蒙在今日的走向。
198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