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初,第四屆全國人大之后,鄧小平實際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他針對當時存在的派性嚴重、生產秩序和其它工作受到很大干擾和破壞、國民經濟上不去等情況,開展了對鐵路運輸、鋼鐵工業、國防工業等各行業的全面整頓。
中國工農業生產開始步入了正常發展的軌道。
此時,中央決定于9月15日在山西省昔陽縣召開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
毛澤東提議:凡能去的政治局委員,都要參加這次會議。于是,鄧小平和當時中國政壇的一些重要人物先后來到昔陽虎頭山下
昔陽縣位于巍巍太行山脈,屬土石山區,由于長期風蝕水切,形成了七溝八梁一面坡的地形地貌。
昔陽縣大寨座落在太行山深處的虎頭山下,相傳虎頭山背后有個重要隘口,叫虹橋關。北宋時,為了抗擊敵兵入侵在此安營扎寨,故而稱為“大寨”。這里自然條件惡劣,被形容為“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地無三畝平,年年災情多。三天沒雨苗發黃,下場急雨地沖光,地里土肥地邊流,沖走肥土剩石頭”。當時大寨有四多:討吃要飯的多、賣兒賣女的多、扛長工打短工的多、外出逃荒的多。老百姓的生活十分艱苦。
解放后,大寨人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進行治山治水,在七溝八梁一面坡上開山造田,在石頭縫里刨土,愣是在山坡上開辟了層層梯田,并通過引水澆地,改變了靠天吃飯的狀況。小小的大寨創造了農業史上的神話。大寨戰天斗地的精神得到了毛澤東的肯定和表揚。1964年,毛澤東發出“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從而大寨不再是一個地理名稱,而是全國農業的一面旗幟,一種農民不屈精神的象征。
打這之后,中外領導人,各界要人,友好人士,以及國內各行各業代表紛沓而至,于是,大寨人在改天換日的艱苦務農生活中又多了一項新內容,那就是迎來送往,接待八方來客。每年無數次的視察、學習、取經、現場會乃至觀光旅游,使得大寨乃至整個昔陽都對高規格的接待工作習以為常,駕輕就熟。
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將在昔陽召開的消息傳開后,全國各地更加關注昔陽,關注大寨。9月初,昔陽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在距離會議開幕還有一個星期時,昔陽迎來了第一個參加會議的“領導人”江青。
江青此時正處于“政治亢奮”點上,遇到這種出頭露面的機會,她當然不會放過。在國務院副總理陳永貴的陪同下,于9月8日提前來到大寨。此行她還帶來多個隨行人員,并從北京運來4匹馬、一卡車評《水滸》的印刷品和電影、電視片以及放映設備等。大寨黨支部專門前往陽泉火車站迎接江青,還在村口組織了兩路群眾,載歌載舞夾道歡迎。用當時大寨大隊黨支部書記郭鳳蓮的話說,“江青浩浩蕩蕩地進了大寨”。
9月12日,江青在大寨禮堂接見了全體干部、社員,并作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評《水滸》報告。這個報告與其說是一個講話,不如說是一個進入更年期的老女人喋喋不休的主觀臆想。她在報告中說:“《水滸》的要害是架空晁蓋,現在中央就是有人架空主席?!?/p>
江青的一番即興演講在大寨干部、群眾中造成了混亂。郭鳳蓮后來回憶說:“我們當時聽了,心都跳出來了。這不明明是把矛頭對準中央的一部分領導同志嗎?”
會議還沒有召開,江青的報告已造成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這次江青參加農業會議,她的心思真的在農業上嗎?不少人都為即將召開的會議捏了一把汗。
9月15日,會議開幕這一天,主抓國務院工作的鄧小平從石家莊乘火車到達陽泉,準備再轉乘汽車去昔陽。前來陽泉站迎接鄧小平的有國務院副總理陳永貴、山西省委第一書記王謙及主持昔陽縣委工作的縣委副書記王金籽等。
鄧小平走下火車,環顧一下陽泉車站,感嘆地對陳永貴說:“這里太古舊、太古舊了!”轉身又對王謙說:“不要怕別人說什么,最重要的是把領導班子整頓好。關鍵是用好人!”
鄧小平對陽泉車站的落后與破舊,不由地發出了感慨。其實,鄧小平在兩年多前剛復出不久,以國務院副總理的身份陪同馬里共和國國家元首兼政府總理穆薩·特拉奧雷一行,來過昔陽和大寨訪問。那次陪同外賓是在復出不久,在江西閉塞生活多年,國內很多情況他都需要熟悉了解,所以那時他每到一地很少發表意見。
這一次,情況大大不同了,鄧小平在中央不僅站住了腳跟,而且從病重的周恩來手里接過了掌管國務院的職權,手里有了指揮權和決策權,加上心里有了全國一盤棋,每到一處也就有了發言權。
陽泉到昔陽不遠,兩個多小時就到了。當時,鄧小平還想去大寨看看。對此,江青極力阻止。她專門向陳永貴和警衛交代說,如果鄧小平到昔陽后馬上來大寨,你們就不要讓他的車直接開進我住的招待所。
為什么江青要如此無禮呢?
原來江青長期隨毛澤東生活,養成了和毛澤東相近的生活規律,晚上睡得晚,上午通常還在睡眠中。她是怕鄧小平等人的車子進招待所動靜大,吵了她的睡夢。
毫無疑問,江青這個要求讓陳永貴很難辦。
陳永貴只好求助跟隨江青一起來的中央警衛局副局長鄔吉成,讓他幫助拿個主意。鄔吉成很干脆地對他說:“哪能都按照她的要求做,如果鄧小平的車子開過來,是絕對不可以阻攔的?!?/p>
有意思的是,鄧小平一行到昔陽后,并沒有前往大寨,而是直接去了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的會場。鄧小平的這個決定,著實讓陳永貴和警衛人員長舒了一口氣,免卻了一場可能引起的事端。
鄧小平一席關于整頓的話語,令全場人倍受鼓舞。江青不斷打斷鄧小平的講話
9月15日上午9時,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在昔陽拖拉機廠的大廠房里開幕了。參加這次會議的有3700人之多。
會議由華國鋒做主題報告,陳永貴致開幕詞。出席會議的多位代表以急切的心情,想好好聆聽代表黨中央、國務院的鄧小平講話。當華國鋒宣布“現在,請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同志向大會作重要講話”的話音剛落,整個會場便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盡管鄧小平幾次擺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但掌聲不僅沒有停止,反而愈來愈熱烈。不少剛出來工作的老干部激動得掉下了眼淚。
如此熱烈、如此動情的場面讓鄧小平非常激動。他面對眾多誠摯、熱情的面孔,干脆推開講稿,開始了他的講演。他說:“這個會議是很重要的,可以說是1962年七千人大會以后各級領導干部來得最多的一次會議。”“這次會議涉及的問題,雖然不像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那樣全面,但就實現25年的目標來說,這次會議的重要性僅次于那次會議,或相當于那次會議?!?/p>
如果說這是鄧小平對這次全國農業大寨會議的評價,倒不如說是他對這次會議的期望,希望這次會議能夠像1962年七千人大會那樣,在糾正“左”的錯誤上起到好的作用。隨后,鄧小平用了很長時間講整頓,鼓勵大家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努力奮斗。
坐在一邊的江青始終不好好聽會,老是插話打斷鄧小平的講話。江青5月才挨了毛澤東的批評,簡單寫了一個檢查,就好像沒有什么事情一樣。相反她渾身充滿了重壓后的反彈力,彈跳得更高,把怨氣撒向鄧小平,干擾更加頻繁。這次她不甘心在開幕式上處于下風,總是冷不丁地在自己的座位上(主席臺上每人面前都有話筒)打斷鄧小平的講話。
“這次開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開始政治局只來三四個人,還是主席知道后,才叫政治局的人都來參加。我啊這也就來了!”
她的話引起底下一陣“嗡嗡”議論聲……
鄧小平頓時皺起眉頭,但是他很快調整了情緒,繼續發言:要有農業這個基礎的發展,才能推動另外三個現代化的前進。如果農業搞得不好,很可能農業拉了我們國家建設的后腿。他深有感慨地說:“毛主席提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我們現在積了多少糧?全國還有部分縣、地區,糧食產量還不如解放初期……”
江青板著面孔又插話:“不能那么說,那只是個別的!”
鄧小平立即嚴肅指出:“就是個別的,也是值得很好注意的事!據各省、市、自治區統計,人民公社基本核算單位農業產值按人口計算平均124元。最低的貴州,倒數第一,只有六十幾塊。四川倒數第二,九十幾塊。這行嗎?類似四川一百左右的還有好幾個省。這是講產值,還不等于社員收入。社員收入有的很少,有的還倒欠賬。這種狀況,我們能滿意嗎?”
面對鄧小平擺事實、講道理的坦然陳述,江青好一會默然無語。
說到大寨,鄧小平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但是提出了一個真學大寨的問題。
“學大寨有一個真學、假學、半真半假地學的問題。要真學,不要假學,不要半真半假地學。真學,關鍵在領導。真學就表現在學到了,回去就老老實實地干。苦干、實干,不怕流汗,永遠前進?!睂τ诋敃r聽慣了形勢大好的人們來說,鄧小平的講話使他們大受震動,特別是對如何學大寨的講法,令人尋味。
鄧小平非常實際地提出一個學大寨的標準:“把手拿出來比嘛,手一比就知道了嘛,手上有沒有繭?”
他的這句話被不少會議代表概括為:用實際行動學大寨,要一身汗,一身泥,一手繭。
鄧小平在這次會議上力圖打破“左”的幫派用人體系,他向在座的各級領導提出:“要把那些思想好、聯系群眾、能夠帶頭干,能夠艱苦奮斗的人提起來,不管過去是這一派那一派,不管過去犯了什么錯誤,要從省里到地、縣、公社、隊,層層都要選好人,選好人就有希望。天天空喊學大寨,是沒有希望的?!?/p>
最后,鄧小平滿懷深情地囑咐與會者:“我希望3000多名代表都要真學,就是這300個先進縣的代表,也要采取這種態度。即使趕上了大寨、昔陽的地方,也要繼續認真地學。大寨、昔陽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不滿足自己,我們要用不斷革命的精神來學大寨?!?/p>
鄧小平的這場講話,字字千鈞,句句在理。當他結束講話后,會場響起熱烈的掌聲,許多代表干脆站起來高舉雙手鼓掌不息。
全場長時間熱烈的掌聲不僅是對鄧小平講話的認可,也是對早日實現農業現代化的渴望。這場講話,可以看作整頓展開后他在農業領域的一次思想動員,表明了他把農業生產搞上去,扭轉全國局面的決心。
開幕式上原本沒有安排江青發言,但是她看到鄧小平的講話如此受歡迎,心里十分不高興,她不顧會議的安排,對著話筒聲稱“我要講幾句”,并擺出非講不可的架勢。
江青拉開嗓門講話了。大家繼續聽會??墒撬闹v話大大地變味了。她明知各省、市、自治區第一書記不來參加會議是中央定的,卻借題發揮,胡亂指責各省第一書記不來參加會議是“不重視農業”。接著,峰回路轉把話題轉到了評《水滸》問題上,說:“現在,中央就有人架空毛主席!”
江青風塵仆仆跑到大寨,就是想發泄她心頭淤積的委屈和失落。許多人成了她的靶子,也有人成了她的追隨者。會場充滿了火藥味。她慷慨激昂地批判《水滸》,批判宋江為“投降派”。
開幕式一結束,江青立刻向會議主席提出,要印發她的講話,放她的評《水滸》錄音。對此,華國鋒未給她當場答復,而是將她的要求報告了黨中央、毛澤東。
毛澤東當時盡管已經重病在身,但是他對江青的所作所為還是非常警覺。他知道后十分生氣,立刻嚴厲批示:“放屁,文不對題?!辈⒅甘救A國鋒:“稿子不要發,錄音不要放,講話不要印。”毛澤東的批示,對江青是當頭一棒。
政治局委員成了江青的拍攝“模特”。江青的鏡頭對準鄧小平夫婦時,鄧小平臉上明顯地閃現出不快
大會開幕的第二天,鄧小平、姚文元、陳錫聯、華國鋒、陳永貴、吳桂賢、李素文等應陳永貴邀請來到大寨,午飯后上虎頭山實地觀看大寨改造山河的成就。大寨大隊黨支部書記郭鳳蓮、昔陽縣委副書記王金籽、山西省委第一書記王謙也陪同一起參觀。
路上,陳永貴對鄧小平介紹了大寨發展的經驗。他說:學大寨,就要學如何創業,而不是守攤。守攤,守來守去還是一個干河灘,創業就是要讓干河灘出糧食、蘋果。
鄧小平對陳永貴這個說法非常贊賞。
在這批參觀者中,江青特別顯眼,她頭扎白毛巾,像北方漢子那樣前額系個結,身背軍用挎包,一身灰色中山裝。她這身男人打扮,不倫不類,有一股子裝腔作勢的感覺。
江青這次上虎頭山,沒有騎馬也沒有步行,而是坐了輛面包車。到達山頂后,先在一片煙葉地旁挖得深淺不一的溝前停了下來。開始大家還以為這里是一條排水的溝,江青卻說這是用來備戰備荒的防空溝。
江青一下車就從警衛手里接過鐵鍬,走進才挖了一層土的溝里,不是立即投入勞動中,而是用眼睛瞅攝影記者杜修賢手里的相機有沒有對著她。杜修賢不用她說,見她拿鐵鍬心里就明白她為了上鏡頭,早就把鏡頭對準了她,可是她左望望右望望,握鍬站在那兒不動。大家有些奇怪,這是在等什么?原來江青發現上山前叫的新影廠記者,還沒有帶著電影機上來呢。她希望自己勞動的時候,能一舉兩得,既拍了照片又上了電影。
江青在太陽底下等了一會兒,開始不耐煩了,就叫杜修賢先給她照。她埋下頭一鍬一鍬地挖土,杜修賢左一下右一下好像老是調不準焦距。江青半天聽不見快門響,抬頭望他。杜修賢從鏡頭里看見她警覺的眼神:中南海里出名的快手,今天怎么慢慢騰騰的?不等她發出質問,拍電影的記者趕來了。她一見,想說什么,望望他們的鏡頭,沒有說出來,只好更加專注地低頭挖土。杜修賢這才和拍電影的記者一起拍了幾張江青勞動的鏡頭。
挖了“防空溝”后,大家又繼續趕路。
“下車,下車,到了,到了。”江青突然改變略帶顫音的拖腔,干脆利落的像個指揮官。這次她要為政治局的委員們在大寨山上拍攝照片!
野趣盎然的田野,開闊、寧靜而又清涼,委員們長期被公文蠅頭小字困擾的視線立即被眼前的自然景色吸引了,透出振奮欣喜的神情,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圍在一起遠眺、閑談。
江青擺開攝影的“戰場”,挨著個和政治局委員們拍照、合影。
背景是一片沉甸甸彎掛著頭的谷子地和碧藍的天空。
鄧小平與夫人卓琳到山上后,沒有加入談話和照相的行列,而是在一邊看谷穗,與陳永貴、郭鳳蓮等人交談,規劃大寨的未來。
江青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一邊的鄧小平夫婦,放下照相機,跑到他們跟前,拉著卓琳的手就走,“來,來,給你們夫婦也照一張合影。”
鄧小平平靜地笑笑,說:“算了,我們就不照了?!?/p>
“來吧,照一張?!苯嗪軣崆?。
卓琳走到鄧小平的身邊,默默地理了理鄧小平的衣服,沉靜地站在丈夫的身邊,微笑著面對江青的鏡頭。
杜修賢也走上去將鏡頭對準他們夫婦,江青在拍攝時,杜修賢在旁邊看見有好的鏡頭也搶拍幾張。這時杜修賢從鏡頭里看見鄧小平神色憂郁,微微地擰著眉,好像很不情愿。在場的人都感到一種情緒上的微妙,昨天開幕時的不快陰影又重新籠罩在大家的心頭。
江青似乎沒有體會這些不快,忙著給鄧小平夫婦選角度,對焦距,拍了一張合影。
江青在給鄧小平拍照后,又將鏡頭對準陳永貴,陳永貴憨厚地站得筆直,他一身黑色土布衣褂,融身在家鄉的天地之間。
杜修賢見江青拍完了,就答應鄧小平身邊的工作人員也給他們和鄧小平照一張合影,這時鄧小平臉上又露出了平時的微笑。
杜修賢剛照完,沒想到江青的幾個警衛員也要和鄧小平合影。他們可能剛才見自己的首長熱情地為鄧小平夫婦照相,以為自己也可以和鄧小平合影。杜修賢當時心里閃過詫異,江青會不會有意見?只好征求鄧小平的意見,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杜修賢就給他們拍了合影。拍完后,警衛員回到江青的身邊,江青已經拉下了臉。回去的路上,江青火氣沖天地問她的警衛員:
“你們是跟我的,為什么要和鄧小平合影?嗯?!”警衛員嚇得也不敢答話,耷拉著頭跟在江青的身后。
江青的攝影一直拆騰了好久才收攤子。江青一口氣干掉了十幾個膠卷,反正她照相只需要動動指頭、按按快門。
9月20日,會議轉至北京繼續舉行。鄧小平就此結束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山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