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被陽光絆了一下,開始在那朵蘭花上咯咯地笑。山原有霧絲絲縷縷攢動、展開,慢慢散去。陽光如水在山梁溝谷間流淌,我聽到花朵煽動空氣的噼剝聲。露珠笑得太厲害,惹得蘭花劇烈地顫抖。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清瘦的女孩。
她站在我右手邊,隊形緊密整齊,她正專注地看著體育老師做背仰式跳高示范。老師四十多歲了長得黑瘦精干,他順利地起步轉身躍起,一個意外卻在他橫空躍起時出現了。他用力過猛扯破了褲襠,露出紅紅的內褲。那點紅被青春期的心靈放大,像一面旗子在我們眼前展開。在片刻的安靜后是一片吵雜嬉笑聲。她雖強烈地壓抑著仍笑出聲來,她嬌弱的身體隨著笑一顫一顫的像搖搖欲墜的花朵。我轉過頭她馬上禁了聲臉瞬間變紅,紅又水似的漫向她白皙的脖子。我記住了她的名字,虹,美麗的紅呵!
在那朵蘭花上我看到延安帶著笑臉,從清晨的陽光中走來。山巒、溝谷、樓群都從夢中醒來了,曠野用它的亮麗訴說對美好一天的贊美。街道用匆促的人群,穿流不息的車流昭示新的一天的匆碌。母親說她有一顆牙要讓牙醫拿掉,一件上衣要在洗衣店取回。新的一天將從她的銀發上開始。
清晨的寶塔山站得筆直,它一直都是這樣站著的,從宋朝的烽煙一直站成了民國的吶喊。范仲淹曾和它一樣筆直地站在山頭,手舉長劍對著北方的煙云大喊“還我河山”。呼嘯的北風將他的聲音帶向遙遠的年代。在北方廣漠的草原,一個叫赫連勃勃的草原漢子卻雄心勃勃地計劃著征戰中原。不同的出發點指向完全對立的目的,愛恨總是在爭奪中交織、展開。
天光明麗高遠,一隊大雁帶著北方的清泉向南飛去。一群勇士此時正由南方跋山涉水,匆忙趕往糜谷生長的地方。勝利大會師讓吳起鎮生動成一段傳奇。疲憊襤褸的巨人,站在山頭提著如豆的燈火,欲將死寂的黑夜射穿。有人高唱征服的凱歌,有人已舉起了抗爭的旗幟。先知說哪里有贊美就去和唱,哪里有壓迫就去反抗。土窯洞接納了紅軍,受苦人看到了希望。寶塔站成了一個航標、一個塔燈。
是愛的火焰呵!將生命照亮。在貧瘠的土地上長出了蘭花花般水靈美艷的姑娘。水靈美艷的渴望,水靈美艷的芬芳。一朵花因一個女子而閃亮,一個村莊因一個女子而芬芳。芬芳的村莊生長芬芳的希望,一些花朵就這樣在黃天厚土悄悄開放。開成了一種傳奇、開成了一種向往,開成了米脂婆姨的美名,在大江南北傳揚。
據說是一個姑娘讓五娃下定決心,放下了攔羊鏟拿起了大刀、長槍。一個有著天的明朗、有著水的清純、有著花的嬌艷、有著酒的醇香的女子呵——蘭花花。盛開在所有村莊,盛開在所有時光,盛開在所有陜北漢子心上的花兒呵!虹有時站在我的左邊有時站在我的前邊。她用繡花的手,挖小蒜的手,割麥子的手給我削出尖細的鉛筆,給我送來紅臉的杏子,散著熱氣的包谷。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生下一個女娃娃,實實地愛死個人。
五谷里(那個)田苗子,數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喲),就數(那個)蘭花花好。
蘭花花呵,說不盡的蘭,道不盡的彩。
那是一朵美麗的花呵!黃土地的精靈。因了延河水的靈秀,寶塔山的挺拔,她一出生就注定了與眾不同,出類拔萃。
那是一朵倔強的花呵!她敢愛,愛得驚天動地,愛得熾烈感人;她敢恨,恨得心堅如鐵,恨得義無反顧。她向一切壓迫抗爭,爭幸福,爭自由。
那是一朵憂傷的花呵!在那個自由被任意踐踏的時代,在那個封建禮教籠罩的時代人性是無法自由舒展的。蘭花花不畏不懼用生命抗爭,失敗是命定的,她的美加深了生命殞落的份量。一個憂傷的故事,一曲憂傷的歌,在歲月中鮮活。
在無情的時代有情人只有血淚,當紅軍的哥哥走出寶塔山,一走便是千萬里,一走就是幾十年。幾十年呵!狼煙四起的幾十年,血流成河的幾十年。一些走成了杏子河彎彎曲曲的傳說,一些走成了江南風雨凄迷的惆悵,一些直接走進土地成了無定河邊的白骨——
一朵花是一腔幽幽的思念;
一朵花是一個熱烈的企盼;
一朵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蘭花花喲,俊俏的陜北女子。她心中揣著一汪藍,那是風的藍,雨的藍,恨的藍,思念的藍呵!她渴望一雙藍色的翅膀,那可以穿越死亡,穿越仇恨,穿越偏見載著她和她的夢在自由島盡情舒展的藍翅膀。虹說她不想輟學,不想嫁人。就想站在我的前后上課、看書或者陪我坐著讓時光燃燒,讓歲月變老。
蘭花花的渴望是世間所有癡情女子對美的渴望,對愛的渴望呵!那藍在歲月之上照亮每一個癡迷的心,每一個明亮的眸子。那山的藍,水的藍,歲月的藍,信仰的藍啊!一直就藍在我的眸子里,我的心上。
那藍啊!是蘭花花眼中滴出的一點清淚。被時光收藏,被歲月收藏。如今呵!流進了我的心中,流進了每一個純真生命的心中,被記憶收藏。
我一直在找尋生的因果,今天我找到了,就是你,你藍色的預約呵!讓我穿越茫茫黑暗來到你的身邊,舉頭仰望你的純凈,你的孤寂,你的自由。
在寶塔山下,我終于明白,你的名字就叫藍呵!天的藍,海的藍,宇宙的藍,自由的藍。
選自2009年4期《西部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