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堂里的過去
同事說,他在李家院子上了3年學,那時的李家院子是運城師范閻景分校的校址。實際上,近半個世紀以來,汾南中學(閻景中學的前身)、閻景中學均先后以李家院子作校舍,而李家大院的叫法以前并沒有,不過旅游開發的定位而已。同事的隨意述說讓我感到莫名的羨慕甚而嫉妒。身宿這樣一個院子,以學生身份,每日晨起迎朝旭,影壁前瑯瑯書聲自腔而出,就是誦讀著一院歷史,就是生活在一院歷史之中。我想,無論知曉與否,被歷史籠罩著的經歷是幸福的。悠悠上課鐘聲響起,課間玩耍的腳步急匆匆,如同邁進歷史的課堂。身影綽綽,穿梭于二進院、三進院,院連院,是否曾手叩門環響動?推門吱呀有聲?高高的門檻,邁進邁出的可是繁盛與衰落的輪回?西院正門內右側的一棵女貞樹上掛滿了一簇簇熟透了的黑色小果,想盡其繁茂。
顧憲成說: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從李家院子的藏書樓、私塾院和各處楹聯可以讀出李氏家族對于讀書和教育的殷殷心聲,而李家院子,以及李家院子里的人和事本身就是一部教科書,這部教科書端于股掌,或許我們能看到能聽到風雨之聲、書聲和歷史之聲。是啊,歷史與現實的巧合,委實像被刻意安排過一樣,這樣的一所歷經風雨充盈了書卷氣的院子在解放后一直被用作學堂,李家代表人物之一李子用(李家第15代,名“李道行”,字“子用”)藏書樓的儒經和他的心聲被當代學堂里的后生們大聲地讀了出來。
如果說,曲曲彎彎的黃河和汾河是三晉大地的兩條美麗的絲帶,那么曹家大院、喬家大院、渠家大院、王家大院、常家莊園以及李家大院就是鑲嵌于晉地的幾枚珠寶;如果說,黃河和汾河對于三晉的臂繞和滋裕是大自然的恩賜和造化,那么又是誰站在歷史之上,凌空擷取了低微、奮求、富庶以及“信、義、誠、恭、謙、和”的精靈,隨意拋撒于晉地而生根呢?這根,正是晉商之根。
李家大院,長安之魂的遷徙者,于孤峰山之側,以“儒”之精髓,演繹和澆灌了晉商之善根。拂去浮塵,于湮沒中,這座唯一鑲嵌在河東以及晉南的晉商大院依然熠熠生輝……
二 人去矣,院空留
在北方的鄉村,一戶人家的財富聚積到一定程度,多數都被建成了院落和房舍。大宅門也罷,茅椽蓬牖也罷,“無院不為戶,無房不成家”,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生活責任和生活觀念。責任基于觀念,壓力源于責任,都是自我賦予的產物。而一輩輩、一代代人就在這自我的觀念、責任和壓力的圈囿中艱難生活著。對于普通人家而言,有的甚至窮盡一生而為之,似乎忙忙碌碌一輩子就是為了蓋房子而活著。而對于李家,這樣的理由似乎淺薄了些,除此之外,或許還有生意上的作坊需求,還有人情上的體面,私塾的便利,祠堂的祭供等等。但更重要的,恐怕是家族人丁的增加以及對于財富和人身安全的考慮。這座原擁有院落20組,房屋280間的家族建筑群總共用了49年的建筑時間。半個世紀的歷程,一個小孩長到近知天命,至1965年李子用去世,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曾經熙來攘往、商儒具持、書聲瑯瑯、洪盛鼎沸的偌大院落群是如何空落落如衰草枯楊?是誰最后一個消殞于此?是誰最后一個搬出此院?是哪一日這座院落群空無一人,惟留風穿空堂,燕覆舊巢,蛛絲結雕梁的呢?我想,那一定是個黃昏,抬腿邁出門檻的最后一人落寞如西沉的夕陽;或者那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寂然漆黑的院子里,只有幾片落葉在試圖翻身。
人去矣,院空留。
三 磚與木的分量
從現存資料看,李家大院始建于清末民初,其建筑以中歐合璧,南北相融的風格彰顯著主人的經歷、思想和理念。但總體基調仍以“中”為主,以“北”為主,其院落主要是典型的豎井式聚財型四合院,南北長,東西窄,藏風納氣,曲折環連,富于變化的空間和不露聲色的私密性讓人感到“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歷史感、故事感和滄桑感。只有每日的陽光,日復一日掠過這深宅大院的每一個窗欞,每一梯樓閣,每一塊青磚,投射著緩緩移動的影子,百余年來或許只有影子是不變的。這樣的四合院似乎與王家大院、喬家大院相近,當屬晉之民居建筑特點。“歐”之風格主要體現在“哥特式”建筑格調上,如門樓、窗戶等,均呈尖形,且高且直,尤以李子用夫人麥克蒂倫居住的西院為是,主要是因為李子用曾留學英國,娶英國女子麥克蒂倫為繼配,故其建筑具有明顯的西歐特點。這樣的建筑設計,李子用一定是頗費心計而為之的,或許這樣的設計正是一份愛情的設計,而這樣的風格正是其愛情的風格。當然,這樣的風格或許還曾體現在已經遙遙不復存在的麥克蒂倫日常家什擺設中,奩盒?桌椅?餐具?衣柜?“南”之風格則體現在部分建筑又吸納了徽式建筑的特點,雖未見“回廊掛落花格窗”,但打麥場四圍“青磚小瓦馬頭墻”已赫然在眼,寬闊的打麥場左側那一口轆轤式古井似乎是一圈馬頭墻建筑的點綴,隨意,自然,有一種對話的感覺。另外,私塾院中有一典型的中國式月亮門,則兼而采用了日式的推拉門,此當個例。
如此風格的李家院子中,隨處可見的磚雕、木雕、石雕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房檐、影壁、門額、斗拱、檻、墩、柱等等,栩栩如生的雕藝和砌藝含英咀華般反映和展示著傳統文化中的吉祥內涵以及道家、儒家的精神內核。即使不為人所注意的角落,亦處處點綴了生動的簇花、葉草、果實,精到細微,毫不含糊。院中的影壁頗多,應該有10處以上,相對而言,可以堪稱一家影壁博觀園,不同坐向、不同大小、不同組合、不同壁心的影壁把現存的10余組院落,146間房以及街亭巷道、祠堂花園等如此優美、自然而妥帖地穿插和銜接在一起,如同一軸立體畫卷。其中,尤以影壁和門樓磚雕最為精美,如善字影壁,西院影壁,十二影壁,私塾院月亮門外東墻影壁,如門樓磚雕等。
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造型的十二影壁,令人喜愛。十二影壁每組3壁,均呈八字形。其中,正面的一壁最大最高,可以稱作正壁或主壁,與正壁檐口大約呈130度角八字形撇開的兩壁略小略矮,可以稱作配壁或從壁。如此一主二從共兩組6壁;其余兩組高低上不分主從,中間一壁較為窄小。如此,各壁相連,環接而成為一個整體,既是一組影壁群,每一個正壁或配壁又可以單獨欣賞。其大氣、深邃、開闊、富華之狀畢現。我查閱了樓慶西先生《中國小品建筑十講》等著作以及其他資料,沒有查到像十二影壁這樣的影壁群最為一個獨立建筑的資料,故未知其來源。相似的多是某些皇宮、貴族的大宅門兩側亦呈八字形筑有影壁,但正中是入宅之大門,而十二影壁正中依然是影壁,而且這樣的影壁是連環狀,更是少有。有人說,十二影壁是旅游開發的策劃者把許多單體的影壁組合在一起的產物。即使如此,要做到十二個影壁的雕刻風格相似,正壁和配壁的大小相宜,其整體風格又與李家大院的其他影壁風格不悖,亦實屬不易,至少這樣的創意十分精美。惟不知十二影壁原來周邊建筑為何,周邊建筑與十二影壁之間的關系又何如?也就是說,從位置上做常規區分的話,十二影壁究竟是在門內,還是在門外,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現如今十二影壁雖然保存完整,但似乎形單影只,孤立獨存,缺乏主體建筑群的陪襯和依托,從整體空間上看,有些無根無基的單薄和單調。十二影壁為典型的磚筑,其裝飾又采用最講究的磚雕形式。壁頂為磚造的硬山式屋頂與斗拱,壁身四周有磚砌的立柱和梁枋。影壁磚雕紋圖多取傳統寓意,如五龍戲珠壁,壁心中央為一正面龍,龍首下方有一圓珠,四角各一側龍,龍頭均朝向壁心的正面龍。5龍的背襯上為云下為海,可謂云水之間。此壁之龍與皇家龍的區別是,皇家龍多為一足5趾,十二影壁為一足4趾,等級儼然有別。再如福祿壽三星影壁,三星為道教形象,起源于遠古星辰崇拜。群山之上,三星腳踩祥云,石上有松,三星兩側有仙鶴、蝙蝠凌空騰飛。福星居右,手抱嬰童,寓表子女昌盛,福澤綿綿。壽星居左,則一手捧壽桃,一手執壽拐,精神飽滿,前額突出,慈祥可愛,其面上皺紋可看出他壽與天齊,象征健康長壽。祿星居中,頭戴鐵冠,黑臉長髯,腰圍玉帶,手抱如意,富貴雍容,添財進祿,求皆遂意。正可謂三星高照,從道教之星宿角度看,福祿壽三星分別對照木星、文曲星(或文昌星)和南極老人星。在雕藝上,高浮雕手法使祿星的鐵冠非常突出,鐵冠的帽翅上輕輕搭著兩條帽帶,風柔似飄,整體上利用淺雕和高雕的層次差別,凸顯出三星之神態略略向前微傾,呈俯閱狀,更增加了站立云端的動態。雖說天道忌滿,人道忌全,但福祿壽三全的祈愿依然深深烙印在老百姓心中。另如封侯掛印,封侯指被封為侯爵,印指官印,意即古時帝王賜爵授印予臣下,隱喻高升之意。圖案以一猴摘取掛印為內容構成,利用“猴”與“侯”之諧音,以示寓意。其他諸如劉海戲金蟾、鹿鶴同春、獅子滾繡球等等,均為多子多福,耕讀傳家,富貴平安之義。十二影壁或為他地移植而至,除了缺乏周邊相匹配的建筑以外,其風格、雕藝竟與李家其他磚雕基本相近。
善字影壁當為李氏家族精神內核的明確顯現,亦稱百善圖影壁。影壁正中是一個巨大的善字,足一余米見方,周邊及空隙處是不同年代自商周至明清不同書法家的各類“善”字,相對于正中的善字要小很多,即是正中善字的背襯,又可以單獨欣賞,據說總共有300多個善字,取意一年365天,天天行善。所有善字均為磚雕,善字為陽雕手法。與其說他是李氏家族的精神內核,不如說是李氏家族的“家族文化”和“商業文化”的融合。這是一種總結,也是一種宣解和警示。善字影壁的須彌壁座上方對稱草紋圖案流暢大方,方形磚孔中的幾尊小獅子活靈活現,惟妙惟肖。或足踩繡球,昂首四顧,憨態可掬,童稚無瑕;或背負幼童,奮蹄前奔,動態十足,背上幼兒,腿微曲,雙臂張開,似揚鞭之態,面呈喜色,愉悅之狀畢現。
影壁的作用在于“隱”“避”,院內需“隱”,院外需“避”。“隱避”與“影壁”的發音極相似,不知影壁的來源與此是否有關?按此,李子用西院自明堂西門內當有影壁,卻利用門樓的寬度設計了6扇木制的可以獨立開啟的風門相代替,當中的4扇門關上,就可以起到影壁的作用,左右兩側各留一扇門為行走之用。如果全部打開,又可以擴大空間,風氣流通。風門上的木雕尚存,雖年久雨蝕,但仍清晰可辨,木雕為多幅畫面,內容依《禮記·禮運》中孔子的一段話所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段話有幾層意思:一是隱含了李子用的名字“道行”,以此作為風門影壁之雕,既可釋其名義,又可明其主人身份;二是對大同世界的闡述和理解,體現了李子用的思想追求和宏遠志向;三是,善行諸事、善待諸人的心跡如“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以及“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等已見端倪。可見李子用在建房時,其一磚一瓦是頗費了心思的。自明堂院外的影壁正對門樓,方形壁心內最大幅度嵌有圓形,整體上屬方圓規則狀,圓內一鹿踏山昂胸,口銜靈芝,松樹下做回首狀。目光閃閃,鹿身梅花朵朵,疏密有度,線條柔美,鹿蹄高抬,似奮力奪取靈芝,雄勝而歸,甚至你能感受到它鼻孔中噴出的氣息。整個畫面凹凸高低,層次明晰,高浮雕特點展露無遺。壁心與壁頂、壁座的相連處,上下各有6尊小磚雕以做區分,共12尊,乃十二屬相雕像,依屬相順序而雕,各具形態,玲瓏巧致。較院內其他影壁而言,此影壁更顯得活潑生動。
百善圖影壁也罷,十二影壁也罷,抑或自明堂影壁,其諧音寓意之泛眾、設計雕藝之精湛,繁復中盡顯其福華。然卻亦有幾面影壁,僅僅利用磚的形狀和線條變化,磨磚對縫,形成類似龜背紋、斜線紋的紋樣和質感,只在四角雕有花草果實之類的浮雕點綴,如同書畫作品的大幅留白,似空非空,給人無限想象的空間感,簡單、簡約。與其他復雜的高浮雕影壁形成了鮮明對照,像是一種互補,一種對應,一種相合。
李家的磚雕主要是影壁和門樓,門樓磚雕的精粹之處尚有懷永圖門樓和私塾院內門樓。
懷永圖門樓是李家第16代李大佐宅第同福堂的門樓,與西院李子用的門樓一樣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其門樓上的磚雕紋案是極典型的晉南民間藝術內容,這樣一種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文化元素的親合總讓人感到耳目一新,獨具韻味,正所謂合璧之美。李大佐與李子用的兒子屬同輩堂兄弟關系,其門樓的設計也采用了這樣中西兼具的方式,是李大佐對異域文化的向往,還是對麥克蒂倫的敬仰?不得而知。倒是從門樓最上面畫的表(現已殘缺,據說表針指向為9點一刻,象征李氏家族如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蓬勃向上),能看出一二。另外,從樓門上的方形門匾“懷永圖”,亦能看出李大佐胸懷大志,門匾四圍共有6個磚雕圖案,上下對稱有4個,分別為牡丹、荷花、菊花和梅花,意寓春夏秋冬四季。《紅樓夢》中薛寶釵的“海上仙方”,“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一天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也是如此,取義四季。左右對稱有兩個,分別是花瓶雕,瓶內插有拂塵、利劍、佛珠等扼邪之物。門匾下方的長條形磚雕為松鼠葡萄藤圖,晉南方言中“鼠”“水”“樹”均發“福”音,取義富貴,葡萄多子,取義多子多福。再往下是6方磚雕,一樣的有足果盤,盛放不一樣的水果,分別是桃、石榴、甜瓜、葡萄、柿子和佛手,前5樣在當地都有盛產。上世紀80年代聽父親說,萬榮有柿葉茶,也曾自制。取早晨10點鐘以前的嫩葉,回家切條,經蒸、炒而成,據說維生素極為豐富,在日本盛行。“柿”在當地與“事”同音,諧取“事事如意”之意;桃與佛手寓意福壽;石榴熟透而開嘴,且多子,為笑口常開,多子多福之意;甜瓜、葡萄,取義瓜瓞綿綿、多子多福,來自《詩·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希望后代如瓜蔓綿延滋生,如瓜之成長子孫昌盛。整個門樓呈八字形,八字側壁分別雕有“海馬朝陽”和“犀牛望月”圖,圖之下各刻有“溥仁”、“樹德”字匾。
私塾院內門樓除月亮門為日式設計外,其他均屬較典型的中式建筑特點。門樓上的磚雕自上而下共7層,浮雕、透雕、線刻技法各具特色,整體上凝匯、厚重、宏遠,富貴華麗,繁縟細巧,可謂大觀。應該說,容納和集中反映了院內所有的傳統紋樣和主人的殷殷寄意。其中,無論是卷草纏枝龍、如意卷草紋,還是各色果實、動物、花卉,還是錦帶、異獸,均層層疊疊,繁盛而精致。
我做了簡單了解,磚雕的過程可以分成4步,先是水磨,即把青磚蘸水磨平;再是“打坯”,即選題立意和構思以及構圖過程。并鑿出畫面的輪廓、深淺以確定畫面的層次、位置,此過程須做到胸有成竹,游刃有余;之后是“出細”,即精雕細刻,把已經完成的輪廓再作進一步刻畫,使人物、樓臺、樹木、花果,漸次展現出來;最后是修飾、粘補、排拼和做榫。我常常想,磚雕屬于民間藝術,磚雕師也就是民間工匠或者叫民間藝人,他們對于傳統典故的熟識,對技藝的把握,樸實和厚重都在他們的雙手中傳承,除了留存于世的作品外,歷史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記載。而歐洲的雕刻師則多成為世界級的雕刻大家或大師。匠與家的區別,讓我一番感慨到秦漢,因為我想起了四個字:秦磚漢瓦。
據說,磚雕的成熟主要起源于秦漢的畫像磚。而藝術與青磚的獨特結合形式,使得磚雕千年延續久傳,青色的磚雕繪著水墨畫一般的藝術特質,寄予了老百姓幾許心聲和期望。小時候在村里的磚瓦窯上打過月余短工,熟悉青磚的制作過程,從黏土制泥做坯,打模定型,然后入窯燒煉,到出窯砌房。或許是因為從小看到的只是青磚的緣由,所對青磚以及青色一直很懷念,如同泥坯房、土窯洞的黃色一樣,這是一種極普通、極淳樸的民間色,或者叫做百姓色。盡管對于皇宮建筑的顏色搭配也非常喜歡,灰地,白欄,紅墻,黃瓦,由低到高,層次恢弘,大氣而莊嚴。但黃色的土,青色的磚,似乎更近。以前家里總有古青磚,比現在的磚也大出不少,古青磚的一面多有制作者的手印,有一種生命浸入的滲透感。我們小時候經常把自己的小手放到青磚的手印上,比比大小。如今因為高能耗等原因,青磚已少,推行紅磚。青與紅,都是土的轉化物,是土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是土的靈魂。農家過年時的土地爺版畫上一定有“土能生萬物”的字樣,而土,就是農家百姓的命根子。我喜歡磚雕,實際就是喜歡自己的農家出身,這是一種情結。
除了磚,還有木。
還是同福堂。我們拿文化的眼光看,這個三進式四合院中的二進院木雕門樓是李家院子木雕藝術的精華。這個門樓似乎特別高,有別于其他門樓,我們只能抬頭仰視整體色調呈舊紅的木雕組合。依然是傳統紋樣,依然是繁縟華麗,相對于磚雕而言,木雕多了色彩的渲染,多了一份直觀的層次和亮麗。只是這個木雕門樓所表達內容之多,描繪雕刻之細實在叫人咂舌。如蜥龍捧壽、如意卷草紋、博古、鳳戲牡丹、麒麟送子、獅子滾繡球、騎馬雀替、香爐、古琴等等。而除了上述單純的傳統紋樣外,又多了栩栩如生的故事情節,門樓中間一個身穿藍色衣服的人,身后緊跟著一個小孩,小孩手中執梅花一株游耍,描繪的是唐代詩人孟浩然踏雪尋梅的故事。
另外,值得一提還有李家祠堂。就祠堂而言,或曰家廟,或曰宗祠,是祭祖的場所。依《禮記》之規,庶人只能在居家祭祖,不允許設專門的廟。直到明朝才允許普通庶民建立宗祠。清代則更為普遍,雍正帝在《圣諭廣訓》中說:“立家廟以蔫蒸嘗,設家塾以課子弟,置義田以贍貧乏,修族譜以聯疏遠”。立家廟、設家塾、置義田、修族譜這4件相關聯的事,或者叫做規訓,似乎對后世民俗民事的影響頗廣。但即使可建,也不是一般家戶財力所能允許。李家祠堂修建時期,正是李家經商的鼎盛時期,選料極為嚴謹考究。如椽料,一定是東北松,必須是根根打旋、過秤,確保其長短、粗細、重量都要一致,擺椽的密度也較一般人家密實許多。再如打地基,用來和泥的土要用籮子篩過,地基一定要用黏土夯實,頭一天打成窩狀,倒上水,第二天早上水不下滲方可驗工通過。
記不清在何處看到一則資料,述者言及文革時期,說親眼看到學生們把李家大院的窗戶拆下,用腳踩折,扔進爐灶當柴燒。一個特殊的時期,一種特殊的心態,共同作用而把蹂躪發揮到了極致。這樣一種焚毀,讓人實在心痛。
四善的方位
村頭的一位老人,老樹根一樣坐在墻角,暖暖地曬著陽光,古銅色的面龐和深深的抬頭紋讓我想起黃土地的壟溝。我常常敬畏這樣的老人,如同敬畏心中的“神”,因為幾十載風雨磨礪過來的人生,其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功德。老人說:“李家養了好多的牛、騾子和馬啊,尤其到農忙,一大早就讓管家把牛、騾子、馬拴在家門前,村里家寒的,買不起家畜的,上地的時候就扛起農具到李家門前解下韁繩,拉著家畜去耕種。中午回家的時候,再把牲畜重新拴到李家門前,不要一分錢,不用打招呼,喂都不用你喂。下午再下地的時候,牲畜已經喂過料又拴在門前了。善人,好人啊,就是再有錢的人也做不到啊!”
“李家辦喪事,凡來吊唁的鄉親,每人一塊銀元,管一頓飯。管家告訴主人,有人接連吊唁兩次,領了兩次銀元。李家主人吩咐,千萬不要說他,裝作不知道就可以了,一來,進得門來吊唁本就應該感謝人家;二來,如果不是家境困頓,誰會這樣做啊?”
“我那時候還小,在李家伙房做事,砍柴,拉風箱,給私塾院的孩子們送送手爐腳爐,研研墨什么的。李家人連同做工的、傭人等等,人多吃得也多,每天都得蒸饅頭,那個圓屜啊,有兩米長,上下摞起來七八層,熱氣騰騰的。”說起李家的善事,老人家就像說起了自家的事。
李家原本是復姓相里,明末自陜西韓城相里堡村遷居萬泉縣閻景村,距今已300余年。只是大家“老里”、“老里”叫著,就變成“老李”了。其第13代“文”字輩李文柄等在當地趕集擺布攤,得知陜西臨近寧夏、內蒙一帶的定邊、靖邊、安邊(簡稱“三邊”),因自然條件差不能種植棉花,布匹奇缺,便組織馬幫馱運土布跑“三邊”,返回時再捎上些皮貨、藥材、雜貨等,如此經年累月長途販運,被稱為“邊客”。他們從河津擺渡黃河,進入陜西境內,然后經宜川縣,再經延安、安塞,最終到達三邊。至其第14代“敬”字輩時,李家的經商分號“敬義泰”、“敬信恭”、“敬信溥”、“敬信誠”已遍及山西、陜西、甘肅、寧夏、內蒙、湖北、河南、上海、北京、天津等15個省市,40個地縣,共100多個店鋪。經營項目多達二三百種,并生產加工銷售糕點、玫瑰露酒、枸杞酒、黃酒、醬油、陳醋等。就這樣連續幾代艱苦創業,勤儉治家,終成晉南巨賈,是晉商中有名的“李善人”。
李家人經商以“信、義、誠、恭、謙、和”為信條。200余年間,李家經商日漸宏達,200余年間,李家亦善行不斷。做人和經商的高度融合,讓李家聲名遠播。事實上,李家經商的“信、義、誠、恭、謙、和”信條到最后,在一定程度上都濃縮為一個“善”字。善是李家的代名詞,是李家的招牌和無形資產,是李家得以延續發展的蔭蔭基石。
每個人對于“善”都有自己的判斷,這樣的判斷似乎與財富無所相關。《阿毗達摩雜集論》卷三將善分別為13種,即:自性善、相屬善、隨逐善、發起善、第一義善、生得善、方便善、現前供養善、饒益善、引攝善、對治善、寂靜善、等流善。且勿論這樣的劃分有無必要,是否科學。至少我看見僧人雙手合十,一聲“善哉”道盡一切佛意。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善的判斷。然而所有對善的判斷都不能使善離開運動、變化和行為單獨存在。因為,一個人心善是看不見的,“面善”倒可以看見,但這樣的判斷卻未必確鑿,只是一種猜測。所以“善”只能是做出來的。所做事為善事,所做人為善主或善人,正如“李善人”。
善人之善事,是本性的折射,是對人性和人生的闡釋。善的傳承是自我的,而善的載播是他人的。就傳承而言,“善”之德成為李家的家風。就載播而言,“李善人”之稱謂不是一日兩日之,這樣的稱謂賦予的是萬榮周邊甚至更廣地域老百姓的自愿。對于老百姓而言,真正像種麥子一樣把麥種深覆以大地,把“善人”的名號給予李家,不易,也不隨意。以我的理解,“李善人”應該是對所有李家傳人以及李家精神的總謂。善莫大小,善無多少,善不等待,善不圖報,善行天下的李家印證了《周易》中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李氏家族對于善的傳承是,言教和身教兼具,應該說,傳承本身也是一種財富,是一種滾雪球式的道德積累,錙銖以久而開花結果。
有必要舉例一二。
水利方面。民諺曰:“萬泉無泉,十年九旱。”原萬泉縣水貴如油,每逢天旱村中就鬧水荒。民國初年,為解決人畜飲水問題,李家牽頭出資組織全村人打深井,解決了全村人的吃水問題。萬泉建縣時,據說各種泉水頗多,方取名“萬泉”,后來均枯竭泉廢。“萬泉”與“榮河”合并后,稱為萬榮縣。萬榮的缺水我有切身感受,我的一位老師是萬榮人,他講,萬榮人晨起洗臉,院中一家人一字形排隊,由年齡大的長輩端一碗水,往每個人臉上灑水,就靠灑到臉上的一點水來洗臉。為什么要年齡大的長者來做這件事呢?是因為年長者經驗豐富,既可以給每個人臉上均勻灑水,又能避免地下掉得太多。雖然一則取笑的故事,卻足可以想象萬榮缺水到何種程度。前些年,萬榮各村都有“池泊”,也就是在村中央挖一個大蓄水池,靠天蓄水,供人畜飲用。現如今,各家各戶都有蓄水池,水泥制成,能保持干凈。水也統一由村里從深井抽出后配送,池泊也多已廢棄不用。
公路方面。1930年秋天,閻錫山動員全省各地富戶捐資興建公路,李氏家族代表萬泉縣的西片和南片共36個村莊,捐銀元36000塊。當時一塊銀元約略相當于現在人民幣40元左右,如果換算成人民幣,相當于捐款144萬元。1931年前后,猗氏(現在的臨猗縣是由原來的臨晉縣和猗氏縣合并而成的,臨猗政府現所在地便是原來的猗氏縣城)至萬泉的公路破土動工,一年后建成。
教育方面。李家十分注重教育,同福堂宅主李道升曾捐銀500兩,在高村廟建成育嬰堂;縣立高等小學校籌建時,又捐銀千兩。李道升一生不追求功名利祿,潛心修身養性。他認為,人才是立國之本,只有振興教育,才能強國富民。李家建造學堂私塾院,專門用于教育后代。李家不僅重視對子女的教育,更重視尊師重教。每年冬至當天,李家都要宴請教書先生,家庭主婦都要穿上褶裙,帶上求學子弟向先生行禮。李家教育后輩要讀“活”書不讀“死”書,私塾院月亮門外東墻影壁上磚雕的“司馬光砸缸”圖,就是一種靈活的教育警示形式。影壁兩側的對聯:“擁林千頃眼底蒼浪方悟種德若種樹,存書萬卷筆下瀚海才知作文即做人”,道盡育樹、育德、育人、育教的關系和哲理,浸透著李家對后代的殷殷期望。
如果說,李家的深宅大院、夾層墻等等是對李家的建筑式保護,抑或稱作硬件保護,那么李家之“善”,則有意無意中成為另一層面的軟件式保護。老人們說,當年斗地主的時候是矛盾的,錢是人家走三邊辛辛苦苦掙來的,全村人以及周邊人都曾得到過李家的恩惠啊,斗地主就等于斗李善人啊。雖然這樣的“運動”不可逆,但你完全有理由在這一點上稱其為善有善報。
我想,善的方位在“中”,心中。
五不盡的鄉愁
李子用的第三任夫人英國女士麥克蒂倫在萬泉生活了5個年頭(1914年至1918年),就結束了她28歲的短暫生命。花一樣的年齡,夢一樣的憧憬,綿綿長長的眷戀,都在風中消無,像一盞歐式燈臺上的美麗紅燭。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是一幕悲劇?麥克蒂倫的死因是因為料理公公的喪事而勞累染病所致,我卻于隱隱中更加強烈地感受到一份言之不盡的鄉愁,這讓我想起了林黛玉。從林黛玉邁進賈家大門,到最后玉殞香丘,一份鄉愁始終縈繞于林黛玉心頭,揮之不去,割之不斷。當薛寶釵把哥哥從江南帶回來的小物件一一分給園內姐妹們時,林黛玉睹物思情潸然淚下,竟提出去薛寶釵處坐坐,薛寶釵以為是感謝之意,黛玉卻說:“自家姐妹,這倒不必。只是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兒,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為了鄉情,愿意下尊到俗流之輩薛蟠處,只為聽得鄉事鄉跡,委實教人心傷。我想,對麥克蒂倫而言,這一份鄉愁又何嘗不時時刻刻掛在心頭呢?5年中,她生了兩男三女5個孩子,她必須無條件地接受中國的一切禮俗。她必須要把自己改造成一個地地道道的東方良家婦女。應該說,麥克蒂倫是李氏家族“善”的異國符號,其所作所為恐怕少有人能為之,只是當悠悠琴聲從西院傳出,越過李子用為她設計的哥特式門樓時,不知還能飄多遠?手指按下琴鍵的時候,她會想起遙遠的故鄉和她的父母嗎?麥克蒂倫死后,葬于當地景莊,其異國父母不知何等痛傷。哥特式建筑能滿足麥克蒂倫的感官需求,卻難以滿足她心靈的牽掛,那一份不盡的牽掛當中,有多少無可奈何,有多少依戀情牽啊!
各種資料稱麥克蒂倫為麥氏,這樣的中式稱呼總讓人覺得沉甸甸不能自持,我不喜歡這樣的稱謂。我不知道麥克蒂倫在閻景生活的5個年頭里,鄰里鄉親都如何稱呼于她,只是到現在,閻景附近十里八村的鄉親們都叫她的丈夫“李道行”為“子用”,甚至大多數人并不知其名。名與字之間,無論什么原因,老百姓選擇了“字”的稱謂,就是選擇了一份親昵,選擇了一份鄉情。我還是想稱其為麥克蒂倫,我以為這是我的一份尊重。惟其墓志銘文竟以“長夜月斜”收筆,教人長嘆幾何!銘曰:“生自歐土,來嬪中華。持躬淑慎,宜兩室家。歡承燕寢,力挽鹿車。綿延瓜瓞,培養蘭芽。讀書明禮,崇儉戒奢。畫荻訓子,壺范堪嘉。遽爾棄世,令人咨嗟。佳城卜筑,長夜月斜。”
香魂逝兮,鄉愁何在?
六 深藏若虛
李家私塾院門有一副對聯,上下聯業已殘缺,橫批為“深藏若虛”。這讓我想起了水。所謂流靜水深,人靜心深。表面上看似平靜的河水,伸手下去,波流順胳膊立刻涌起,足見其流之急,其水之深。或許這就是內涵。水深也罷,心深也罷,韜光養晦,大智若愚等等,大抵都是如此,都在一個“藏”字,我喜歡這樣的理念和境界。一個人,其內涵的豐廣和細節的縝密是一種臻于完美的結合。曾經去看中醫大夫,是一位頗具佛相,慈眉善目的老中醫。其雙手微搓,取出脈枕,手指搭于腕,笑眼看你,家長里短,飲食嗜好,寒暑冷暖,妻兒父母,隨問隨聊,如話家常。看似無意,實則有心。聽到你在某方面有不宜之處,亦以老人身份娓娓道來,以人生之理化解小結小氣,不緊不慢,寬心疏氣。望聞問切之后,且不說病況何如,已感到輕松舒展,似受了老人點悟一般,這是一種內斂式修養,不事張揚,其拙于表而藏于內。李家私塾院的這幾個字出于《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李家橫批于聯,想告誡子孫們的是什么呢?或者說,李家在藏什么,李家要藏什么?
應該說,藏富為首。中國人歷來有不露富的心理和傳統,這是一種自覺地一致對外行為,是一種安全措施,但似乎不露富的針對對象有限,像李氏家族要做到不露富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直到現在,當地人尤其是年長的老人看不慣某年輕人的“露富”行為,就會教訓兩句:“你以為就你有錢啊!你是閻景子用啊!”所以老百姓都知道李家是財之主,富之宅。對李家而言,惟能做到的就是對可以量化的具體財富之“藏”,同順堂的南山墻就是例證。這是一種特殊的“夾層墻”,外表看與普通山墻并無二,實際從外皮到窗戶邊足有一米多厚,而且從二層閣樓可以通到夾層墻內,夾層墻要藏的無非金銀細軟而已。當然,夾層墻也可以藏人,考慮到特殊年代兵荒馬亂的安全使然。但無論何時何代,似乎財富與人身安全總是如影隨形,而藏的方式各自迥異:皇帝的江山靠城墻,城墻的厚度靠實,只有實才能最大限度地防御,保安全;李家的夾層墻靠虛,以虛為實,以虛藏富。但藏來藏去,藏不住富,只能藏住有多富。簡言之,對銀子的保護就是讓他人看不到銀子,如同美貌女子藏之深閨一樣。但這種藏只是淺藏,遲早要暴露的。
李家所期望的更深層次的“藏”是深藏,勿富而忘貧,勿驕奢淫逸,勿為富不仁等等,幾句大話人人說得,但真正做到深藏是有難度的,需要一個人的學識和修養。如果說淺藏的是物,那么深藏的無疑是修養。
其次,藏學行。當年李家私塾院的孩子們在門前嬉戲玩耍時,抬頭看見“深藏若虛”四個字,未知心中會想些什么,究竟能領悟多少?我們有很多小時候在老師的教鞭下死記硬背的知識,只有到了某個年齡段才可以真正領悟和理解其內涵。正如信溥堂大門兩側影壁之石刻:“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粒恒念物力維艱”,“祖宗雖遠祭祀不可或疏,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年少輕狂在所難免,但虛心求學乃為根本。
再者,藏善行。為善事,不為善而善,不善而圖報,所謂欲善藏善。
如是,小藏藏富,大藏藏心。藏若君子,君如竹,虛而有節;藏若居士,居士如蓮,居下亦有節。
七淡淡的沒落
李家散落在全國15個省市百余家商號店鋪,都在這樣那樣的狀況下摘下了牌匾。可念的是,這些默默消無于民間的商號店鋪,或綢緞布匹,或零售雜貨,或糧店藥鋪,或錢莊公鹽,或爐院犁鏵,曾經見證了李家的興衰,見證了李家自農而商,自商而工的創業歷程。這其中,李子用是一個重要的歷史符號,不僅僅是因為李子用歷經了這三個階段,而且還歷經了由工而官的過程,山西省議會議員和參事會參事的身份,不知給了李子用多少農、商、工之外的深深思慮。1952年,李子用加入民革,1960年返回閻景村,5年之后撒手人寰。我想,李子用返回閻景,實則又回到了另一個層面另一種意義的“農”的位置。至此,李家由農而商而工而官再而農,完成了一個最原始的輪回。而自己創造的一切,又在自己的眼皮下消亡,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歸途,對李家而言廢了心血,但至少還有半拉院子在說話。
時光在剛剛過去的每一分鐘,每一秒中創造著歷史,又在即將到來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創造著未來。我們就在歷史和未來的每一秒鐘的轉化中,經歷和尋找著自己生存的意義及價值。但回首處,一切的沒落和一切的華盛都屬于過去,過去的一定是過去了,像棗樹的朵朵小花,淡淡地綻放,淡淡地吐芳,淡淡地飄落。
是的,淡淡地,一切都過去了,宛若淡淡地沒落。
八 交匯與交融
黃河與汾河的交匯之處在萬榮和河津的交界,這樣的交匯是一種宿命,如同兩條修長飄逸的絲帶在此打了個結。
也有人說,山西的地形像一片樹葉。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是葉子的葉緣,而從寧武管涔山麓源起的汾河則是這片葉子的主脈,主脈與葉緣相交的地方就是萬榮縣,就是葉之根。
無論何如,滾滾奔流的黃河水在黃河人的號子聲中千百年來載舟覆舟,在這樣的一條河流當中,嗚咽與歌唱都是一種命運。我無從知道,李家人的遷徙何以選擇了萬榮這方水土?這塊曾經被稱作“萬泉縣”、“寶鼎縣”的地域,那年秋天漢武帝樓船泛舟,發出“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的慨嘆,轉身把一首《秋風辭》連同草木荒落,秋雁南飛的清遠留在了這里。一首詩是不能生活的,詩是開門七件事之外的奢侈品。“靠水無水”的自然條件,注定了“萬泉無泉”、“寶鼎無寶”貧瘠。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生動生活,只是一個被演義了的道理和說法,因為河東河西一樣貧窮。李家的富庶是這方水土的一個百年話題。但無論何如,即使李家人選擇了他方,亦無從選擇時代,無從選擇李家的命運。百余年的奮斗史,外加一個善字、一處院落,緊緊地疊壓在一起,就是給了后人一聲慨嘆的資格。這樣的一聲慨嘆與李家大院的一切形成了一種交融,而這樣的交融如同從爐子上提下來的茶壺,把滾滾的水沖在黝黑的普洱茶上,茶氣、水氣裊裊蒸騰交融。李家大院就是一餅經過自然發酵的陳香普洱,百年的發酵是時間、人生和命運的沉淀。
這是秋末的一天,耳中朦朧響起一聲蒲劇鏗鏘之音,“想當年那段情由未必如此,看今日這般光景或者有之”。我循著聲音四處尋找,卻見臺上臺下都是演員。驀然回首望去,閻景村的李家院子亦在秋雨中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