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九月的那天,一個我永生都無法忘記的日子。那年那月,我剛剛過完35歲生目,就拉著只有6歲的兒子,一路倒火車,轉汽車,輾轉了幾天幾夜,到那個遙遠又美麗的邊陲小鎮,去與他匯合。
一直兩地分居,我在家鄉小城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流水線工人,他在筑路工程隊,一年四季在外奔波。孩子眼看就到了入學的年齡,可“爸爸”這個概念,在他小小的腦殼里,也只是一個名詞。曾經不止一次在信里跟他講,這樣的日子,對孩子的成長不利,守在一起,哪怕累些苦些,也是暖的。他只推說讓孩子跟自己到處漂泊,居無定所,對孩子的成長恐怕更為不利。他一直不答應我和兒子去。
那一次,沒同他商量,我自作主張,帶著僅有的兩千多塊錢,一路山山水水風塵仆仆奔赴而去。想著,那將會是一場怎樣驚喜的重逢相聚。
去了,迎接我們的是一座空屋。我的心里,有些許失落,卻沒有時間憂傷。去外面買回掃把水桶,將小屋里里外外打掃了個干凈,又將屋里不多的生活用品一一歸類整理。身上的錢,只帶了那么多,還要給兒子聯系學校交費。至少,在他回來之前,我想,我和兒子應該合理支配身上為數不多的那點錢。
那時的心里,倒也沒怎么慌,想著也許不久他就回來。想著他回來我和兒子就有了依靠。可那天下午,在那位好心的鄰居大嫂走進我們的小屋之后,所有的希望就破滅了。“你們娘兒倆,這大老遠的奔了來,有些話,不該同你說,可不說。又覺得你實在怪可憐。他這幾年,掙的錢也不少,可全交給賭桌了。現在這時節,他們正休假,哪里是去修路啊,他又出去賭了,已經半個月沒回來了。”聽著她的講述,我的心。一路向著冰冷的黑暗跌下去。
我一直知道,這幾年,他在外面很苦,賺不到錢,所以,他不寄生活費給我們,我從來不怨,有時甚至還會悄悄從自己的工資里擠出一些寄給他。卻從沒想到。沒有錢的他,竟然會是那樣子。
家里的工作辭退了,走前也跟年邁的父母信誓旦旦,說到那邊總是三個人在一起了,讓他們可以放心。已經沒有回頭路,口袋里僅剩下兩百塊錢,很快就會花光。接下來,我和兒子的生活都會成問題。
連憂傷的時間也不能有,到了小鎮的第二天,我就出去找事情做。一直晃了兩天,也沒找到可做的事情??诖镥X卻是一塊一塊地少了。他的影子,仍然不見。兒子開始顯得憂心忡忡,怯怯地拉著我的衣角問:“媽媽,我們在這里,爸爸又不在,會不會餓肚子?你帶的錢,多么?”望著兒子童稚又憂傷的眼神,我的心痛得厲害,還是故作灑脫地對兒子笑笑說:“沒事,兒子,我們不會餓肚子。媽媽明天就能找到事情做。”
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天,在離小鎮十里的地方,我終于找了一份差事。是一家承包了大片花田的農戶,他們雇人給花田施肥除草。給的工錢不高,一天才十塊錢,可也強過沒有事做了。十塊錢,夠我和兒子一天的生活費。雖然從小也不是嬌生慣養的人,但那樣的活兒,我還是第一次做。給花兒除草施肥,不似侍弄莊稼,花兒嬌貴。左躲右閃,前挪后移,一天下來,腰疼得幾乎直不起來??晌夷玫搅隋X,心里便不再慌。
夜里,看著兒子躺在身邊,香甜地睡去。我的眼淚,不知何時就濕了枕頭。那個我一心一意來奔赴的人,到底在哪兒?
在那個農戶那里,也只做了短短的幾天。幾天后,我再次面臨著失業找事做的境地。那時,身上的錢差不多快要花光了。又去找事做,那一次,我去了更遠的一個采石場。那里差不多是男人的天地,看到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突然出現,他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過,人都還好,他們照顧我,給我裝石子時總裝得比他們男人的少一些。就那樣,一天做下來。我的肩膀上手上還是磨起了亮晶晶的泡,挑破了,鉆心地痛。
是我們去小鎮的第10天,他才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面對孩子熱情的呼喚,他的表現,實在讓我傷心透頂。我們給他的,只有驚,沒有喜:“誰讓你們來的?誰同意你們來的?你們知道不,這樣子來,搞得我沒有絲毫準備。”“準備?你要準備什么?準備著從賭桌上退身還是準備著把我娘兒倆破布一樣摔出去?”說好讓自己見著他的那一刻要冷靜的,可看到他一臉的不耐煩,多日的委屈與勞累還是化成了滿臉的淚,無聲地流下來。“哭!就知道哭!一見面就哭?;逇?”不知道是什么,讓那個曾經情深意重的男人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他的冷漠,像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他真的變了,變得我幾乎認不出。抽煙,喝酒,他的身上,已壓了沉沉的債務。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體,我又疼又恨。也曾試圖以自己的柔情來感化他,可我的柔情與勸說,換回的是狂風驟雨一樣的拳打腳踢。賭,已讓他輸掉了最后一絲溫情。他回家,不是我們的福,卻是我們噩夢的開始。
此后,他仍舊去賭,賭輸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拿我和孩子出氣。我卻不能讓他傷害到我的孩子,每每他的拳頭不看對象地瘋狂落下來,我會像發瘋的母獅子一樣撲上去護住我的兒子。我可憐的兒子,就在那樣的風搖雨驟里,一天天長大。
孩子上學了,他又跟著公司去了很遠的地方做工程。我,總算可以松一口氣。那一刻,沒有了甜蜜的期盼,只希望,那樣平靜的日子,能夠長久一點。
2006年,我們平靜地協議離婚。
走上文字這條路,完全是一種偶然。他外出做工程,沒給我們娘兒倆留下一分錢。我還是要想辦法,維持自己和兒子的生活。各種零雜工都做過,可微薄的薪水,要想讓自己和兒子過上一份舒心的生活,太難了。我必須讓自己再去想更好的出路。
那時,很多個無眠的夜晚,我靠著從街邊買來的那些過期雜志來溫暖一下孤寂的心靈。上學時,我也是文學愛好者,也曾將自己的涂鴉之作投給過報紙,為什么不再拾起來呢?說干就干,那天,我找來兒子的作業本,等兒子睡著了,我坐在燈下,寫了整整一晚,就寫自己那一段又一段辛酸的路。文字寫得很難,幾次,稿紙都被淚水打濕了,模糊了,只好撕掉重新寫。
三個月后,我收到了平生第一筆昂貴的稿費,80C塊錢,握著那張稿費單,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仿佛已看到美好的生活正在向我們招手,仿佛看到雪片似的稿費單子正漫天向我飄來,可我高興得實在太早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更加拼命地寫,卻顆粒無收。看著一大堆退稿信,我欲哭無淚。以為文字會成為我的一個出口,可那條路,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好走啊??晌乙巡荒芡嘶厝ィ热晃以蜷_過那扇門窗。接下來的時間里,我開始細心地研究那些報紙雜志的風格,研究準了再模仿著那些樣文一篇一篇地寫。那樣幾個月下來,我的寫作成績終于又慢慢好起來,且向著越來越寬廣明亮的道路發展著。
2009年,我的寫作已漸入佳境。稿約,筆會。朋友們的盛情呵護,讓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婚姻不幸的女人,在別人的故事里,訴說著自己的心事,文字,真的成了我靈魂的棲息地。兒子。雖然從小在那樣一個缺少父愛的環境里長大,但他繼承了我身上樂觀向上不服輸的優點,在學校里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再有大半年,他就要參加高考了。
其實,對于目前的生活,我已安然地接受,我并沒有覺得靠這種方式來賺錢養家是一件苦差事。相反,我感謝那些曾經的傷害與苦難。45歲,我已不年輕了,可對未來,我仍然充滿著無限的憧憬與希望。就像滿院子里的向日葵,無論天陰還是天晴,它們都不會流眼淚,它們永遠都能找到太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