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溫飽思淫欲,而人在饑餓的年代里性與饑餓都置換成了畸形的狀態,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呢?劉慶邦以反諷的手法,將上世紀中國人遭遇的那段饑荒歷史表現得很獨特,讀來令人感慨。
豬呀,羊呀,雞呀,都沒有了,狗、貓、兔子、扁嘴子等等,也沒有了。沒有了好,沒有了就干凈了。沒有了家畜家禽,連野生野長的屎殼郎也不見了。以前,這里的屎殼郎很多,起碼比村里的人口多。小孩子隨便對著地上的洞眼滋一泡熱尿,不一會兒,便有一只屎殼郎,頂著一頭泥漿,從渾濁的尿水里爬出來。穿一身黑色制服的屎殼郎,被識字的人說成是村街上的清潔工。清潔工起床很早,每天天還不亮,清潔工們便每工推一只糞球,撅著屁股在街面上穿梭忙碌。清潔工是一種美化性的說法,其實屎殼郎是靠糞便生存。家畜家禽是生物鏈上的一環,它們的糞便是食物鏈上的一環。這兩環中斷了,處在下游的屎殼郎這個環節失去了生活來源,自然斷子絕孫,蹤跡難覓。這樣好,街面上干凈得連清潔工都用不著了。
一個地方干凈不干凈,鳥說了不算,刁鉆的檢查團說了不算。誰說了算呢?風說了算。風檢查哪里干凈與否,不是用眼,是用嘴。它鼓起嘴巴一吹,塵埃、草毛纓子、枯葉、雞毛等,一切臟東西無處藏身,就會飛起來。春來風多,等于風很勤快,很負責,一會兒就把衛生檢查一遍。風掃來蕩去,不放過任何一個死角。風通過吹氣檢查的結果,對該地方的衛生狀況表示滿意。可以說,街面明光如鏡,不見任何物質性的東西,就算達到了衛生標準,標準里并不包括諸如噪音、異味等非物質性的東西。然而,這里沒有了雞鳴狗叫,連噪音都沒有了。這里沒有煙熏火燎,無人放臭屁,空氣中連異味都沒有了。因地面干凈無比,仿佛這里的天空也很干凈,你想找一星半點云彩的渣子都找不到。如果衛生達標的滿分是一百分,風寧愿給這個地方打二百分。風甚至有些驚奇,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恐怕從來沒有這樣干凈過吧!這樣的真干凈讓見多識廣的風都有些害怕了。
前兩年,這地方大搞過除“四害”運動和愛國衛生運動。“四害”包括麻雀(后來換成臭蟲)、老鼠、蚊子、蒼蠅。人們用棍子戳,用彈弓崩,用開水灌,用毒藥噴,把害蟲除得夠嗆。在愛國衛生運動方面,人們不僅把街面打掃干凈,還用籮頭盛上石灰,利用籮頭底部的縫隙,在街面的地上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兒來。這地方如此干凈,難道上述兩項運動真的發揮了作用,收到了持久性的實效?不是,什么運動都是一陣風,只能管一陣子。真正的原因,是人們揭不開鍋了,沒吃的了。這真是一條獨特的經驗,想讓某個地方干凈起來,不必搞這運動,那運動,只要把那個地方吃的東西斷掉就行了。沒吃的是一凈,得到的效果是百凈。
洪長海以前不是一個愛干凈的人。老婆用粗白棉布給他做一件半袖汗衫,他從白穿到黃,從黃穿到黑,一夏天都不帶洗一回的。老婆楊看梅讓他脫下來洗洗吧,他說不用洗,洗得勤,爛得快。他還說:你看騾子洗衣服嗎?哪頭騾子不是一身衣服穿到底!洪長海吃東西也不講究。從地里拔出一棵大蔥,蔥白上還沾著泥,他用手把泥擦一下,就一口一口吃起來。他借用當地流行的說法,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您別說,洪長海壯得像一頭驢子一樣,能跑能咬,能踢能跳,一年到頭,很少生病。洪長海現在變得干凈起來,躺在床上,閉著眼,不吃也不喝,不吭也不動。并不是因為他生了病,是生生餓成了這個樣子。他不吃不喝,是因為大食堂斷炊了,從食堂里再也領不出一口吃的和一口喝的。他不吭不動,是想省些氣力,把一口氣保持得稍稍長一點,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活半天是半天。說他變得干凈起來,并不是說他表面有多干凈,是指他的肚子干凈了,腸子干凈了,肚腸里空空的,已沒什么可拉的,也沒什么可撒的。洪長海好比是一盞油燈,該往燈盞子里添油了,家里卻無油可添,燈頭越變越小,眼看著就要熄滅。若是一盞真的油燈,燈頭熄滅后,往燈盞子里添上油,燈頭可以重新被點燃。洪長海這盞“燈”若是熄滅,就再也添不進油去了,再也不能點燃了,將是永久性的熄滅。
楊看梅不想讓丈夫洪長海死,她一直守在丈夫身邊。她問丈夫:他爹,你渴不渴?我去給你舀點水喝吧?她不能給丈夫加油,只能添水,她想用水代替油。丈夫的眼皮顫動了一會兒,然后把眼角處的眼皮睜開一點,從眼角那里看了她一眼。丈夫的目光不但不溫柔,好像還有點尖銳,不像是臨死的人的眼里發出來的。丈夫這一看,楊看梅突然明白過來,餓死的人與病死的人不同,餓死的人在臨死之前不喝水。肚里沒本兒,難咽清水兒,給餓得臨死的人喂水,臨死的人只會死得快些。楊看梅不再提讓丈夫喝水的話,她說:他爹,他爹,你可不能死呀,你要是死了,你這一窩孩子,我可給你養不活。就算你舍得了我,你怎么舍得下你的這些孩子呢!這一次洪長海沒有再睜眼,他的眼皮顫動了一會兒,從眼角那里滾出一滴淚來。他的淚珠又瘦又小,一點兒都不飽滿,像是過了掛果期的樹結出的果子。他的淚珠一點兒都不透明,不晶瑩,好像水分不夠,有些渾濁。這不奇怪,人餓到一定程度,連眼淚也會發生變異啊!
再瘦小的淚珠也是眼淚,也是從傷心處流出來的。楊看梅看見丈夫流淚,她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她哭著說:他爹,你想躲清靜,那可不行。你不能這樣狠心,不能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他們家有五個孩子,孩子們聽見娘哭,都哭了。楊看梅自己哭,卻不許孩子們哭,她說:哭什么哭,都給我憋住!你們的爹還沒死呢,還不到哭的時候。我們把你們養這么大,該用著你們的時候了,你們就知道哭。去,想辦法給你爹弄點兒吃的回來!
孩子們把淚珠子掛起來,不敢再哭。可是,娘命他們出去給爹弄吃的,這把他們難住了。缸也凈,鍋也凈,天也凈,地也凈,眼下最難辦的事就是弄吃的,到哪里才能弄到一口吃的呢!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弄到吃的。
大女兒叫金米,大兒子叫金豆。金米十三,金豆十歲。楊看梅點了金米金豆的將,說:你倆出去,看能不能給你爹找口吃的。你爹要是餓死了,你們也活不成。
從節氣上講,立春是過了,但春天并沒有真正立起來。天氣還很冷,水塘里結的冰還沒有化開。風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刮過來的,風刮過來時是清風,到這里還是清風,風里一點內容都沒有增加。風只會搜身,搜完地的身、墳的身,又搜人的身。風從人的領口袖口那里搜過去,一直搜遍人的全身。金米和金豆從村里往村外走,盡管姐弟倆都抱著膀子,還是被寒風搜得直打哆嗦。金米記得,村子西邊有一棵柿樹,他們要去看看,柿樹的皮還有沒有,要是有的話,他們打算剝一點柿樹皮,拿回家給爹吃。村子里邊沒有樹了,前年大煉鋼鐵時,把村里的樹都伐光了。不管是幾百年的古樹,還是未成年的小樹,幾天之內都送進了爐膛。村外除了有一棵柿樹,還有為數不多的柳樹、榆樹。金米知道,那些柳樹和榆樹的樹皮都被人剝光了,剝得像露著白色的骨頭。而柿樹的樹皮比較粗糙,又苦又澀,不一定被人剝光。然而他們遠遠地就看見,那棵柿樹的樹皮也被人剝光了。他們不甘心似的,只管向柿樹身邊走去。他們從下看到上,柿樹樹干的樹皮剝得一點都不剩。不但樹干的樹皮被剝光了,連一些小枝也被剝得露著白條。金米說:完了,咱們來晚了。金豆要把光光的樹干摸一下,金米不讓他摸,金米說:這棵柿樹肯定活不成了。
地里種的有麥子,麥苗下面的麥白可以吃。金米和金豆可不敢掐麥白。前兩天后半夜,有人偷偷到地里掐麥白。隊里干部知道了,匯報到公社。公社派人給這個村的社員開會,說再發現誰偷掐麥白,就把誰窖起來!這村有一個挺大的地窖,是窖紅薯用的。如今紅薯沒有了,地窖成了空窖。所謂把人窖起來,就是把人投到地窖里去。一旦把誰窖起來,并封上窖口,恐怕再想活著出來就難了。金米和金豆都曾趴在地窖口向地窖里看過,知道地窖的陰森可怕,他們可不愿意被人窖起來。
他們看見一只老鴰,落在麥地里,老鴰在麥壟間一淘一淘,像是在淘吃什么東西。他們跑過去,老鴰飛走了。他們在麥壟間瞅了瞅,那里什么東西都沒有。他們罵了老鴰,認為老鴰是騙人的東西。
姐弟倆沒有馬上回村,他們沿著村西的水塘往南走。走到村西南角一塊大面積的水塘邊,姐姐靈機一動,對弟弟說:哎,你不是會釣魚嗎?你應該給咱爹釣魚吃呀!姐姐的提醒讓弟弟也很欣喜,弟弟說:是呀,我怎么把釣魚的事忘了呢!金豆釣魚很在行,也很有耐心,有一年夏天荷花盛開的時候,就是在這個水塘邊,他一上午釣到了三條鯽魚板子。他把鯽魚板子包上一層蓮葉,外面再裹上一層泥,放進燒柴草的灶膛里烤。等泥烤干了,里面的魚就熟了。把燒包在青石板上啪地一摔,里面新蒜瓣一樣雪白的魚肉便綻開來,那是相當的香。姐姐說:現在正是釣魚的好時候,人餓,魚也餓,我估計現在的魚特別肯吃鉤。弟弟贊同姐姐的說法,說對,對,趁魚餓得昏了頭,我今天要多釣幾條。我準備釣五條,不,我準備釣八條。姐姐說: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你想釣幾條都行,釣得越多越好。姐弟倆仿佛看見,爹吃了他們釣的魚,伸伸胳膊伸伸腿,便從床上坐了起來。爹夸他們干得很好,養他們真是養值了。于是,金豆跑著回家取魚鉤,金米把已經變薄的冰面砸開一個洞,為金豆選好了位置。待金豆要把魚鉤往冰洞里放時,姐弟倆似乎才想起,呀,還沒有魚餌。手里沒有米,喚雞也不來。同樣的道理,釣魚沒有魚餌,就沒法釣魚。把帶倒刺的鋼鉤放進水里,再傻的魚也不會碰一下。他們這里釣魚用的魚餌一般有兩種:一是在魚鉤上捏一點和好的面,把魚鉤包住;二是從潮濕的地頭溝邊刨出一些活曲蟮,把曲蟮筒狀的肉體套在魚鉤上。面是不敢想了,他們家一丁點兒面都沒有。他們只能拿來鐵锨,試試能不能在水塘邊刨到曲蟮。他們刨了一锨又一锨,除了刨到一片蛤蜊碴子,和一段腐朽的葦根,哪里有曲蟮的影子呢!是了,天氣還很冷,節氣還不到驚蟄,曲蟮們都還蟄伏著沒有出來。姐弟倆白忙活了一場,他們釣魚救父的希望破滅了。
洪長海躺在被窩里,上身穿著棉襖,下身沒有穿衣服。楊看梅從下面把手伸進被窩里,向洪長海腿襠里摸去,想判斷一下丈夫的命根子現在到了一個什么狀態。他們這里判斷一個男人是不是快要死了,傳統的辦法,往往要看看男人的命根子,或摸摸男人的命根子。如果男人的命根子萎縮得看不到了,摸不到了,這個男人離死就不遠了。洪長海誤會了老婆的意思,老婆摸他的腿襠,他以為老婆像以前那樣,還要做那件事。以前有吃有喝時他當然厲害,他的陽物像一桿黑纓槍一樣,老婆的手稍有接觸,他就翻身上馬,用“黑纓槍”把老婆挑得夠嗆。現在他都餓成這樣了,一口氣只剩下半口,老婆還要干那事,不是要他的命嗎!他有些煩躁,甚至有些反感,伸手把老婆的手撥拉開了。老婆覺出男人誤會了,她說:他爹,你別生氣,我不是那意思,我想摸摸你的命根子還好不好。我摸出來了,你沒事兒,你的命根子還好著呢!楊看梅這樣說,是在安慰洪長海,其實洪長海的命根子狀態很不樂觀,剛才她只摸到一些干燥的“黑纓子”,“槍頭”幾乎摸不到了。
楊看梅解開扣子,把一只奶掏出來,俯下身子,把奶頭子往丈夫嘴里塞,她說:他爹,你吃一口試試,看看還能不能吃出一點兒水兒來。丈夫不睜眼,也不張嘴,奶頭子塞不進他嘴里。前兩年,楊看梅在奶孩子的時候,她的兩個奶子像兩只裝滿了奶水的大袋子,端著是沉的,捏著是硬的,飽滿得很。孩子吃不贏時,楊看梅就讓丈夫幫著吃一吃。丈夫躲都躲不開,還沒等丈夫張開嘴,奶汁子已經滋出來,稠嘟嘟的奶汁子滋得丈夫滿鼻子滿眼都是。現在不行了,奶袋子變成了空袋子,提起來是兩張皮,放下來還是兩張皮,干癟得很。拿奶頭子來說,以前兩個奶頭子硬得像兩枚剛剛成熟的桑葚子,現在軟得連吃剩下的葡萄皮都不如。這樣的奶子別說有奶汁子了,里面的血液恐怕都沒有多少。面對這樣的奶子,丈夫拒絕張嘴是有道理的。
難道就這樣眼看著丈夫餓死嗎?如果給丈夫弄不到吃的,也許一天,也許兩天,丈夫就會不可避免地死去。在正常年月,人們想象不出,活活的人怎么會被餓死。人胳膊上有手,腿下有腳。有手,可以抓東西吃;有腳,這里沒吃的,人可以逃到別的地方去。人們總以為,餓死人是不容易的。到了非正常年月,人們才知道,原來餓死人是容易的。人有手是不錯,但無吃的東西可抓。腿下長腳的人是能夠逃走,但隊里的干部不許你逃走,你有什么辦法!一兩天來,這個村已經餓死了兩個人,都是壯年男人。一個人餓死在自己家床上,另一個餓死在隊里的磨坊里。餓死在磨坊里的那位,是自己爬到磨坊里去的。這地方的規矩,磨完糧食之后,磨底的麩皮不能掃凈,須留一點墊磨底。磨眼可以空,磨底不能空。那個人爬到磨坊里,氣力幾乎耗盡,已喘息不止,站立不起。他趴在磨道歇了一會兒,伸手摸到了推磨用的磨系子。他雙手拉著磨系子,借助拉力,才站了起來。可惜的是,他的一只手剛摸到磨眼,手指還沒觸到磨底,頭一軟,臉一扁,就死在了磨盤上。楊看梅的丈夫腿浮腫得老粗,想下床是不可能了,要死只能死在床上。
楊看梅問丈夫,還有沒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她的意思,要丈夫把最后要說的話留下。丈夫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丈夫說出的話好像不是遺囑的性質。丈夫說:金米她娘,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楊看梅說:我也舍不得讓你死,一粒米難倒英雄漢,我有啥辦法呢!丈夫說:天無絕人之路,你再想想,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楊看梅說:天不絕人人絕人,我想不出有啥辦法。你要是有啥辦法,跟我說說嘛!丈夫說:我一個男人家,能有啥辦法!家里頂梁的柱子都是男人,丈夫說男人沒辦法,這是啥意思?楊看梅想了想問:你是想讓我去找周國恒嗎?丈夫沒有說話。丈夫不說話,等于丈夫確實有這樣的想法。楊看梅說:你不是跟我說過,不讓我搭理周國恒嗎!丈夫慢慢晃晃頭,長嘆了一口氣。
在整個村子,眼睛沒塌坑的只有周國恒,屁股瓣子上還有些肉的也只有周國恒。大多數男人,連咳嗽的氣力都沒有了。周國恒偶爾咳嗽一聲,仍響亮如鐘,顯得很有底氣。另外,因肚里無食,不少人長時間不再放屁。就是放一個屁,也如明月清風一般,不帶什么濁氣。而周國恒放的屁,透露出的還是糧食的氣息,不是樹皮和草根的氣息。周國恒何許人也?他是生產隊的倉庫保管員。食堂雖然斷炊了,倉庫里糧食還是有的。那些糧食有豆子、玉米、谷子,還有芝麻。既然倉庫里有糧食,干嗎不拉到食堂,讓炊事員做給社員同志們吃呢?不能啊,那些有限的糧食萬萬動不得,那是隊里留下的準備夏種的種子。倘把種子吃掉,夏季作物種不上,這個村的人恐怕真的要斷種了。倉庫的兩扇木門對縫處,臥著一把黑色的大鎖。閃著銅色光亮的鑰匙一天到晚在周國恒的褲腰帶上拴著,只有周國恒有權力將帶齒的鑰匙捅進大鎖的屁股門子里去,把那塊“黑色幽默”捅開。有事無事,周國恒每日都要繞著倉庫轉三圈,他的臉板得像大鎖一樣冷,一樣黑。他的姿態,是與種子共存亡的姿態。頭可斷,血可流,隊里種子不可丟。他慷慨宣稱:只要有我周國恒在,就有生產隊里的種子在,誰敢動一粒種子,我就和誰拼命!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只要倉庫里有種子,周國恒的肚子里就有種子,蛋子兒里就有種子。不僅周國恒一個,連他的老婆,他的孩子,都跟著沾光。至于周國恒是怎樣把倉庫里的種子轉移到自己家里去的,恐怕種子心里清楚,周國恒心里也清楚。
楊看梅去找周國恒之前,特意把臉洗了洗,把頭發梳了梳。她不敢到周國恒家里去找周國恒,她怕周國恒的老婆把她罵出來。周國恒現在是村里唯一的一塊“肥肉”,周國恒的老婆把“肥肉”盯得很緊。倉庫前面是生產隊的隊部,隊部的西山墻與另一家的東山墻形成一個窄窄的、半封閉的夾道。那個夾道不是廁所,但也有人去那里撒尿。楊看梅只能躲進夾道里去等周國恒。倉庫的門口在夾道的斜對過,只要周國恒開倉庫的門,楊看梅就能看到他。楊看梅在夾道里等了一會兒,沒有看見周國恒,倒看見一些婦女和一些孩子在倉庫門口踅來踅去。他們知道倉庫里有糧食,就幻想著糧食能長出翅膀,從門縫里飛出一只兩只,他們好及時把糧食捕捉住。還有的婦女,兩手推著門,鼻子對著門縫,往倉庫里面聞。餓貓鼻子尖,她們一定是聞到了糧食的味道,就循著味道來到這里,用鼻子把糧食的味道吸一吸。她們大概認為,吃不到糧食,把糧食的味道吸一吸也是好的,也可以哄一哄自己的肚子。楊看梅不干那樣的傻事,她明白肚子不是好欺哄的,你拿氣味欺哄它,只會把腸子磨薄得快一些。
太陽一點一點升高,先是熟南瓜的樣子,后是白烙餅的樣子,周國恒沒有出現。直到太陽變得像薄薄的一層錫紙,周保管員才到倉庫這邊來了。有些婦女和孩子在倉庫門前還沒有走,周保管員對他們說:這里是倉庫重地,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都趕快回家去吧。我實話告訴你們,倉庫里已經沒有糧食了。他說著,從褲腰帶一側扯出了那把用鐵鏈子拴著的銅鑰匙。看見銅鑰匙,那些人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都向鑰匙瞅去。他們瞅的不是鑰匙,是豆子,是玉米。豆子、玉米和鑰匙的顏色差不多,都是熟黃色。然而周保管員沒有用鑰匙開門,他把鑰匙又掖回腰里去了。他想到了,他要是開了門,這些餓急了眼的人說不定會擁進倉庫搶糧,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從目前這個樣子看,人不光會為財死,也會像鳥兒一樣,為食而亡。他的態度變得嚴厲起來,說:都給我滾,滾遠點兒;誰要是不滾,我就叫拿槍的基干民兵過來,把你們抓起來,再窖到紅薯窖里去!槍是可怕的,那些婦女和孩子這才走開了。
楊看梅從夾道里走出來,喊住了準備往家走的周國恒,她說:國恒哥!周國恒看見楊看梅,沒有面露欣喜,反而有些警惕,問:你在這里干什么?楊看梅的眼睛笑了笑,說:我在這里等國恒哥呀,我想跟國恒哥說說話。周國恒說:你一口一個哥,你的嘴很甜嘛,你早上吃什么甜東西了嗎?真是三句話不離吃,越是缺吃的,人越愛拿吃的說事兒。楊看梅說:是呀,吃了。周國恒忙問:吃的是白糖還是紅糖?楊看梅說:可能是紅糖吧,國恒哥不想聞聞嗎?楊看梅說著,哈了一口氣,并伸出舌尖把嘴唇舔了舔。周國恒看見了楊看梅的紅舌子,嘴里生了一點津。倘是擱二年前,他當然愿意把楊看梅的嘴聞一聞,并把自己的舌頭送到楊看梅的嘴里去,現在就免了,他連口水都不愿意送人。他說:我不是不想聞,是不敢聞,我怕別人把我的鼻頭咬下來當肉吃。楊看梅問:你鼻頭上的肉多嗎?周國恒反問:你看呢?楊看梅說:依我看,你上面的鼻頭沒有下面的鼻頭肉多。周國恒禁不住笑了,說:楊看梅今天表現很好嘛!楊看梅說:我在國恒哥面前不是一直表現很好嗎?周國恒說:不是吧,以前你的褲腰帶扎得很緊哪!怎么,洪長海現在不管你了?楊看梅說:他餓得在床上爬都爬不動了,他拿什么管我!周國恒噢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楊看梅說:國恒哥,你救救他吧。周國恒說:我怎么救他?楊看梅說:只要想救他,國恒哥總會有辦法的。在咱們村,要是國恒哥不救他,就沒人能救他了。周國恒說:我說呢,沒事兒你不會來找我。你找我,是想讓我犯錯誤啊!楊看梅說:人命關天,國恒哥不能見死不救吧!你救了洪長海,我念你一輩子的好,從今以后,你想讓我咋表現,我就咋表現。周國恒說:晚了,不管你現在咋表現,都跟我無關。我不瞞你說,倉庫里糧食是有的,但我一個子兒都不能給你。大家讓我當保管員,我得站穩立場,堅持原則,損公肥私的事一絲一毫都不能干。他對楊看梅擺擺手,走了。
有一個詞兒,叫垂涎三尺。前些年,有吃有喝的時候,周國恒對楊看梅可不止垂涎三尺,恐怕垂涎六尺都打不住。周國恒時常吊著楊看梅的線,見楊看梅一個人在哪里,他不聲不響就過去了。在一個夏日的午后,楊看梅在水塘邊洗衣裳。毒日頭照得水面發光,知了在柳樹上叫,狗在墻根吐舌頭,草魚伸嘴拽葦葉吃,一切都靜悄悄的。楊看梅剛把一件衣裳在水里抖開,周國恒就跟了過來。周國恒說:洗衣裳?楊看梅說:洗衣裳。周國恒說:天怪熱呀!楊看梅說:沒事兒。周國恒說:我洗洗手。他說的是洗手,卻伸手把楊看梅正洗的衣裳拉住了,他拉住的是衣裳的袖子。楊看梅想把衣裳拉回來,一拉二拉,周國恒就是不松手。楊看梅說:你這是干什么?周國恒說:不干什么,我想幫你洗。楊看梅說:不用你幫。周國恒說:我看來看去,全村的女人數你長得最好看,你知道嗎?楊看梅說:不知道。周國恒說:你有腰,別的女人沒腰。楊看梅說:你這話可笑,是人就有腰,沒腰怎么干活!趁周國恒正看她的腰,她手上一使勁,把周國恒手里拉著的衣袖拉了過去。周國恒說:主要是你的腰長,腰細,讓人一見就想摟一摟。楊看梅說:水蛇的腰也長,也細,你看見也想摟嗎?周國恒說:這么說,你是水蛇托生的了。周國恒裝作一不小心,將腰間長長的鐵鏈子和鏈梢拴著的倉庫的鑰匙脫垂下來。人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周國恒拿這把鑰匙不知開了多少鎖。他希望楊看梅能注意到他的鑰匙,與他就鑰匙的問題展開對話。見楊看梅只顧洗衣裳,看見鑰匙如看不見,他只好自己把鑰匙拿在手里說事,問楊看梅:你看這是什么?楊看梅說:笑話兒。周國恒說:你說它是笑話兒也可以,反正它是鑰匙,又不是鑰匙。楊看梅問:不是鑰匙怎么講?周國恒說:它是小麥,也是芝麻,倉庫里有什么,它就是什么。楊看梅說:你說這話我不信,倉庫里還有老鼠呢,它是老鼠嗎?周國恒喜得鼻孔都張圓了,說:以前光知道你長得好看,沒想到你說話也這么調皮,好,你這把鎖我開定了。你別洗衣裳了,我去倉庫等你。倉庫的墻角有一堆棉花,躺在上面軟得很。楊看梅說:你走吧。周國恒說:這會兒大家都在睡午覺,不會有人看見你。你一定要去呀!
那次楊看梅讓周國恒失望了,她沒有到倉庫里去。秋后的一天上午,周國恒趁洪長海去趕集,瞅準只有楊看梅一個人在家里,就到楊看梅家里去了。他進屋就關門,解褲帶。他并不是解楊看梅的褲帶,而是解自己的褲帶。楊看梅問:你這是干什么?周國恒說:我知道你喜歡吃芝麻,我給你帶點芝麻吃。說著就從褲襠里一把一把往外掏芝麻,把掏出的芝麻放在一只瓦碗里。楊看梅看出來了,周國恒褲襠的內側有一個暗口袋,周國恒把從倉庫里帶出的芝麻裝進暗口袋里了。掏完了芝麻,周國恒沒系自己的褲帶,轉身就把楊看梅抱住了,要解楊看梅的褲帶。楊看梅說:這不好,這不好!周國恒說:這很好,我就是要跟你好。我要是不能跟你好,一輩子都算白活。楊看梅說:洪長海一會兒就回來了。周國恒說:咱們抓緊時間,不等他回來,咱們就好完了。他把楊看梅往里屋的大床上推。楊看梅覺出下面有一個極硬邦的東西,把她的下身頂得很厲害。那個東西仿佛有著金屬般的硬度,卻不是掛在周國恒褲腰帶上的鑰匙。楊看梅被頂得有些招架不住,差一點就倒在大床上。虧得他丈夫洪長海這時候回來了,不然的話,芝麻放進碓窯子里,周國恒一定會把芝麻頂出油兒來。
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周國恒趕緊把褲腰帶系上了。周國恒是有經驗的人,遇事并不慌張。他先跟洪長海說話,說:我來看看你,趕集回來了?洪長海見楊看梅臉上有些紅,瓦碗里還有半碗芝麻,知道了周國恒玩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把戲。他說:少來這一套,你干什么來了?周國恒說:我不是說了嘛,我聽說你愛吃芝麻椒鹽,我給你帶點兒芝麻。洪長海問:你拿來的芝麻是不是公家的?周國恒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芝麻屬于油料,國家管得很嚴,不許在集上買賣。你去趕集,沒看見賣芝麻的吧?洪長海問:你還有什么?周國恒說:看你們需要什么了,只要你們提出來,我盡量滿足你們的要求。洪長海說:我需要你的腿。我告訴你,以后不許到我們家里來,你再敢跨進我們家一步,我就把你的腿卸下來!周國恒說:不來沒關系,你這樣說話不合適。不管怎樣說,我是咱們村的老干部,村里人都對我很客氣。
周國恒走后,洪長海審問了楊看梅,并對楊看梅說了狠話,不許楊看梅再搭理周國恒。若發現楊看梅再搭理周國恒,也把楊看梅的腿卸下來。
從那以后,楊看梅真的沒有再搭理過周國恒。看見周國恒在哪里,她就躲得遠遠的。有時實在躲不開,她把眼皮一塌就過去了。她和洪長海都沒想到,缺吃的會缺到這種程度,竟然缺到能把人餓死的地步。為了能救回丈夫的一條命,楊看梅只能遮下臉子,去找周國恒。什么最要緊,人的命最要緊。人一旦沒有了命,什么都說不上了。楊看梅想好了,只要能從周國恒那里討到糧食,周國恒要什么,她就給什么。也是因為挨餓的緣故,她已經好幾個月不來身上了,就算她把自己全部交給周國恒,也不會懷上周國恒的孩子。
天黑之后,楊看梅再到倉庫門前的夾道那里去等周國恒。等周國恒進了倉庫,又從倉庫里出來,楊看梅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周國恒攔腰抱住了。周國恒吃驚不小,問:誰?楊看梅小聲說:國恒哥,是我,我是看梅。周國恒說:我當是誰呢,你嚇我一跳。你沒帶刀吧?楊看梅說:看哥說的,我帶刀干什么!周國恒說:沒帶刀就好。現在有了短路的,身上都帶著刀。楊看梅說:我只帶了腰。周國恒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把腰聽成了妖,問:妖,什么妖?楊看梅說:你不是說想摟我的腰嘛,我今天就是來讓你摟的。周國恒這才明白過來,說:都這時候了,哪個男人還稀罕女人的腰,誰摟誰是傻瓜。周國恒雙手垂著,沒有摟楊看梅的腰。楊看梅說:這時候怎么了,難道女人的腰就不是腰了。她一邊環摟著周國恒的腰,一邊把周國恒的褲帶解開了。周國恒是拒絕的態度,說:干什么,干什么?你解我的褲腰帶,我也不干。現在誰還干那事,誰干誰死得快些。楊看梅的一只手向周國恒的褲襠里摸去。周國恒說:你摸也是瞎摸,你再摸,它也是軟的,硬不起來。不信你試試,你能把它摸得硬起來,算你有本事。
楊看梅沒有摸周國恒的那東西,她向周國恒褲襠里的暗口袋摸去。她在暗口袋里沒摸到芝麻、豆子、玉米和谷子,只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像是芝麻餅。她把硬東西掏出來一聞,果然是芝麻餅。她把芝麻餅裝進自己口袋里去了。
周國恒這才明白了楊看梅的真正意圖,他說:楊看梅,我算服了你了。
芝麻餅是什么?是芝麻榨過油后剩下的渣滓軋成的餅。在好年好景,芝麻餅沒人吃,都是打碎,埋在地里,當肥料用。據說芝麻餅最適合給西瓜當肥料,施了芝麻餅的西瓜,結得多,長得大,吃起來又甜又沙。楊看梅把芝麻餅碾碎,一點一點喂給洪長海吃。芝麻餅把洪長海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不少人都餓死了,洪長海沒有死。或者說,原來作肥料用的芝麻餅,救了洪長海一條命。
大食堂解散后,隊里給社員們分了自留地。洪長海在自留地里種了莊稼,種了菜。有糧食吃,有菜吃,洪長海的身體恢復到原來的樣子,能跑能咬,能踢能跳,壯得像一頭驢子。可是,好長時間,洪長海都不跟楊看梅做那件事。他后悔了,后悔不該讓楊看梅去找周國恒。他估計,周國恒一定把楊看梅給睡了,不然的話,周國恒不會給楊看梅芝麻餅。有一天,楊看梅對他表示親熱時,洪長海把他的后悔說了出來。人吃飽了飯,毛病就多了。楊看梅說:洪長海,你這樣說話可是有點不憑良心了。那個時候,為了保命,誰都不愿意干那事。就算有人想干,也干不動。周國恒也不例外。
2009年5月23日至6月2日于北京和平里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當過農民和礦工。現為北京作協駐會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窯漢》《鞋》《梅妞放羊》。發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6年當選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