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科散文三篇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一日，父親去世時我沒在身邊。等我趕到家時，父親那冰涼的身體已躺在冰涼的床板上。他頭戴一頂嶄新藍帽，貼身穿著新秋衣，秋衣外穿著襯衣，襯衣外穿著夾襖、棉襖，棉襖外套著中山裝，最外面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冰涼的父親從里到外，從上到下，穿著全是新的。我跪在地上，拉著父親冰涼粗糙的手，撫摸著父親僵硬瘦削的臉，看著眼前躺著的父親，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這是我父親嗎?他何時穿戴過這么好的衣裝?何時這么體面過?

我的印象中，父親夏天經常穿著一條短褲，割麥打場，拉車扛包，挖地擔糞，全是光著膀子。父親那微胖的肌體，在火辣辣的太陽下曬得紅里發紫，紫里發黑，黑里發亮。干活時全身掛滿汗珠，褲腰被汗水浸濕，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不時地擦著臉上的汗水。父親夏天不穿上衣，并不是因為沒有，只是他覺得那是浪費。莊稼人干活哪能恁講究?做一件衣服不容易，能省就省。有時連毛巾也舍不得用，常常會彎曲著食指，刮一下額頭的汗珠彈在地上。父親生前沒有穿過細布做的衣服。到城里買細布，得有布票，布票是發給城里人的。父親生前穿的衣服全是粗布做的。母親把棉花搓成卷，把棉花卷紡成線。姥姥把線漿好，坐在那臺有百年以上歷史的織布機上，“啪嗒嗒”、“啪嗒嗒”，一梭一梭地把線織成布。母親又把織成的布，一針一線地給我們做成衣服。當農村人種地用上日本產的尿素化肥時，尿素袋成了生產隊干部家人做褲子最高檔、最時髦的料子。那東西很薄、很軟、很輕，又是進口的，社員們根本拿不到。干部家人把尿素袋用土辦法染了，兩個袋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褲子。那東西不容易上顏色，土辦法染得不均勻，常常深一塊淺一塊，兩個碗口大小的“尿素”字扣在屁股上。走路快了，風把褲子吹得鼓起來，“尿素”便更加顯眼。我們也很想要尿素袋，但父親拿不到那東西。拿不到他不說自己沒本事，只是說那東西是裝化肥的，穿身上一股尿騷氣，難聞。結果一個也沒拿回過。父親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常常幾年不添一件新衣服。父親現在死了，他大概沒有想到，在去往另一個世界時，能夠穿上這么多、這么好的衣服。

父親被裝殮后，棺材停放在大門外搭的靈棚中央。鄉親們拿著孝布、紙扎、供品，絡繹不絕地前來祭奠。晚上，母親帶我們守在父親靈前。棺材里，躺著勤勞又苦命的父親。躺著父親的棺材，將要被埋入黃土。父親、我們和黃土地，原本有著無法割斷的聯系。黃土地上生育了父親，父親在黃土地上又生育了我們。現在，父親又倒在了黃土地上，黃土地又要將父親和我們永遠地分離。這種冷酷無情，帶給了我們無盡的無奈和悲傷。父親的一生都在黃土地上生活。黃土地也帶給了父親太多的苦難和艱辛。父親生于1928年。少年時期，正趕上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日本兵燒殺搶掠。1943年河南大災荒，為躲避戰亂災荒，父親睡過墳地、荒山、窯洞、窩棚，逃荒到過安徽、湖北、山西、陜西。為了掙口飯吃，父親小小年紀就幫人挖井、打墓、扛包。由于受苦太多，在以后很多年，每當從那個年月走過來的人回憶起那個年月的事，父親坐在旁邊常常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流淚。解放后，農村開展了土改、三反五反、大躍進、人民公社、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等多次政治運動，父親時值血氣方剛的年齡，但他從來都是不積極也不反對，不出頭也不落后，不唱高調也不唱反調，像一只馴服的羊，裹在羊群里，任憑牧羊人趕來趕去。其實，父親并不是糊涂人。他私下曾多次給我們說，當農民就是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納糧。不種地吃啥?口號喊不出井里水，運動搞不出地里糧，干那些框外事有啥用?三年自然災害過后，農村實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父親白天在生產隊干活，晚上背著農具，到偏僻的墳地、路溝、河堤、廢坑開荒。渴了趴在清溝里喝點水，餓了啃幾口干糧，累了就頭枕農具把在地上躺一會兒，常常干到后半夜才回家。一天夜晚，雞叫頭遍還不見父親回來，母親叫醒我和哥哥去找父親。我們提著燈籠，在荒田野地里四處尋找，最后在一條廢棄的鐵路路基上找到了他。父親累得躺在一塊新開的土地上，不知道已睡了多長時間。分了自留地后，父親同樣是白天在生產隊勞動，晚上在自留地忙活。我們太小，幫不上忙，父親常常一人挖地、拉耙、擔糞、播種、收獲。拉耙原本是牲畜干的，但那時的牲畜是生產隊的。有一天晚上父親在自留地拉耙，累了就躺地上歇歇，歇歇爬起來再拉。由于天太黑，等地快要耙完了才發現耙尖是朝上的，結果白白勞累了一個夜晚。大旱季節，為了能澆上地，父親晚上就躺在那口老井旁的坷垃地里睡覺排隊。冬閑時，父親到百十里外的北山拉煤、拉沙、拉石子，為了能節省下一分錢，父親晚上再冷也不住店，只是抱一把麥秸鋪在地上，躺下迷糊一會兒拉車再走。父親像一頭負重的牛，沒日沒夜地在黃土地上奔走、耕作，耕作、奔走。父親和黃土地之間，有著太多太多的關系。父親這一輩子，在黃土地上到底躺過多少次，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這一次，他卻是永遠地躺下了。

圍著父親的棺材，我們商量把父親葬在什么地方。商量的結果，是把父親埋入村里的公墳。公墳在村西北三里多遠的一片高坡上，那里原是一座寺廟。父親生前常說，那廟過去香火很盛，有一大銅鐘，敲起來幾十里外的泗水灘都能聽見。他小時候常進廟里玩。老日本到村里燒殺搶時，隨奶奶跑廟里躲藏過。1958年大躍進煉鋼鐵，寺廟被毀，父親和社員們一起，拉著寺廟的梁木去煉鋼鐵，拆下寺廟的磚石去建橋梁，把寺廟的老墻土當成肥料上了田地。沒有幾年，寺廟變成了一片荒地。寺前的鐵路溝里，父親曾開過荒，種過高粱。寺廟西側的那眼機井，井水格外甜潤清涼。父親去寺前地、寺后地干活，累了困了，總要跑機井池里洗把臉，喝點水。休息時，也常常講起寺廟的往事。父親也認為，寺廟雖然被廢了，但那里地勢高，祖先們能把寺廟選建在那兒，一定是認為那兒風水好，是一塊寶地。因此，村里死去的人都想埋在那里。90年代農村殯葬改革，推平了私家的祖墳，那兒就成了村里的公墳。

第二天，哥哥和我去公墳給父親找穴位。一同前來的還有通伯，他是父親的義兄，懂風水，會看穴位。公墳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墳頭，墳頭的空隙里長滿了沒膝的荒草。我們在墳堆間四處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空地。通伯用步一測，說不行，幾個墓離得太近，挖下去會和別的墓挖透。接著又找，終于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空地。沒想到剛挖下兩尺多深，就挖到了一個熟穴。不知是誰，早已經埋在了這里，連墳頭也沒留。結果跑了半天，也沒能給父親尋找到一個穴位。

第三天，我和哥哥弟弟找村干部，為父親定墓地。村干部說老公墳去年就埋不下人了，新公墳定在哪兒，要研究。幾天過去了，仍沒研究出結果。村長說，給我父親單獨批一塊墓地很容易，埋哪個小隊的地都行，也都愿意。難在父親是新開公墳的第一人，新公墳定在哪兒，意見始終不統一。爭執的焦點是地的風水，說是一定要選全村風水最好的。到底哪塊地風水最好?老公墳的西面是一隊地，一隊長說墳地東高西低，面向西方不好，村里以后會死人多，尤其是一隊會死人更多。北面是六隊地，六隊長說墳地南高北低，陰氣太盛，更不好。東面是七隊地，七隊長說寺東地都是壚土，硬不說，料礓太多，死人到陰間磕磕絆絆，也不能輕松自由。寺前是我們隊地，隊長是本家小叔。小叔說那是咱隊地，墓隨便挖，挖哪兒都行。只是聽老人們講寺后不栽樹，寺前不埋人。新墳開在寺前地，不知道將來會有啥不好應驗。

又幾天過去了，還是沒有結果。全家人開始著急，著急中又有點氣憤。父親生在這塊地上，長在這塊地上，在這塊地上耕作辛勞一輩子。村前村后，村里村外，遠地近林，溝坡路河，哪兒沒有父親踏過的腳步?哪兒沒有父親流下的汗水?然而，當他去世后，竟然沒有一塊能夠埋葬他的地方。母親說光著急不行，扎新墳是得看風水。你通伯懂風水，去問問他。誰知通伯聽了把眼睛一瞪說，啥風水?天下黃土都埋人。朱元璋他爹娘被塌下來的大山壓住，他后來哭爹娘找不著墳，不是照樣當了皇帝?人死后埋哪兒哪兒就好。說是風水，實質是怕占自己地。通伯被村里公認是最懂風水的人，他的這些話我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聽后我們頓然醒悟。父親是新公墳的領頭人，父親一人埋下，以后會有幾十、幾百的后逝者順序埋下。他埋在哪兒，哪個小隊就會永遠失去一大片良田耕地。這些年，村子周圍開辦了雞場、豬場和各種工廠，村里人和縣城人蓋房、蓋樓，占用了大片土地。耕地是農民的命根子。耕地不斷減少，農民們感到了土地的危機。父親生前熱愛土地，但他沒有想到，和他一樣熱愛土地的鄉親，熱愛到連一塊埋葬他的墓地都無法定下。父親死了需要埋葬，埋葬需要墓地，墓地又牽涉到全村的土地，土地又牽涉到每個現在活著的人和今后活著的人的利益。父親生前在村里默默無聞，從無與別人有過利益之爭，死后竟會牽涉到這么多人的利益。父親如有在天之靈，真不知他老人家會有何種感受。

逝者入土為安。為了使父親的靈魂能早日安息，也為了不再影響全村人的利益，全家商量決定把父親葬入祖墳。祖墳原來離村子一里多地，地勢也比較高。祖墳埋葬著我們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和祖父母。祖先們三代單傳，墳堆從南到北一字形排開。祖父母的西北側埋著已去世多年的伯父母。父親在世時帶我們給先人上墳，在祖父母的東北側與伯父母平行的位置，用腳尖畫一個圈說，那就是自己將來入土的位置。那位置是爺爺當年定下的。爺爺說高祖父當年請風水先生勘墳，先生說這個地方好。頭枕清峰嶺，腳踩湨河灣。三代單傳后，子孫得繁衍。仙鶴展翅飛，輩輩做高官。據說那位風水先生還規劃了五代子孫的墳塋圖。三代單傳的墳塋是仙鶴的頭和脖子，三代后子孫多了，墳塋向兩側展開，那就是仙鶴展翅高飛了。高祖父聽后很高興，說三代受苦為子孫，只要子孫們好就行，便花高價買下這一大片土地。這些土地有幾十畝，十代、二十代的子孫也不會用完。

這位老祖先大概沒有想到，他之后真的是三代單傳。到了我父親這輩才有了兄弟兩個，而且兩人歲數相差整整一輪。到我們這一代已發展到兄弟五個，下一代就有十多個。高祖父更沒有想到的是，他買下的那大片土地百年間已多易其主，哪兒還有一點當年的模樣?現在除了東面那條路上沒有蓋房，其他三面已被別人蓋起的院落包圍著。在還剩不到一分半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留著他和后三代子孫的四個墳頭。后來村里殯葬改革，要求推平祖墳，改為耕地，連四個墳頭也看不見了。后人祭奠他們，只是估摸著墓穴的位置壓上幾張白紙。祖墳改為耕地后，生產隊又分給了兩戶人家。其中，爺爺當年給父親定下的穴位，已成了別人家的菜地。

為了父親，弟弟找到菜地的主人，說想和他換地，愿拿自己的一塊地給他補償。菜地主人說補不補償沒關系，早入土為安吧。又找到小隊長，小叔隊長說人死終要入土，那是恁家祖墳，誰能有啥意見?最后找到村長，村長聽后笑了。他說村干部早就是這個意思，但又不能明說，現在你們總算猜到了。不要再耽擱了，趕快晚上挖墓，明早埋吧。臨走時又特別交代，有人問起這事，千萬別說給他說過。

就這樣，父親去世十多天后，終于埋進了當年他父親給定下的墓地。

黃河灘

我家住在黃河北岸的坡上，離黃河不到10華里。但小時候，大人們時常告誡我們不能單獨去看黃河，因為中間隔著可怕的黃河灘。

黃河灘到底有多大，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站在縣城南門外的黃土坡上，遠遠向黃河的方向望去，看不見黃河，也看不見沙灘，只看見一望無際的野草、蘆葦、紅柳和各種瘋長的雜樹。聽大人們說，黃河灘沒有正路，無數條一尺多寬的沙土路曲曲折折，蜿蜒交錯，不知是誰走出來的，也不知哪條路通往何方。小孩子和外地人如果進了灘，有可能好幾天轉不出來。不過真的迷了路也不怕，因為隨處可以找到野瓜、野棗和守灘人種的紅薯、花生等充饑。還有一些守灘人和迷路的人搭起的小窩棚，可以進去躲避日曬雨淋睡覺休息。可怕的是不小心陷進牛皮沙里，那沙地看似很硬，一旦踩上去就會雙腳下陷。沒有經驗的人會拼命掙扎，不知越掙扎陷得越深，直到把人完全陷了進去。黃河灘除了有野雞、野鴨、野雁、野兔和各種飛鳥外，還有一些野豬、狐貍和狼奔竄出沒，碰上它們，即使不被攻擊，也會嚇得心驚肉跳。有時，那齜牙咧嘴的野豬，目露兇光的狼，呆呆傻傻的獾等還跑到坡上轉悠，使所有看見它們的人都舉起手中的家伙呼喊追抓，直到把它們趕回灘去。黃河灘神秘、恐怖，對于兒時的我充滿誘惑。

我第一次進黃河灘是1964年夏天，正上小學。體育老師帶我們去學游泳，游泳的地方選在黃河灘的黃河汊里。黃河汊是黃河灘特有的地理景觀。黃河經過三門峽流入中原，河面一下子展開有好幾里寬，巨大的慣性在黃河灘上又沖出許多條小的河道，這些河道被人們稱為黃河汊。黃河汊縱橫交錯，像人體的血管一樣布滿河灘，滋潤著灘上的萬物，最后又流歸黃河。那天吃過午飯，老師帶著我們進了黃河灘，在一條蜿蜒曲折的沙道上行走。途中遇到了許多靜靜流淌的水溝和長滿蘆葦的水塘。灘里到處是野花叢叢，灌木片片，野草沒人，野樹橫長。由于受到我們的驚嚇，茂密的植被中不時有野雁、野雞等和一些不知名的鳥兒飛出，鳴叫著飛向天空。黃河灘里的河汊水流比較平緩，水也不是太深，有時會聚成一大片水坑，成為天然浴場。盛夏酷暑，走進黃河灘的人為了解除疲勞或圖一時涼快，常常跳進河汊里洗澡。但聽老人們說，黃河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黃河灘里的河汊，因為河汊常常有水鬼作怪，把那里洗澡的人拖進水底淹死，有的人淹死后連尸首都找不回來。下午三點多鐘到達目的地，體育老師在一條河汊里比較寬的地方選出一段游泳場，周圍插上紅旗，紅旗是警戒線，學生們一律不得跑出紅旗外面。我們跳進河水后，感到河底平坦，細沙柔軟，像踩在緞子上一樣舒服。很快，就覺得腳下的沙子簌簌地隨水流動。不一會兒，腳下就被河水旋成了一個坑。坑有時會越旋越大，越旋越深。有時一個地方的水只有膝蓋那么深，過一會兒再回來時，水就深得能淹過脖子。怪不得老人們講，黃河無底海無邊。涉足其間，無底的黃河使我們確實有些害怕。下水沒有多久，幾個男生就開始嬉戲打鬧，他們追趕另一個男生李林。李林在前面跑，很快跑出了警戒線。老師們大聲喊李林回來。李林覺得水越來越淺，反倒越跑越快，突然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嚇得那幾個男生大喊救人。體育老師姓謝，水性很好。他飛快地跑來，一個猛子扎進去，浮上來時卻兩手空空。接著又猛扎下去，出來時還是兩手空空。有幾個水性好的老師也跳了進去，最后還是沒能撈到。因為水太深，根本扎不到底。第二天，縣里的打撈隊來尋找被淹死的李林時，那里已經變成了沙灘。

黃河汊看似平靜溫柔，背后卻如此兇險可怕，令我從此后再也未敢涉足其間。

兩年后，再次進入黃河灘，是跟隨土井叔去拔蕖蕖菜。蕖蕖菜是一種野菜，人和豬都可以吃，黃河灘長有很多，常常是大片大片地長在一起。土井叔帶著我們，在齊腰深的野草叢中摸索行走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大片蕖蕖菜。那菜一棵挨著一棵，棵棵稈粗葉肥，有一尺多高。很快，我們每個人都拔了一大捆。可回家時卻迷了路，不但沒能回到坡上，反而跑到了黃河邊。一眼望不到邊的黃河水渾濁、湍急，翻滾著、旋轉著、咆哮著，把一團團野草、樹枝卷下去又浮上來，浮上來又卷下去。洶涌的河水猛烈地沖擊著堤岸，不時有堤岸的下面被淘空后塌進河里，發出“啪嚓”“啪嚓”的巨響，濺起渾黃色的浪花，漂起一片片白沫向下游流去。我們嚇得趕緊退了回來，又走進了植被茂密的黃河灘。天黑前能不能走出河灘?走不出去咋辦?我們都很著急。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座草棚，棚前有一片打麥場，麥場周圍種著玉米、紅薯、白菜、蘿卜、花生等。我們又累又餓，跑了過去，把身上背的野菜扔在場上，想去草棚里找吃的。草棚的門虛掩著，推開進去，里面沒人，只有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土井叔見過世面，他說:

“這是守灘人的屋，看看有啥吃的就弄吃吧，沒事。”

我們到旁邊的地里刨來一堆紅薯，去場邊的“把兒井”里提水洗干凈，又掰來一些玉米，然后放在棚子門口的殺豬鍋里燒火蒸。等紅薯、玉米快要蒸熟時，不知從哪兒走出一個壯年男子，頭戴用樹枝編織的遮陽帽，一手拿著土槍，一手提著兩只剛打的野雁。一問，原來他就是這兒的主人。我們頓時不知所措。土井叔迎上去，向那人解釋我們的遭遇。那壯年男人聽后笑了，他說:

“沒事，你們快弄吧，弄熟了就吃。我給你們再搟點面條去，紅薯吃多了肚里會翻酸的。”

那天，我們不僅吃了玉米、紅薯，還吃了守灘人做的雁肉湯面，香極了。吃飽了肚子，那男人又說:

“今晚你們走不回去了，就住這兒吧，這場上常有迷路人住。”

土井叔帶人去弄麥秸打地鋪，我們幾個孩子跟那個守灘人去棚子后面的黃河汊里捕魚。夕陽下，守灘人站在一艘小木船上，船幫上落著幾只魚鷹。他不時地揮動著手中的竹竿，把魚鷹打下水去。等魚鷹叼到魚時，再用竹竿把它們挑上來，掏出它們嘴里的魚。我們覺得奇怪，魚鷹為啥不把魚咽進肚里?問守灘人，才知道每只魚鷹的脖子上都扎有繩子，嘴里的魚是無法咽進去的。天快黑時，守灘人的魚鷹抓了很多小魚。

晚上，守灘人在打麥場上燃起幾堆火，火上壓著些艾蒿、青草，把整個場上弄得煙霧漫漫，驅趕著蚊子。守灘人跟土井叔聊天，他說他叫王樹，孤身一人，老家也在坡上，坡上太嘈雜，住在這兒已好幾年了。黃河灘地肥水足，種啥啥豐收，吃糧不用愁。想吃雞蛋、鴨蛋，就到野草、蘆葦叢中的野雞、野鴨窩里去撿。想吃魚、蝦，就到黃河汊里去逮。黃河灘僻靜養人，自己勞動自己吃，日子過得很悠閑。據王樹說，像他這樣的人在黃河灘里還有，只是灘太大，人們難以碰到。

這次的黃河灘之行，使我知道了黃河灘原來并不是只有可怕的地方，還有那些勤勞善良、心胸寬闊的王樹們和他們原始、自然的田園生活。

30多年后的冬天，我回到故鄉，坐車去尋找兒時的黃河灘。出了縣城，小車行駛在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上。馬路上行人熙熙，大卡車、摩托車、拖拉機、三輪車、自行車來來往往。路的兩邊蓋著棟棟樓房，還有幾個用紅磚墻圍起的大院，院子里空蕩蕩的，門口的牌子上卻寫著“XXX化工廠”、“XX造紙廠”等。我正在尋找著哪里是坡上、哪里是沙灘，尋找著當年的紅柳、野樹和黃河汊，沒想到10多分鐘后，車子竟然停在了黃河邊上。我大吃一驚，不停地問司機:

“黃河灘呢?黃河灘哪兒去了?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司機用肯定的口氣告訴我:“沒錯，剛才路過的地方就是早年的黃河灘，它已經沒了。”

司機還告訴我，自從建起了三門峽水庫，黃河就很少發大水。小浪底水庫建成后，黃河不僅不發大水，還時常斷流。黃河灘安全了，人們從坡上下來，推平了黃河大堤和黃河汊，種莊稼，蓋房子，開工廠，建村莊，把整個黃河灘建設得和原來的坡上一個樣。縣領導說，這叫坡灘一體化，是縣里黃河灘戰略的重大成果。

我聽后半天無語，只是無可奈何地看著眼前的黃河。黃河也沒了往日的雄風，幾里寬的河床上，大約只有不足百米寬的河水在靜靜流淌，沒有波瀾，沒有聲響。一陣河風吹來，卷起漫漫黃塵，飄向遠處的天空。天空中灰蒙蒙的，沒有飛鳥和野雁。我突然想起了被淹死的李林和守灘人王樹。黃河灘沒了，李林們的悲劇便不會再發生，王樹們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也將永遠不會再有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竟是真的。

燃燒的玉米地

林八爺無兒無女，老伴死得又早，孤身一人，成為生產隊里的五保戶。沒料到63歲那年，被隊里委任了一個職位:護秋員。

護秋員，就是看護秋莊稼的。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農村吃大食堂時，人們常常吃不飽，就偷吃生產隊地里的莊稼。那個年頭，人們餓瘋了，什么莊稼能吃就偷吃什么，什么時候能偷就什么時候偷。麥子熟了，路過麥地，順手捋一把麥籽，兩手一搓，用嘴吹去麥殼，把麥粒放進嘴里胡亂一嚼就咽進肚去。紅薯還沒長大，有人就撥開紅薯秧，在紅薯棵周圍跺上幾腳，伸手從松虛的土里摘出幾個，然后再把土埋好，看上去像沒人動過似的。秋天的田野能偷吃的更多。玉米、芝麻、黃豆、綠豆、蘿卜、茄子、白菜等，都有人偷。有人不偷本隊的，專偷外隊的。有人不偷本村的，專偷外村的。隊與隊之間，村與村之間，盜賊遍野，互偷成風。駐隊工作組長老靳，氣得在社員大會上罵:

“這些人哪還有一點社會主義新社員的味道?和過去的土匪有啥兩樣?”

譚老四提出要基干民兵護秋。老靳說那隊里的活誰干?還是選一個人，讓他每天提著鑼在地里轉悠，發現小偷就敲鑼，基干民兵聽見鑼聲就去抓。王沖水嘀咕道:

“這不是過去對付日本鬼子進村時用的那一套嗎?”

老靳嚴肅地說，這也是上面的精神，還是推選一個護秋員吧。護秋是項輕活，借著護秋還可以偷些東西吃，因此很多人爭著干。選來選去，最后還是王沖水提議，多數人同意，由林八爺擔任護秋員。王沖水的理由是林八爺年紀大了，干不了重活，需要照顧。再說林老八孤身一人，能以地為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會往家偷東西。隊長譚老四則氣呼呼地說:

“凈雞巴瞎選哩，就林老八那熊樣，偷秋人還不把他撕吃了?”

林八爺確實是個性情很溫和的人。不知道是他自己覺得無依無靠無人壯膽，還是天生這樣，總是一副見誰都笑的臉，說話從來沒大聲過。林八爺上任后，每天一只手提著鑼，拿著鑼槌，另一只手舉著旱煙袋放在嘴里，一邊走一邊吐著煙霧，在莊稼地和田間小道上穿行。當玉米穗剛剛灌漿時，就發現有被人偷掰的。唯有八隊，十多天過去了，沒有聽見一聲鑼響。老靳在全村大會上表揚了八隊，表揚了林八爺。老靳還說，玉米是大面積種植的秋作物，越來越成熟，偷的人會越來越多，護秋員越要精心看護。從今往后，各隊的護秋員要24小時守在地里，力爭不被偷一穗玉米。凡被偷十個穗子以上的，護秋員不僅要停飯三天，還要開大會批斗。

秋天的太陽像一團烈火，燒烤著玉米地。玉米的穗子在驕陽下一天比一天鼓，一天比一天硬，偷的人真的是越來越多。老靳氣得直罵娘，并讓大隊廣播室天天廣播各小隊被偷玉米的數量。很快，有兩個隊的護秋員被停飯兩天，一個隊的護秋員被批斗后撤換。一時間，各隊的護秋員都心情沉重，精神高度緊張。林八爺為了保住八隊和自己的好名聲，白天頂著烈日，在玉米地不停地巡查，渾身上下被玉米葉子剌了一道道口子。一天三頓讓人送飯到地里吃。晚上頂著滿天星辰，依然在玉米地里不停地巡查，累了就躺在溝邊地頭的青草上迷糊一會兒，爬起來繼續巡查。老靳和譚老四每次檢查，都發現林八爺盡職盡責地守護在玉米地里。在那段時間，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經常能聽見別的隊有鑼聲響，經常發現別的隊有玉米被偷，但從來沒有看見被抓到的賊。有人說，有的隊護秋員常常自己偷，偷完后再敲鑼，上哪兒抓?唯有林八爺的鑼聲從來沒有響起過，唯有八隊的玉米確實很少被偷。很快，林八爺被縣里樹為“護秋模范”，天天在村里、公社和縣廣播里宣傳。林八爺頓時成了全縣的名人。

一天上午，林八爺巡查到北河洼玉米地。那塊地遠離村莊和大路，老墳很多，墳間野草、雜樹瘋長，還有一些野生動物出沒。平時很少有人敢到那兒去。林八爺平時也很少到那兒巡查。突然，他看見地上有一些雜亂的腳印。有人跑到這兒偷玉米?他心里立刻“咚咚咚”快速跳動起來。他定定神，再看看玉米，發現玉米穗子都還長在那兒，一棵一棵的，隨著微風在輕輕地擺動。林八爺的心才平靜下來。但他還是有點不放心，便走到一棵玉米前，伸手去摸玉米穗子。一捏，發現是空的，撕開看看，是空殼，里面的玉米棒已經被人偷走了。原來偷玉米的人撕開穗子的皮，掰走棒子后，又把皮子包攏起來，看上去像沒人動過似的。林八爺手忙腳亂地捏了捏周圍的玉米穗，有幾十棵全被偷了。他倒吸幾口涼氣，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想哭，可哭不出聲來。他想罵，也不知該罵誰。他想敲鑼喊人，鑼和槌不知道剛才已被自己扔到哪兒去了。林八爺這時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閃動:這事要被老靳和譚隊長知道了，還不被剝層皮?這到底是誰偷的?林八爺覺得只有抓住偷玉米的人，才好給老靳他們有個交代。這么多棵玉米被偷，肯定不是一次干的，賊肯定還會來的，一定要抓住他。

林八爺兩腿發軟，他跌跌撞撞，勉強離開這個地方，躲到了十多步遠的劉家墳中間。他趴在一個墳頭上，用兩只昏花的老眼死死盯著玉米被偷的地方。從上午等到下午，從下午等到晚上，從晚上等到大半夜，一直沒有等到任何響動。賊不來了?抓不住賊自己咋交代?林八爺覺得心口像堵著一團棉花似的，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很難受。

秋天的夜晚，涼氣從地下漫漫生起。秋蟲們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聽上去很凄涼，凄涼中好像很無奈，無奈中好像又很悲傷。林八爺聽著秋蟲叫喚，忽然覺得身上有點冷，抬頭看看東方的天，啟明星已經升起，天快要亮了。看來賊不會來了。林八爺想睡。他剛剛閉上眼，就聽見好像有玉米葉子的響聲。他仔細聽了一會兒，沒錯，是有人偷玉米。林八爺拔腿向有響聲的地方跑去。

跑過去一看，偷玉米的是個小女孩，有八九歲。小女孩看著突然站在面前的老爺爺，沒有哭，也沒有跑，“撲通”一聲跪在林八爺面前，輕聲說:

“爺爺，饒了我吧，我就偷這一次，以后再也不偷了。”

林八爺看著眼前的情景，也弄不清楚因為啥，反倒鎮靜下來。他慢慢蹲下身子，慈祥地看著夜色中的小女孩。小女孩很瘦，一雙驚恐的大眼也在看著他。小女孩告訴林八爺，她是鄰村的，爹爹得了浮腫病，去年冬天死了。媽媽吃了觀音土，渾身浮腫，也快死了。聽村里有人說，后半夜到劉家墳能偷到玉米吃，她想給媽媽掰幾個吃，她不想再失去媽媽。小女孩說著，又給給林八爺磕頭，央求林八爺饒她這一次。

林八爺突然想起了民國三十二年，想起了河南的那次大饑荒。蝗蟲吃秋，家家斷糧，人餓死無數。當年自己的女兒，也和眼前的小女孩一樣大。因為沒東西吃，女兒被餓得趴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土往嘴里塞。那時候，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也想過去當賊，也想去給女兒偷點東西吃。老輩人當時就說，饑餓出盜賊。當賊也比餓死強。可莊稼全被蝗蟲吃光了，家家沒吃的，村村都死人，哪有東西可偷啊。最后，女兒還是活活被餓死了。林八爺看著小女孩，心里一陣酸楚。他一把抱過小女孩，說:

“閨女，別怕，爺爺給你掰玉米，掰回去和你媽一起吃。”

林八爺站起來，脫下自己的大褂鋪在地上，然后去掰玉米。很快，林八爺用大褂裹起鼓鼓一包玉米，扛在肩上，拉著小女孩，送她回家。

每當天快要亮時，總有一段時間會突然變得很黑暗。林八爺問小女孩:

“知道天快亮時為啥會突然變黑嗎?”

“爺爺，不知道。”

“過去有個皇帝叫朱元璋，小時候快餓死了。一天夜里，他和幾個小伙伴偷殺了富人家的一頭牛，可是沒有鍋煮，就又去偷了那家的鍋。等牛肉煮吃完要去送鍋時，天快亮了。咋辦?朱元璋指著天說，再給我黑一次，讓我把鍋還回去。朱元璋雖然當了賊，但他是皇帝命，老天爺也得聽他的，就趕緊又黑了一次。現在天也猛地變黑，是為了好讓你回家。你將來也是個大富大貴的人。”

小女孩聽完笑了。她緊緊拉著爺爺的手，在黑暗的夜色中往自己家走。過了一條干河溝，爺爺拉她鉆進莊稼地中間的一條小路，繼續前走。沒料到剛走幾步，突然迎面走來一個人影，也是扛著一包東西。林八爺想躲已來不及了，就硬著頭皮走過去。反正都是賊，誰怕誰?當兩個人頭碰頭時，林八爺發現碰上的竟是自己的隊長譚老四。不用問，譚老四也是偷東西的，他是來偷別村的東西。但譚老四認出是林八爺時，卻異常嚴厲地低聲說:

“老八，你他媽的是監守自盜啊?”

“你呢?”

林八爺反問譚老四。

“我?我是去×××村取回被偷的玉米。明天公社要在咱村開批斗會，這就是證據。你也等著吧!”

譚老四兇狠狠地走了。小女孩嚇得抱著爺爺的腿，只想哭。林八爺說:

“閨女，別聽他瞎說，他也是賊，他偷的是你們村的玉米。”

林八爺送走小女孩回來時，天已經大亮了。血盆一樣的太陽從東邊的天上升起，夜晚的地氣很快蒸發，莊稼地又變得燥熱難忍。林八爺沒有像平時那樣，到所有屬于他看護的地里去巡查。他來到北河洼那塊被偷的玉米地，抬腳把十多棵玉米踩翻，整出一塊空地。又到劉家老墳抱來一些曬干原本要喂牛的青草，攤開了坐在那兒，一袋一袋地抽著旱煙。林八爺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周圍長著的玉米。林八爺這時才發現，玉米其實已完全熟了。葉子已經干枯，稈子也變得焦黃，有的穗子已經裂開，就等著收獲了。他又看看被人偷去玉米棒后留下的空殼，看看自己偷時撕開的包皮，像殘敗的花，一朵一朵的，掛在玉米稈上，很顯眼，很刺眼。老靳和譚老四要開他的批斗會，這些都是證據。斗爭自己不怕，活到這把年紀，啥場面沒見過?他又想起了小女孩，想起了小女孩說起的她那死去的父親和快要死去的母親，也想起了自己遭荒年想去偷，想去做賊，但沒東西偷，最終被活活餓死的女兒。現在，這地里明明長著莊稼，為啥還要餓死那么多人?這地里的莊稼明明是人們種出來的，為啥還要餓死那些種莊稼的人?這究竟是啥道理?林八爺實在想不通。

正中午，社員們集中在大食堂的院子里，拿著桶、盆、罐和碗，準備排隊領飯。忽然聽見大隊廣播里傳來老靳嚴厲的聲音:

“社員同志們請注意，八隊護秋員林老八昨夜偷玉米被抓，現在決定撤銷護秋模范稱號，停飯三天，晚上開斗爭大會，每個社員務必參加。”

老靳的聲音像炸雷，在全村的上空滾動。全村的空氣立刻像凝固了一樣，不再流動。八隊食堂大院立刻變得死一樣的沉寂，沒有一個人吭聲。據人們后來講，聽完老靳的通知，全村共一千多口人，都像八隊社員一樣，沒有一個人吭聲。

老靳的通知剛播完不久，就突然聽見有人喊，北河洼八隊的玉米地著火了。村里很多人往著火的玉米地跑去。等火被撲滅后，玉米地已被燒毀了好幾畝。人們在燒毀的玉米地中間，發現了被燒死的林八爺。

林八爺死后，每到清明節前后，他的墳頭上總是發現有人給培的新土，壓的白紙和一堆燒成灰燼的錫箔。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