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間接融資的法律框架處理直接融資問題,不僅不利于打擊非法集資活動,也未能為以后的民間金融預留合法化空間
從非法集資活動的機理上來說,很少會像湘西集資案一樣發展到如此瘋狂的境地。一般來說,任何企業都有融資需求,在缺乏規制的情況下,都可能有動力向社會募集資金。然而這種融資模式一般很少會成功。理性的資金富裕者在對企業不夠了解和信任時,即使有高息承諾,也不愿意提供資金——如果本金都不能收回,高息承諾有何意義?因此,諸如商業銀行這樣的金融機構才有產生的必要,間接融資才會在各國成為主要的融資手段。
我們一般看到的民間集資活動,往往不過是某個企業基于其在本地的聲譽,從當地居民手中募集資金(如孫大午案);或者通過一系列的運作,詐騙居民手中財富(如億霖木業案)。這些民間集資活動很少會演化為一場多個企業和全民參與的運動。
從這個角度來說,湘西案展現的是原生態的非法集資活動:企業直接面向公眾募集資金,但由于缺乏法律支持和公眾信任,企業不得不以越來越高的利息彌補資金提供者的風險,而在政府有意無意的鼓勵下,天性逐利的公眾屈從于自己的貪婪。最后無力維系的集資崩盤,沒有及時撤資的公眾承擔了最后的損失。
如果湘西的集資行為不是在政府縱容下如此超規模發展并爆發,也許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在理想狀態下,可能產生一個自發的有秩序的民間集資機制:民間的金融中介機構開始出現,幫助那些資金富裕者分析風險,從而使資金流動更加順暢,而利息也會控制在融資企業可以承受的范圍內——盡管仍然高于正規金融渠道。
目前浙江的民間金融活動就呈現出這種特征。據稱,活躍在浙江民間金融體系內的資金以千億計數。雖然浙江非法集資案時有暴出,但不可否認浙江民營經濟的迅速發展,就得益于這種民間金融體系的支持。一些資金掮客(金融中介)隱藏在幕后,成為推動浙江經濟發展的神秘力量。
金融環境就像自然界的生態系統,生物之間互相依存制約,只有猛獸生存的生態環境是失衡的生物鏈,不可能長久。中國的金融生態環境呈現出一種失衡,因為在中央政策和法律制約下,只有國有金融機構,尤其是中央所屬的國有金融機構才有優越的生存條件,其他類型的金融機構要么只能在狹窄的區域覓食,要么在非法與合法的邊緣掙扎。
大型國有金融機構基于規模效應和政策導向,一般只向大型企業提供金融服務,因此導致目前中國金融生態體系的雙重失衡:資金從經濟不發達地區流向少數經濟發達地區;同時大型國有企業得到更多銀行資金支持。
無論是經濟發達地區的私營企業,還是經濟不發達地區的中小型企業,在這種失衡的金融生態中就會面臨缺血的狀態,通過非法集資活動募集資金,在很多情況下成為一種不得已的選擇——盡管籌資者心知肚明,這不過是飲鴆止渴。
發展中小金融機構甚至民營金融機構,建立地方性的資本市場,才能調整失衡的金融生態,為中小企業和民營企業構建輸血體系。就像有多樣性物種的生態環境才是穩定的環境一樣,有多種金融機構的金融體系才是真正穩健的金融體系。
與改善金融生態環境相配合,在法律上也要相應調整。現行對非法集資的法律規制,主要歸結為《刑法》中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這其實是用間接融資的法律框架處理直接融資問題,不僅不利于打擊非法集資活動,也未能為以后的民間金融預留合法化空間。
如何有效規制非法集資活動?美國的經驗或可借鑒。美國《證券法》對證券采取相對廣泛的定義,將大量的投資活動界定為證券,從而使得各種集資活動都被納入《證券法》的管轄范圍。特別是美國判例法上對投資合同的界定——“為了獲得主要依賴他人努力得來的利潤,投入資金到共同事業中去”——有助于清晰區分集資活動和其他生產經營和商品營銷活動。
美國《證券法》不會一味禁止集資活動的發生,它是管理直接融資的法律,以強制性信息披露作為監管手段,任何人只要真實、準確、完整地披露信息,就可能獲得許可向社會發行證券。隨著中國證券公開發行核準體制的變革和多層次資本市場的建立,更多民間融資的需求可能得到滿足。在此框架下,民間金融才有合法化的可能。
“堵”不如 “疏”,用《證券法》管轄非法集資活動,就是從堵到疏的監管范式之轉換,其核心在于擴大證券的定義,將所有投資活動納入其中。一旦如此,各類非法集資活動將不再被歸結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而代之以“擅自公開發行證券罪”。罪名的改變不過是區區小事,監管范式的轉換卻事關民營企業和中小企業能否順利融資。這也是中國經濟能否持續高速增長的關鍵因素,主事者不可不察。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