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前夕,“退保潮”洶涌

社保新政實施前夕，佛山、東莞、深圳等珠三角民工聚集地，相繼爆發“退保潮”，雖然新政為外來工順暢跨省轉接養老保險打通了通道，但是對于被剝奪選擇權的他們來說，跟家鄉社保對接是大問題，更重要的是，拿到手上的錢才是最實惠的。

悶在自己8平方米小屋里的王慶，已經3天沒有出門。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他們工人與警察發生沖突的時候，一位廠里的高級主管竟然喊著“打得好!”這可是他為之辛苦工作了整整一年的工廠。

在這棟有著100多套單間的出租樓里。容納100多位房客，其中住著20多名美泰公司的員工，25歲的廣西外來工王慶便是其中的一個。

“社保金不要了，我準備辭工回廣西，哪怕回去做個小生意也不再來廣東?！鳖^發蓬亂的王慶，盯著天花板，一臉的茫然。

“員工被打，領導叫好，你說在這樣的廠里呆著還有什么意思?！蓖瑫r要辭工的還有其他幾名工友，“這一次，是徹底傷了心。”王慶說。

2010年1月8日中午12點。正是工廠的午休時間，昔日熱鬧的美泰精密壓鑄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美泰公司”)門口卻門庭冷落。門崗室旁，數位保安在警惕地盯著廠門口過往的行人，一輛治安巡邏摩托車在周圍來回巡邏。

這家位于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獅山鎮官窯的美泰公司，以生產時尚娃娃Barbie而著稱。就在3天前，該廠發生了1000多名工人集體退保事件。剛從金融危機中復蘇過來的工廠，為此被迫停工4天。

在外來工聚集的珠三角地區，類似的退保事件，并不只是發生在佛山。就在1月7日上午11時許，同樣因不滿工廠不及時通知“不得退保”的新政策，東莞市常平鎮刁朗村百豪玩具廠的近百名員工，集體上街抗議。

而在一個小時車程外的深圳。僅2009年12月31日一天，深圳市外來工退保的人數就達到1.8萬人，被稱之為深圳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退保潮”。

民工“退保潮”在社保新政頒布實施前幾天逆勢反彈，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

在東莞退保事件當天，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副部長胡曉義就親自赴有“世界工廠”之稱的東莞調研。胡曉義指出，按照往年經驗。預計。農歷年前還會有一波要求退保的高峰。

遲到的通告

2009年12月31日下午5時30分，美泰公司在公告欄里張貼出的一紙通告，在有著2600多名工人的廠區頓時炸開了鍋。

所謂的通告即國務院發的《城鎮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關系轉移接續暫行辦法》(國辦發[2009]66號，以下簡稱“66號文”)。通告上寫明：自2010年1月1日伊始，養老保險新政正式實施，企業職工不得退保。

此時距離2010年1月1日，只有6個多小時，而政府社保服務站即將下班。退保的大門，對他們來說。實際上已經關閉。

據王慶回憶，早在2009年12月28日，工人們就已經從網上獲悉，國家出臺了新政策，新年后將不允許退保。就在官窯，美泰附近的幾家工廠工人，都在陸續集中辦理退保手續。為此，美泰工人曾多次詢問公司相關領導，但皆被告知“謠言不可信”。

“這明擺著是不讓我們退保?！蓖鯌c說，這一張“66號文”的通告，讓來自外地工人認為，自己被廠家給忽悠了?！?6號文于2009年12月28日下發，至少有4天緩沖時間，美泰公司為何遲至最后一刻方才公布?”

他們不少人當天看到公告后就去辦公室討個說法，但領導們都已下班。2010年元旦三天假期，工人們在焦慮不安中度過。

“以前，每到年末每個人退保，都可以領到一筆不小的款項?！蓖鯌c說。“1000多元錢，對有錢人來說不算什么，但對于那些來自四川、貴州的農民工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數目?！?/p>

2010年1月1日，美泰的工人在報紙上讀到了這樣的消息：僅2009年12月31日一天，深圳社保個人服務中心加班辦理退保，一直到31日晚上9點，退保人數達到1.8萬人。

美泰工人認為，這是“廠方的陰謀”，因為自去年年底，公司訂單突然增多。工人經常加班?！八怨竟室怆[瞞66號文。擔心大家集中辭工退保，完成不了生產任務。”于是，1月3日晚上。一些工人商量周一上班，一起找公司領導討個說法。

1月4日上午10時許，300余名工人聚集在美泰公司大門外側，要求公司領導、當地政府部門負責人出面，就職工退保一事做出說明。

大多數工人聞訊停工，加入到抗議的隊伍中去。聚集人數在不斷增加。獅山鎮官窯辦事處相關人員接報后趕到現場，他們手持打印的《城鎮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關系轉移接續暫行辦法》，不斷解釋新政策的好處，并力勸工人們復工。

但是，雙方現場調解無效，場面陷入僵持；

“在中午吃飯的時候，突然來了一輛警車在廠區里兜起了圈子，大家的火氣更大了?！蓖鯌c回憶說，“我們工人只是讓廠里領導給個說法，又沒有鬧事，廠里把我們工人當什么看了”。

下午3時10分。工人派出代表與官窯辦事處工作人員在美泰公司會議室洽談。數百人把會議室團團圍住，但最終終談判無果而終。

當日晚上8時許。工人們又聚集在公司大門附近，一夜不眠，人數漸增。

不懂新政策的民工

1月5日清晨6時30分；美泰公司2600名工人中，有近2000名工人，先是堵住公司大門進行抗議，隨后走上工廠門前的永安大道。

據當地的官員在事后新聞發布會上介紹，永安大道，雙向6車道，連接廣州花都及佛山南海，車流密集，聚集的工人逐漸涌到永安大道上，交通開始受阻。

見到這種情況，獅山鎮官窯辦事處相關負責人緊急聯絡警方。隨即，20多輛警車呼嘯而至，現場很快被封鎖起來。百余警察手持警棍、盾牌，將工人們逼退到永安大道兩側，場面一度混亂。

約3小時后，抗議的工人被警方強力驅散。當天中午，官窯派出所負責人表示，因“堵塞單位大門，擾亂單位生產秩序；堵塞永安大道，妨礙交通工具正常行駛”，警方果斷處置，現場帶走22名工人(15名男工人，7名女工人)接受調查，并將移交司法機關。

10時許，天空飄起了小雨。21輛警車列隊而去，現場只剩下百余名工人在公司大門附近久久不愿離去。

“我覺得這次事件是一個誤會，我也不知道深圳退保的事情，新政發布3天后就施行了當時工人們還在度假，他們突然獲知新政感到意外；并難以接受?！泵捞┕局蟹酱鞥dena.low在1月11日接受南都周刊記者采訪時說，“2009年12月31日下午3時。公司才接到獅山鎮官窯辦事處的電話通知，通報66號文內容，隨后公司打印、張貼，通告員工，并未(存在)刻意欺騙。”

“另外，我覺得新政的宣傳方面，政府做得不夠到位。”Edena.low認為，“這次只是廠里幾十個人在鬧事，我覺得是媒體把這個事情和人數夸大了?！?/p>

對于工人被打傷的情況，Edena.low稱，警方提供的數據只是“到1月11日為止，有10名工人被釋放，12人仍在接受調查”。同時，Edena.low表示，“如果存在高管在工人被打時叫好的情況，公司將會調查。”

對于工人稱廠方故意拖延新政策發布時間，獅山鎮官窯辦事處相關負責人則稱，此前他們不知66號文內容。2009年12月29日接到上級通知，次日下午4時至5時，廣東省人社亍召開專題電視電話會議，“開完會后，我們就下班了。12月31日上午，我們再請示佛山市政府相關，下午得到回復后，正式書面通知各個社保服務站。”

“該項政策為外來工順暢跨省轉接養老保險打通了通道，對外來工是有好處的，希望外來工能夠理解，南海區也正在各個廠區加強這方面的宣傳工作?！狈鹕绞心虾^社保分局副局長趙峰介紹說，“對于這個社保新政，農民工大多并不了解?！?/p>

“鬧事的人不多，絕大部分是湊熱鬧?！痹?月5日獅山鎮召開新聞發布會上，相關部門負責人表示，美泰公司員工退保風波系因小部分工人當初進入公司時，使用假身份證登記，致使如今無法辦理社保手續，從而引發不滿，糾集鬧事。而很多工人出于同鄉之情，遂加入聚集行列。

退保意愿

2009年12月31日，深圳市社保個人服務中心大樓，12個辦理退保的窗口前，都排起了長龍。與以往每年底都會迎來一波退保高峰不同是，2009年最后一天的退保人潮，顯得來勢洶洶。

這一天，1.8萬名農民工排隊退保，形成深圳有史以來最大的“退保潮”，工作人員加班到晚上9點辦理退保手續。附近復印店的打印機搬到了街上，店主抑制不住意外的驚喜，連稱“一天的生意要趕上半年的?！?/p>

養老保險轉移政策實施前夕'作為全國農民工最多的城市，深圳竟出現了瘋狂退保的現象。對此，深圳社?；鸸芾砭指本珠L杜斌分析認為，深圳此次退保人的年齡多數在兩頭，一頭是20來歲，一頭是接近退休的。20來歲的繳費時間短，希望在回老家前退保；對快退休的，繳費就這幾年了考慮到也領不到退休金，所以退保。

據調查顯示，有超過八成的農民工不愿意購買養老保險，尤其是年輕的農民工，他們更關心的是，可以直接享受到醫療保險和工傷保險。在農民工聚集的廣東省，從上世紀90年代實施農民工養老保險以來，到現在拿到退休金的農民工僅800多人，相對2600萬在粵農民工的龐大數量，微乎其微；即使在中國，2.3億農民工，參加社保的只有2000多萬人，僅占17％左右。

“新社保一大亮點是，不僅個人賬戶的錢可以全額隨參保人轉移，參保人統籌部分，12％也可以轉移，”佛山市南海區社保分局副局長趙峰認為，“對外來工而言，是絕對不會吃虧的?！?/p>

但這個說法，并沒有說服美泰的工人們。

美泰女工、23歲的李玲認為過年了，應該取回屬于自己的保金。“現在貴州老家沒有工廠可以打工，村里更沒有社保對接，錢還是拿在手里實在?！崩盍嵴f，“等以后老家有社保了，再辦也不遲，“一刀”的政策太急。外來的民工幾乎都愿意退保?！?/p>

“我認為，珠三角頻現民工退保潮的深層次原因出在設計制度的觀念上?！蔽覈鴦趧臃▽＜?、資深勞動爭議仲裁員左祥琦在接受南都周刊記者采訪時，就頻繁發生的農民工退保潮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

“之前農民工年終退?，F象，很多決策者主觀地認為，是農民工的養老保險不能異地轉移造成的。而新社保政策出臺后，出現了更大的農民工退保潮說明了什么?我覺得，主要根源就出在，我們的政策制定者在給農民工制定權益保護政策時，沒有充分地、扎扎實實地征求和理解農民工的意愿，往往居高臨下地看待農民工，他們認為，自己想出的辦法既然是為了農民工好，就可以不顧農民工的意愿，制定一種讓農民工沒有選擇權的“不能退?！币幎ǎ陀锌赡艹霈F雖然我們是好心，但農民工并不領情的局面。左祥琦分析道。

因為我們是撈仔

自古就有“百粵通衙”美譽的佛山市南海區官窯，周邊工廠林立，街道上酒店，超市、銀行一應懼全，儼然一個現代化的城市。

在位于官窯大街偏僻處的一處出租屋里，眼看著房子就要空出來，33歲的房東朱亮勸王慶，“要忍一忍”。在“退保事件”發生后，王慶和一些工友決定離開佛山。

“看著官窯的街道，就像我們老家的縣城一樣氣派，但這里永遠不會是我們的家?！眮碜院系闹炝?，望著街上閃耀著霓虹燈，心里五味雜陳，“我在珠三角打工8年，也學會了當地的白話，但他們還是稱呼我為‘撈仔’?！备母镩_放后，很多外省人南下到廣東打工，其中一些不良分子在廣東作奸犯科，廣東人稱呼這些人為“撈仔、撈妹”，帶有些歧視的味道。

朱亮稱自己是“有點文化、有點技術、也有點思想”的第二代“農民工”，但無論怎樣努力，就是變不成“城里人”。

1997年高中畢業后，朱亮即去了深圳，做過裝卸工，服裝工、電子工，一千就是6年。2004年，又去了蘇州，做過電子工，也獨立開過中介公司。2007年年末，由于妻子來到佛山，他也跟著到了佛山。他在官窯租下整棟樓，做起了二房東。

朱亮認為，自己萌生退意的原因，除了孩子的發展問題，其次就是打工待遇低廉，還有當地的治安環境?！懊總€房客都有電子防盜卡，但你每天還是提心吊膽，偷盜、搶劫時有發生?！敝炝琳f，“但最讓房東擔心的往往卻是，當地的治安員在半夜三更，挨家挨戶用腳踢房客的門，稱要查暫住證，然后帶著一批房客去派出所摁手印，過幾天，房客要搬走不少?！币驗楣S里上班的工人，白天累了一天，夜里最怕別人打攪。

“在珠三角8年來，無論在深圳還是在佛山，警察半夜查暫住證最大的特點是不是用手敲門，而是用腳踹門，其次是他們離開你的住處時，不會說一聲“打攪了”，朱亮說，“這一切都因為我們是‘撈仔’?！?/p>

在蘇州的3年，是朱亮11年打工生涯中最美好的回憶?！肮ぷ?個小時，有免費的廠車，有租房補助，工資高、治安好，還有查暫住證的人，永遠是客氣的樣子；湖南老家的小伙子'有的在長三角城市買了房安了家，姑娘們有的嫁到了當地，而留在廣東的卻不多?！?/p>

“當地政府的消極導致廣東人和外來務工人員的隔閡。”作為長期關注著珠三角農民工權益的民間NGO組織“打工族服務部”的負責人，曾飛洋一直通過不同的渠道，關注著《社會保險法》的審議和《城鎮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關系轉移接續暫行辦法》施行。

“其實，兩地社保部門進行對接轉移的順利實施，亦或是建立全國的社保統籌基金，也只是農民工落實權益的第一步，而打破橫亙在農民工面前的‘二元戶籍制’才是問題解決的根本所在?！痹w洋認為，雖然有關機構的負責人表示，《辦法》極大地方便了參保人的保險轉移接續，“但辦一個沒有多少含金量的暫住證，尚且麻煩到如同夢魘，又如何讓農民工相信大筆資金的轉移可以輕松自由呢?